王 鋼,遇美娜
(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冬天的故事》以獨具匠心的季節象征結構和富有田園色彩的浪漫愛情描寫在莎士比亞晚期傳奇劇中占據獨特地位,成為莎士比亞筆下最為成功的戲劇之一。該劇囊括了陰謀、喬裝、懸念、意外等一系列傳奇劇的主要成分,前半部分主要講述了因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無端的嫉妒引發的一系列悲劇:公主潘狄塔被棄、王子邁勒密斯和王后赫米溫妮相繼去世、大臣安提哥納斯被熊吃掉等等。戲劇的后半部分則從十六年后開始,先是講述被棄公主潘狄塔的回歸,接著王后赫米溫妮假死的真相被宮中女官寶麗娜揭露出來,最終一切誤會得以解除,結局皆大歡喜。
就故事情節來看,該劇具備“前悲后喜”的特征,即戲劇情節前期矛盾沖突激烈,悲劇氛圍濃厚,后期則轉悲為喜,最后以大團圓收尾。在戲劇的前半部分,男性對女性進行懲罰、驅逐和限制,戲劇氛圍緊張壓抑;在戲劇的后半部分,王室女性成功回歸并復活,夫婦、母女實現團聚。從表面看來,這樣的戲劇情節安排只是單純符合莎士比亞晚期傳奇劇的共有特征,即善良的人們要經過種種磨難才能最終使邪惡勢力棄惡從善,雙方握手言和,矛盾得以化解;但從性別權力與空間角度考察可以發現,事實遠非如此簡單。《冬天的故事》以王室女性命運為核心的敘事安排、“前悲后喜”的情節特征以及西西里與波希米亞兩大地理背景的設置,實質上影射了詹姆斯一世時期女性權力的消解,隱含著莎士比亞對女性打破社會再生產困境的期望。深入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化歷史語境和莎士比亞晚期傳奇劇創作的歷史時期可以發現,該劇最終表達了作家對詹姆斯一世王權的思考與焦慮。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認為,空間與權力運作之間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一種豐富性的寓意和洞見,即權力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空間流動循環過程中的某種關系的界定[1]27-28。在莎士比亞的戲劇《冬天的故事》中,不同空間的切換在本質上隱含著不同的權力關系及其運作轉換機制。盡管西西里與波希米亞因兩者的明顯區別常常被劃分為對立的兩極,如冬天的肅殺與春天的明媚、封閉與開放、非自然與自然等,且一系列的悲劇都主要發生在冬天的西西里,而波希米亞田園背景下的喜劇場景則與其形成鮮明對比,但如果從男性對女性權力的排斥與限制角度來看,兩者實際上沒有明顯區別:即使在波希米亞,也是由男性來設定界限,馴化、捕食與注視女性[2]44。只不過在西西里,對女性占據絕對支配地位的是王權與夫權,而在波希米亞則是父權的隱性影響更為突出。
戲劇中男性對女性權力的明顯排斥與厭惡主要表現為西西里國王對王后赫米溫妮的猜忌與懲罰。
戲劇開篇講述的是在西西里發生的如冬天般寒冷凄涼的故事。波希米亞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在受到九個月的殷切招待后決定返國,與他自幼便結下深厚友誼的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執意挽留卻被拒絕。此時被授予權力的王后赫米溫妮開始憑借出色的口才勸說波希米亞國王:“您仍舊要去嗎?一定要我把您像囚犯一樣拘禁起來,而不像貴賓一樣款留著嗎?您寧愿用贖金代替道謝而脫身回去嗎?您怎么說?我的囚犯呢,還是我的貴賓?”[3]88在這段勸說中,王后玩笑卻又強硬的口吻體現出鮮明的空間意識和權力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與伊麗莎白時代女性主宰者形象遙相呼應;同時也為戲劇進一步發展,即王后赫米溫妮招致國王里昂提斯莫名的猜忌埋下伏筆。
戲劇接下來便描寫了赫米溫妮突如其來的災禍。她將當初答應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的求愛與成功留下波希米亞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你們瞧,我已經說過兩回好話了;一次我永久得到了一位君王,一次我暫時留住了一位朋友。”[3]90隨后赫米溫妮還將手伸向了波希米亞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在這里,戲劇通過對赫米溫妮語言和肢體的展現,再一次表明了她作為女王主宰者形象的權力控制和無與倫比的政治影響,這激起了作為男性權力主宰者的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的暴怒。接下來戲劇交代了里昂提斯做出了一系列極端行為:他決定毒殺波希米亞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將懷有身孕的王后關入牢獄這一典型的權力空間,實現對她的絕對控制。戲劇還交代,由于大臣卡密羅的叛逃進一步激怒了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于是他決定將剛出生的公主——女性權力的繼承人潘狄塔拋棄。最后在法庭上,里昂提斯以赫米溫妮在感情上不忠為借口,公然指責她的罪行,從而使女性尊嚴在男性權力場域的審視中被迫瓦解。因此,里昂提斯的暴怒與其說是對赫米溫妮與波力克希尼斯可能存有奸情的猜忌,不如說是對作為女性的赫米溫妮所展現出的權力的嫉妒與恐懼。值得注意的是,戲劇中寫到最終使里昂提斯幡然悔悟的不是神諭的啟示,而是因為他聽到了王子邁勒密斯去世的消息,這一情節再次證明了里昂提斯固執的男性權力中心欲望,因為“他把這一死亡誤以為是對他妄想的懲罰,而不是妄想的后果”[4]173,只有失去男性權力唯一繼承人的傷痛才會促使他改變內心的想法。
戲劇除了展現男性對女性權力的明顯排斥之外,還展現了男性對女性權力隱性的限制和約束,這集中體現在牧人對潘狄塔的命令和馴服上。在牧人給予潘狄塔空間主權的表象下,實質隱藏著他對潘狄塔女性權力的扼殺。
戲劇中描寫到,剪羊毛宴會在牧人的小屋這一封閉空間內舉行,牧人要求潘狄塔像他已故的妻子一樣,做一個殷勤的女主人:“又要料理伙食,又要招呼酒席,又要烹調菜蔬;一面當主婦,一面做用人;每一個來客都要她歡迎,都要她親自侍候;又要唱歌,又要跳舞……自己坐下來歇息喝酒也必須舉杯向每個人奉敬。”[3]137牧人這段對已故妻子的描述,看起來是在激勵潘狄塔,并給予她女主人的權力,但實際上他描繪了一個被馴化的女仆形象,“其目的是通過唱歌和跳舞來取悅男賓客以及準備和提供食物、飲料。牧羊人將這些期望強加給他的繼女,以填補已故家庭主婦留下的空缺”[2]48。可見,牧人通過對男性世界中理想女性形象的描述與樹立,使潘狄塔剛剛萌生的權力意識被扼殺在他隱性的壓抑與限制中。在牧人看來,只有在得到男性允許并服務于男性的情況下,女性才可以獲得權力,這樣的權力才有效力和意義,也只有在男性的控制范圍內,女性暫時的權力才不會導致混亂,從而帶來秩序與集體的歡樂。這樣,潘狄塔便受牧人的誘導,在男性統治的封閉空間內被迫服務男性,成為繼牧人妻子之后的第二個女仆與男性的權力傀儡,其原本應該繼承的皇室女性權力也因此在隱性的限制與約束中被消解。
《冬天的故事》改編于英國散文作家羅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的散文傳奇《潘達斯托》,莎士比亞對原作改動不多,但有幾處改動值得注意:一是西西里與波希米亞之間多出了海與海岸;二是在格林的原作中王后赫米溫妮聽到王子的死訊時傷心而死,而在《冬天的故事》中赫米溫妮只是假死,十六年后她在寶麗娜的禮拜堂又奇跡般地“復活”;三是寶麗娜這一人物是《冬天的故事》的新創造。這三處改動表明了莎士比亞的創作意圖,即對女性打破社會再生產困境的期待。男性在傳統的規訓社會中,對女性的身體和靈魂進行全面禁錮與操縱,這種規訓是“深入靈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懲罰”[5]17,其后果便是女性權力話語與主體地位的喪失。因此,女性只有警惕男性權力規訓的陷阱,突破困境,才能實現權力的再生產。
首先,西西里與波希米亞之間多出的海與海岸是自由與過渡的象征,結合花神的故事,隱喻著以潘狄塔為代表的女性權力繼承人的回歸和女性空間的再生。戲劇中的潘狄塔在西西里被拋棄,在波希米亞被約束限制,顯然處于一種夾縫中的生存狀態。然而她與弗羅里澤越海前往西西里,不僅表明她獲得了個人自由,成為王室女性權力繼承人,同時作為西西里唯一的繼承人,她的回歸也意味著女性大地春天的到來和女性空間的再生。由此便解釋了戲劇中西西里王子邁勒密斯的死以及被遺忘的原因,因為“他如果沒有死就會阻擋裴荻塔(潘狄塔)繼承王位”[6]131。而潘狄塔與花神的故事之間的隱喻關聯,也使她十六年后的回歸同時具有時間維度上的自由象征意味。在《冬天的故事》中,莎士比亞把波希米亞王潘多斯托改成西西里的里昂提斯,而波利克希尼斯成了波希米亞國王。據說,莎士比亞如此改動是因為他覺得里昂提斯失去的女兒潘狄塔與羅馬神話中的花神珀爾塞福涅的故事之間有所聯系,“潘狄塔與她提到的珀爾塞福涅一樣,季節性地從陰間回來,成為‘大地的春天’”[7]62。在戲劇的末尾,眾人到寶麗娜的禮拜堂集聚,潘狄塔在赫米溫妮的“雕像”前顯示了她作為女性權力繼承人的身份:“允許我,不要以為我崇拜偶像,我要跪下來求她祝福我。親愛的母后,我一生下你便死去,讓我吻一吻你的手吧!”[3]176這仿佛是一個權力交接的儀式,由此,莎士比亞通過十六年的時間間隔與空間上的地理過渡同時賦予女性權力在象征世界與現實世界再生的必然性與有效性。
其次,赫米溫妮的復活以圣母雕像的靜態形式呈現,暗示了女性權力的再生以及社會再生產困境的突破,其中的神性色彩與權威性顯而易見。赫米溫妮在寶麗娜的安排下隱藏了整整十六年,待一切誤會解除后才在寶麗娜的女性統治空間——禮拜堂出現,戲劇的這一情節安排顯示出女性權力的可塑性。赫米溫妮的“死亡”增強了她作為理想妻子和母親的神圣性,使她獲得了近乎神的地位。而在赫米溫妮隱蔽時期,她的權力通過寶麗娜的保護和潘狄塔的復制得到了擴展。赫米溫妮雕像復活這一幕,正如英國莎士比亞學者威爾遜·奈特(G.Wilson Knight)所說,“是英國文學中構思最為深刻、最具穿透力的時刻”[8]240。赫米溫妮永恒身體形式的現時復活,使從該亞到伊麗莎白的女性形象與圣母瑪利亞的宗教形象疊合,其神性光輝得以在眾人面前顯現;它祛除了男性權力主導時期以及男權復辟過程中對女性身體妖魔化與情色化的涂鴉,使女性以一種穩定、神圣的形態重新出場。在此意義上,赫米溫妮與寶麗娜合謀,為女性權力賦予了正統地位與神性色彩。
最后,戲劇新創造出來的寶麗娜這一人物形象是作為女性權力代理人的身份而存在的,她通過權力話語空間的參與,完成了女性權力再生運動的收尾工作。作為莎士比亞創造出的一個女性人物形象,寶麗娜是劇中從一開始就被賦予了完全的代理權、行動權和話語權的一個女性角色。戲劇中寫到,在赫米溫妮被關入牢獄之后,寶麗娜便作為王后的代言人用尖銳的話語直指西西里國王里昂提斯犯下的極端錯誤;當王子和王后相繼“去世”,里昂提斯幡然悔悟時,寶麗娜儼然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神權,她歷數了里昂提斯的一系列暴行。面對指責,里昂提斯認為寶麗娜“怎么說都不會太過分的”[3]122。由此可見,寶麗娜通過指責話語取得了奪回女性話語空間的徹底勝利,同時也成功地為以赫米溫妮和潘狄塔為代表的女性權力正名。對此,美國學者阿蘭·布魯姆(Allan Bloom)評價道:“這個西西里的世界由寶麗娜——殉難的赫米溫妮的使徒——掌管著。寶麗娜時刻讓國王想起他失去了何許的完美,想起他殺死愛妻的事實。她包攬了萊昂忒斯(里昂提斯)的私生活,并令其許諾,沒有她的允許不可再婚,即使有最為迫切的政治原因要求他再婚。”[6]130-131很明顯,寶麗娜通過話語控制參與建構了一個女性權力空間,使身處其中的里昂提斯處于被絕對控制的地位,如同當初被他打入牢獄的赫米溫妮。而劇末寶麗娜的禮拜堂這一充滿女性宗教權力意味的空間則為其參與重塑女性權力并擁護女性權力重新出場提供了絕對保障,這使得戲劇能夠以封閉式的收尾完成整個女性權力再生的運動。
文學對女性與權力關系的反映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在古希臘戲劇中,女性對權力的使用大多被描述為一種濫用,劇中她們往往以不正當的方式獲得權力并最終導致混亂。埃斯庫羅斯的《阿伽門農》對克呂泰涅斯特拉形象的塑造便是上述意識形態的縮影。劇中克呂泰涅斯特拉在丈夫阿伽門農“缺場”的情況下成為城邦的臨時統治者,這在埃斯庫羅斯看來屬于對權力的不正當攝取,必然導致混亂。因此,克呂泰涅斯特拉殺害了阿伽門農。直到她被自己的孩子殺死后,父權秩序才得到恢復。這類故事都有相同的內在邏輯:攝取并濫用權力的女性必須被剝奪權力,趕回到她們應該處于的地位與領域。這便為現實中男性將女性排除在權力領域之外,維護男性統治提供了合理基礎。男性試圖說明,將文明與秩序“從女性統治的災難中拯救出來”[9]60,是他們的責任與義務。正是由于女性權力會帶來毀滅性的危險,因此男性對這種危險的消除顯得“義不容辭”,這種意識在關于美杜莎的神話故事中體現得最為明顯。美杜莎是一個擁有恐怖力量的女怪物,任何直視她的人都會被石化,這樣危險的女怪物便必須被男性英雄珀爾修斯殺死。本是男性欲望的受害者的美杜莎,這一次成為珀爾修斯炫耀男性力量的犧牲品。
克呂泰涅斯特拉與美杜莎的故事充分展現了男性的支配地位以及他們通過暴力對女性權力的鎮壓,而“整個西方的文學、文化和藝術都在不斷回到這一主題”[9]70。莎士比亞也不例外,但他是站在女性的立場為女性權力的正當性與合理性辯護。他的《冬天的故事》通過劇中男性對女性的排斥與限制、皇室女性的回歸與復活以及女性的話語操控,完成了對女性權力消解與再生過程的隱喻性描繪。在此意義上,《冬天的故事》藝術化地展現了女性權力的發展狀況。
就國內外相關研究來看,研究者們普遍認識到了從性別政治、女性權力角度考察《冬天的故事》的必要性。他們要么肯定莎士比亞進步的女性觀,認為該劇體現了女性的反叛精神;要么從權力空間視角解讀女性被限制束縛的生存狀況。但這些研究往往都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即女性權力斗爭背后的王權因素。究其深層次原因,不得不提到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文化語境及復雜的政治環境。
在文藝復興時期女王政治的影響下,女性權力逐步達到頂峰。但即使是女王,也逃不過成為男性羅格斯中心主義作用下女性形象“妖魔化”和“色情化”的性政治犧牲品。1604年,伊麗莎白的繼承人、具有同性戀傾向的男權極端代表詹姆斯一世上臺,標志著男權復辟成功,隨之而來的是英國性別秩序和社會結構的毀滅與重建。而隨著英國性別歧視的加劇,性別政治矛盾也空前激化。莎士比亞創作的后期正值詹姆斯一世當政,面對如此尖銳的社會矛盾和人文主義理想危機,作為“清醒的現實主義者”的莎士比亞不得不對社會現實做出回應與批判,他一方面“時時不忘批判社會的弊端”,另一方面又出于“理想主義者”的情懷,“堅信人類最終會克服自身的罪惡,在未來的社會中達到自我的完美實現”[10]12。這種思想上的矛盾集中體現在《冬天的故事》中,即莎士比亞一方面通過對女性權力發展狀況的隱喻刻畫,對男權復辟的社會現象進行祛蔽,表達對詹姆斯一世極端男性王權的焦慮;另一方面,他對女性權力再生的描繪沒有采取絕對的封鎖結構,而是使王權與男權的影響再次介入,從而使女性權力的未來繼續在男性與女性的斗爭中敞開。
莎士比亞對詹姆斯一世王權的焦慮與擔憂集中體現在對“暴君”形象的刻畫上。早在歷史劇創作階段,莎士比亞便表明了他對理想君主品質和能力的看法,即君主“本人必須是正義的”,“必須足夠強大從而迫使試圖變得不義的人去正義地行事”,“必須擁有憑借性情和手段讓他人忠誠于他個人的能力”[11]250,等等。顯然,《冬天的故事》中的西西里國王與波希米亞國王都不符合莎士比亞心目中理想君主的條件,相反他們是暴君的典型。在戲劇中,無論是里昂提斯的極端猜忌還是波利克希尼斯對年輕一代美好愛情的干涉,無不影射了詹姆斯一世極端的男性空間意識和對女性權力的排斥。而西西里小王子邁勒密斯去世、大臣卡密羅叛逃、安提哥納斯在波希米亞沿岸荒鄉喪生、波希米亞王子弗羅里澤逃離等情節更是象征著在詹姆斯一世統治下極端的男權和王權所帶來的嚴重后果與危害,即不僅使女性權力走向隱蔽、消解,同時也使男性權力空間內部岌岌可危,看似成功的男權復辟景象背后依然隱患重重。
莎士比亞對女性權力再生圖景的描繪集中體現在戲劇結尾的非封鎖性開放之中。在劇末,一切誤會都在寶麗娜的禮拜堂解除,眾人歡聚。在一派祥和安樂的氛圍中,里昂提斯將寶麗娜嫁給卡密羅。這一結局的安排意味著“里昂提斯拒絕寶麗娜新獲得的獨立,迫使她通過婚姻屈從于一個男人,從而使她既服從于國王又服從于丈夫”[12]26。莎士比亞將夫權、王權、男權的影響再次引入女性空間,只是這次重置寄寓了他積極的期待與美好的理想,他相信處于權力斗爭中的男性與女性關系會隨著時間的間隔在愛情與婚姻中得到和解,最終皆大歡喜。但莎士比亞帶有那個時代人文主義者的局限,他看不到性別政治的社會根源。實際上,性別沖突與階級沖突直接相關,因為最初的階級壓迫便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生的”[13]76。只有消滅了階級,才能真正實現男女的平等與斗爭的和解。因此,《冬天的故事》中的性別沖突,在深層次上是階級沖突的體現。當赫米溫妮十六年后以王后的身份復活、潘狄塔以公主的身份回歸,王室內男性與女性的政治沖突只是得到暫時的緩解而已。戲劇對于女性復歸后的宮廷生活與宮廷外的權力斗爭并沒有進一步描繪,因為只要階級與等級存在,真正的和解就永遠不可能實現。
對理想君主的期待和對女性生存的關注貫穿于莎士比亞整個戲劇創作過程,即便是在以寬恕與和解為主旋律的傳奇劇創作時期,《冬天的故事》一劇仍然明顯展現了作家對現實的關注與批判、對王權與性別政治的思考。不同于前期喜劇、悲劇和歷史劇創作的是,莎士比亞在《冬天的故事》中將女性生存與女性權力斗爭置于王權影響因素之下加以考量,這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他在創作晚期思想的成熟與清醒。
處于傳奇劇創作時期的莎士比亞,一方面堅持對“暴君”的批判、對女性美好品質的肯定;另一方面又通過戲劇中婚姻的締結將希望寄托于未來,這種對理想與現實關系的理性思索與協調體現了他天才的判斷力,而《冬天的故事》無疑是以“最崇高的形式”[14]224藝術化地將這種天才的判斷力展現出來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