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怡情 揚州懷古

揚州城適合訪古探幽。揚州的古不是現代都市中那一兩處附庸風雅的拆古換新，揚州的古是世代流淌在血液中的生活方式。大東門內走一圈，駐足橋上。氤氳的黃色燈光灑在客居者的身上。夏日的夜晚，端一杯橋頭攤鋪上古法釀制的酸梅湯，瞥見橋下偶現的木舟，總有點夜泊古岸之感，溫暖中帶點涼爽。彩衣街上的燈火霓虹、談笑風生、凡塵瑣事皆隱在這絲清涼之后，是古是今，令人恍惚。

揚州的古是蒸騰在街頭巷尾的縷縷白煙，凝于青天化作云，隨著御碼頭的黃頂龍船，順流而下，搖曳出古運河畔的顆顆明珠。始于漢唐、成于明的揚州園林于清代達到鼎盛，叫得出名的有200座之多。所謂“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清朝乾隆嘉慶年間，甲天下的是揚州園林，而不是蘇州園林。歐陽兆熊在《水窗春囈》中寫道：“自北門，直抵平山，兩岸數里，樓臺相接，無一處重復。其尤妙者，在虹橋迤西一轉，小金山矗其南，五亭橋鎮其中，而白塔一區，雄偉古樸。往往夕陽返照，如入漢宮圖畫。”揚州自清后期遇戰火，幾經戰亂，園林數量銳減，但精品尚存，且其疏朗、散淡、悠遠的風水格局未變。瘦西湖一帶至今仍保留著南派園林的典雅精致與北派園林湖光山色的秀麗靈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湖上園林風光。揚州的園林是流動的，是連綴成片的。從水路進入瘦西湖應該是與揚州園林相遇的最佳途徑。仲春時節，兩岸花柳全依水，遇二十四景，訪十余家園亭，可體會一路樓臺直到山的壯觀。

碼頭前的龍頂游船溫暖明麗，周遭草木黃綠參半，春風拂動船舷，船頭時聚時散。以筆慢繪，試將這四月春風一并收入畫來。一小時遂成小品《揚州御碼頭》，這便是我畫第二故鄉的開始。

以御碼頭為起點，一路所見皆為名苑。十步一景，皆可入畫。距碼頭最近的名勝是古剎天寧寺。其前身為東晉太傅謝安的別墅，后來由其子司空謝琰請準舍宅為寺，直至北宋徽宗賜名才改叫天寧寺。清朝又遇康、乾二帝駕臨，一時間名聲大噪。如今做了古玩市場，是買舊書的好地方，庭內大堂時有書畫展覽，或陳列金農、羅聘的書畫復制品，冊頁開本，雖非真跡，但因不是應酬之作，讀來也極古拙動人。

冶春因其茗茶、細點譽滿天下，其前身是清代詩人王漁洋的私園，位列揚州八大名園。主持“虹橋修禊”的他一連寫了十二首絕句贊嘆冶春之美。求學揚州時，沿護城河訪冶春是件快樂事。因為太喜歡了，2019年的春天，畫完御碼頭就直奔冶春西水榭——“香影廊”。搶在夕陽落下前一睹西榭“香影”。“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欄桿九曲紅。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庭廊磚瓦在余暉的照射下藍里泛紅。岸邊偶有游船劃過，留下層層微波。我迅速以墨筆勾畫水波寫下這依水而修，動中取靜，靜而不寂之地。

西水榭幽靜，東水榭豐富。前有曲水流觴，后有山丘倚靠。說是山實乃一段丘阜。樓閣倚勢而筑，逐漸高起。有了層次，便非山亦似山。拾階而上，坐在其對岸鹽阜路邊的花園草地里。眼前有太湖石一片與香樟兩株。夏日未至，葉冠未豐，疏疏朗朗，帶點嫩綠很是好看。古木姿態生動，可遮陽也極入畫。于是，將其作為前景細細描繪。一水相隔，隱現于樟樹后的便是東水榭的“草廬水繪閣”。先以枯墨勾寫其質，再以赭石鋪染潤色。暖色茅蓋與其后水連廊的藍紫色磚瓦形成冷暖、材質的對比，分外有趣。比連廊再高一層的便是冶春園的主樓，該是這園中最高處了。與周遭樓宇不同，主樓除立柱呈棕紅色，其墻體與正面圍欄潔白不染。遠處起伏錯落的水杉林或墨綠或棕黃，層層高起，猶如屏障。映襯下的白墻主樓似乎略帶銀光。因此畫的視角是從鹽阜路隔岸相望，遂取名《鹽阜路寫生》。畫寫生全憑感覺，寫此文時才知這冶春園最具特色的就數這東西二榭。東榭——草廬水繪閣是取自明末如皋名士冒辟疆“水繪園”之稱。知道典故后更無法拒絕這冶春的可愛了。

別問月橋，過綠揚村（后作花鳥魚蟲市場，現已搬離），行至盆景園（古隕園、洪園）。方知它名聲顯赫，與上海龍華植物園、四川杜甫草堂、蘇州萬景山莊齊名。本以“卷石洞天”“西園曲水”聞名，現于“琵琶島”對岸又設大小盆景點綴其中，可謂園中有園，景中見景，在中國園林中也是別具一格。

見到“琵琶島”就離瘦西湖的開篇——“虹橋修禊”不遠了。歷史上在此聚會的文人墨客盛時達7000余人，留下詩文300余卷，其盛名無須再言。進入瘦西湖，一路舟行綠水間，便會感知它以水為帶，將風格不同的園林串聯成集錦式濱水群落的高妙所在。景區內保留并修復了當年的二十四景：長堤春柳、荷浦薰風、碧玉交流、四橋煙雨、梅嶺春深、春臺明月、白塔晴云、三過留蹤、蜀岡晚照……徐園、趣園、靜觀、湖上草堂、鳧莊、靜香書屋、萬花園、各園依水而建，獨立成園。隔院樓臺，延展成卷。二十四橋景區處在湖區的地理中心。湖從橋下分南北。一句“二十四橋明月夜”讓二十四橋景區成為了瘦西湖的核心，眾說紛紜的千年古謎也讓它承載了豐富遐想。熙春臺作為該區的主體，流傳著“春臺明月”“春臺祝壽”的佳話。典型的皇家建制，碧瓦飛甍，富麗堂皇，也讓它成為了在江南園林中極為罕見的經典代表。

今年春末夏初，我參加了李慧帶隊的水韻江蘇寫生團，有幸再訪瘦西湖，一行成員直奔二十四橋景區，大家于熙春臺腳下近1000平方米的平臺上散開來，各自取景作畫。畢老師坐在松樹下，畫了對岸的小李將軍畫本與望春樓，我就畫了老師身邊的太湖石、長松和他身后的熙春臺。正值晌午，烈日當頭，不宜久留，遂畫鋼筆速寫一幅。時間緊任務急，反而畫得輕松灑脫。40分鐘左右，熙春臺與其旁邊的長廊、涼亭、假山逐一呈現出來，細看還挺滿意。回寧后，依照片與速寫為粉本，重畫了《瘦西湖廿四橋景區》，呈現出“赤欄碧瓦古意濃，春草嫩葉翠色新”的氣象。此畫作為插圖收錄于《文學家心中的水韻江蘇》（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一書。能用畫筆記錄下熙春臺的春色滿園，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離開熙春樓，再別萬花園，即可見近年來在原址上復建的萬松疊翠、雙峰云棧、蜀岡夕照等景點。說到經典復建，一要感謝當今的科技昌明，二要感謝古人認真作畫沒有半點欺瞞的傳世之作，可以讓今人依圖筑造。雙峰云棧，本為清二十四景，位于蜀岡三峰中、東二峰之間的天然峽谷處。舊有聽泉樓、露香亭、環綠閣等名勝。古人巧借南高北低的落差，做出了瀑布跌水之景。名為“云棧”是因此景的主建筑為懸于半空的棧道，從山下仰觀棧道，瀑布奔流直下。飛瓊濺雪，密集的水花形成氣團，好似祥云霧縈繞。古時，瀑布依賴其北側水域中的大型水車向池內輸水，耗費巨大人力。如今，水道疏通，新壩筑成，上游水源自然排泄，既復現了當年的三疊瀑勝境，又兼具上游水系的泄洪任務，為南側的瘦西湖供應源頭活水，也算一個小型水利系統了。若于蜀崗東峰（觀音山）觀之，真如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所述：“猿扳蛇折，百步百降，如龍游千里，雙角昂霄。”靈氣盡現。2019年我在此地寫生，繪樓閣、溪水、假山、長松諸物于一平尺內，取名《揚州蜀崗》，現在看看雖不差，然受畫幅所限，未能將“雙峰云棧”的氣勢展現出來，待重新繪制才算不負此勝境。

至此，瘦西湖之行接近尾聲，然揚州園林的故事才徐徐展開。別離湖上園林，還有數不勝數的市井佳苑。個園、何園、怡廬、逸圃、九峰園（荷花池公園）、小盤古、珍園、翠園、汪氏小苑、冰甌仙館、史公祠、棣園、匏廬、二分明月樓……說來慚愧，這些大大小小的園林我從未畫過。今年春，母校美術館邀我參加全國名家美術作品邀請展，這才問收藏家孔祥東先生要了小盤古的照片，然后認認真真地畫了張《小盤古》。至于其他的園林，得空一定要慢慢游走，細細品味，定定神神地描繪。

曉月墜后宿云微，巷弄古井邊的晨起者，可知這彎彎月影，亦曾隱現于太白的金樽里。遙想當年，讓李太白散盡千金，低頭思鄉的古揚州是何等繁華天下，以至于明月的三分光華竟被她占去了兩分。而今邁步從頭越，揚州還得您親自來，來時當挑三月天。

王顧宇

1987年出生于河南省鄭州市。2010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師從畢寶祥教授。現為國家二級美術師、江蘇省書畫院專職畫家、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江蘇當代書畫院畫家、江蘇省“紫金文化人才培養工程”首批紫金文化優青、2020江蘇十佳優秀青年美術家。

作品《匠心筑夢——建設中的天眼》獲第十三屆全國美術作品展提名獎，作品《“蛟龍號”——載人深潛器》入選“百年江蘇”大型美術精品創作工程，作品《逐夢深海》入選百年華彩——2021中國百家金陵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