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俊玲
漢樂府民歌是古代詩歌中璀璨的明珠,而《孔雀東南飛》在漢樂府中最為奪目,時間最早、篇幅最長,一直是語文教學的重點內容。縱覽教學史,關于劉蘭芝和焦仲卿這樁婚姻悲劇的原因,眾說紛紜。無論是焦母太霸道,仲卿太軟弱,還是劉兄推波助瀾,抑或是時代的原因,該詩的價值觀一般定位于控訴封建禮教、大家長制的罪惡,表達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愿望。
盡管人類情感亙古相通,然而一邊是1800多年前的舊婚姻,一邊是21世紀的新少年,時空、制度、場景的迥異,加之職業院校學生“職業性、技術性、應用性”三性取向,往往使得要求學生對古典文學的情感體認、價值理解成為空響。
根據教育部文件精神,“在知識社會中每個人發展自我,融入社會及勝任工作所必需的一系列知識、技能、態度的融合”即“核心素養”的培養,是21世紀數字信息和人工智能時代中新型人才培養的目標。而情感體認、價值理解正是核心素養的應有之義。
作為一首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有完整的故事情節、典型的人物形象、清晰的生活場面。這些豐富的要素給讀者提供了闡發話語和想象空間。細讀文本,筆者發現,詩中人物的家庭從矛盾引發,到矛盾升級,再到矛盾激化,整個過程和他們對自己身份產生的焦慮密切相關。從身份焦慮這一角度入手,去分析詩中人物與他人、與社會的關系,會幫助我們對這首經典詩作產生新認識,對現實生活產生新見解。
一、問題的提出:家庭成員“身份認知”差異表述
身份指人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傳統中國重視禮制,講究身份,身份是獲取特權的主要途徑。中國身份制通常包括兩層含義,第一,與他人的關系定位:長幼、親疏、尊卑、貴賤;第二,相關身份觀念的行為規則:地位高低、權力大小、義務多少。
身份牽涉影響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因如此,個人對自我身份的認知、他者對自我身份的認知、自我對他者身份的認知之間往往容易產生偏差錯位。
《孔雀東南飛》中主要人物身份存在差異表述:
焦仲卿,在小序中是“廬江府小吏”,和母親談話時自認“薄祿相”,在焦母口中是“大家子”“仕臺閣”。
劉蘭芝,在焦母眼中,此婦非“賢女”“舉動自專由”;而在仲卿眼中,“女行無偏斜”。和焦母拜別時蘭芝自述“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而在夫妻對話和劉母口中,“十三能織素,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知禮儀”。
焦母,蘭芝稱“大人”,仲卿稱“阿母”,卻兩次在仲卿面前提“東家有賢女,阿母為汝求”。
這種差異表述可視為身份的焦慮。結合文本、當時的風土人情、禮儀風俗可知,對身份認同的渴求、對“精英”階層的崇拜、勢利導向、過度期望等因素共同影響了這一結果。那么,這些因素和結果之間的作用機制是怎樣的?回答這個問題,能夠幫助我們解決什么現實問題?
二、“身份焦慮”與家庭成員間的情感沖突
1.自我與他者
(1)故事從蘭芝向仲卿的傾訴說起。根據下文仲卿“再拜還入戶”可知,這段對話應發生于夫妻二人房中,地點具有私密性。在環境心理學中,私密性出于個人或群體控制自己與他人交換信息的需要,隔絕來自環境的視聽干擾。結合詩歌語境,可知蘭芝并不想自己跟丈夫的這段對話被他者(婆婆)聽到。
“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面對好不容易放假歸家的丈夫,蘭芝是嗔怪、撒嬌、抱怨,本意是訴說自己的委屈——你忙于公務,我獨守空房。作為妻子,她渴望來自丈夫的關注、關心、關愛。
(2)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就是為了到婆家后能有一門好手藝獲得認可。然而,“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盡管她起早貪黑,手勤腳快,還是不能令婆婆滿意。這多令人沮喪!作為一個受過良好婦德訓練的媳婦,她渴望來自婆婆的肯定。
基于當時的社會背景,蘭芝對自身身份和價值的判斷受制于他人。有被愛、被認同、被肯定的焦慮,正是源于缺愛、缺認同、缺肯定。
2.規則與對抗
(1)從后文蘭芝被遣回娘家后,她不愿改嫁母親也不逼迫可知,蘭芝的娘家是一個民主家庭。而焦家,焦父早逝,在發展和護衛家庭的過程中,焦母形成了剛烈的性格和完全的行動自主權。民主和專制的家庭在行為和決策方式上必定存在諸多不一,婆媳之間認知沖突在所難免。蘭芝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焦母說“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
(2)焦母長期寡居,一貫是壟斷式母愛,大家長制。在焦母及當時的社會文化看來,孝順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格。漢代察舉制的科目之一就是“舉孝廉”。所謂孝順,順就是孝。在焦母看來,以前孝順的兒子,現在居然為了兒媳婦跟自己頂撞,自然不能忍受。一言不合,焦母“槌床便大怒”,而“府吏默無聲”,再不敢明言反對。
(3)蘭芝被焦家遣回后,劉母一度保護、尊重她的意愿。然而,“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訓誡使得劉母在劉兄發話后不再言語。漢代實行的是爵位嫡長子繼承制,諸子有財產繼承權。也就是說,縣令三公子、太守家五郎只有財產、沒有身份。在劉兄看來,蘭芝和他們身份平等、門當戶對。漢代對婦女改嫁沒有限制,也沒有歧視,符合社會規則。但是,這有違她的堅貞愛情觀,和她認定的“從一而終”相沖突,加之要強、自尊的她被休回家“進退無顏儀”,在答應再婚時便已打定主意用殉情的方式來對抗。
3.現實與期望
(1)文本重復了兩次蘭芝十三到十六歲學習的事情。一為蘭芝自述,二為劉母責備。對蘭芝和劉母來說,織素、裁衣、彈箜篌、誦詩書、知禮儀等系列的婦德女紅教育,無非是期望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收獲幸福的婚姻。然而,現實卻是“仍更被驅遣”“不圖子自歸”。這種落差令“蘭芝慚阿母”,“阿母大悲摧”。
(2)焦母對“舉動自專由”的蘭芝諸多不滿,“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她心心念念的是為兒子尋得“可憐體無比”“窈窕艷城郭”的東家賢女秦羅敷,以期再度鞏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專權。然而以前一直孝順的兒子卻違背自己的心意,甚至以死相逼。
(3)據小序描述,焦仲卿只是一介“廬江府小吏”,焦母卻說“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是小序寫錯,還是焦母言過其實?小序由于篇幅短小且不易展開文學修辭,顯然更符合作者的本意。焦母的話,大概率反映了焦仲卿受先輩蔭庇,焦家的門第相對劉家高一些。在焦母看來,蘭芝娘家雖富裕,嫁妝豐厚,但仍有高攀之嫌。焦母希望通過下一樁婚姻,抬高自家身份。
三、現代啟示
1.悲劇能否避免?
焦劉的愛情悲劇,在作者看來,是非常嘆惋的。文本中,作者三次忍不住站出來說話:“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在焦劉的愛情、婚姻、生活中,一直伴隨著身份的焦慮。
身份的焦慮是一種擔憂,一種恐懼,一種落差。身份認同和過度期望是焦慮的主要原因。蘭芝嫁給仲卿,一個由婆婆、丈夫和妻子組成的新家庭產生。這個組合中,仲卿是關鍵角色,這個家會成為溫柔的港灣,還是旋渦的中心,丈夫的作用舉足輕重。
從文本看,仲卿在聽到蘭芝的訴說后,不是優先安撫妻子的情緒,而是煞有其事地去找母親理論。在母親面前,沒有調查真實情況,反而先貶低自己,又夸獎蘭芝,再責問母親。家庭矛盾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使事件升級,導致最后悲劇發生。家庭成員都過度關注他人的評價和肯定,同時自己實際表現低于預期,進而產生焦慮。家成了傷人的地方。假使每個家庭成員都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緒,情感和愛意在家庭中能順暢地流淌,將又是另一番景象。
2.焦慮如何應對?
今天,我們上網搜索詞條“焦慮”,出來的是一系列焦慮癥的相關信息。現代人的焦慮一點也不比古人少,甚至從一種情緒轉化成了一種病癥。大眾傳媒讓我們了解更多精彩的活法,但那些卻與我們毫不相關。“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每個人都在追求來自家人、朋友、社會的認同,而這種追求無形中給我們帶來了太多太重的壓力,使我們充滿了焦慮。
什么可以應對焦慮?
第一,哲學思考。哲學思考幫助我們跳出焦慮本身,從一個更大的背景去認識焦慮。我們渴求身份,其實是將對自己的判斷權交給了外界。哲學告訴我們,自己是誰,取決于自我。告訴自己,我就是我,我很重要。
第二,藝術熏陶。偉大的藝術作品是一種途徑,可以幫助我們解決生活中隱藏在心靈深處的緊張和焦慮,教我們感知生活中的痛苦與美好,分辨什么應該受到尊重,何者能夠獲得永恒。
第三,認知態度。如漢魏時期門閥士族出身高貴、權勢熏天,卻大行諂附、賄賂之道。我們應該明白:財富與地位,和道德沒有直接關系。成功的定義,見仁見智,而失敗卻往往只有一種解釋——失敗就是一個人沒能達到他的人生目標,不論這些目標是什么。
最后,掌控情緒。家是港灣,愛是退路。我們每天的情緒,就像電梯一樣上上下下。電梯的頂層是感恩、寧靜、樂觀、欣賞,中層是好奇,底層是焦慮、疲憊、憤怒、抑郁。生活中,經常要有意識地去體會自己的情緒處于什么樓層,懷著更多的好奇心去生活是避免掉到底層的一個好方法。不要在情緒處于電梯底層時做決定。因為,在負面情緒的驅使下,我們會失去感知能力,我們會越來越死板和自我封閉。如果不能站起來,那就走出來。通過刻意練習使情緒保持在電梯上層,這將成為我們對付生活逆境的強大工具。
特約編輯 梁定寬 責任編輯 陳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