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克義與美國“庚款興學”

王參民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在辛丑議和時是美國談判代表，又于1905年擔任駐華公使。他在促成退款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且是“庚款興學”計劃得以落實的關鍵人物。學界對柔克義的現有研究多集中于其與“門戶開放”政策的關系、在辛丑議和中的角色以及藏學研究等，關于其與美國“庚款興學”計劃關系的研究成果則寥寥無幾①，僅大致勾勒了柔克義與美國第一次退款興學關系的框架，對柔克義在美國向中國退款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在美國“庚款興學”計劃中與中美兩國政府相關人物之間的互動等問題未交代清楚。本文依據有關外交文獻，尤其是藏于美國哈佛大學霍頓圖書館的《柔克義文件》(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 Papers)，論述柔克義在美國退還部分庚款以及“庚款興學”計劃中扮演的角色，以管窺這一時期美國對華政策的實質。

一、柔克義是美國退還部分庚款的推動者

庚子事變發生后，柔克義作為美國政府專使來到中國。辛丑議和開始后，他協助美國駐華公使埃德溫·康格(Edwin Conger)進行談判，后替代康格，成為美國的全權代表。在有關賠款問題的談判過程中，柔克義反對各國向中國索取超過中國支付能力的賠款，多次呼吁各國按比例削減索賠數額，甚至一度質疑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提出的美國索賠金額。柔克義作為美國的談判代表，深知各國都謊報和多報了己方的損失和支出。最終，列強仍通過《辛丑條約》從中國勒索白銀4.5億兩，本息共計9.8億兩，使清政府財政負擔驟升，統治愈益不穩。

《辛丑條約》簽訂后，柔克義返回美國，繼續擔任國務院遠東問題顧問。他與國務卿海約翰的關系密切，是海約翰倚重的中國政策專家，是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出臺的關鍵性人物。為使美國倡導的“門戶開放”政策得以實施，提升美國在中國的影響力，柔克義建議美國政府率先退還部分庚款。在柔克義的影響下，海約翰考慮將美國多收的庚款退還給中國。《紐約時報》于1902年初刊文披露了這一消息[1]293。

清政府直到1904年才知悉美方有退還部分庚款的意圖。當年12月5日，海約翰向中國駐美公使梁誠透露了美國有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的可能性。6日，柔克義為海約翰草擬了一份關于退還中國部分庚款的備忘錄。該備忘錄指出：美國政府在1901年對中國提出的賠款數額大大超出了美國的實際損失和開支總額，建議將美國向中國收取賠款數額的50%予以退還。[2]在柔克義看來，美國公民在庚子事變中遭受損失的賠償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即使美國向中國退款50%，美國所得到的賠款數額依舊遠遠超出美國的實際損失和開支。[2]柔克義在1905年7月12日寫給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的信中表示，在過去兩年時間里他一直在與海約翰討論退還超額庚款的問題[2]。可見，在海約翰向梁誠暗示美國可能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之前，柔克義已經幫海約翰做了很多前期準備工作。在得知美方的退款意向后，梁誠向清政府外務部作了匯報，認為應盡快與美方達成協議，以免事久生變。[3]

1905年3月5日，柔克義被正式任命為美國新任駐華公使。在離美赴華前，柔克義多次就退款問題與梁誠進行會談，希望早日促成此事。鑒于柔克義深受總統及國務卿的器重，且即將赴華擔任公使，梁誠對與柔克義的會談極為重視，表示“欲乘其未離美之前，與之商定大致，俾承鈞署詢及不至稍有隔閡”。[4]77柔克義到中國任職不久，海約翰便病重離世。海約翰是推動美國向中國退款的重要人物，他的離世延緩了退款談判進程。海約翰逝世不久，柔克義致函羅斯福，表明退還超額庚款是海約翰過去兩年經常談論并推進的事情，希望羅斯福總統能夠以某種方式達成海約翰這一愿望。[2]為引起羅斯福的重視，柔克義將1904年12月6日為海約翰起草的退款備忘錄附在致羅斯福的信函之后，進一步指出向中國退還超額庚款的必要性。

然而，當時中美關于粵漢鐵路租讓權的交涉進入關鍵時期，且中國發生了抵制美貨運動，致使羅斯福認為此時啟動向中國退款是一種示弱的表現，故不支持對中國做出退款行為。8月22日，羅斯福在機密信件中告訴柔克義：“我本來非常支持退還中國超額庚款的提議，但由于中國政府在抵制美貨運動和粵漢鐵路協議等問題上的不作為，導致我現在有點猶豫。”[5]29日，羅斯福再次在私人信件中對柔克義說：“由于中國政府在抵制美貨運動以及粵漢鐵路問題上的態度，使我非常懷疑在歸還中國賠償問題上還能走多遠。”[6]可見，羅斯福并不反對柔克義提出的向中國退還超額庚款的提議，只是想利用退款問題迫使中國在其他問題的交涉上讓步。羅斯福曾向柔克義透露：“在包括移民、賠款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上，我都打算為中國人主持公道，對我的人民采取比以往任何總統都強硬得多的語氣。”[5]顯然，在是否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問題上，羅斯福總統與柔克義的觀點一致的。但在退款時機上，二人存在分歧。羅斯福認為在中國發生抵制美貨運動之時向中國退款是一種示弱表現。

鑒于抵制美貨運動對美國在華利益的打擊以及美國排華導致的中國人的厭美情緒，美國內部出現改善對華關系的反思聲音。1906年，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校長埃德蒙·詹姆士(Edmund J.James)和美國在華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相繼向羅斯福總統游說，促使他下定決心向中國退還超額庚款。1907年4月，梁誠在即將任滿回國之際獲得了羅斯福盡快解決退款問題的承諾。6月15日，經羅斯福授權，國務卿羅脫(Elihu Root)正式致函梁誠，承諾將多收的庚款及利息退還。[7]12月3日，羅斯福在年度咨文中要求國會同意向中國退還多收的庚款。1908年5月25日，美國參眾兩院聯席會議通過決議，正式授權羅斯福以適當的辦法安排賠款支付及豁免的批數及方式。[8]25日和27日，羅脫兩次致電柔克義，令其就退款事項與中國政府進行磋商，了解中國政府有關豁免批數及方式的建議，并將國會決議副本作為附件發送給了柔克義。[9]在得到羅脫的指示后，柔克義即與中國政府磋商，并很快得到中國政府的答復。7月15日，柔克義報告羅脫，稱中國政府的答復與美國國務院的指示相符，認為退款事宜可以立即開始進行。[10]16日，柔克義將自己與慶親王弈劻以及清政府外務部的往來照會發給羅脫。[11]17日，美國代理國務卿羅伯特·培根(Robert Bacon)致電柔克義，對其工作給予肯定和贊賞。[12]8月3日，羅脫向柔克義表示，美國國務院已要求財政部重新計算賠款額度。[13]1909年1月1日，美國正式開始向中國退款。

自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出臺之后，美國愈發認識到維護清政府在中國的統治地位對美國在華利益的重要性。鑒于此，柔克義于辛丑議和時就反對列強向中國索取超過其自身支付能力的賠款，在美國向中國收取了超額賠款后又建議海約翰將部分庚款退還給中國，并為此做了大量鋪墊性工作。退款交涉開始后，柔克義為海約翰起草了退款備忘錄，這成為指導美方退款交涉的基礎性文件。中美退款交涉斷續歷時四年之久，幾乎與柔克義擔任駐華公使的時間重合。他作為美國在華最高外交代表，在美國向中國的退款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二、柔克義是“庚款興學”計劃的主張者

柔克義不僅在推動美國退款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在確定退款的用途方面也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力主將退款用于教育方面，尤其是用作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費用，反對將退款用于其他方面。這與他對中國的局勢以及美國在華利益的判斷有關。

(一)柔克義是“庚款興學”計劃的首倡者

1904年底中國駐美公使梁誠與美方討論退款問題時，美方開始關心退款的用途問題，而率先向梁誠詢問此事的人正是柔克義。柔克義在與梁誠的會談中暗示，美國希望看到中國將退款用于中國學生赴美留學。[14]547在柔克義赴華就任公使前夕，梁誠與柔克義連日磋商。柔克義詢問梁誠：退款“若果交還，不知是否攤還民間，抑或移作別用。”梁誠當即表示：“此事屬于中國內政，不能預為宣告。”[4]77梁誠雖然拒絕了柔克義對退款用途的窺探，但為早日索回退款，無法忽視柔克義對其表達的美國希望中國將退款用于教育的暗示。與柔克義會談后，梁誠致電外務部：“似宜聲告美國政府,請將此項賠款歸回,以為廣設學堂遣派游學之用，在美廷既喜得歸款之義聲,又樂觀育才之盛舉，縱有少數議紳或生異議,而詞旨光大，必受全國歡迎。”[4]77

柔克義提出“庚款興學”的建議并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認為，“庚款興學”計劃對于中美兩國都有重大利好之處。在他看來，中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必須進行自下而上的改革，而“現代化”教育是完成這項改革任務的重要手段，將促進中國的政治穩定和商業進步，從而使中國成為美國更健康、更富有的貿易伙伴。同時，接受過美國教育的中國青年回國后將會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親美力量，他們的崛起將令美國在中國的影響力實現前所未有的增長。[14]549也就是說，柔克義主張“庚款興學”，其實質就是用美式教育來改造中國青年，對中國進行“文化投資”。

(二)柔克義反對將退款用于中國幣制改革

除“庚款興學”計劃外，美國還存在將退款用于其他方面的聲音。例如，國際匯兌委員會(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Exchange)委員、著名財政和貨幣專家、康奈爾大學經濟學教授精琪(Jeremiah W.Jenks)曾向美國國務院建議將退款用于中國幣制改革。

為應對國際銀價不斷下跌給中國經濟帶來的沖擊，清政府外務部飭令駐美代辦沈桐向美國尋求幫助。1903年1月22日，沈桐照會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并向其提交了一份長達7頁的備忘錄，請求美國發揮影響力，促進國際銀價的穩定。[15]美國政府遂派遣精琪到中國進行幣制考察，商討幣制改革方案。精琪于1904年初到達中國，經過一段時間調研后勸說清政府按照其方案進行金本位幣制改革。清政府認為精琪的改革方案對中國不利，沒有采納其建議。

精琪返回美國后得知美國可能退還部分庚款的消息，于1905年2月10日致信海約翰，建議用退款穩定中國金融、改革中國幣制。[1]279對于精琪的幣制改革計劃，柔克義并不反對，甚至還為之提供了不少支持和幫助。但是，他堅決反對精琪將退還庚款用于中國幣制改革的建議。1905年7月12日柔克義致函羅斯福，一方面請其盡快落實向中國退款，另一方面勸其不要聽信精琪將退款用于中國幣制改革的建議。[2]精琪于1905年10月13日再次向國務卿羅脫提出將庚款用于中國幣制改革的建議，沒有獲得重視，此事便不了了之。

(三)柔克義反對將退款用于成立東三省銀行

美國駐奉天總領事威拉德·司戴德(Willard Straight)認為，日本在中國東北地區的擴張嚴重威脅美國在華利益，主張引進美國資本與日本展開角逐。為此，他籌劃了“滿洲開發計劃”，其中重要一項是利用美資組建一家東三省銀行。清政府欲將美國勢力引入東北，以平衡日、俄兩國在東北的影響。所以，司戴德毫不費力地與奉天巡撫唐紹儀達成了合作開發東北的協議，成立一家美資東三省銀行是其中重要的合作項目。為籌集組建東三省銀行所需的資金，司戴德試圖說服美國政府將退還給中國的部分庚款用于東北開發，并尋求在遠東進行訪問的美國陸軍部長塔夫脫(William Howard Taft)的支持。

為便宜行事，司戴德蓄意將美國駐奉天總領事館提升到“準公使館”的地位，在未知會和請示柔克義的情況下在中國東北擅自越權活動。柔克義在得知司戴德利用退還庚款建立東三省銀行的企圖后，當即表示反對。為扼殺司戴德的東三省銀行計劃，柔克義通過美國國務院斥令司戴德停止一切與庚款問題相關的談判。[16]此后，柔克義反復向美國國務院訴說“庚款興學”計劃帶來的利益遠超東三省銀行計劃。[17]在柔克義的堅持下，美國國務院遠東事務司司長菲利普斯(William Phillips)表示：“在華盛頓，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完全贊同你的觀點，即庚子退款應該用于教育，而不是作為貸款擔保，這是毫無疑問的。”[18]在柔克義的強烈反對下，司戴德企圖使用庚子退款成立東三省銀行的計劃胎死腹中。

三、柔克義是“庚款興學”計劃的落實者

在反對美國內部有關人士企圖將退款另作他用的同時，柔克義也在力促清政府同意將退款用于派遣學生赴美留學，并最終達成協議。

(一)柔克義反對用退款開發東三省

清政府要員中，北洋大臣袁世凱、奉天巡撫唐紹儀等人對“庚款興學”計劃有不同意見。柔克義同樣加以反對，堅持用之于派遣學生赴美留學。

在柔克義暗示美國希望中國將退款用于教育事業后，梁誠向清政府外務部提出“庚款興學”的提議，同時將此提議告知北洋大臣袁世凱。收到梁誠的信函后，袁世凱致函外務部，認為梁誠的“庚款興學”提議尚中肯要，但中國還有很多急需籌款待辦的要政，不如將庚子退款用于整飭路礦，將其利潤用于舉辦學務、振興學校。[19]清政府贊同袁世凱的觀點，但鑒于粵漢路權交涉給中美關系造成的巨大沖擊，未明確表示支持袁世凱的建議，而是令梁誠在不妨礙退款的情況下相機行事。[20]梁誠擔心提出退款用于整頓路礦會導致節外生枝，因此直至交涉結束時也沒有向美國表明清政府欲以退款用于整頓路礦的意圖。因此，袁世凱的建議只在清政府內部引起討論，并未影響到中美交涉。

到1907年，國內外形勢均出現較大變化。日俄戰爭結束后，東北地區實際上淪為了日俄兩國的勢力范圍。為緩解東北地區的危機，清政府在1907年對東北地區實行改制，改將軍制度為行省制。改制后，從東三省督撫到清中央政府大員，均傾向于將美國力量引入東北，以制衡日俄，即所謂“以夷制夷”，“利用外交，令各國相互牽制”。[21]在司戴德的影響下，東三省總督徐世昌、奉天巡撫唐紹儀推動清政府將庚子退款用于東北地區的開發。后來擔任東三省總督的錫良直言：“與美人合資而謀我，而我尚有保全之望”。[22]可見，在當時的清政府內部，許多官員都認為美國是中國為鞏固東北邊疆可以利用和依靠的力量。東三省地方官員欲借助美國制衡日俄的想法與司戴德迫切希望美國資本進入東北以擴大美國在東北市場的意圖不謀而合。

唐紹儀與司戴德達成合作協議后，為成立東三省銀行，主張以東三省收入和美國將要退還的庚款做擔保。[23]為此，唐紹儀進京活動，并贏得了以袁世凱為代表的朝中大臣的支持。4月18日，唐紹儀拜訪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向其解釋東三省銀行計劃，聲稱該銀行每年帶來的巨大利潤足以覆蓋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所需費用，并不會妨礙“庚款興學”計劃的實施。柔克義當即表示拒絕，并提醒唐紹儀過去三年內中國政府已經數次表示要將全部退款用于教育，認為將退款用于教育外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是不成熟和欠考慮的。[24]

唐紹儀與柔克義交涉失敗后，通過袁世凱向外務部建議派特使赴美，直接游說美國國務院。1908年7月18日，清政府任命唐紹儀為專使大臣前往美國，名義上是為退款致謝美國政府，實則是為東三省銀行計劃籌款。唐紹儀赴美的真實目的很快被柔克義察覺。30日，柔克義將唐紹儀赴美的真實目的告知國務卿羅脫，繼而對唐紹儀本人及其東三省銀行計劃百般詆毀，認為唐紹儀跟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財政金融問題一竅不通，甚至可能連政治經濟學這門學科都不知道。即使唐紹儀英語水平很好，對西方社會有一定的了解，但從中美兩國任何一方的角度來看，他都算不上是一個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因此他的觀點和計劃需要謹慎對待。[25]

為使唐紹儀的美國之行徹底失敗，柔克義還請求美國國務院遠東司司長菲利普斯在華盛頓予以協助。8月1日，柔克義致函菲利普斯，說明了唐紹儀美國之行的真正目的，并重申“從長遠來看，將庚子退款用于教育要比‘滿洲銀行’這種野貓計劃有價值得多”。[17]菲利普斯贊同并支持柔克義的觀點，于9月9日在給代理國務卿阿爾維·艾迪(Alvey A.Adee)的信中表示，在唐紹儀到達美國之前，應該將柔克義與清政府之間關于將庚子退款用于教育的照會在美國廣泛公布，從而使人們普遍認識到中國會將庚子退款運用于向美國派遣留學生，以打消唐紹儀對退款的惦記。菲利普斯表示助理國務卿威爾遜(Huntington Wilson)已經同意了他的想法，并希望艾迪授予他向公眾公布庚子退款用途的權力。[26]9月30日，菲利普斯在給代理國務卿培根的信中表示，美國駐華公使館在處理庚子退款方面表現得非常出色[27]，對柔克義的工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柔克義和菲利普斯的游說下，將庚子退款用于教育的觀點在美國國務院內部變得堅不可摧，沒有為唐紹儀留下任何活動空間。

(二)柔克義脅迫清政府同意“庚款興學”計劃

在阻止唐紹儀有關計劃的同時，柔克義也向清政府施加壓力，要求清政府明確保證將退款用于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清政府雖然多次表示要將退款用于教育方面，但并沒有作出正式承諾。1908年春，柔克義開始要求清政府對“庚款興學”計劃作出正式聲明。在4月18日與唐紹儀的會談中，柔克義稱“過去三年，中國政府曾多次向我保證，一旦我們退還部分庚子賠款，中國打算將全部退款用于中國學生赴美留學……如果中國方面表現出有任何忽視迄今為止對我們所作的保證的舉動，那么美國將很有可能無限期地推遲向中國進行退款的最后行動。”[24]5月25日，美國國會通過退款決議。當日，羅脫致電柔克義，令其正式通知中國政府，并與中國政府就此事項進行正式磋商，征求中國政府關于退還批數及方式的意見。[28]

柔克義收到國務卿的指令后，并未立即照會清政府外務部，而是非正式地告知外務部右侍郎梁敦彥，在他向慶親王正式發出退款照會之前，想知道中國政府是否打算履行過去三年中多次向他保證的將退款用于學生赴美留學的承諾。梁敦彥致函柔克義，稱受袁世凱委托，他和唐紹儀將登門拜訪，并表示中國政府保證履行之前的承諾。6月10日，雙方舉行會談。會談結束之際，柔克義提供了一份中國政府致美國政府的照會草案以及他本人致慶親王的照會草案。6月30日，梁敦彥再次會見柔克義，稱中方同意以柔克義的草案為藍本發出正式照會，并向柔克義提供了中方的照會草案。然而，柔克義在審查后發現，梁敦彥向他提供給中方的照會草案作了一處改動，修改后的草案刪去了“在美國政府的安排下，以其可以支配的手段，提議成立教育使團”的表述。在柔克義看來，這一內容的缺失意味著中國可能隨時停止或減少向美國派遣學生。柔克義當即表示反對，聲稱如果慶親王堅持將這樣一個照會發送給美國政府，恐怕美國總統會毫無遲疑地暫時中止向中國退款；如果中國希望美國放棄這種無容置疑的權利，就必須明確且正式地表達出中國將在一個確定的年限內向美國派遣大規模教育使團的決心。7月9日，柔克義向唐紹儀強調，如果他希望退款問題得到早日解決，中國政府就絕對有必要更加明確地表明其堅定決心，即在與退款期相同的期限內中國向美國派遣大批留學生，并保證在美最低學生人數。唐紹儀最終同意了柔克義的意見，表示中國政府將會派遣14歲左右的男生去美國學習8年。中方建議，在退款開始后頭四年，每年向美國派遣100名學生，此后每年向美國派遣50名學生，以便在任何時候都至少保持400名學生在美國。柔克義對此表示滿意，但提出應該將該計劃的具體年限加以說明。唐紹儀表示，為了表明派遣學生是中國的自主行為，中國政府更傾向于將具體的方案細節以附件的形式隨同照會發送，以免外界誤以為派遣學生赴美留學是歸還賠款的一個先決條件。11日，梁敦彥將外務部提議的附件草案送給柔克義審查。柔克義發現附件草案遺漏了他上次提出的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年限問題，遂拒絕接受，并讓梁敦彥拿回去添加“在賠款支付期間”這句話，將之作為“庚款興學”實施年限。7月14日，清政府在致美國的正式照會里加進了這句話。[11]至此，在美國國務院的授權下，柔克義與清政府外務部正式達成“庚款興學”協議。

四、柔克義力推“庚款興學”計劃的原因

柔克義是美國退還部分庚款并將其用于中國派遣學生赴美留學的關鍵角色。《辛丑條約》談判之時，柔克義作為美國全權代表，就反對列強對中國的過度勒索。在列強向清政府發出索賠4.5億海關兩的照會后，柔克義仍為削減賠款總額而做最后的努力。美國最后與其他列強一樣，向中國索取了超出自身損失和支出總和的戰爭賠款。然而，美方在談判中表現出的削減中國賠款的意圖，為日后美國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埋下了伏筆。

從美國有意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到正式分批向中國進行退款，中美之間歷經了四年之久的退款談判。在談判開始之前，柔克義以美國國務院遠東問題顧問的身份為籌備退款事宜做了鋪墊工作。在梁誠向海約翰提出希望美國率先退還部分賠款之后，柔克義與梁誠進行了數次會談。在柔克義赴華就任駐華公使之前，中美雙方基本上就美國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達成共識。在中美關系氛圍不佳的1905年，柔克義多次與羅斯福進行溝通，提醒羅斯福向中國退款可緩解中美之間的緊張關系、提升美國在華影響力。之后中美退款談判陷入停滯狀態，但柔克義為推動退款做了很多努力。1908年美國國會授權羅斯福總統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柔克義便快速與清政府外務部達成退款協議。

羅斯福總統的好友、美國作家勞倫斯·艾伯特(Lawrence F.Abbott)曾稱美國主動退還中國半數賠款是出于道義。[29]然而，事實遠非如此。柔克義主張向中國退款，并非出于對中國的憐憫或者公平正義，而是完全基于美國的在華利益。一方面，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有助于緩解中國的財政壓力，對穩定清政府的統治具有積極意義，而維護中國的行政完整是美國對華“門戶開放”政策的重要內容之一。另一方面，向中國退還部分庚款有助于加強中美關系，提高美國在華影響力。為充分發揮退款的作用，美國在退款交涉之初就非常關注退款的用途問題。柔克義是最早提出將退款用于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美國政客，是“庚款興學”計劃的積極推動者。在美國正式向中國退款之前，柔克義挫敗了其他美國政客對退款用途的干預，獲得美國總統和國務院對“庚款興學”計劃的支持。在發現清政府有意將退款移作他用之后，柔克義強力脅迫清政府按照他本人的意圖互換照會，確保“庚款興學”計劃被清政府正式認可。

柔克義作為“門戶開放”照會的起草者，是美國這一時期遠東政策的重要謀劃者和執行者，被羅斯福總統稱為美國遠東政策的“教父和起草人”。[30]但“門戶開放”政策開局不順，在國際上受到俄國和日本的挑戰。在中美雙邊關系方面，美國奉行排華政策，導致中國民眾自發抵制美貨，使美國在華利益受損，使兩國民眾情感疏離，讓柔克義非常憂心。在他看來，美國必須立足長遠，從教育上影響中國年輕人，為美國在華利益的推展提供保障。誠如柔克義所料，“庚款興學”計劃的實施為美國帶來了巨大的益處。

[注 釋]

①朱衛斌：《試論美國“庚款興學”——以西奧多·羅斯福與柔克義為中心》，《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5期；崔志海：《柔克義與美國第一次庚款興學》，《史學月刊》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