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古事記》的神話傳說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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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萬物之源,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水帶給人類的禍福遠遠超過其他一切自然物,因而成為人類最早產生并延續最久遠的自然崇拜之一。水神信仰,即是水崇拜的一種具體表現,是指人們在對水的神秘力量的崇拜的基礎之上產生的對司水神靈的崇拜心理,是一種文化形式、精神支撐,包括水神故事和水神禁忌等。日本四面環海,水系眾多,一方面擁有極為豐富的水資源,充分享受由水資源帶來的恩澤,同時也深受各種因“水”而起的自然災害困擾。與這種人水關系互為表里,“水神信仰”已成為日本世代相傳、歷久彌新的信仰。在日本最古老的典籍《古事記》中,就出現了數十位性格、司職各不相同的水神。
一直以來,地方志和民間傳說被視為考察日本水神信仰的主要史料,而最早的神話傳說集《古事記》卻因其“政治色彩”不受重視。天武天皇(673—686年在位)下詔編撰此書時,明確提出要“討竅舊辭,削偽定實”,使之能履行“邦家之經緯,王化之鴻基”①青木和夫等校注:《古事記》,東京:巖波書店,1984年,第14頁。這一相當于國家正史的重任。在日本,《古事記》還因與天皇制起源密切相關而被奉為“圣書”,至今仍存在一定的研究禁忌。但實際上,盡管編纂的動機不是作為文學作品,《古事記》以日本上古的神話、傳說作為素材,深受土著大眾文化影響,可以說具有鮮明的民間文學特質。正如周作人所言:“《古事記》神話之學術的價值是無可疑的,但我們拿來當文藝看,也是頗有趣味的東西……他的制作上有好些印度、中國影響的痕跡,卻仍保有其獨特的精彩;或者缺少莊嚴雄渾的空想,但其優美輕巧的地方也非遠東的別民族所能及。”①周作人:《我的雜學》,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204頁。以下以《古事記》中的神話傳說為線索,結合宏觀研究與微觀考析,試圖還原日本水神信仰豐富多元的民間文化底色。
《古事記》成書于712年,由序言及上、中、下三卷構成。上卷也被稱為“神代卷”,主要記述日本史前時代的神話傳說;中卷記述第1代神武天皇至第15代應神天皇的事跡;下卷記述第16代仁德天皇至第33代推古天皇的事跡。據筆者統計,《古事記》中共出現了43位水神,其名稱、司職范圍各不相同,具體情況如下表所示:

《古事記》水神名稱、所屬篇目② 此表中“初出篇目”一欄以周作人譯本對《古事記》作的章節劃分為參考,一節計為一篇。見[日]太安萬侶:《古事記》,周作人譯,黑龍江:北方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4頁。、出身與職能

掌管濱海處涌來波浪所及的海域掌管海岸與波浪所及的交界之處阿曇連三大氏族神之一,按順序分別掌管海洋的上、中、下層祓除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邊津那藝佐毗古神邊津甲斐辨羅神上津綿津見神中津綿津見神底津綿津見神上筒之男命中筒之男命底筒之男命建速須佐之男命多紀理比賣命市寸島比賣命多岐津比賣命天照大神所生墨江(大阪灣沿岸一帶的古稱,亦記作“住吉”)三大神,按順序分別掌管渡口海域的上、中、下層,是大和朝廷軍事、外交活動的航海守護神伊耶那岐命水中洗滌所生,被委任治理“海原”,但后前往根之堅洲國,成為出云國的氏族神海神,宗像族三大氏族神之一,聯結日本與朝鮮間對外航路的守護神30 31 32未詳世系(大國主神)伊耶那岐命所生八河江比賣33誓約比那良志比賣彌豆麻岐神天宇受賣命34 35 36闇淤加美神之女未詳向朝廷貢獻巫女的氏族鹽椎神豐玉比賣大年神的世系猿女君山幸海幸37 38河瀨之神39各條江河的女神,又名葦那迦陀神,由于蘆葦繁盛之地多為河口,故有此說。能使水復歸平靜的巫女與四季之神并列,向田里引水的神向朝廷獻上鎮魂神舞的巫女,能召令海中各類生物潮水精靈,亦是海路之神,為山幸彥指點前往海宮的方法可決定陸海間通道的開閉崇神天皇曾為消除疫病而祭祀此神40大國主神兄長根之堅洲國、美和的大物主倭建命的西征、倭建命的東征未詳河的兇神難波灣渡口之神興浪巾43天之日矛未詳海神長女止浪巾41 42未詳倭建命西征、東征途中平定的地方神堵住水道,阻止新羅王子天之日矛進入難波《伊豆志》所記的“八前大神”之一,八神包括天之日矛從新羅帶來的兩串“玉津寶”、遠海鏡、近海鏡、興浪巾、止浪巾、興風巾、止風巾,皆旨在祈愿航海安全,其中“興浪巾”“止浪巾”與水有關,有調整浪潮漲退的能力。
一般而言,水神的司職范圍與其所在的水域對應,如江、河、湖、海等,但日本水神的分工卻更為細致。從統管整片大海的“大綿津見神”,分管河口的“速秋津日子”“速秋津比賣”兄妹,到象征泡沫生滅的“沫那藝神”“沫那美神”兄妹,既有對水體的自然崇拜,亦有對水域要道的獨特崇拜,甚至連水面的動靜變化,亦被尊奉為神靈。向松柏將中國的水神分為十類,包括“黃河河神”“洛水水神”“湘水水神”“洞庭水神”“濟水水神”“長江諸水神”“淮河水神”“江西水神”“運河水神”以及“四海水神”。①向柏松:《中國水崇拜》,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第55—74頁。不難發現,中國水神所司水域的最小單位,為大河的支流與湖泊。與此同時,根據人類學家E?B?泰勒的考察經驗,他遇到的那些具體的、抽象程度較低的“特殊的水神”,主要是“神化的小溪、河流和湖泊”以及“跟雨和云有聯系的水之精靈”。②[英]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20—621頁。即便是小溪、云雨,亦以水的大量匯聚為前提。相比之下,《古事記》水神最小的司職范圍,諸如泡沫和泛起的漣漪,已趨近水的最小單位——水滴。盡管如此,它們仍被賦予了神格,被認為能夠“影響或控制著物質世界的現象和人的今生和來世的生活”③同上,第350頁。,顯得與眾不同。其細致的分工,與島國環境對其民族感受性的影響密不可分:“日本民族生息的世界非常狹小,幾乎沒有宏大、嚴峻的自然景觀,人們只接觸到小規模的景物,并處在溫和的自然環境的包圍中,養成了纖細的感覺和純樸的感情,對事物表現了特別的敏感和純樸,樂于追求小巧和清純的東西。”④葉渭渠:《日本文學思潮史》,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第9頁。不過,也正得益于這種特別的“纖細”和“純樸”,可以從《古事記》中得到更多反映人水關系的直觀證據。
從總體數量上看,海神在全體水神中占多數,共有25名:有能力攪動海水的伊邪那岐命(1號)與伊邪那美命(2號);統治整片大海的大綿津見神(3號);掌管遠海海域的奧疏、奧津那藝佐毗古、奧津甲斐辨羅三神(17、18、19號);掌管近海海域的邊疏、邊津那藝佐毗古、邊津甲斐辨羅三神(20、21、22號);掌管海洋內部空間的上津綿津見、中津綿津見、底津綿津見三神(23、24、25號);掌管渡口海域空間的上筒之男命、中筒之男命、底筒之男命三神(26、27、28號);被委任治理“海原”⑤“海原”是《古事記》中對海洋的別稱。的建速須佐之男命(29號);守護對外航路的多紀理比賣命、市寸島比賣命、多岐津比賣命三神(30、31、32號);有能力召集各類海洋生物的天宇受賣命(36號);熟悉海路的“潮水之靈”鹽椎神(37號);決定海陸通道開閉的海神長女豐玉比賣(38號);難波灣渡口之神(41號);控制海浪起落的興浪巾(42號)、止浪巾(43號)。由數量眾多的海神看來,較之內陸的河川湖泊,古代日本人與海的互動程度較高,海洋可能是當時主要的生活空間。
盡管如此,從水神司職的重點來看,《古事記》的編纂者各為航海活動和農業灌溉兩項事業配備了多名專職水神。在航海事業方面,由上筒之男命(26號)、 中筒之男命(27號)和底筒之男命(28號)組成的“墨江三大神”,分別掌管渡口海域的上、中、下層,三者是大和朝廷軍事、外交活動的航海守護神。據說,直至平安時代,供奉這三大神的“住吉神社”一直都是遣唐使船祈愿出航平安的祭祀場所。⑥見岡田精司、佐伯有清為青木和夫等校注《古事記》所撰的“補注”。如果說這組神主要掌管航路的起止點,那么天照大神所生的三名女神,即多紀理比賣命(30號)、市寸島比賣命(31號)、多岐津比賣命(32號),則負責護佑日本與朝鮮間對外航路的通暢。此外,“興浪巾”(41號)與“止浪巾”(43號)亦是新羅王子“天之日矛”帶來的寶物,可以控制浪潮漲退。另一方面,盡管數量不及航海神,但灌溉事業亦是備受關注的一環,包括管理“以瓢汲水灌溉”的天之久比奢母智神(12號)、國之久比奢母智神(13號)、統管灌溉用水的彌都波能賣神(14號),以及象征向田里引水的彌豆麻岐神(35號)。值得注意的是,將“以瓢汲水”神格化,并以“天”“國”兩神共管這一點,與宋代劉宰的詩句有異曲同工之妙,所謂“一瓢汲水能回天,多謝紫府瀛洲仙。瀛洲仙人笑揮手,龍不言功我何有”①劉宰:《賽龍謠寄陳倅校書兼呈黃堂》,《漫塘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香港: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電子版(內聯網版),第20頁。。兩者都折射出這樣一種生活意識,即在旱災橫行之時,即使是極少的灌溉水源,亦顯得尤其珍貴。所不同的是,《古事記》通過具體而微的水神形象,將這種意識樸素直白地表達出來了。在中國,龍已包含了一切水神的根本含義:司水、降雨止雨,它概括綜合了多類水神的形態特征,因而成為中國水神的象征符號。
無論如何,對灌溉的重視,與農業生產的需求密不可分。較之原始農業,引水灌溉能夠解決河水泛濫、降水量不足等問題,大大提高了生產率,亦是促使古代文明出現的重要誘因之一。由《古事記》水神的司職取向可知,在日本水神信仰的文化背景中,流淌著“農耕文化”與“海洋文化”的兩大淵源。這種文化背景的雙重性,在全書地位最高的水神“大綿津見神”身上亦清晰可見。大綿津見神掌管著整片海洋,在上卷末尾的“山幸海幸”神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通過聯姻與天皇家族建立了血緣關系。相對而言,其他水神往往只是在神代譜系中以名號的形式一筆帶過,未見有相關事跡。盡管“墨江三大神”也曾在中卷的傳說中再度登場,但所占篇幅遠不及這位“大和海神”。因此,可以將“大綿津見神”視作典型個案,由此來進一步考察日本水神信仰具有的“雙重性格”。
“大綿津見神”不僅統管整片海域,亦在天皇族譜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所有海神中地位最高,有學者亦稱其為代表日本民族的“大和海神”。②張愛萍:《中日古代文化源流:以神話比較為中心》,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5、111頁。值得注意的是,這名海神還被塑造為兼司雨水的農耕水神。這一側面,在上卷的“山幸海幸”神話中清晰可見。這則神話的主要內容是:天照大神的玄孫山幸彥在一次游戲中不慎弄丟了長兄海幸彥的魚鉤,作了上千個新鉤賠罪也得不到原諒。正當山幸彥在海邊悲泣時,鹽椎神忽然現身,指引山幸彥前往海宮。在那里,山幸彥得到了大綿津見神的盛情款待,并與大綿津見神的長女豐玉比賣完婚。三年后的一天,山幸彥坦言心中煩惱。得知事情原委后,大綿津見神不僅助其找回吊鉤,同時贈予咒語和寶珠,成功地使海幸彥俯首稱臣。此后,豐玉比賣生下一子,其子又與大綿津見神的次女生下四子,其中最年幼者便是日本的首代天皇。在這則神話中,大綿津見神以法術操控著農耕水源,這些法術在制伏海幸彥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其時綿津見大神告訴山幸彥:“當你把這魚鉤還回去的時候,先念一句:‘煩惱鉤、著急鉤、貧窮鉤、愚鈍鉤!’,然后從背后伸手遞給他。這樣做了之后,你哥哥種‘高田’時,你可種‘低田’,如果他種‘低田’,你就可以種‘高田’。按照我說的辦了,因我掌水,三年之間必使他貧窮。”③青木和夫等校注:《古事記》,第110頁。文中引用的《古事記》例文均為筆者譯,下同。
所謂“高田”,即在高處的農田,而“下田”則指低處的農田。地勢較高者,主要依靠天然雨水灌溉,一旦天不下雨或遇上雨季提前和延遲,便會導致干旱。地勢低洼者,臨近江河湖澤等水源,不需完全依賴于雨水資源,但也易被水浸淹,尤其在河流漲水的汛期,影響農作,此時高處的土地就能“幸免于難”。大綿津見神的“計謀”,折射出長期從事農業生產所得的生活智慧。在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海神波塞冬亦身兼數職,“集海神、震地之神與馬神于一身”①朱毅璋:《論荷馬史詩中的波塞冬形象》,《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甚至還“插手凡人的陸戰”,但亦不具備農業經營方面的才能。作為文學作品中的海神形象,大綿津見神竟能對農事規律了然于心,令人印象深刻。
關于“山幸海幸”神話的原型,在日本的比較神話學界,一般認為由兩個源頭匯聚而成,一是南太平洋諸島的民間傳說,一是我國江浙地區的民間傳說。一方面,包含兄弟交換工具、工具為動物奪去、在異界失而復得等敘事元素的“失鉤故事”,在密克羅尼西亞、印度尼西亞群島皆有所分布,另一方面,“海”與“山”對峙、潮水“干滿”這類二元論式的構思,則與吳越爭霸傳說、錢塘江大潮奇觀存在淵源關系。②尾崎秀樹:《海の文學志》“序言”,東京:白水社,1992年,第14頁。但實際上,我國南方地區少數民族中流傳的“水界訪問譚”與“山幸海幸”神話結構更相近,如湖南省土家族的《格山與龍珠》:
畢茲卡村子里有兩兄弟,哥哥名為格路,弟弟名為格山。兄嫂待格山不好,經常對他拳腳相加,甚至讓格山頂替財主的兒子去當兵。幸得村里的王大婆及時告知,格山連夜逃了出來。正著急趕路時,忽有一只黃鶯飛來,一條毒蛇緊追其后,格山便出手相救。這只黃鶯實為龍王的第三個女兒,名叫龍珠。為報救命之恩,龍珠與格山結為夫妻,兩人一同前往龍宮。格山在龍宮受到了熱情接待,但也抵不住思鄉情切,想與龍珠回到陸地上來。臨行前夕,龍王問格山想要什么樣的金銀財寶,格山卻說:“金銀財寶我都不要,只因我家鄉少水,不能種田,人民食不果腹。只要給我一個有水的東西就行了。”于是,龍王便贈予格山一個寶瓶。回到陸上后,格山在寶瓶里裝滿水,從山頂向下一倒,溪流隨即奔流向田野,干旱的土地變成水旱無慮的良田。格山夫婦從此和寨子里的土家人一起過著愉快的生活。③參見中國作家協會湖南分會編:《湖南民間故事選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8—250頁。
諏訪春雄指出,在中國南方地區各民族中,廣泛流傳著龍王之女與人類青年成婚的故事,就其收集到的已有三十多則:“中國南方地區沼澤、河川眾多,因而產生了數量眾多的‘水界訪問譚’或‘水界報恩譚’。這些傳說以中國南方為中心,呈左右對稱式向東西兩邊傳播。”④諏訪春雄:《日本王権神話と中國南方神話》,東京:角川書店,2005年,第221頁。不難發現,大綿津見神在“山幸海幸”神話中扮演的角色與“水界訪問譚”中的水龍王非常相近,即以某種法術調控農業水源。龍王的協作與否,同農田豐歉、村民生活的福祉息息相關。不過,兩水神的具體形象卻有所不同,一是大綿津見神的動物原型為“鱷”,而非“龍”,二是大綿津見神的基本神格為“海神”。這些差異,或可歸因于同一類型水神信仰在流傳中產生的新形態。關于第一點,陳馨基于考古資料指出,“鱷”形象為承自吳越移民的“舶來品”:移民們尚在中國時,就已基于水稻栽培的經驗,認定“鱷”與風雨雷電緊密相關,奉其為農耕水神。①參見陳馨:《日本神話中的「鰐」與吳越水神》,《日語學習與研究》,2020年第5期。因此,大綿津見神的“鱷”形象,很可能是經吳越地區中轉后,由“水龍王”原型衍生的變體。第二點,則涉及古代日本的海洋認知。從日語“海”的詞源來看,其兩音節對應的詞義為“大”與“水”,意為“水的大規模集合”,因此亦用以指稱“蓄滿水的較開闊的場所”。如《萬葉集》(720)的和歌就將“海”與“湖”混同使用:“淡海之海”即日本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石花海”即富士山北側的西湖和精進湖,作此歌時兩湖仍連為一體;“三方之海”指福井縣的三方湖、“布勢之海”是富山縣冰見市南部的一個湖。②岡田喜久男:《萬葉人たちのうみ》,佐藤泰正編:《文學における海》,東京:笠間書院,1983年,第59頁。此外,還有以“海”詠“池沼”的和歌:“大概因為皇子是神的緣故吧,才得以在這神木蓊郁的荒山中造出一片海。”③伊藤博等校注:《萬葉集 一》,東京:新潮社,1989年,第164頁。柿本人麻呂歌詠的“海”,實為山中的一片沼澤地。這樣的海洋認知,在約300年后成書的《枕草子》(1001)中依然可見,如“與謝之海”意指被天橋立的沙洲隔開的瀉湖、“川口之海”指的是古甲斐國(今日本山梨縣全境)的河口湖。④萩谷樸校注:《枕草子 上》,東京:新潮社,1989年,第49頁。至于大綿津見神棲居之地,在《古事記》中有時不稱“海”,而稱“海原”⑤青木和夫等校注:《古事記》,第112頁。,“原”一詞意指廣闊平坦的土地,其空間感足以蓋過江河湖澤等各種內地水域。以此類推,大綿津見神實際上兼任的是“水神之長”的職務,統領著一眾內地水神。
概言之,除了掌管海洋,大綿津見神還扮演著農耕水神的重要角色。其農耕水神形象原型,可以追溯至我國南方少數民族“水界訪問譚”中的水龍王。這一原型在向日本東傳的過程中,經由吳越先民地域水神信仰的影響,以及古代日本海洋認知的本土化改造,演化為以鱷為原型的“兼職海神”。在共有的農耕文化背景下,同一水神信仰為多個創作主體漸次傳遞,越出地域和國境之界,塑造出了日本式的“司水之神”。
大綿津見神水神形象的另一個重要側面,便是日本古代“海人”部族的氏族神。除了對農業水源的操縱能力,大綿津見神還能夠通過“滿潮”“干潮”兩顆寶珠控制潮水:
以是一切如海神所教,把釣鉤還給了海幸彥。自此以后,海幸彥愈發窮困,于是起了歹意,向山幸彥攻擊過來。海幸彥攻來的時候,山幸彥便拿出滿潮珠來,使之陷溺,等到海幸彥悲嘆請求,就用干潮珠救他。就這樣使他受苦以作懲罰,海幸彥只得叩地求饒:
“我從今以后,晝夜當你的衛兵,給你服務吧。”所以直至今日,仍以當時陷溺于水中的諸種姿態,世代侍奉于左右。⑥同上。
在“山幸海幸”神話中,山幸彥獲得兩顆寶珠的前提,是與大綿津見神結為姻親。卡爾·施密特曾對“與海洋聯姻”這種象征性儀式的寓意做過如下指摘:“獻祭者與他所獻祭的神靈乃是不同的、甚至是彼此相對立的存在。借助這種祭獻,某種陌生的元素會得以安撫。”①[德]卡爾?施密特《陸地與海洋 世界史的考察》,林國基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第15頁。顯然,在這則神話中,施密特所說的“陌生的元素”,指的就是“水元素”。村上桃子亦認為,編纂者之所以讓山幸彥與海神之女結親,是為了使天皇族裔獲得一種“水的咒力”②村上桃子:《葦原中國と海原——「塞海坂」をめぐって》,《古事記年報》,2006年總第49期。,以維持對“葦原中國”的統治。“葦原中國”指的是葦草繁茂的國度,此處坐落于“高天原”代表的天界與“黃泉國”“根之堅洲國”等地下異界之間,喻指現實世界,是《古事記》對日本的別稱。由此可知,大綿津見神所司之水關乎國家整體的生存方式,而非局限于日本列島的某個地區。前文所述的農耕水神信仰,其歷史社會背景自不待言:自古大和國建立全國統一政權以來,耕地就是統治階級管理社會的基本單位,稻作農耕成為廣大勞動人民維持生計的基本方式。《大祓祝詞》甚至將妨礙農業之罪判為“天罪”③武田祐吉等校注:《古事記 祝詞》,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第424頁。。那么大綿津見神對潮水的控制力又有何寓意呢?大林太良將這則神話中的潮水視為一種自然力量,且這種力量往往在征戰傳說中被用作制勝利器:
在吳越爭戰中,越國代表山,其對頭吳國代表海。吳國重臣伍子胥死后在越國興起了大潮。這就是陰歷八月十八日錢塘潮的由來。海山之爭中借用潮水攻敵,這在日本神話中也是有的。在海幸、山幸神話中,山幸彥為尋找失落的魚鉤而下到海的世界,回到陸地之后,借助從海宮得來的鹽盈珠興起了大潮,這才使其兄臣服。④[日]大林太良:《東亞有關海神的民間信仰》,賈蕙萱、沈仁安主編:《中日民俗的異同和交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69頁。
若神話至海幸彥投降即止,那么大林太良提出的說法亦言之成理。不過,在被降伏之后,海幸彥反而“自討苦吃”,繼續以“溺”于海中的各種姿態侍奉于山幸彥身邊,與一般人印象中莊嚴肅穆、紋絲不動的“衛兵”形象截然不同。由這一異常舉動可知,潮水與其說是海幸彥懼怕的對象,毋寧說對其有著特別的吸引力。不僅如此,從上下文看,這一系列動作還能彰顯海幸彥心悅誠服的態度,使其“侍奉者”的形象真實可感。顯然,除了對自然力量的崇拜,文中對潮水的敬畏還另有他因。
據《日本書紀》載,海幸彥是“隼人族”的始祖。⑤坂本太郎等校注:《日本書紀》上,東京:巖波書店,1993年,第143頁。《古事記》正文亦以小字注釋道:“此者隼人阿多君之祖。”⑥青木和夫等校注:《古事記》,第104頁。海幸彥守衛在旁的諸種姿態,實為這一部族世代相傳的民俗舞蹈——“隼人舞”。在《日本書紀》中,可見有對海幸彥動作的更詳細的描述:“兄著犢鼻、以赭涂掌涂面、告其弟曰、吾污身如此。永為汝俳優者。乃舉足踏行、學其溺苦之狀。初潮漬足時則為足占。至膝時則舉足。至股時則走回。至腰時則捫腰。至腋時則置手于胸。至頸時則舉手飄掌。自而及今,曾無廢絕。”⑦坂本太郎等校注:《日本書紀》上,第185頁。有學者指出,隼人舞演繹溺水的一連串姿態,與海潮漲落的各種高度對應,起源于“阿多隼人在海邊迎接海神的動作”⑧中村明藏:《神になった隼人 日向神話の誕生と再生》,2000年11月,轉引自今由佳里《「隼人舞」研究ノート》,《鹿児島大學教育學部研究紀要》(人文?社會科學編),2018年總第69期。。此外,這門技藝只在部族內部流傳,獻舞者也就僅限于隼人族及其后代。奈良時代(710—784),該舞蹈曾在朝貢的場合多次表演,以表隼人族對朝廷的臣服關系。
需要指出的是,在《古事記》中,“海幸彥”并不僅僅代表隼人一族,而是對“海人”部族整體的形象化概括。其神名中的“海幸”,意為源自大海的捕獲物,也兼指用于捕撈的釣具。日本的歷史學家、民俗學家、民族學家或考古學家常以“海人”一詞指稱在海邊生活的人們。這個概念不僅僅包括以捕撈海產為生的漁民,還泛指那些與陸地上生活的人們有所區別的沿海聚落。他們同山民、流動商販、工匠、民間藝人等一道,不以稻作農耕為主業,不過定居生活,只在某地作短期停留,都屬于日本歷史中的“非農民”①盛本昌広:《海民という概念》,2009年7月,轉引自后藤明:《海から來たる王者:記紀神話に見る古代日本の海景観(シースケープ)》,《アジア遊學》,2012年總第158期。。“海人”族內部并無明確分工,以多種手段謀生,包括漁業、制鹽、水資源運輸、貿易、引航、海盜劫掠等。在分散于各地的“海人”部族中,隼人族居住在日本西南沿海的薩摩、大隅等地,以敏捷勇敢著稱于世,常發動叛亂,于8世紀方才歸順朝廷,是武裝力量較強的一支。可見,“海幸彥”的神格象征“海人”部族這一原始共同體,而其所跳的“隼人舞”,實為面向“海人”氏族神的祭祀儀式。這種迎奉海神的特殊形式,在《古事記》以外的海神傳說中亦有反映。傳說四世紀時,神功皇后征討三韓,由于海路危險,便請海人族首領安云磯良引路,但是安云潛在海中不予回答,最后住吉大神以巫歌巫舞誘其鉆出海面。②參見邱雅芬:《勝戰巫術與中日傀儡戲起源傳說》,《民族藝術》,2010年第2期。
總而言之,大綿津見神操縱潮水的法力,與古代日本“海人”部族的氏族神信仰一脈相承。這一側面,顯現了日本水神信仰中由本土海洋文化積淀而成的古層。其水神崇拜,主要通過巫術和祭祀的形式呈現出來,一方面用于祈福、辟邪,祈求漁撈生產、航運、貿易等各種海上活動順利開展,另一方面亦意在維護“海人”部族內部關系穩定、保護部族共同體成員健康安寧。盡管這種書寫方式尚未具備“重商性”“開放性”“多元性”等海洋文化常見的精神向度,但與海潮共舞共生的文學主題,以及取材于潮水起伏的原始文藝片段,無疑是人類海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古事記》是日本的第一本“國史”,其中載有日本現存最早的關于水神的文獻記錄。囿于成書背景中裹挾的“政治色彩”,一直以來的日本水神信仰研究都習慣將民間傳說和方志作為主要史料,幾乎不見對《古事記》的深入考察。但實際上,盡管經過一定程度的改編,《古事記》首次以文字形式再現了原始時代的口誦文學,以上古日本流傳的神話傳說作為其最基本的素材,具有鮮明的民間文學特色。拙論以《古事記》中登場的43位水神為考察對象,對日本水神信仰發生的文化淵源作了初步梳理。
整體而言,日本水神信仰具有農耕文化與海洋文化的“雙重性格”。首先,盡管海神在數量上占優勢,但從司職范圍看,航海活動與農業灌溉均配有多名專職水神,受到同等重視。其次,《古事記》中地位最高的水神“大綿津見神”兼有農耕水神與海潮神的“雙重身份”。其農耕水神形象的原型,出自我國南方地區少數民族“水界訪問譚”中的水龍王形象。在共同的稻作農耕背景下,這一原型經由吳越先民向日本傳播,并受到日本海洋認知的本土化改造,演化為《古事記》中以“鱷”為動物形象的水神信仰。代表日本的“大和海神”構成了“大綿津見神”水神形象的另一面。其中所承載的海潮神信仰,與“海人”部族的氏族神信仰一脈相承。這就說明,日本水神信仰亦有沉淀自其土著海洋文化的古層。
總之,在日本水神信仰的歷史文化成因中,可見有“農耕文化”與“海洋文化”的“雙重因子”。就“大綿津見神”的水神信仰而言,其形成過程經過了中國南方少數民族、吳越先民、日本本土農耕民、土著“海人部族”等多個民間文藝主體的創造與再創造。化用美國民俗學者米德所引用的前人關于諺語起源的說法,它屬于“一神的精明,多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