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州科技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楊舒蕊 文劍鋼
保障性住房作為城市空間的一部分,對化解住房危機、維護社會穩定具有重要意義。2020年,我國城市保障性住房覆蓋率達20%以上,有效解決低收入家庭的住房問題,“有居”的社會目標基本完成。然而“理念因循、形式單調”的傳統建設思路和“空間局促、同質建設”的開發模式已落后于社會發展步伐,難以滿足居民現代日常生活需求,住區空間滿意度降低,我國住房保障由“有居”向“優居”跨越仍面臨挑戰。
以蘇州保障性住房為例,近年來“以人為本”已成為蘇州保障性住房建設的主旨要求,并被寫入當地住房建設規范,但調研顯示,蘇州保障性住房空間仍存在日常性缺失問題。
1)區位選址偏僻 設施配套資源稀缺,周邊道路交通網絡不發達,居民日常出行不便。
2)空間形態沿用“高層高密度-開敞空間”固定模式 該模式秩序感強烈,給居民心理帶來壓抑感。
3)外部公共空間失活 存在占用非正式公共空間進行日常活動的現象。內部功能空間分區缺乏靈活性,流線混亂,不符合居民身心需求,難以適應多樣化、個性化需求。
4)住區景觀環境較差 大量公共綠地被蠶食和破壞,導致居民面臨日常生活“邊緣化鎖定”的不利態勢。
縱觀當前保障性住房空間面臨的問題,可將空間規劃布局問題歸咎于供給資本的規置邏輯差異。由于對“土地財政”的過分依賴,地方政府往往難以出讓黃金地塊,保障性住房多選址于相對偏遠區域。周邊公共配套設施的不完善導致居民日常出行成本較高,違背保障房建設的初衷。
設計管理認知偏差是導致住區空間功能形態缺失的主要原因。在逐利心驅使下,開發及設計部門只在意保障房工程短期建設成效,將居民多層次的日常生活需求物化為功能符號,機械地沿用某種固有模式處理空間問題,抹殺不同時期、地區的日常生活不確定性,導致設計空間難以適應城市環境及社會需求變化,使住房長期社會效用難以維持。
公眾參與機制不健全也對保障性住房空間的成效造成負面影響。從立項到建設再到后期管理的全過程中,使用主體難以享有參與、商討及決策權,由政府與設計部門構筑的理想住區空間往往與居民現實日常生活需求存在差異,極易產生沖突和矛盾。
當前,自上而下的建設策略造成設計理想與現實生活的分離,使住房空間滿意度降低。這并非否定政府主體和技術人員的主導能力,也不是放大居民主體的力量,而是建議采用某種全新的思路統籌影響空間塑造的多方因素以縮小理想與現實的差距。“關注日常、回歸日常”為我國社會保障性住房空間設計提供全新的視角。
“關注日常”的哲學認知最早由列斐伏爾[1]于20世紀初建立,包括對日常生活要素內涵、圖示特征的界定,權力主體對大眾日常生活宰制的揭示,以及對日常生活內在革命性、解放性的探討。1936年列斐伏爾將日常生活哲學推向理論高度,后來由日常生活理論衍生的空間理論被廣泛應用于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中。本文將運用日常生活理論與空間理論解答保障性住房空間的問題,從哲學和社會學層面揭示社會住房空間回歸日常的必然性,并從實踐層面提出保障性住房空間優化策略。
日常生活是人的最基本狀態,在學界其被視為一切學科領域的本源;是高級、分化、專業化的社會活動根基;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2]。20世紀80年代,衣俊卿[3]首次根據“非日常生活”概念定義“日常生活”具體范疇,包括以延續肉體生命為目的的必要性活動(如衣食住行、學習、工作等);時間、地點具備可行性且活動主體自愿參與的自發性活動(如散步、駐足、觀望、休閑等);以語言為媒介、以血緣、地緣和天然情感為基礎的社會性活動(交往等)及與日常行為方式相伴的思維觀念活動(見圖1)。

圖1 “非日常”與“日常”生活領域要素
反觀住房保障的目標“居住權”,不僅是獲得四周圍合、頂面有蓋的住房。我國學者金儉[4]指出,居住權還包括居民在衣食住行和享受社會服務性設施(如醫療、教育、綠地等)方面的機會平等。同時,強調住房的宜居性、健康性和舒適性,人應具備安全、平靜、有尊嚴地生活在某處的權利,包括社會關系、心理需求等(見表1)。

表1 居住權定義框架
住房保障要求與日常生活內涵高度吻合。保障性住房真正保障的是居民日常生活,這是空間優化關注日常生活的外部動因。
保障性住房空間走向“日常化”“差異化”還蘊含深層次的內在邏輯。空間理論將社會空間發展分為“絕對空間”“歷史空間”“抽象空間”“差異空間”4個階段。其中“絕對空間”和“歷史空間”均是過去式[5]。“抽象空間”是當前所處的空間:生產性行為不再成為再生產過程中的一部分,社會分工不斷細化,勞動被抽象化。保障性住房作為社會空間的一部分,是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和再生產的載體,空間設計被形式化和量化,個體差異被符號化[6],居民日常生活遭遇來自住區空間的壓抑和管制。盡管如此,反抗和差異依舊存在——現實的日常生活實踐將以微小、流動、非制度化的方式對既定居住空間進行創造性改造[7]。空間理論指出日常生活潛在革命性將最終導致“抽象空間”崩塌,并走向“留有差異的空間”。因此,基于日常生活營造“保留差異性的”人居空間符合社會空間發展規律,并存在一定必然性和必要性。
現實生活中,每種空間皆是由多種社會因素共同促成的產物,根據日常生活理論和空間理論,筆者繪制保障性住房空間設計研究技術路線(見圖2)。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論”指出社會空間的生產包括“空間性實踐”“空間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間”3個層次。其中“空間性實踐”是指感知的空間,是社會的產物,屬于社會空間物質建構的維度,是構想與體驗之前既定存在的空間。“空間性實踐”涉及使用功能與組織方式,表現為日常生活和城市現實間的緊密聯系。保障性住房在快速城市化的社會語境下出現,“居住”是保障性住房的使用功能,住房空間通過“路線”與“網絡”等與城市其他生活空間建立互動。理論上,不同社會現實背景下,保障性住房空間呈現一定差異。“空間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間”是一組對應概念,分別指被權力主體構想并占據支配地位的理想型符號空間及通過與其有關聯的圖像、符號而呈現的直接、鮮活的使用空間。保障性住房空間由政府主導,目的是解決住房問題,維護社會穩定,具有明顯的權力象征。技術人員根據權力主體的意志進行規劃設計,仍屬于空間表征狀態。“表征的空間”表現為居民在日常實踐中根據日常習慣和需求對住房空間進行介入、挪用,甚至是創造性重置。

圖2 日常生活理論與空間理論對保障性住房空間優化設計指導
在空間三元論中,保障性住房空間構成的3個過程包括:被社會生產—被權力構想—被居民改寫。保障性住房空間最先產生于社會發展的大環境,故策略研究應將住房空間放置于更廣闊的城市空間背景中,從宏觀上把握社會大環境,調整空間整體布局;住房空間產生于權力構想,應完善空間實際居住功能和空間形態,提高住房社會效益;住房空間產生于居民感知實踐,應關注居民行為感知與空間環境之間的關系,從微觀上滿足居民多樣化需求,實現個性化發展。下文將基于以上分析,列出具備普適性的設計策略框架以供參考。
3.2.1 織補道路交通網絡,串聯日常生活場景
多樣的設施空間與豐富的日常生活需求相對應。在精力和時間有限的情況下,居民的日常生活只能在點對點的并聯式場景切換中進行。織補住區周邊道路交通網絡有助于減少居民穿梭于不同場所的出行時間,實現日常生活場景的串聯。如采用TOD(公共交通導向發展)模式,組織高質量慢行道路,以短途公交車、慢行交通專線連接軌道交通站點,提高公共道路交通效率。
3.2.2 順應現實環境風貌,重塑日常生活現實
保障性住房的開發緊密圍繞城鎮化發展更新,關系整個城市區域的空間形態建設,故空間設計應與所處的現實環境相匹配。如充分考慮保障性住房的建筑高度、風格、材料、色彩、結構等設計要素與本土風貌的匹配度,幫助房客去除污名化,使城市新居民形成對城市現實生活的熟悉感和歸屬感。
3.2.3 打造混合街區形象,提升日常生活質量
過分強調理性功能分區和統一空間秩序會造成城市空間分異和生活街區空間活力不足。應對住區功能空間重組,打造混合街區形象,變傳統單核空間結構為多核空間結構。實行街區對外開放,連通住區內外道路和功能空間,對內可采用“上居下鋪”模式,使住區內街空間既是日常必要性休閑與消費場所,也是居民的日常交往場所。
3.3.1 梳理住區空間結構,激發日常生活活力
當前住房設計過分強調日照朝向,導致板式高樓南北向規劃模式盛行,住區空間均質化,日常生活“空間結構的功能分化”割裂。事實上,價格才是保障性住房居民首要關注的問題,日照朝向次之[8]。基于此,住房優化可適當增加東西向和北向套型以構成內部庭院空間,在平面維度形成“中心綠地空間—單元組團空間—庭院空間—單元樓”的多層次空間序列。在垂直維度可通過植入架空層、共享走廊、屋頂花園等空間,以消除建筑單體內平面重復性的乏味。
3.3.2 改善單元套型設計,滿足基本生活需求
清晰的分區和流線是套型設計的基本要求。可從垂直方向通過提高層高獲取更多可利用空間,將不同類別的空間置于不同標高平面。小套型還可采用復合設計手法。空間復合有賴于設計者對住戶實際需求和未來發展的深入了解,通過選用可移動隔墻等構造實現。由于居民個體生活方式、興趣愛好、審美偏好等差異,故需考慮套型空間的多樣性。
3.3.3 提高室內空間實用性,回歸日常生活現實
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人們往往只關注行動目標、方式、價值和結果,所以生活空間應具備高度的實用性。如廚房空間內的臺面和儲藏柜要進行分隔以免食材潮濕;廁所空間至少要容納淋浴間、坐便器和洗手臺3種基礎設施;餐廳和客廳空間為家電預留位置,如電視機和冰箱等;臥室與書房、陽臺等空間結合布置以考慮多類型家居模式;確保陽臺空間的通風和采光,開間大于進深,預留洗衣機和下水管位置等。
3.3.4 創造多元功能空間,滿足社會公平價值
日新月異的城市發展節奏對市民的思想產生強烈沖擊,也塑造了對住區功能空間的新需求。保障性住房設計因地制宜地植入多元化功能空間。如面向年輕人新增圖書館、自習室等工作學習空間,面向老年群體設置棋牌室、老年活動室等空間。這些多元功能空間可結合單元樓入口門廳、屋頂空間、組團或中心綠地等設計布置。
3.4.1 調動身體感官,恢復日常生活的真實性
梅洛·龐蒂的身體現象學認為日常生活空間感的形成離不開身體感知。環境營造應有效地在空間中組織各種要素,調動身體感官以感受生活場域中時空的微妙變化,打破單調、重復的表象[9]。具體方法有營造隨機性的空間體量,設置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門窗,運用無導向性的通道路徑,弱化空間視覺中心,巧用材質、植被和色彩等激發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感知器官的探索能力。
3.4.2 彈性空間設計,釋放日常生活的創造性
現實生活的可變因素較多,設計師的應變和預判能力往往在微觀層面失靈。保障性住房的空間環境設計應預留部分彈性空間。彈性空間包括2個層面:具有自我調節能力、可為未來靈活再利用和調整的空間;在認識到居民個體需求多樣性情況下,對空間某些部分進行留白設計,使其充分發揮生活的創造力。
本文將哲學領域中的“日常生活”理論與建筑學領域的“保障性住房空間設計”結合,揭示日常生活與住房保障之間的高度密切關系,指出空間實踐從“為居民提供功能性公共住房”向“為居民提供滿意的住區空間”轉變的必然趨勢。運用空間理論知識對保障性住房空間進行解析,指出空間在社會形態的改變中被塑造,在權力主體的決策中被規訓,在生命個體的實踐中被解放,從宏觀、中觀和微觀搭建旨在提升空間日常性的優化策略框架。該研究既為設計工作者提供全新的空間設計視角,又為政策制定者提供相關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