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樹上的葉子所剩無幾,寒冬即將來臨。
入秋后,慢性咽炎反復糾纏著她,中藥、西藥都吃,還加上每天晚上的雪梨蒸冰糖,卻收效甚微,斷斷續續地咳。
初寒的夜晚,很黑很暗,卻并不讓她懼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也許過了這一分鐘,下一秒就離開這個世界。他離開后,家里的電視一直都開著,白天開客廳的,晚上開臥室的,且都固定音樂頻道,這樣,以防那些電視劇里打打殺殺的聲音突然嚇她一跳。最多是中途插播一些廣告,大部分時間都唱著各種各樣的歌,放著各種各樣的曲子,而在這些歌與曲子里,她跟著唱,或看書,或在手機上打麻將,或澆花,或做點兒簡單的屋內運動,或在廚房弄吃的。
今天是她七十五歲的生日,一大早她給自己煮了一碗長壽面。如果他還在,她是沒機會給自己煮面的。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從周一到周日,早餐不會重樣,今天小籠包,明天餛飩,后天西紅柿雞蛋面……午餐和晚餐更不必說,每餐都是三菜一湯,西蘭花炒蝦仁和清蒸鱸魚是她的最愛。為讓她保持身材,他做的都是低脂高蛋白的菜,不僅有營養,味道也不錯。而她被他慣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從前連面條都不會煮。
一個人的飯最好做。她吃得本來也不多,早餐就是一點兒麥片、半個雞蛋和半杯牛奶,中餐是小半碗米飯加上一個有肉有蔬菜的水煮菜,晚餐煮面條或水餃。她一直學但不會炒菜,也許是嫌弄得滿屋子都是油煙,不愿用心去學,也許是從前太依賴他。
她不是一個賢妻良母,她只是一個依賴性很強的女人。因為身體原因,她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連做母親的權利都沒有,何談良母?
她準備還是去養老院吧。養老院有護理人員,若她摔倒,可以有人拉她或抱她起來,但在家里危險倍增。為了防摔倒后找不著電話,她請電信公司分別在衛生間、客廳和臥室裝了座機,還買了三個手機,一個放在枕頭邊上,一個放在茶幾上,一個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妹妹教會她用手機在網上買菜和生活用品后,她幾乎不出門,也是因為怕摔倒。每隔兩三天,她才出門到小區里慢慢走上兩圈。
明天就要去養老院,屋子里的許多東西都帶不走,包括他曾經最喜歡的吉他和茶臺,她曾經最愛彈的鋼琴。能帶走的,只有她的隨身衣物、身份證、銀行卡以及她與他的結婚證。妹妹常對她說:“姐,你還是住到養老院里去吧。”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與妹夫一起幫兒子帶孫子孫女,不可能經常來看她。妹妹還說,你別羨慕我,說不定等孫子孫女大了,我也會住到養老院去,到那時我就來陪你。
下定決心去養老院,是因為一綹頭發。
那天洗澡出來,她先是用一塊干毛巾將濕頭發包住,再穿衣服。為了防止滑倒,她坐在凳子上穿,可穿褲子時,頭低下去那毛巾不知怎么地散了,一綹濕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那只伸進左邊褲腿的腳伸到了不該伸的地方,導致重心發生偏移,整個人側翻在地。一開始沒感到疼痛,哎,這樣的年齡,連疼痛感的來臨都是遲緩的。躺在地上大約兩分鐘后,她才感到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左手一看,并沒什么大礙,不知碰到什么地方破了一塊兒皮,有點兒血快要滲出來的樣子。她又動了動雙腳,動了動右手,好像沒什么問題,索性將身子躺平。在大約十分鐘后她試著抓住洗臉池的邊沿準備站起來,最后終于站起來時,滿身大汗的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剛才的澡白洗了。站起來前她想,站不起來也沒關系,她的右手抬起來剛好可以摸到墻上掛著的座機話筒,打120急救電話好了。
站起來后,120急救電話不用打,她給妹妹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想通了,去養老院,你讓小海抽空兒去幫我辦手續。”小海是她的外甥。最后,外甥忙,還是妹夫去幫她辦的手續。如果他還在就好了,何必求了這個求那個。
他離開這個世界后的第七天清晨,她醒來時,發現懷里抱著他的睡衣,感覺好幸福。就算抱著的只是他曾穿過的睡衣,那上面畢竟還留有他的味道啊,也算是與他在同一分鐘共同醒來。抱著他的睡衣,就像抱著他一樣,她沒有哭,反而從未有過的美妙。美妙的是雨點遍布屋頂滴滴答答的聲音,就像他彈奏吉他發出的聲音一樣清柔婉轉,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如果他還在,她會告訴他,與他共同醒來,就是她最想擁有的現在。
他并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男人遇到比自己更心儀的女人后,離開了她,盡管那時她已經小有名氣。第一個男人也不是一無是處,除了幫她一步步走進演藝圈,還幫她的妹妹和妹夫解決了在這個城市的戶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總有接不完的演出和選秀活動,她自己都覺得快唱不動了。也許咽炎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病根。現在想來,可能第一個男人離開自己,還有一個原因是自己與其相伴的時間太少。
打開書房的門,再看一眼,里面還放著他從前曾經彈過的吉他。藍色的吉他上落了許多灰塵,她笑了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邋遢起來,連衛生都不愿意做。其實也不是不愿意做,那手想拿抹布的,但總是慢半拍,罷了,由它去吧。慢慢的,她只顧得上客廳常坐的地方及廚房常用地方的衛生,其他的真顧不上。平時,她不愿請人來打掃衛生,因為怕外人來打擾他留下的一切,總是自己打掃。只在半年左右妹妹非要找人來幫她打掃一回,說太臟了。她不好拒絕,只得寸步不離地守著打掃衛生的人,搞得打掃衛生的人膈應她,總是簡單打掃后便匆匆離去。
她慢慢悠悠轉身來到洗臉池,找出一塊抹布,用水打濕后,又慢慢悠悠地來到書房,坐在榻榻米上,將吉他擺在雙腿上。再擦一次,最后一次,舍不得也沒辦法。
邊擦邊想著第一次與他見面的樣子。她那天難得沒有演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party,身著白色上衣、淺藍色牛仔褲的他彈了一曲自己創作的《時光》,她聽后流下了熱淚。朋友打趣她說,人家這才只是彈,如果換做以前他能唱時,你還不得瘋了。她沒瘋,只是愛上了他。順著他彈出的旋律,她好像看到內心的那個自己迫不及待、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她認定他就是自己等了許久的男人。等他表演完后坐到她身邊來,朋友介紹她跟他認識,雙方交流過眼神,她感到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他本是一個創作型歌手,因嗓子突然生病不能再上臺,便一心一意窩在家里寫歌。他寫,她唱,就這樣兩人很快走在一起。上天對她來說很仁慈,因一曲《時光》便將一個今生今世都對她好的男人送到她的身邊。
將抹布放回洗臉池里放水搓干凈后,她發現水龍頭有點兒漏水,怎么擰都擰不緊。怎么辦呢?還得打電話請妹夫找人來修一下,不然這水一直滴,時間長了自然浪費,而且也是一大筆水費,房子處理前還得算到她的頭上。
上天對她來說也是兇狠的,讓他在二十五年前就離開了她。比上天還兇狠的是奪去他生命的那個入室盜竊者。那日他買菜回來,發現有人進到家里。他與那人搏斗間,被那人用他收藏的刀刺進了胸膛,等鄰居發現報警,警察打電話給她時,她都以為是接到打錯的電話,怎么可能呢?早上她離開家時,他還給她做了她最喜歡的餛飩。被送到醫院后,他永遠閉上了眼睛,沒等她看他最后一眼,也沒給她留下最后一句話。
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不是所有關于他的物件她都能接受,比如他收藏的刀。她與他去過很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他都喜歡去看刀,遇上中意的一定是要買下的。那次去歐洲,還專門跑到瑞士去買了兩把軍刀。她問他:“干嗎要收藏那么多刀呀?”他笑笑說:“哪個男人不喜歡刀。”她便不再問。他那么寵她愛她,就是收藏幾把刀又有什么關系呢?她這樣想后便不再干涉他。但萬萬沒想到,他自己收藏的刀反而成了結束他生命的工具。所以他走后,她將他收藏的刀全部交給警察,請他們處理。
他出事后,妹妹說:“你先搬過來同我住一陣子,不喜歡再重新買房出去住,你現在的房子是萬萬不能住了。”她不同意。她想妹妹一定認為現在的房子是兇宅,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在里面。剛開始,她的確有點兒怕,但后來不怕了。一是她沒有正面碰上那個行兇者,二是等她安排好他的后事回到家里時,妹妹帶著朋友們已將屋子收拾干凈。行兇者是當場被警察抓住的,也就不存在需要保護現場之類的,所以等她回到家,被收拾過的屋子跟以往沒什么較大的差別,只是他和他的那些刀沒有了。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來一個與行兇者一樣的人,把她也結果,那樣她就可以與他在另一個世界見面了。這樣一想她真的不怕了。
行兇者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他的寂寞,沒有他的無助。她開始學著自己煮飯,從學煮面條開始。煮幾次面條,火候總掌握不好,有時煮得太軟太爛,筷子都夾不起,有時又太硬,夾到嘴里吃起來感覺生生的。沒有他,連洗衣服她都覺得是件大事。她不知道要將深色的衣服與淺色的分開,統統丟到洗衣機的結果就是,洗出來的衣服全變成了五顏六色。她不知道怎樣交電費,家里停電時,還以為是電路發生故障,等妹夫找來電工師傅時,她才學會怎么用手機交電費。
她結束所有的演出,也不再帶學生,就想全心全意地陪著他,在與他生活過的房子里。他的人雖不在了,可她相信他的靈魂還沒走遠,她知道他舍不下她。每天就在怎樣學習洗衣做飯的日子里,與他回眸在舊時光中,她似乎感覺他就在身邊。每當做菜放錯調料時,她仿佛聽到他站在身邊提醒她說:“錯了,小傻瓜,那個是醬油,不是醋。”
日子就這樣過去,一晃他走了二十五年。他剛走時,她雖已滿五十歲,但由于沒有生養過孩子,加上被他呵護得極好,所以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妹妹給她介紹過新的男人,朋友中也有兩個男人想走近她的身邊,都被她一一婉拒,她的心里已經容不下其他的男人,她的心一直被他占得滿滿的,她也堅信再也沒有哪個男人能像他那樣對她好,懂得她。
她又去陽臺上,那些從前他種下的綠植陸續都芳蹤不再,也許是她不會照看,想到這兒覺得實在是對不住他。幸好妹妹有一次來看她時給她帶來一盆綠蘿,好養,記起來就給它澆點兒水,記不起來也沒關系,所以如今倒還在,綠意盎然的樣子,有點舍不得,但舍不得又能怎樣,如今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最舍不得的還是窗外的兩棵合歡樹,那兩棵樹是他親手栽下的。他扛著樹苗回來時,她問:“為什么要栽合歡樹呀?還栽兩棵?”他笑道:“還不是為了你啊?你的睡眠不好,傳說合歡樹是由虞舜和妻子、娥皇、女英的精靈結合而成,可以清心解郁,定志安神。還有,你看這些像小鐮刀似的葉片,片片相對,它們晝開夜合,不正代表我們倆相守相愛嗎?”他還告訴她,合歡花是吉祥之花,寓意著夫妻百年好合。是啊,天下夫妻誰不盼著百年好合。
那兩棵樹苗長得很快,第四年便有兩米多高,第五年的夏天待百花開盡時,它們開出的花真讓人驚喜。他曾擁著她一朵朵地數那些粉紅如絲、清香撲鼻的花,卻從未數清過。那些花色彩嬌艷,遠看像一團團粉色的毛茸茸的小刺猬球躲在樹上一樣,近看又像一把把粉色的小扇子,十分別致。合歡樹沒有開花的時候很普通,傘形樹冠,枝干遠比不上挺拔的松樹,樹葉也沒有銀杏的燦爛,但只要它開花時,其他的樹只有沉默。
他走了,每年夏天合歡樹的花照常開著,風一吹,窗下便成了合歡花海的世界。那些花就像一把把粉紅色的小扇子,將過去那些粉紅色的回憶扇到她的眼前。第一次見面的時間,第一次牽手的時間,第一次接吻的時間,第一次赤祼相見的時間,他都記得好好的,并且總要以此為由給她買各種各樣的禮物。每次她跑到廚房去,從后面抱住正在做菜的他,他總說:“出去出去,這里煙味太大了,一會兒把你弄得全身都是味!”一邊說,一邊將她推到客廳。每次她演出回來,灑著玫瑰花的洗澡水早已放好在浴缸里,不冷不熱,溫度剛剛好。每天晚上他總要逼著她睡前喝一杯溫牛奶,說有利于她的睡眠。每次她在外面受委屈回來,總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他的懷里,感覺他的懷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避風港。
七十三歲后,她將積蓄一分為三,除了交到養老院,一份捐給福利院,她想這也是他的心愿,他是個孤兒,從小就是在福利院長大的。一份贈給外甥小海,倒不是想著他能為她養老,而是為了外甥少在妹妹面前念叨。
她又走到客廳來,看著鋼琴上擺著的他的照片,對他說:“再給你彈一回,以后到養老院可能沒有鋼琴,就不能給你彈琴了。”說著她慢慢將身體挪到琴凳上,伸出指關節已經彎曲的雙手,用力地掀開鋼琴的蓋子后,擺正已經佝僂的身體,深吸一口氣,按下琴鍵,彈的還是他創作的那首《時光》,雖不再如過去那樣流暢,但那些通過她不再年輕的手指敲打著黑白鍵發出的旋律,依舊能打動人心。一邊彈一邊輕輕地唱著,她想,如果窗外今晚有月亮,一定也能被感動得落淚。
彈完琴后,她伸手將鋼琴上他的照片取下來放到明天要帶走的包里,一邊在心里責怪自己,怎么差點兒忘記帶上他走,怎么可以將他一個人留在這間房子里?
緩緩地拉上旅行包的拉鏈,回憶的閘門卻突然打開,她突然想起了歡歡。
歡歡是十六年前,妹妹怕自己孤單冷清送來的一只白色小貍貓。
小貍貓第一次來到家里時,她是不歡迎的。她從小懼怕一切小動物,包括貓在內。可妹妹說:“你得有個伴兒啊,至少它可以陪你說說話。”
小貍貓乖乖地站在妹妹抱著的粉紅色貓窩里,抬著頭看著她,眨了一下藍色的眼睛,輕輕地“喵”了一聲,似乎在討好她一樣。
她沒被它打動,抵觸地對妹妹說:“你還是抱走吧,我不知道怎么弄。”
妹妹堅持說:“你試著跟它相處一兩天,它很乖的,就像一個小淑女一樣。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再抱走也不遲。”
妹妹考慮得很周到,貓糧和碗都拿來了。妹妹將小貍貓的窩放到了陽臺上,對它說:“這就是你的新家了,你可要聽姐姐的話,別太調皮喲,她可不喜歡鬧騰。”
小貍貓抖動著小尾巴,“喵”的一聲從窩里跳出來,蜷縮在妹妹的腳邊。妹妹蹲下來,一邊撫摸著它,一邊指著各個房間對它說:“這間是書房,你不能進去,那間是廚房,那間是衛生間,那間是主人的臥室,她讓你進你才能進去。你一定要記得到衛生間拉屎撒尿。”
貍貓的小腦袋隨著妹妹手指的方向轉來轉去,然后小心翼翼地邁出一兩步后,轉過頭來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盯著她,好像在試探她。見她沒說話,小貍貓搖了搖小尾巴又往前走幾步,再轉過頭來打量她。她抱著雙手還是沒說話,它才放快腳步,往衛生間跑去。
過了兩分鐘小貍貓才出來,站在衛生間門口對著妹妹和她“喵”地叫了一聲。
妹妹拉著她去衛生間一看,哈,這個小家伙居然準確無誤地將幾粒像老鼠屎一樣的大便拉在了衛生間的便池里。難道它真的聽得懂人話嗎?她感覺很驚訝,心瞬間柔軟了下來,對它不再那么抵觸。
妹妹教她怎樣給小貍貓喂貓糧和水,怎樣給它洗澡。小半天下來,它與她就相處得很融洽了。
妹妹離開前說:“這樣我就放心了,你看看給它取個什么名字,叫著順口點兒。”
她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合歡樹,說:“就叫歡歡吧。”
歡歡沒有占家里多大的空間,也不用每日帶它出去遛。它可愛的小爪子底下墊著毛兒,走起路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自然不會吵著她看書或彈琴。
歡歡才來沒幾天就很黏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坐在鋼琴旁邊彈琴時,它總蜷成一團緊偎在她的腳邊。她看電視時,它就一直臥在她的雙腿上,念著她聽不懂的貓經。她睡在被窩里,它就睡在被面上,直至黎明。有時,它也往被窩里鉆,也不嫌悶。
歡歡吃飯時的樣子太逗人了,似乎知道她會在一旁耐心觀看它吃,便擺起萌萌的可愛樣。先是一步一步走向盛著貓糧的碗,腳步像風一樣輕盈,每走一步就來一個漂亮的甩尾。好不容易走到飯碗邊,懶洋洋地把小爪子搭在碗口上,低頭伸出鼻子嗅一嗅飯香后,才慢條斯理地開始享用。果然就像妹妹說的一樣,頗具淑女風范。
每次她從外面回來,打開門后就能見到歡歡,歡歡總是第一時間沖到門邊迎接她,在她換鞋子換衣服時跑前跑后。她總是對歡歡叫道:“別擋著道,讓路啊!”
她心情好時也會逗歡歡玩。“臥倒!”“打個滾!”“跳個舞!”但歡歡時常混淆指令,讓它臥倒,卻火速沖出去;讓它打個滾,它卻將兩只前腳提起來對著她作揖,一臉諂媚地眨著雙眼。總讓她哈哈大笑。
白日里歡歡總愛睡覺,它那條柔軟的小尾巴,輕輕地垂放在地上。但只要聽到一點兒異常的動靜,歡歡就抖一抖長得像圓弧三角的小耳朵,睜開眼“喵”地叫一聲。最令她開心的是它撒歡的時候,尾巴像條柔軟的繩子,一搖一擺做著各種漂亮的動作。
歡歡稍大一點兒時,妹妹怕它被那些流浪貓拐走,狠心地幫它做了絕育手術。那段時間,歡歡有點兒郁郁寡歡,性格也有點兒古怪多變。乖巧可愛時,它會與一個玩具小毛球玩得專心致志,一邊玩一邊開心地叫喚著,任由她忙她的事。但調皮討厭時,她常拿它沒辦法,比如它常“偷”走許多廚房里常用的小物件,每當她找得筋疲力盡時,它才不急不緩地叼著東西出現,小臉蛋上露出狡猾得意的神情。見她來追,它就趕緊轉頭,故意慢慢跑,讓她在后面追,逗得她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真夠頑皮!直到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它才停止捉弄她的“鬧劇”。可她并不生氣,也舍不得打它,待它跳到她懷里時,她反而溫柔地抱住它,幫它梳梳皮毛,一邊輕輕撫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一邊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又不乖了,真是個小滑頭!”
再大一些的歡歡愛吃,除了貓糧,她吃什么它都過來守著,不分點兒給它是不會罷休的,這個小家伙真是有口福啊。每次見她從外面回來拎著吃的,它就跑過來緊緊跟著。她把東西放在窗臺上,它就跳到窗臺上,她把東西放在餐桌上,它就跳到餐桌上,一邊搖著尾巴一邊嗅探。她不讓它跳上去,它偏要上,真是拿它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她稍不注意,它就溜進廚房,跳上案板,跳上冰箱頂,隨時都想吃,就是一只饞貓。可能是品種的緣故,無論歡歡怎么吃都長不胖,抱在懷里總是輕飄飄的。
歡歡有時會跳到客廳陽臺的窗臺上,對外東張西望,一望就是小半天,似乎渴望外面精彩的世界。可她打開家門,真讓它出去,它又總是退縮,仿佛看出她在試探它,又或許是怕出去后再也回不來,兩只前腿都不敢邁出門沿一步。
每次看到妹妹推門而入,歡歡總是一個激靈支起上半身,仿佛忘記了是妹妹將它帶到家里來的。有一次家里的洗衣機壞了,穿著工作服的維修人員來到家里。等洗衣機修好,維修人員剛走,她卻慌張起來,歡歡不見了。她每間屋子都找了也沒見貓影,以為它跟著維修人員走了。等她泄氣地坐到沙發上,卻聽到熟悉的“喵喵”聲,循著聲音找去,好像在床底下。她艱難地趴到地上,打著手電向床底下探望,終于看到了兩只貓眼射出的光。她千呼萬喚后,才將瑟瑟發抖的小家伙叫了出來。出來后歡歡趴到她的懷里,許久才平靜下來。她沒想到,歡歡是如此的懼怕陌生人。
還記得有一次,歡歡不小心將她喜歡的一只花瓶打碎了,她與它鬧不開心。晚飯吃好后它顛顛地搖著尾巴跑了過來,在她的面前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一副“我錯了”的表情。她知道它來求原諒了,但還是裝著皺起眉頭不予理睬的樣子。歡歡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瞬間燃起了憤怒的火花,“喵喵喵”地叫了幾聲后,著急地跳到沙發上,用力地胡亂踢打著一個抱枕。見此情景,她忍不住咯咯笑了,一把抱起它。它是只多聰明的小貓啊,不肯原諒它,它就用抱枕來解氣,她哪里會真的生它的氣喲。
時光流走,她一天比一天老,和她一起老去的還有歡歡。歡歡一身雪白的毛泛出衰敗的淡黃色,叫聲一天不如一天響亮,行動也逐漸遲緩下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丟三落四,一整天里的時間都在找從前出的某一張唱片或是從前最喜歡看的一本書。歡歡的碗里時常忘了放貓糧,或放了又放。
去年初冬,歡歡懶洋洋地躺在陽臺上陽光照得見的地方,它不再像往常一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她才發現,歡歡碗里的食物好幾天沒動一口。她隱隱地感到,歡歡可能要離開她,離開這個家了。不知道歡歡到另一世界會不會見到他,她真希望它能見到他,那樣的話,歡歡可以先陪著他,讓他不再孤單。
臘月里的某一天下午,歡歡突然從窩里艱難地爬出來,在即將暗下來的日光里,全身篩糠一樣抖動著,顫巍巍地張開兩只后腿,撒下稀稀拉拉幾滴尿在陽臺的地板上后,又艱難地爬回窩里蜷成一團。她想幫它,但不知道怎么做,只有默默地收拾其留在地板上的尿液。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這是歡歡第一次沒到衛生間撒尿,也是它最后一次撒尿。
第二天凌晨四五點,西北風拍打著窗戶,將她吵醒。她起床拉開窗簾,看到一個被白雪覆蓋的世界。歡歡斷斷續續地叫著,她知道歡歡可能不行了。她早給它選好地方,就是窗外的合歡樹下。夏天時,合歡樹枝葉繁茂,樹干高大,遮光性強,這樣烈日的強光就不會曬到歡歡。
她來到客廳他的照片前,對著他說:“歡歡就快要來陪你了,你放心,我不會怕的。歡歡陪我這么多年,也該去陪陪你了。”
天亮后,歡歡在她的懷里平靜地走了。
她打電話給妹妹,讓妹夫來幫她。妹妹與妹夫一起進家來,妹妹說想看歡歡最后一眼,她說:“我已將歡歡用布包好,放在泡沫箱里封起來了。”
妹夫讓她與妹妹就待在屋里,獨自抱著泡沫箱子,提著鋤頭去到屋外的合歡樹下。寒冬里合歡樹的葉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挺立在風雪中。當站在窗邊的她看到坑挖好,妹夫將泡沫箱子放進合歡樹下的坑里時,終于忍不住,抱著妹妹失聲痛哭起來。
妹妹拍著她的肩安慰著說:“要不,我再給你尋一只貓來?”
她拒絕了妹妹的好意。她覺得自己已力不從心,也許連自己都無法照顧。
妹妹同妹夫最后離開時說:“姐姐,你還是考慮一下去養老院吧。”
那其實不是妹妹第一次提出來建議讓她去養老院。從前妹妹提出來的時候,她總以不能帶歡歡去養老院為由拒絕。而現在,沒有理由了。
洗漱完畢,睡前她一如既往地關上所有的門窗,又檢查一遍明天要帶走的物件后,才躺下來。她希望今天晚上能夢到他和歡歡。再夢一次吧,在與他還有歡歡一起生活過的屋子里,去到養老院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夢見他與歡歡了。
從前的夢里,歡歡總是蜷成一團緊偎在他的腳邊,而他總是坐在合歡樹下,對著她又彈又唱,他的聲音比自己的還要動聽,唱的還是那首《時光》,那是她聽到過的最美旋律。他曾對她說,花開是有聲音的。夏日花開時節,他常常在合歡樹下譜曲,偶爾會閉上眼睛,仿佛在聆聽合歡花花開的聲音。那些調皮的陽光從枝葉和花兒間擠進來,跳躍在他的臉上,演奏出的可不就是一首明麗的夏日樂曲嗎?
無論是夢里還是夢外,她都很滿足,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雖然他沒能陪著她一起老去,也讓她一個人體會過孤獨的恐懼,但一想起他曾帶她看到過最美的風景,她覺得也沒什么遺憾了。
人的一生只能得到一次歡樂,不像合歡花年年都會盛開。黑暗中她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明年合歡樹開花時,她一定要從養老院回來,看那些在風中飄舞的合歡花,那些曾搖曳著他與她愛情弧度的花呀,是多么讓人難忘。
今晚,她還能夢到他與歡歡嗎?應該會吧,她一邊想,一邊微笑著閉上了滿是皺紋的眼睛。
作者簡介:楊扉扉,女,1974年1月出生,漢族,貴州水城人。曾在《貴州日報》《貴州民族報》發表散文,曾在江山文學網發表小說、散文、隨筆近百篇。現就職于貴州省貴陽市花溪區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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