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乃斌
抒情詩并非全都是詩人的獨白,詩人也會設計“戲劇性處境”來使詩的結構復雜、意境豐厚。而且并非只有現代新詩作者才懂得這一點,古人的創作實踐顯示,他們早就在探索這種表現方法,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晚唐的李商隱就是這樣一位勇于創新的詩人。
試以他的《臨發崇讓宅紫薇》詩為例,來看他對抒情詩敘事色彩和戲劇性的追求。
《臨發崇讓宅紫薇》是李商隱后期創作的一首七律。全文如下:
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
不先搖落應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
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臺。
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
這是一首格律謹嚴的仄起式七律。除頷聯兩句的第五字平仄互易(此為允許的)外,其余均嚴格合律。其所押韻腳在《廣韻》中屬“咍”部,后世通用的平水韻中屬“上平十灰”,念起來的感覺偏于憂郁低沉,與全詩的內容、情調相諧。
崇讓宅是李商隱岳丈王茂元在洛陽的邸宅,李商隱婚后與夫人在此住過不止一次。有關崇讓宅的詩也有好多首。崇讓宅里有頗大的林園,有池沼亭閣,當然也有各種樹木花草。紫薇是一種落葉喬木,春秋開花,紅紫相間,頗顯富貴氣象。據說唐宮御園及中書省前也種了許多紫薇樹,故中書省有“紫薇省”、中書省官員亦有“紫薇郎”的雅稱。
題曰“臨發”,臨發既是本詩所涉事件的背景,也是詩的主題和生發詩意的核心動力,詩中的一切都圍繞著“臨發”而展開。詩人馬上要離別遠行,他在與崇讓宅告別,而紫薇花樹就成了崇讓宅的象征和代表,也是詩人特設的歌詠和對話的對象。詩人創作此詩,目的絕不是要縷述臨發前的種種瑣務,而是要抒寫此時此境的心情和感觸。詩的任務是抒情,但詩人為了把情抒好,就不能簡單直白地談情或絮叨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在一首不長的七律詩中,究竟怎樣借說事以言情,敘哪些事,從哪里入手,又怎樣敘述下去?這些都是詩人下筆前要構思好的。下面我們就從這首“臨發”詩的詩面來探索詩人的思路。正如劉勰所說:“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文心雕龍·知音》)
此詩首句是感嘆性的寫實,說的是崇讓宅那一樹美麗的紫薇花,今天只有我李商隱一個人獨自在欣賞(言下之意不難體會:從前可是“雙看”“偕觀”的哦)。次句點明季節,同樣是寫實,秋庭、暮雨、輕埃,層層皴染,營造出凄清的氛圍。
開篇兩句和一般抒情詩相同——詩人自己作為抒情主人公登場,向讀者直接陳述。在抒情詩里,作者(詩人)和敘述者、抒情主人公,往往重疊,其所述者,也多是詩人自己遭遇的“事”和由此產生的“情”。但有時也會設置角色、區分主客而各司其職。這首詩的后幾句就是如此。注意區分詩中敘述者的身份和在詩中的不同作用,據以解說詩的敘述結構,進而領略其風格涵義,正是我們今天講詩的著重點。
頷聯仍是詩人的陳述,但陳述的接受者鎖定(或曰聚焦)于紫薇樹,因為對象的專一而顯露出比前一聯更濃郁、更有針對性的感情。
“不先搖落應為有”一句,前四個字意思明白,是說入秋了,眾花多已萎落,但紫薇花尚未搖落凋零,還開得那么旺盛繁茂。這是眼前的事實,詩人有意讓它凸顯出來。可“應為有”怎么說呢?雖然順著語氣念下來其大致意向不難領會,但歷代說詩者的具體說法卻頗不相同。有人從文獻版本著眼,指出“應為有”在《文苑英華》《唐詩戊籖》里是“應有待”;有的說“應為有”本是“應有為”,是校書者覺得這樣不合詩的平仄律而篡改。紀昀承認“應為有”不可解,但卻不認可這種改動,指出妄改者“不知此是拗體,上句四六二仄,下句以第五字平聲救之,乃定格也。集中此調凡數處,可以互勘”。《李商隱詩歌集解》的作者劉學鍇、余恕誠二先生則認為此句“因省略而有語病”,但究竟省略了什么,沒有說明。
“應為有”確實令人有話未說完之感。李商隱《為有》詩首句“為有銀屏無限嬌”,在“為有”之后緊跟著“銀屏無限嬌”,意思就很明白。而現在“應為有”后面啥也沒有,究竟什么意思呢?筆者反復吟思,某次,忽從語氣上悟到,此句莫非是“應為有情(或有意)”之歇后乎?今漢語修辭有“歇后”一格,其起源甚早,且具體用法甚多,義山偶用此法也不是不可能,姑聊存疑俟考。
無論這種解釋能否成立,“不先搖落應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兩句都不是簡單的自說自話,而是詩人/ 抒情主人公充滿感情地在對紫薇說話,也就是說,在詩人構筑的場面(意境)中,已經出現了兩個人物,一個是作者、抒情主人公,另一個則是詩人話語的接受者,開著繁花的紫薇樹。抒情詩的主客關系和敘事框架由此構成。
頷聯前句表達了詩人對紫薇樹的感激,可是后一句卻情緒一轉,變成頗為生硬的命令,兩句合看,那口氣似乎是這樣:感謝你紫薇樹,秋已深,你的花朵還堅持開放不肯凋落,(是因為你對我有情吧!)可是,我馬上就要遠行,別離在即,你就別再盛開啦!這話的言外之意是:須知你越開得歡,我就會越留戀此地而舍不得離開,心里就越痛苦,你明白嗎?詩人的情緒發生變化,變化了的情緒發為詩語,竟不免有點生硬無理。然而,正是這種反轉得看似不太講理的話,才把詩人別離前的悵惘無奈和把紫薇當成知音貼心人的感情更充分地表現出來。詩人如此說話,實際上倒有點像孩子氣的撒嬌,既盡顯天真任性,也最足展示心靈的痛楚和憂傷。前后兩句語氣的跌宕,表現出一種感情的張力,從而大大增加了詩的抒情力度,同時也道出了詩人的內心和他跟紫薇樹的親密關系,這樣的詩句當然也就更富情趣,更加耐人尋味。
說到這里,不妨插一句。李商隱是很喜歡用這樣前后語勢拮抗的句式以增添詩句的表現力和想象空間的。比如創作時間與此相近的《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詩里,便有這樣的一聯:“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這是李商隱在園中家宴上的即興感發。前一句說得通達——“聚散”二字偏重于“散”字,聚歡散悲,人之常情,而人生在世總會有聚有散,本來不必過于在意。可是后一句就說得有點任性:池塘里荷蕖枯萎凋零,明明是因為秋天到了,詩人卻嗔怪于它:人們要分手,已經夠難過,你荷花干嘛偏偏在這時候也來“離披”添悲呢?言下之意你荷花好不知趣!這責怪當然很沒道理。然而,李商隱這么一說,就把自己當時紛亂難安的心情加倍地表達出來了。他顯然是故意這么說的,這樣說話或許也是詩人的一種特權?要這樣說才能充分吐露詩人的心情,使詩更像詩,更值得仔細玩味。
插話結束,仍回原題。詩人在頷聯對紫薇樹說,我要走了,你別再開!紫薇成了詩人設定的受述者,而設置這個受述者,目的就是為了造成對話的語境,以便進一步寫出紫薇的反應,而頸聯便是紫薇的答語。這樣就用對話形成了“戲劇性處境”,詩人與紫薇合演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小品。從敘述結構來看,也顯得完整而合乎邏輯,詩的情調靈動活泛了起來,詩的意境和讀者想象的余地得到擴展,而最關鍵的是詩人的抒情也獲得了更廣闊的空間。
作為紫薇的答語,頸聯大意是這樣的:哦,可不只是我一個憐惜你啊,瞧,那依傍著露井的桃花對你含情脈脈,章臺街飄拂的柳綿也對你相憶難舍,它們跟我一樣,都會時時念想著你呵。紫薇的話善意滿滿,詩意十足,但絕非寫實之詞,而純系比喻和想象。紫薇把自己和詩人以及桃花柳絮看成同命運的天涯飄零之人,并以這樣的身份安慰詩人。
紫薇的話說得非常溫婉柔和,使孤獨彷徨的詩人感到熨帖和慰藉。這正是詩人所需要和所渴求的。究其實,這一切都是詩人設計出來,用以調節詩的氣氛和色彩的。借助于對話,詩人虛構、塑造了他心目中女性化了的紫薇形象。而通過紫薇形象,讀者也體會和貼近了詩人的心靈。
尾聯不妨理解為詩人發自內心的呼應,甚至不妨視作詩人和紫薇經過心靈交流后所發生的共響和鳴。詩人和紫薇、桃花、柳綿乃至天下所有懷才不遇、不得其位的士子一齊呼喊:我們命運不濟,流落天涯海角,(但即使榮達)也不免同枯同謝。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徒勞地想著高攀,想著移根于皇家的上林苑呢!這“強作排解”的兩句才是詩人心靈的直接表白,屬于詩的抒情部分。就詩面而言,《臨發崇讓宅紫薇》的抒敘比例,應該說僅是三比一,但加上三聯敘事對話中隱含的抒情意味,已足以承擔起預定的抒情宗旨。
李商隱是把紫薇當作自己的心靈之友,向它傾訴,聽它回答,與它共鳴。
以上的解說與前人的說法不盡相同,受到敘事學方法的啟發,是無可諱言的。a《臨別崇讓宅紫薇》是一首抒情詩,但它不簡單,它經得起從敘事視角進行分析,可以找到它的人物、場景、敘事結構、表現層次、敘事主題,乃至體會到它的“戲劇性處境”。對抒情詩做敘事分析,是詩歌闡釋之一途,可以豐富我們對詩歌內容、境界的理解,加深對于抒情詩表現方法多樣性、復雜性的認識和體會。對于李商隱詩歌藝術的創新精神及其美學價值的把握,顯然也是有助益的。
其實許多抒情詩都可以這樣做,因為詩歌雖非小說,但詩歌也是敘述文體,抒情詩也不例外。任何詩歌作品都是敘述,必須由敘述人把內容說出來,讀者才有可能接受。詩人像小說作者一樣,可以由自己充當敘述人,但也可以另設不同層次的敘述人。即使用第一人稱來敘述,詩中的“我”,也不一定就等于作者本人,而是或隱或顯的代言。詩歌敘述人既可以敘事,也可以敘情(習慣上叫抒情或寫意),還可以敘景(習慣上叫寫景)、敘理(習慣上叫議論說理),但無論理、事、情、景都須敘述出來,所以詩歌同樣是敘述文本的一種,同樣遵循著抒敘互補互惠互融而又有所博弈的規律,因此也就可以運用敘事學(敘述學)視角進行分析。
像《臨發崇讓宅紫薇》,歷來都被認為是抒情詩,這沒錯,但也須看到詩里存在敘事因子。詩人設置了對話者紫薇,而不是將其當作單純的景物。詩人設置角色,安排情節,使詩歌具有了一定的戲劇性,故事的核心是即將離別,是臨行前的對話。詩人揭示了自己的愁悶心情,也通過話語刻畫了人物的形象,紫薇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安慰者乃至同道,其實也是本詩的另一個主角,這從詩題上也可以看出來。詩的結構是從自述進入,轉向對話,主(詩人)賓(紫薇)各說一句,然后變成共鳴合唱,共同發聲。從抒情角度言之,則是訴說目前的困境和憂郁,在萬般無奈下尋覓知音,使自己獲得安慰勉勵,打氣鼓勁。詩歌流露的感情是復雜的,對境遇有怨恨,有不滿,但又不愿具體細說,不愿直接猛烈地憤怒發泄,而是曲折地將一腔牢愁幽怨消解為曠達、不爭和無為。
上面的分析,是緊扣詩面進行的,是對抒情詩“詩內之事”的發掘梳理。其實,《臨發崇讓宅紫薇》和許多抒情詩一樣,詩面之外還有一系列的“詩外之事”應該予以注意。
這首詩是李商隱全部詩作的一首,是其詩歌創作鏈條上的一環,而不是孤立的存在。運用傳統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之法,對此詩創作時地、創作背景進行考察,將發現更多詩中未寫而實卻有關的事情。前人于此做了很多探索,提供了很多值得參考和思索的說法。如謂:“此必隨茂元赴河陽時作也。”(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會昌三年九月,王茂元卒,義山入京師,此題之所以為‘臨發崇讓宅也。”(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中書省為紫薇省,而秘書省隸中書之下也。……此章暗用薇省寄慨。四句深恨別離,兼憶家室,結則強作排解也。”(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此篇慨秘省清資不能久居,又將失意往游江鄉。”(張采田:《李義山詩辨正》)“是時茂元已歿,義山他適,黨人傾擠,無所托身。”(黃侃:《李義山詩偶評》)“看題中標明‘崇讓宅,似對王茂元的未能相薦,心懷怏抑,所以后四句強作寬解之辭,然失望的心情仍躍然可見。”(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詩當作于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之后,離別岳家赴京之前……文宗開成五年秋洛陽作,以將移家長安,故有‘豈要移家上苑栽語。”(黃世中:《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此詩作年頗難考定。視‘天涯地角語,似是義山有遠行之役。然赴桂、赴徐時令均不合。唯大中五年赴梓州約當秋末冬初。或此詩即作于將赴梓幕前。”(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
以上諸種說法均屬對此詩創作背景的推測,根據不同的理解和推測,此詩各有一套具體的“詩外之事”,在每位闡釋者心目中,其“詩外之事”是很不相同的。但無論如何不同,此詩必有其一定的事實背景,而且必然都與李商隱的生平遭際有關,從他的進士及第,入秘書省為校書郎,又很快被調離和試博學鴻辭科落選,從他與令狐家的關系,到他的婚于王茂元家,以及他為鄭亞、盧弘止、柳仲郢的幕僚等,都有可能成為此詩的“詩外之事”(且不論更寬闊的晚唐時代背景)。但具體落實于某事又十分困難,就以此時李商隱妻王氏是否已亡故而言,各人看法就頗不相同。所以,說詩者對“詩外之事”既不能不究,又只能做開放性的理解,容許多種可能性的存在,或取其可通釋者大略言之而放棄過于拘泥的解說。
比較以上諸說,我們覺得劉、余二先生所說雖仍有不圓滿處,但總體尚可說通。試略加敷演,則《臨發崇讓宅紫薇》的詩外之事,也許不妨這樣描述: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 年,李商隱四十一歲。這已是他中進士的第十五個年頭。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啊!仕途上毫無起色,從未做過像樣的官,更談不上獲得過什么施展才能的機會。倒是做過幾位節鎮大僚的幕賓,每天忙忙碌碌,無非是草擬公文和來往信件之類文案事務,一個搖筆桿的文字秘書而已。
更可悲的是,未到中年,卻已喪妻。他那恩愛的王氏夫人,就在不久前撒手人寰,撇下一男一女兩小兒,成了沒娘的孤童。而如今,他這個做父親的又要遠行,去東川節度使幕府任職。誰知這一行又將是多少年月!(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 年,商隱有多首悼亡詩,但本詩主旨不是悼亡,僅以“獨看”暗示。)
臨行前,他來到洛陽崇讓宅岳丈家,向妻兄弟辭別,并把孩子暫時托付給他們。崇讓宅,愛妻王氏的老家,這里有他們多少甜蜜的回憶。這些日子里,難怪總是心潮難平,欲哭無淚。寫了幾首詩,心緒稍好一些,可還是難以安寧。行期已定,不日就要登程。秋雨濛濛,李商隱獨自在宅院回廊里徘徊蹀躞。妻子王氏的音容笑貌縈回于腦際,忽又被未來日子的茫然懸想代替……
一個偶然的瞥望,他突然發現,院子里那棵紫薇,竟然開得繁花一片,秋日微雨飄灑在花朵上,聚成的水珠像無聲下滴的清淚,他忍不住有話要對它說。詩思沛然涌起,詩句很快吟成,而上文所述的一切,便是他雖未寫入詩中卻不可不知的“詩外之事”。
需要聲明的是,這里所說的“詩外之事”不是實證的結果,而是讀詩想象的產物。欣賞詩歌,可以說是一種二度創作。每位讀者都有想象創造的必要和權利。當然也并非胡思亂想,更不可無中生有。只要不把自己的感受和體會視為唯一的正解,而能夠虛懷若谷地與其他讀者交流切磋,就好。對于上面的解說,我們的態度就是這樣,歡迎聽到不同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