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

王開顏

想起那次給學生講“循環小數”這一章，我引入了一個故事：“給大家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我話音未落，孩子們早已接著往下講了：“從前有座山……”我停了下來，看他們搖頭晃腦很陶醉卻不知所以然的樣子，我笑了。任由他們重復了兩遍，我適時地問道：“這個故事你們講得完嗎？”“講—不—完—”“對，只要你不想停下來，就永遠停不下來。如此循環往復，沒有盡頭。我們今天要學的循環小數就是這樣的……”成功地引入正題，一節課如想象中一樣滿意。

課后，學生在玩，我卻還在那個“從前有座山”的故事中出神，還記得是小時候爺爺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的。那時，爺爺喜歡給我和妹妹講各種故事和笑話。我們只聽一遍就會了，便也唱歌謠一樣念叨著這個故事，它就像音符一樣在心間飛揚起來。

一

聽故事的那個時候，只道是尋常。以為山在，廟在，老和尚在，小和尚在，永永遠遠，都是那般模樣。就如抬頭望天，那輪太陽總是把光芒慷慨地一灑千里;如流水潺潺，就那樣不慌不忙地，總是在蜿蜒流淌;也如我兒時的小伙伴，以為會一起玩耍，一起長大……卻不知多年后的現在，童年的歌謠總是讓人恍惚，然后遠遠飄逝，伙伴們早已各奔東西，難以相見。

想起李良，我們同歲。小時候也在一起玩耍，但說話不多。不記得是小學最后一年還是剛上初中，他爸爸就因病去世了，留他媽媽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上了初中，他淘氣、曠課、打架，總被老師勸退。估計他媽媽為此沒少掉眼淚。初中畢業后，他媽媽求爺爺告奶奶給他找工作。還好，終于在當地一個不錯的廠礦找了一份工作。領導留他在身邊打雜跑腿。李良從此變了個人似的，勤快、靈動，領導交給的任務都完成得很好。原本他就天資聰穎，再加之這樣突出的表現，深得領導好評，也引來周圍人對他的稱贊。以為他會在廠里越干越出色，以為他會結婚、生子，也會教育自己的孩子好好學習……

現在突然講到“從前有座山”這個故事，又想到李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不禁暗自欽佩最早編這個故事的人。原來，他早已知道歲月是由許許多多的從前組成的。山是從前的，廟是從前的，老和尚早已成了從前的從前，小和尚也成了從前。

李良在不到二十五歲的時候，有一年正月，駕摩托車出車禍身亡，徹底地成了“從前”。

二

清理手機圖庫時，又看到了那張照片。目光穿過照片上的老房子，穿過了光陰，我又回到了奶奶的老窯洞里。這么多年，總有一幅畫面在眼前不停地浮現，模糊了又清晰。那時，奶奶的家里總是熱氣騰騰，不知是因為我們家人口多還是火燒得旺。每天，我們一大家人都在一起吃飯，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有未出嫁的小姑。到飯點兒時，奶奶和她的兒媳婦們總會在火灶旁忙來忙去，爸爸和叔叔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飯后，我就坐在熱炕頭依偎在奶奶身旁，聽著大人的笑語喧嘩，感受著奶奶的萬般疼愛，只覺得這樣的幸福會長長久久，無限延續……

而今，父輩們逐漸老去，那些年在這個大家庭中作為“旗幟”的爸爸如今也遲緩了許多。老房子還在，卻已空，奶奶也已去了，成了從前的人。我們一大家人聚少離多，談笑風生的情景也變得珍稀起來。

而我，再不能陪奶奶坐在熱炕頭，只是沉浸在和奶奶的從前里。我們都是由從前走過來的，又成了從前。循環往復，沒有盡頭，這就是人生。

三

不知為什么，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20歲那一年。

那年，是我畢業分配工作的第二年。褪去了第一年初來乍到的青澀，工作開始得心應手起來。備課、講課、公開課、評課，我都積極準備，和老教師們探討，向他們請教，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在課后把學生叫到辦公室或談心或批評，而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手足無措。學生們覺得我是學校最年輕的老師，有時還會和他們一起玩，所以特別喜歡我。而我，也很感謝他們，讓我有一些小小的成就感。那時的我，滿腔熱血，放學后總是最后一個離校，給成績差的學生講題，不厭其煩。現在，我的那些學生，最小的一批都已經結婚生子。雖然我比他們也大不了多少歲，但當見到我，他們總是畢恭畢敬地稱一聲“王老師”。盡管已是那么大的人，有的學生站在我面前，目光中還會有些許羞澀，從前的樣子仍留有痕跡。

記得二十歲那年，學校的一排空房子被省城來廠里演出的工作人員臨時借用。和他們并未有過交流，也沒打過招呼，但每天來來往往間，他們可能知道了我是這個學校的老師。有一天，我著一襲白裙，胸前捧著幾本書走在鎮上，穿過街頭，遠遠地聽見幾聲口哨聲，沒有在意。接著，又隱隱約約地聽到“Teacher—Beautiful—”回過頭去，定睛細看，說英文的是住學校房子的其中幾個人。見我回過頭來，他們停止了呼喊，沖我友好地笑了笑。我頓時臉紅，轉身快速走到馬路對面。那是我第一次被素不相識的路人稱贊，但我情愿相信他們只是善意的贊美而并非過分之舉。

也是那一年吧，有個關系不錯的男同學送我一本書。其實，我并未在意那年是否二十歲，只記得靦腆的他來到我家又急匆匆地走了。走時，放下一本書。他走后，我看見那本書叫《四大才女散文集》。書，我仔細地讀過。但是，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搬家時才無意發現了那本書最末一頁的背面寫著一行字“今年我們二十歲……”那行字背后想要表達的情感，以及他為我默默守候的整個青春，終因我的無意而被無視，以致讓他感受到的是我淡淡的拒絕。

此刻，隔了歲月的距離，從前的青春年少都在回憶的聚光燈下變成了五彩的幻影！

四

女兒今年也二十虛歲了。每當她令我不滿意的時候，我會隨口說一句：“唉，真不如小時候乖！”她一聽來勁兒了，纏著我說：“媽媽，那你給我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唄！”正猶豫要不要給她講，她已打開了話匣子：“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犯了一個比較大的錯誤，媽媽您教育了我，還罰我站在那兒反思。你記得不，你病了的那次，哇哇地吐，只有我跟你在家，我還小，很害怕，可是又不能不管你，我撕幾塊紙給你送到衛生間然后掉頭就跑，站在客廳遠遠地觀察著你。還有還有，我剛升入初中那次考得很不好，你給我在試卷上簽了字，并且給老師寫了一封信夾在里面。您擔心我由于膽小不向老師請教而落下功課，您也擔心老師剛接手我們班會因為不了解我而對我嫌棄。你寫信跟老師說明了各種情況，老師還在班里表揚你了呢?！?/p>

就是這樣，從前的記憶如漲潮的水，只要輕輕攪動，就呼啦啦奔涌出來。我突然想起我的那個生日，她用自己存錢罐里的錢偷偷給我買了我愛吃的巧克力;我突然想起那次我傷心掉淚，她趴在我的腿上，伸出小手給我擦掉眼淚;我甚至想起懷她的時候，從懷孕到保胎，再到臨產的種種艱難。當然，我也想起給她講過的“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看著現在已成大人的她，我不禁懷念起她種種“乖巧可愛”的從前來。

從前的痕跡，以為終會風吹云散。不承想，那些點滴如果不是在這個人的生活里，那就是在那個人的記憶里。某一刻，它們會不可遏制地迸發出來，讓我回到那個叫作“從前”的地方。而這一刻，在以后的某一日也成了從前。

讀過一句話：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從前的山和廟，有人叫它靈魂的故鄉。

靈魂的故鄉！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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