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他把明礬投向渾濁的池子

陳仲義

關(guān)鍵詞：向明日常主義現(xiàn)實關(guān)懷構(gòu)思立意

1928年，對臺灣詩壇來講，是頗具福分、緣分與喜感的年份。因為這一年，它集中提供了超過個位數(shù)的十幾位詩人的誕辰。在接連痛失三位巨匠（洛夫、余光中、羅門）之后，同庚的向明便成為碩果僅存、稀缺的熊貓引人矚目。他“守成”于老櫪，卻不時踢踏出感時憂世的火花，火花中閃現(xiàn)白樂天的光影。“不詭譎、不賣弄、不矯揉、不造作、不投機、不取巧、不啰嗦、不嘮叨”成了他的標(biāo)簽。a整整一個甲子，向明的瘦小身軀，實誠地、日復(fù)一日地推動生活之磨，把各種“鳥蘿”“糖果樹”“吊蘭植物”，連同《詩余札記》《窺詩手記》，榨成濃淡相宜的汁液，贏得了較廣泛的受眾胃口，加上他參與度很高的策劃、組織、評審、編輯工作b，特別是為人謙郁、隱忍、沖和的品行，奠定了他詩壇的“儒者”地位。

貼近日常主義

向明無數(shù)次表白：“如果不去認真生活，體驗生活，要想獲得同時代人的欣賞和肯定，無異于緣木求魚。所以我主張以生活入詩，讓詩源源不絕實實在在的從我們生活中流出來。”c“世間萬物都可以入詩……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最好先寫你身邊熟悉的事物。”d“詩貴真誠，以生活入詩，才算是真我的表現(xiàn)。其次我認為從生活中可以找到俯拾即是的詩材，永遠不慮詩源的枯竭。”e正是基于這樣素樸的觀念“生活本身即是一首最真切壯烈的詩”f向明義無反顧地投身生活，但如果不具備敏銳的眼力、批判性的視野，仍然會與生活擦身而過，無法“觸到痛處，抓到癢處”，從而做到“穩(wěn)準(zhǔn)狠”。他貼近日常主義，熱愛凡間塵世，擅于從平凡的小事發(fā)見詩意，且從中提煉深刻的憬悟和獨到的審美。舉凡失眠、咳嗽、洗臉、讀報、翻書、鳥叫、出恭、下午茶、喂魚、熄燈、蓋章、廚余、麻辣、求簽……皆拈葉成花。

一直自身邊的瑣事入手：“走進大賣場/吞鯨的欲望/便有如日中天的響亮/堆高機迭高的都是我/我的卡洛厘/我的唯他命/我的維骨力/我的精力湯/走進大賣場/所有的價值/都被自己的卑微推翻/計算器里無相關(guān)存檔/我的一個字編不出一片條形碼/我的一首詩換不來一個披薩/我的幾本書只能在書房藏身/我這個詩人標(biāo)不出價在賣場/走進大賣場/唏唏又嚷嚷/蘿卜白菜苦瓜香蕉都有行市/衛(wèi)生棉濕紙巾洗發(fā)精多代言/智能型手機太智慧而我不智/高畫質(zhì)大電視擠不進我蝸居/只想嘗一杯白蘭地又不零賣/再怎么便宜薄紙帋出手都難”。大賣場賣的東西可說包羅萬象，一進場眼花撩亂，無所適從。一般民眾，一方面在物質(zhì)的洪流中盡情享受，另一方面心靈的原初與純潔又被反復(fù)銹蝕。此時的詩人，保留著高度的清醒：堅定人與物各有其值。一方面他自嘲編不出一片條形碼，換不來一個披薩，但另一方面，又高挺著精神的無價——那是用計算器無法衡量的價位。家庭的瑣事是最具生活本相的。“妻說：豬肉又漲了/從三十四漲到三十八/還帶好大的一塊皮/妻說：老二的鞋子又穿洞了/買一雙吧/要一百好幾哩//妻說：又要繳房租了/我們的薪水袋/恐怕湊不齊//我說我能說什么呢/在我的詩里/一樣也沒有這些東西”（《青春的臉·妻說》）。表面上是妻子與丈夫間的對話記錄，用那些個不能再熟悉的豬肉、鞋子、房租入詩，實則是大眾的經(jīng)濟壓力與現(xiàn)實困苦的和盤托出，具有普遍的現(xiàn)象學(xué)鏡像效果，而結(jié)尾一句類比，活脫脫寫出一個詩人的“赤貧”。繼續(xù)對內(nèi)助進行挖掘，挖到《妻的手》：“竟是一把/欲斷的枯枝/是什么時候/那些凝若寒玉的柔嫩/被攫走了的呢？//是什么人/會那么貪饞地/吮吸空那些紅潤的血肉/我看著/健壯的我自己/還有與我一樣高的孩子們/這一群/他心愛的罪魁禍?zhǔn)住薄膼燮拗衷俚綈燮匏惺艿谋Ｄ分兀段鍙堊臁罚骸拔鍙堊欤鍙堊斓暮鹇?是五千噸的壓力/我是那五只鐵錘下/火星四濺的鐵砧/震得目瞪口呆……五張嘴/是五千只蝗蟲的口器/整天在囓咬著/直至一根稻桿般/什么也不剩”。《五張嘴》被詩性的思維渲染夸飾為鐵錘與鐵砧的關(guān)系以及蝗蟲的口器，它的形象性，把一個家庭的隱私提升為一個沉重的普遍性社會問題，以小見大，是詩人手中嫻熟的利器。

說完家庭、老婆，再說自己，譬如《洗臉》：“晨起洗臉/必先沖洗假牙/必先清除喉舌間/糾纏不清的/黏痰/必先蓄水一大口/咕嚕兩三聲/奮力把宿夜的滿嘴苦澀/吐了出去/梳洗既畢/層層剝開/被扭折成/重重心事的報紙”。連篇累牘的細節(jié)，不厭其煩的過程，都是為著鋪墊結(jié)尾被扭曲的心事，就像重重折疊的報紙，糾纏不清。處于現(xiàn)代都市夾層的蝸居，人們不勝各種煩惱、摩擦與齟齬。生存的困頓、就業(yè)的壓力，散見于教育、撫養(yǎng)、醫(yī)療、房屋等，而又都集中、濃縮在上班族的“打卡”里：“如何把自己/縮水成一張薄薄的卡紙/好讓早班公交車的隙縫/插擠得進去/如何把勇氣/從傴僂的皮囊里再釋放出來/與滿車中國未來的主人翁/爭一個位置/然后──趕幾程廢氣的氤氳/穿幾十分貝噪音的布陣/然后──再把薄薄的自己抽出來/塞進打卡機/讓機器卡擦的說一聲/你很準(zhǔn)時”（《第一課》）。薄薄的卡紙隱含著薄薄的自己，傴僂的皮囊，行尸走肉，整日里奔忙都是為著得到機器的嘉獎。都市里的靈長類，上班第一課已然蛻變?yōu)楫愋稳耍敲次磥碓撛鯓佣冗^漫漫余生？雖然詩人對異化的鞭尸不像中生代林耀德、陳克樺們那樣激烈，轉(zhuǎn)用一種溫柔的反話抵達相同目的，可謂異曲同工。

從上班族再引申為都市里的所有階層與族群，除了打卡之外，都無例外地進行都市的統(tǒng)一“體操”——上樓、下樓：“上樓看老板的慍色，或老妻的菜色/下樓看多變的天色，或行人的急色//上樓聽女同事的哭聲，或孩子的鬧聲/下樓聽電視的哭聲，加機車的吼聲//上樓，目窮非千里，是對樓的睡衣或穢衣/下樓，落腳非吾土，地樓尚有阿花的生意//上樓，樓高四層，十層，二十層/高聳入云，卻一點也不與天堂比鄰//下樓急急的下樓無非是忙著上樓/無非是，遠處那一大片地，尚非吾有”。詩人通過上樓、下樓這一經(jīng)典的市井掠影，匆忙的腳步夾雜追逐的辛酸，多變的市聲透露焦灼的感嘆。速度、節(jié)奏、效率，在上樓下樓的沖浪中，在短暫而迅捷的時空擠兌下，思索著人生意義的究竟，也引發(fā)出遼遠的鄉(xiāng)愁阻隔。

牢騷歸牢騷，批判歸批判，作者在灰色邊緣地帶發(fā)言，雖不免帶著基本事實的陰影，卻沒有一味沉湎于消極，他仍不時清潔自身，整理自身，以向明而非向瞑的正能量，挺拔著。詩人對《蔦蘿》的嘉許，豈止是一般的掌聲？“你是被風(fēng)被雨被貧瘠揉得細細的一株蔦蘿/隔鄰的電吉他一響/就令人耽心的一種纖瘦/而你居然不慣使用耳朵/卻伸出眾多/攀援的掌/以破瓦缽為家/以防盜窗當(dāng)天梯/以紅色的小喇叭花吹出向上/向上”。托細碎的五星花自況，不甘貧弱萎頓、拮據(jù)窘迫，屢屢尋求破繭，攀援向上，砥礪奮進。掙脫生活拘限，改變處境的勇氣，頗鼓舞人心。而結(jié)尾“你居然不知道/上面是四樓/即使是月落/也亮麗在老遠”，筆鋒陡然一轉(zhuǎn)，給予光明向上的勢態(tài)當(dāng)頭棒喝，雖未免幾絲蒼涼，但更具現(xiàn)實骨感，反而帶來一股悲劇性力道。

這就是敦厚透明的向明，一向以生活為礦源，在半明半昧的巷道里埋頭作業(yè)。一路走來，安穩(wěn)練達，手中的鉆機，始終突突地轉(zhuǎn)動著踏實的人生旋律。

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懷

真正的知識分子，具備擔(dān)當(dāng)?shù)氖姑挥谌魏卫婕瘓F。詩人是知識群體中的精英，戴著荊冠，意味著有太多的事要關(guān)懷：民族苦難、社會雜亂、價值式微、人心荒漠。荊冠底下，那顆誠實而痛苦的心，總是時時處于煎熬狀態(tài)。真正的詩人，不啻是歌詠美好的感恩者，還要為弱勢族群仗義執(zhí)言，故而向明堅稱“只有搖頭的詩人，沒有點頭的詩人”，旨在強調(diào)作為時代良知，當(dāng)以回歸《詩經(jīng)》時代的諷喻為務(wù)，勇于針對時政提出諍言，助力世道人心培育優(yōu)質(zhì)心靈。

洛夫認為，近十年來，臺灣社會寫實之風(fēng)盛起，詩人社會意識重于文學(xué)意識。詩的內(nèi)涵日漸契入現(xiàn)實，向明詩中多含血絲，這正是他感時憂世的真情反射。詩的思考性取代了浪漫而無節(jié)制的感性，詩的語言也更接近日常用語。向明是其中最能把持定力，保持清醒，不愿隨波逐流的一位。g向明的筆觸探入社會的方方面面，且以鮮明的愛憎出入其間。在征逐權(quán)力的選舉活動中，他一眼洞穿拙劣的把戲，便讓輝煌的《排行榜》跌落成一顆最瘦的名字;觀《看一條魚被吃》的過程，詩人早早意識到人際關(guān)系的惡化、人性陰暗的虛偽狡詐，便讓溫柔敦厚多帶點雷火;在廚房里，透過變質(zhì)的《餿桶》，從燦麗到腐朽、從異香到酸臭的過程，作者揭示官員的質(zhì)變一針見血;在族群日益撕裂的境遇下，詩人鼓吹《水和土的對話》，竭力呼吁和睦共處;面對雞翅木制成的《太師椅》，詩人自覺進入歷史化的威權(quán)主義反思;而經(jīng)過十字街口的《安全島》，受到左右皆不安全的威脅，則重新提出嚴峻的環(huán)保議題。

向明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自然不是驚木拍案的那種，多是儒家溫潤的微諷、友情的忠告。但《傳真機文化》倒是一首具備相當(dāng)現(xiàn)代感的力作。詩人由兩性關(guān)系的單向表述，寫出人我的疏離隔閡，看似輕松，實則沉重：“親愛的/我的心跳/隔著遙遠的昨日/永遠祇能給你/一個無聲的COPY//率皆如此//即使我/更親愛的前世/在沒有回房前/也只能收到/傳不出心跳的一紙/Copy//你要相信呵/我仍活在距離以外/有時不得不與學(xué)舌的鸚鵡/結(jié)成連理”。從這一見慣不怪的現(xiàn)象關(guān)懷中，人們應(yīng)該會醒悟到，現(xiàn)代人際關(guān)系漸次降至冰點，趨于公式化、規(guī)格化，乃至最真切的心意都可能異化為鸚鵡學(xué)舌。“傳真機文化”告訴你，你只要不斷地COPY不斷傳送就OK了，即使不是你真想說的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這世上沒什么真話可言。作者鞭辟入里，提供了一份《喻世明言》。而對于資本主宰一切的負面，詩人看在眼里，急在筆下，卻沒有粗口暴力，而是繪出一幅暖色的《紆困》圖景，你瞧：“信義路那端的落日/緩緩墜下如一大枚金幣/眼看摔碎在世貿(mào)中心那些棱角上時/四野車聲嘩然/而那附近空地上的孩子們/卻只管扯著飛天的紙鳶/像是在無心的引旛參加/一場絢麗的黃昏祭典”。一切向錢看的結(jié)果，已殃及全社會倫理，導(dǎo)致手足鬩墻、親情相戕，整個社會付出了包括下一代的慘重陪葬代價，我們不能不感佩作者及時拉響警報。另一首詩作《雪天》亦可作如是觀的腳注：“一陣彌天蓋地的/粉飾之后/這世界終于打理得纖塵不染/便以為/這就是/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了/一句廣告詞如是說//怕只怕/無私的太陽/一旦露臉/怕只怕/清白的包裝/溫潤地拆穿”。沒有大聲的呵斥，沒有過激的譴責(zé)，通過雪天粉飾與包裝的失落，提醒人心下滑的真相。

《天國近了》，同樣在探討資本影響力的議題，向明發(fā)揮他獨有的機智，挑戰(zhàn)社會唯利是圖的主流價值：“是的天國近了/我們的鞋底越墊越高/我們的債臺越筑越高/我們的大樓越蓋越高/我們的生活指標(biāo)高與天齊/我們的頭顱快接近天國的褲腰/真的，天國近了/為了改信天國/我們把地上的神祇全部廢掉/為了改姓天國/我們把祖先的恩寵全要忘掉/為了住進天國更富有/我們把公私財產(chǎn)全裝進荷包/為了要躍升成天國子民/我們把墊腳的石頭/全都踢掉//啊，天國真的近了/看那一條煙火飛升/美日護衛(wèi)的金光大道”。類迭復(fù)沓的手法，共組批判性疊句交響，誰都難以自外其間。連續(xù)四次重復(fù)，造成節(jié)奏上的急切推進，且因強調(diào)人們“追高”動向，即利用物質(zhì)手段獵取成功，進而產(chǎn)生象征幻象——天國近了，卻隱含著一條自食惡果的末路。向明的洞若觀火，為我們提供了《警世通言》。

蕭蕭說：控訴、批判、抗議的出發(fā)點，應(yīng)該是關(guān)懷，關(guān)懷人的生活質(zhì)量、人權(quán)待遇，批判不法、抗議不公、不平。表現(xiàn)于詩中，有兩種不同面貌：一種溫如春風(fēng)，一種厲若秋氣，多數(shù)時候向明是溫如春風(fēng)，少數(shù)時候厲若秋氣。h《雛舞娘》呢？一半是凝重的筆觸，一半是蒼涼的色調(diào)：“世界那邊卻延起笑臉/脫呀！脫呀！/她這才想起/不過是老爸地里/沒賣掉的一顆洋蔥”。向明用洋蔥“越剝/越白/越白/越嫩”的擬物化來展現(xiàn)雛舞娘為生活所迫的辛酸無助。通過赤裸裸的舉動與視覺，洞穿文明社會的假面，將人性的蒼白與卑劣暴露無遺。少女是這般，那么老年人呢？向明用《菜屑》的去頭、掐尾、砍手、斷臂、斬下來的根、須，順手丟進角落的形象化處理，從總體上涉及老年化的嚴重社會問題，且呼吁：“這是那一門子的/趕盡殺絕呵//盡挑青綠的幼齒/卻把生命之源的老弱/拋棄在外”。在托物寓意中，即便有時直呼告白幾句，但因為緊緊貼靠于形象，并不存在直露與脫節(jié)的瑕疵。

《午夜聽蛙》，正值臺灣解嚴伊始，街頭運動興起，示威游行甚囂塵上，詩人時居臺北近郊，前有菜圃每夜蛙聲不斷，由此引發(fā)聯(lián)想。全詩由36個“非”字帶頭，撐起否定性骨架，作密鑼緊鼓的追殺。或迂回周旋，或旁敲側(cè)擊，或一語中的，36個“非”字，既可以說是控訴噪音污染，也無妨講由聯(lián)排的噴射器，發(fā)射不合時宜的心聲：“非吳牛/非蜀犬/非悶雷/非撞針與子彈交媾之響亮/非酒后怦然心動之震驚/非荊聲/非楚語/非秦腔/非火花短命的無聲噗哧/非瀑布冗長的串串不服/非梵唱/非琴音/非魔歌非過客馬蹄之達達/非舞者音步之恰恰/非嬰啼、亦/非鶯啼/非呢喃、亦/非喃喃/非捏碎手中一束憤懣的過癮/非搗毀心中一尊偶像的清醒/非燕語/非宣言/非擊壤/非街頭示威者口中泡沫的灰飛煙滅/非西紅柿加雞蛋加窗玻璃的嚴重失血/非鬼哭/非神號/非花叫/非鳳鳴/非……/非非……/非非非……/非惟夜之如此燠熱/非得有如此的/不知所云”。在整個“非”主流的眾聲喧嘩中，似乎也隱隱流露出詩人另一層面的杞人憂天：自解嚴后，社會各種意識形態(tài)、思想潮流洶涌澎湃，紛亂不已。仔細推敲，那些仍未獲得真正理性的、公信的聲音，它的濫觴、泛濫乃至后遺癥，很可能會帶來諸多無法預(yù)測的負面，不得不令人沉思，詩人由午夜聽蛙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在在見出了他的拳拳之心。

構(gòu)思立意布局

詩歌因其篇幅短小，特別講究構(gòu)思精巧，立意深刻。構(gòu)思看好角度、思路、切入點，可以達到“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以一馭萬的效果。立意是在構(gòu)思展開過程中，對其內(nèi)容物熔鑄提煉，使其意思、意味、意義升華。兩者相對獨立又相互映襯。構(gòu)思立意均佳者有之，構(gòu)思不錯立意不高者有之，構(gòu)思一般立意不差者也有之。總體上，向明在謀篇布局上下了不少功夫，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代表作《瘤》與《巍峨》是短制構(gòu)思的典范。“瘤”作為標(biāo)題，與全詩正文形成對話關(guān)系，更是先入為主地為全詩抹上一層悲戚的情調(diào)。年久無法治愈的絕癥，這一決絕的宣判書，暗示人們進入悲劇性體驗，然而不對呀，越往后走，病情并非越來越嚴重，反而是從旁殺開一條血路：“脫蛻時的痙攣/你也痙攣”“一枚繭/剝?nèi)ヒ粚?另一層又已懷孕”“我吸取天地之精華/你吸取我/我口含閃電/你發(fā)出雷鳴/我胸中藏火/你燃之成燈”。受眾開始心生疑竇：蟬蛻的意象不就是化蝶的靈感嗎？“懷孕”的構(gòu)想不是另有所指嗎？所謂的“天地之精華”不也暗含著立意的提升嗎？而閃電與雷鳴、藏火與燈明，似也指向整個思維過程的反復(fù)醞釀、撲朔迷離？我之瘦，瘦成一張薄薄的紙，莫不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癡迷與挖空心思，也可能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吟境界？由于構(gòu)思過程提供多種岔道，最后眾人才在七拐八彎的“點破”中含淚驚呼，原來這顆飽受折磨的瘤，不亞于孕育多年的絕命詩！《巍峨》大致也是。不同的是，它直接用一個形容詞作標(biāo)題，仿佛一個特寫鏡頭，一開始就拉大那個高大上的對象，還有點蒙太奇的味道。不過它剛剛鋪開三句，就立刻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自報家門：哦，原來是一臺大腹便便的攪拌機。“我吞砂石/我嚼水泥/我大桶大桶的喝水/我是那巨口大腹的/攪拌機”。要是它像上頭那顆腫瘤那樣，隱藏的時段長一些、深一些、曲折一些，或許更吊胃口。在它徹底暴露身份后，繼續(xù)在攪拌機的屬性上大做文章：“吃一切硬的/粗糙的/未曾消毒的/在不停的忙碌中/在不停的歌唱中/你們看見么？”然后，器宇軒昂、頂天立地地宣示：“嘔心瀝血的/就是那一大片蒼茫空白處/拔地而起/堂皇硬朗的一種/占領(lǐng)”。“占領(lǐng)”兩字，是很有侵略性的姿態(tài)，是富于挑戰(zhàn)性的樣態(tài)。最后，甩出個斷崖式的結(jié)句：“它的名字叫作巍峨”。頂天立地，氣象磅礴。一臺攪拌機，通過渲染、拔高和無限夸大，引出龐然大物——巍峨的現(xiàn)代化推進。真真是小題大作，謳歌了偉大的工業(yè)化進程和城市化進程。兩首代表作典型地展示了向明構(gòu)思上的巧智。

還有《四十年》。海峽兩岸從來就是一塊心病，面對暌違多年的親情鄉(xiāng)愁，如何不落入雷同窠臼，乃是對詩人才藝的試金石。看：“錦緞般鋪展的海峽/被裁開成/寬寬深深的裂縫//四十年來/炮彈的拋物線/來來往往/織織縫縫//像最最急切的縫工/補綴不成用亂針/在已殘破的傷口上/徒然再添些惹眼的針孔”。向明采用了一個多達80字的長喻，先以錦緞為依托，被裁成深深淺淺的裂縫，再施以拋物線般的綴補，密集的針腳，不幸繼續(xù)制造殘破的傷口。此刻詩人猶似同一陣營（《藍星》）的羅門，擅長超常想象，在感性與理性、具象與抽象、虛與實、濃與淡、密與稀之間構(gòu)建寄寓性的形象橋墩，完成一次優(yōu)美的跨海長堤。

還有《春》：“誰知道那人/是怎樣瀟灑而過/那些麥田的呢/拈花，顏彩便說出繽紛/涉水，溫柔就畫出腳印/誰知道那些步聲/是怎樣傳遍/那層層寒冷的呢/金鈴子響過一陣節(jié)奏之后/便是杜鵑，便是/語多驚詫的的蛙嗚/凡不堪聞問于冰雪的/都醞釀著一次蛻化的騷動/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就是所謂/春”。該詩構(gòu)思之妙，在于明明春天來了卻不直說，而是將它依托于“那人”，而那人又是如此神出鬼沒，然而又是這般行蹤鑿鑿：一拈花，花就五彩繽紛;一涉水，水就畫出印跡;那人的足音更是帶出金鈴子、鳥鳴、蛙聲……一路過來，讀者都被誤以為是自然界的魔術(shù)師，直到結(jié)尾揭曉，才恍然大悟。而《可憐一顆樹》是以樹來構(gòu)思歷史的“先是/風(fēng)以十七級的蠻力強暴/繼之/電剪咬牙切齒的/凌遲”，待到展開之后，圈圈的年輪，就可以“從癡肥的民國/一直窺視到/干瘦的/光緒”。詩人把癡肥的樹比作民國，把干瘦的光緒看成最后的枯枝，如此奇想，技驚四座。

向明的構(gòu)思要則，可稱關(guān)鍵詞構(gòu)思或同語性構(gòu)思，即在排比的大陣列中，經(jīng)常采用關(guān)鍵詞的規(guī)律性推衍或同語性的變化連綴，即在同一節(jié)段中采用相同字詞作為引語，或者在不同節(jié)段中插入相同的重心詞。如《想起你那只手——悼魏端》之“常常想起你/想起你那只手”的迂緩抒情;《新五官論》之身體通道的“反常哪反常”的快板說唱;《愛情捷運》之呼應(yīng)題目的“如何最快最快到達你那里”的連結(jié);《鹿回頭》之直接對號入座的“麋鹿呀！”的聯(lián)想呼叫;《反斗城》之“等于不等于”的四次追問;《pretending》（假裝）之“假裝自己是”某某偉人的冒名頂替與裝聾作啞;等等，屢見不鮮。

構(gòu)思過程離不開立意，某種意義上，立意是對構(gòu)思的“提綱挈領(lǐng)”或采精集萃。向明十分響應(yīng)古人“：大凡作詩，先須立意。意者，一身之主也。〔（明〕黃子肅：《詩法》）;“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清〕李漁：《閑情偶寄》卷一）;“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清〕王夫之：《姜齋詩話》）;還有“意先而就辭易，辭先而就意者難”（〔元〕王惲：《文辭先后》）;“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清〕王國維：《人間詞話》）。向明深諳立意之妙，加之個人特別偏好，所到之處，皆經(jīng)營有方，下面再舉數(shù)端。

比德性立意。中國傳統(tǒng)詩教有把某些事物（山水、植物、動物）與某些德行進行比擬配對，從而獲致更形象動人的審美魅力，比如君子比德，就普遍流行“與梅同疏”“與蘭同芳”“與竹同謙”“與菊同野”的說辭。詩歌演變到現(xiàn)代階段，許多生活中的物象開始取代自然意象，形成新的比德現(xiàn)象。像彈簧比附人之韌勁，熱水瓶比附內(nèi)熱外冷等，見諸不少文本。向明在《釘》中寫道：“無非是錘擊/無非是作用力加反作用力/無非是我鐵質(zhì)的尖銳/對抗木石之粉/無非是奮不顧身地挺進，挺進/作為一種鋼鐵的生命/唯深入始可生根”。名詞釘子與動詞釘?shù)穆?lián)合作戰(zhàn)，彰顯出詩人有意突出人格中那種堅定、執(zhí)著、一往無前的挺進精神，這種精神亦是人的立足之本。

轉(zhuǎn)換性立意。“麋鹿呀！如果你曾是一只麋鹿切記不要回頭后面跟來了射手”（《鹿回頭》）原來在海南，流傳鹿回頭的傳說是，一黎族青年上山狩獵，追至珊瑚巖上，前面是大海，已無去路，獵手正欲搭箭射殺，花鹿回頭變成美少女走來，于是結(jié)為伉儷。向明從黎族的神話故事，變現(xiàn)為對鹿的忠告，對世人的忠告，可見180度見風(fēng)使舵之機敏。

影射性立意。“書又有什么好啃的呢/然而我這四壁/除了美味的書/便是發(fā)霉的墻/悄無聲息地/啃完一部精裝的錦繡中華”（《白色螞蟻》）。白蟻亦稱蟲尉，是高效降解木質(zhì)纖維素的昆蟲，繁殖力極強，是人類住宅的天敵。詩人借白蟻啃嚙家中藏書（而且是精裝）的事故，不言而喻，其含沙矛頭正是對準(zhǔn)那個坐吃山空的寡頭政治。

分析性立意。對于“倚老賣老”的普遍人倫現(xiàn)象，詩人深有感觸，在《賣老》的正面強攻中，他改換庖丁手法，七上八下，便把那些個深藏在筋絡(luò)下的腠理剖解得一清二楚：“常常因干瘦而簇擁在一堆癡肥的前面/常常因位重而抬舉在鴻毛泰山的前面/常常因我執(zhí)而透明在貪瞋癡怨的前面/常常因耳背而無助在贊歌頌詩的前面/常常因呆滯而厭棄在蒼蠅老鼠的前面/常常因蹣跚而追趕在噓聲咒罵的前面/常常因未嘗盡世間一切甜蜜，/而猶張著大嘴/等在死神的前面”。一氣呵成的八個原因，定會把蘇秦張儀們堵得弱弱無言。

問題性立意。《問題》一詩通過四種不同類型的角色出場：啄木鳥、鹽務(wù)大臣、老奶奶、匠人（詩人）關(guān)于瞎忙、解渴、疼痛、打造的行為，仍然無法提供解決詩壇亂象的問題。盡管如此，《問題》本身的提出，實際上就是對當(dāng)下焦慮、失語、不得要領(lǐng)的一系列江湖弊病的針砭。

畫外音立意。《困居》中描寫觀看電視：熒光幕上，里根和戈爾巴喬夫又握手了，雖然另一只手，都緊握著槍支。而后鏡頭拉到了廚房：“卻只見/油鍋里正火辣辣的演出/東港青蚵/爆炒湖南豆豉”。詩到此地，未知葫蘆賣什么膏藥，忽然筆鋒一轉(zhuǎn)，來了個突兀性“打斗”場面，畫中人“猛然摘下一只拖鞋/朝空擲去”。拖鞋，帶著朝空擲去的聲音，實際上相等于畫外音，告訴人們，主人翁按捺不住內(nèi)心對政客虛偽的憤怒，無處傾吐，便借助拋物的沖動，發(fā)泄無可奈何的抗議。

以丑立意。日常排泄的邋遢事，本見不得臺面。作者慧黠一動，將科舉時代文雅的廁所文化《出恭》拿來棒喝，于是艾柯卡的書籍充當(dāng)食物，生吞活剝、不求甚解，這樣進食下去，自然消化不良，自然排泄之物也不會是什么好東東。然而演變結(jié)果，竟是詩之顆粒，令人莞爾：“腹內(nèi)一陣痙攣/挾泥沙以俱下的/竟有一首/徹夜都消化未了的/現(xiàn)/代/詩”。至此，化丑為美的思路，挽救了出恭的難堪。

倒置性立意。“本來是不大好惹的/只是內(nèi)部被你們的欲望/掏空以后/便身不由己了/稍一欠身唉！/便被你們喊成/怎么又是地震”。關(guān)于《地》的主題，顯然指向臺島環(huán)保意識喪失，導(dǎo)致大地被肆意掏空，造成災(zāi)害，類似這樣的事故，本為人為責(zé)任，卻被故意歪曲扭曲、推咎為自然地震造成，因果倒置的立論，反而加劇了人們的哂笑與警惕。

謎面性立意。《捉迷藏》一詩，故意攤開四個讓你看不見的層面，頗具猜謎味道：“我要讓你看不見/連影子也不許露出尾巴/連呼吸也要小心被剪//我要讓你看不見/把所有的名字都涂成漆黑/讓詩句都悶成青煙//我要讓你看不見/絕不再伸頭探問天色/縮手拒向花月賒欠//我要讓你看不見/用蟬噪支開你的窺視/以禪七混淆所有的容顏//我要讓你看不見/像是鳥被卸下翅膀/有如麥子俯首秋天//終究，這世界還是太小一轉(zhuǎn)身就被你看見了/你將我俘虜/用盡所有傳媒的眼線”。在半推理半推測的把捉中，作者的立意可能指向戒嚴時期的文字獄和政治高壓，也可能指向主觀隱退與客觀掣肘中的困頓，當(dāng)然也不便排斥存在的巨大羅網(wǎng)，讓個體的沉浮無所遁逃。此立意的高明，在于早早逸出童稚游戲，上升到人生與命運的嚴峻高度。

一個甲子年的辛勤勞作，向明一直秉持著“外形凝練，內(nèi)涵深詠”i的美學(xué)基準(zhǔn)，贏得詩品人品的深厚立足。“平白易懂，深入淺出，詩味彌漫”（張默）;真摯自然、溫雅秀朗，繩墨嚴謹、老勁衡發(fā)（蕭蕭）;“云淡風(fēng)輕的圓融智慧”（丁旭輝）;“儒家不惑、不懼、不悔的自許”（余光中）。諸多點贊，倒是把筆者引向另一種聯(lián)想：倘若把詩壇比作一池水，他豈不是投向池中的那一大塊明礬，分離渾濁，化解混沌，剔除雜質(zhì)，沉淀出一片親和透明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