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一直不開心的原因,即使其他的人,班上的老師與同學們哪怕都不知道的話,童童自己在心里不知道念叨多少回了。與班上其他同學極不一樣的是,這都上學兩年啦,眼下讀到了小學二年級,別說開家長會了,就是接送的家長隊伍里,只有他一個人,一直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爸爸。
當然了,其他的同學,經常也有不見有爸爸到校門口接送,但是一年到頭,總會看見幾回的。沒有爸爸接送的童童,雖說嘴上的口氣硬梆梆的,可是心里頭自然有了些膽怯。有次,本該接送的外公生了病,童童在班上犯了點小錯誤,趕上媽媽意外加了個班,接到老師電話,媽媽氣沖沖地跑來,那種表情怪嚇人的;要不是老師一旁相勸,媽媽的口氣冒火一樣,差點都不想接童童回家不說,而且撂下的一句話,想想都讓人眼淚直掉:看看你,再看看你那個該死的爸爸,我這輩子,招誰惹誰了,生生地欠你們這一對父子還是咋的?
路上的童童,雖說步子邁著,只是一時間碎了許多,說不出來的,渾身不知哪里的酸。他跟在媽媽后面,心里想問的話兒,積壓了一籮筐,可就是一句也不敢吐出來,甚至是不想說一個字。通往家里的路,以前那么熟悉的,一會兒就走到了,可是這次好遠啊,怎么也看不到頭。路燈怎么也調戲人了,它把童童的身影拽得好長好長的,又突然壓縮得好短好短。轉過一段沒有路燈的地段,童童抬了抬頭,夏夜的天空沒了月亮,只有風兒,還有的是滿天的星星閃爍。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哪一顆能告訴我,爸爸……,你生下我之后,怎么就不管我了?爸爸,你究竟在哪兒?
2
童童想起來了,以前,每次上學之前,媽媽好像教他說過的,雖然那些口徑有好多個版本。比如說,有一回,說是爸爸出了門做生意,老遠老遠的,像是到了天邊邊,回家認不得路了;還有一回,說是爸爸去了非洲,那種跨國勞務,眼下回不來,疫情隔離啥的,特麻煩……
有那么好幾次,媽媽一說的當兒,順手一指,童童一眼跟了過去,卻只是看到了遙遠的夜空。繁星閃爍,像是天上盛開了一棵老大的樹,看不見樹根樹枝啥的,只看到了一樹的梨花撐滿了頭頂。
爸爸,他總不會是一顆星星吧?一到天亮,星星們都知道自己回家呢?爸爸,您怎么卻找不到家門呢?媽媽,是不是爸爸迷路了,我們一起去找找吧?
就這么一問,媽媽白了童童一眼。眼看著童童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媽媽的口氣軟了,身子也蹲了下來,嘴里像是說了句:找什么找?距離又是那么遠。
距離?還那么遠?那……這個距離,又是個啥?童童的眼里充滿了十萬個為什么,指望老師哪天能給出答案。這不,為爭辯一道題目的答案,班上的同學李偉,突然好端端地說起了自己的爸爸。說著的當兒,這家伙居然嗓門大了,一手還指著童童的鼻子說:還有臉——說你爸爸?隔得距離那么遠,就是他現在來了,你再也牛不起來了。
李偉說的時候,正是下課時分,剛做完早操,全班同學散在操場上,童童正準備試擲一下剛疊的那架紙飛機。班上好幾個同學聽到了,一時都像掌握了一個什么秘密似的,齊齊地側著臉望著他笑,差一點就要指指點點的。童童氣得急了,一心想問個為什么。回到家里,媽媽看了一眼試卷,說:就考這么點分?離你爸的要求,距離大著呢。
哦,距離,原來說的就是分數呀?童童就有些似懂非懂的。
終于,有了個機會,童童問起了老師。老師有了些不耐煩,說:別急,急什么?還沒學到呢。
可是——媽媽怎么老是提起這兩個字?那時,童童沒想起來查字典,何況他也不知道,等到他要是再往前讀書的話,還要準備購買《新華字典》這么一部磚頭厚的工具書。
過了會兒,老師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過了,一回頭,臉上又溫和起來,又說了聲:童童,不急,不急啊。
要么,那就……再等等。
到了三年級,就能學到了。
3
其實,印象里童童也是聽到過“距離”這兩個字的。最早那次,童童想了起來,是聽媽媽說起過的,童童像是剛記事的模樣。那是一個秋夜,好像冷冷的涼涼的,真是奇了怪了,家里一下子顯得很空,要不,他和媽媽就是坐著不動,心里也總是發慌著呢。這以后,媽媽一直不讓晚上出門,以至于童童好多天里都沒有看到過星星。那個煎熬啊,像是快過年了,媽媽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的聲音壓得好低,童童湊到媽媽的耳邊,也沒有聽出個啥。媽媽回話的時候,剛一開口呢,好端端地嗓門大了:你……還有完沒完?你就別問了,好不好?你還好意思問,什么這個那個的,有一點點作用么?這個家,你惦記著干嘛,最好也別提這個家。童童?天天問得心煩意亂,一個人帶他,又當爹又當娘的,我容易嗎?我都快撐不下來了……
童童怎么不想問呢?記得上幼兒園那會兒,好像是大班的第二學期,老師要求組織家長親友團,來一次拔河比賽。記憶里,那是爸爸難得一次進校園。爸爸那時蠻威風的,走路時昂著頭,腰部那里有了將軍肚的模樣,同學們都想往前面擁,可是老師們只是笑了笑,就很快閃到一邊去了。看到別的同學,童童時時仰著臉,生怕人家沒看到似的。那天,爸爸剛一進來的時候,幼兒園園長立馬迎了過來,腰彎得可低了,墜在不遠不近的當口尾隨著,像只秤砣似的,生怕在秤稈上掛不住,遞上滿滿的笑,一閃一閃的。學生家長們拔河的時候,別看爸爸身材臃腫得有些笨拙,可就是這樣,童童他們這一組的家長親友團,最終還是毫不費勁地拿到了冠軍。只可惜,還沒等這次拔河的獎狀發到手呢,爸爸出門下樓的那個傍晚,被幾個臉色繃緊的人,一聲不吭地帶上了一輛車。
當時,童童在樓上看到了,那輛車一聲不吭地走了,一直走到遙遠的夢里。
夢醒了,天亮了,滿天的星星,怎么一顆也不剩地溜走了。
爸爸——你到底在哪兒?你看看呀,你走的這些年,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可就是沒有告訴,你到底去了哪兒?
媽媽說:找什么找,沒臉找哪兒?就當他出了遠門,做生意虧了本,出去賣苦力、討債去了。
那可是我的爸爸,那個走起路來,氣宇軒昂的爸爸……童童怎么會相信呢?一抬眼,那么一堆堆的星星,擠得滿天都是,就是有幾顆鬧起了性子打了架,哪怕是跌落凡塵倒影在河面上,那也是滿載一船銀輝嘛不是?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只是……也沒有一顆,想著告訴自己一聲呀。
再熬幾年吧。媽媽的聲音漏了風似的:童童,你可別恨媽媽,不是媽媽不帶你去,你爸離我們那么遠,又是倒車又是坐船,要幾天幾夜的不說,距離實在是太遠了。
媽媽還說,我倒是想過去一趟,再好好地勸勸他,男子漢大丈夫,錯就錯了,只要以后不錯就行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是,這要是去一趟,距離那么遠的,吃的苦還不得齊腰深啊?
童童想,這距離,莫不是路吧?
4
晚上,媽媽這么一哭,大年三十夜,就算是這么平淡淡地過去了,一點也不熱鬧,就是電視屏幕上紅紅火火的春晚,媽媽都沒有心思看上一眼。年年如此的,童童一個人看著,再好的小品相聲,也笑不起來。
這好幾回了。好不容易,天一亮,那就是年過了,童童又大了一歲,更要懂事才是。比如說,懂事了,就不能問媽媽伸手要壓歲錢了。
媽媽急了:小祖宗,這不要那不要的,到底想要啥?
媽媽,你說,距離是個啥?童童一字一頓地說:我最想的就是:距——離。
有了距離,就能見到爸爸。這一句,童童說的時候,眼淚嗆了出來。
媽媽不哭了,大義凜然似的,面部表情像是電視上不幸被捕的革命黨人。媽媽說:你爸……唉,該死的,看看我們的童童這么優秀,他哪里還有什么資格,讓孩子喊一聲爸。
有種,你考了100分,媽就帶上你。媽媽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最后這才表態性地說出了一句。
童童這才感到,這分數的距離,天下第一難吧?路再遠,悶著頭走就是了,可這分數,真的是難掙呢?比上天,還要難上幾倍啊。
不由地,童童抬頭望了望天:天上的星星眨呀眨,可就是找不到哪怕一顆,想與自己說一句話。
5
三年級期中考過,成績單終于下來了,老師報分數的時候,臉色特意朝著童童這邊轉過來臉,好像一朵鮮花騰地掛上了老師的臉龐。童童當時怎不記得,教室里還開著窗戶,時不時地有風擠出了無形的身子骨,砸到臉上還真有些冷颼颼的;只是那一當兒,老師的臉如同成了一只搖頭電烤箱,轉過來一股股暖流。
回家的路上,童童的心還熱乎著,跳得歡快。
連自己也沒有想到,童童的算術,真的考了一回100分。
帶著這個100分,第二天搭火車,第三天又趕船,第五天到了……那天,像是快過年了,剛出家門的那個夜里,坐在遠行的船上,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童童還看到岸上的人家燃放起沖天的煙花,在天上放飛了無數的星星。可是眼前的童童所看到的,那么一大圈厚厚的圍墻,冷著臉,幾乎遮住天上的日頭。
幸好是白天,這要是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眨呀眨的,那不把里面的人困得急壞了?
這里……難道爸爸就在這里做著生意?這里,有啥好待的?爸爸,咱趕緊回家,你為什么好幾年都不回一趟家?
媽媽忍著淚,對值班的那位叔叔說:領導……求求您了,能不能,您行行好,行不?就這一回,俺給您跪下了。您也看到了,孩子這么小,幾年沒見他爸爸了,天天吵著要來,要死要活的。也怪我,沒事先聯系上你們,千兒百里的,就這么興沖沖地趕來了。
那位叔叔一時也插不上話,兩手一直扶著往地下癱倒的媽媽。糾纏了好一陣子,媽媽的聲音不再斷斷續續了,整個人也像是清醒了過來:領導,既然一時見不到人,那就算了,好歹也算是我們來過一回……唉,這一趟下來,距離怎么那么遠?
童童想,這該死的距離,太讓人難受啦,比路,比分數還讓人難受,怎么就一直夠不到呢。
這么一想,童童就有了心思,悄悄地拉住了媽媽的衣角,低聲地央求了幾句,說是這次來了,一路上那么受罪,眼下真的不想走,還想再等幾天。值班的那位叔叔心軟了,蹲下來抱住了童童,臉龐還靠得緊緊的。過了好一會兒,童童他們這才聽到那個叔叔慢慢地劇透了實情:原來高墻這一帶,突然的,十來天連續龍卷風,還夾著大暴雨,氣象預報上說是五十年不遇呢,結果引發了山洪泥石流。他們這所年老失修的監獄,幾處受損,還挺嚴重的……不得已,上級緊急來了調令,其實也是為所有人員的安全著想。也就是昨天,這里才轉移安置完畢,新接管的另一家監獄,距離這里有好幾百里。
媽媽的嘴角扯了一下,是苦澀的笑:算啦,我們也盡到心意了。其實,也就是心里有個念想……孩子想看一眼爸爸,勸他安心改造,早點回家。
要不,我們娘倆,這就原路返回吧。媽媽總算泄了氣,平時在家里,童童眼里的媽媽,多么要強的一個女人啊。
6
又是新的一學期。
開學了,也沒過幾天,算術課本上的應用試題,真的出現了“距離”這兩個字;接下來,又過了些時候,語文老師也開始解釋起了這兩個字,還在黑板上板書了一行字:距離,表示時間和空間相隔的長度。
輪到單元測驗時,語文老師出了一道題,用“距離”造句。
看到這兩個字,童童的腦子嗡嗡直響,恨不得一張嘴,把這兩個字吞了再說。距離啊,距離,你讓人說不上愛,也道不出恨。一看見這兩個字,許多壓抑在心里的話語,一時發酵開來,像是無數顆星星,一顆顆地想往外蹦,成為童童筆下的一個個漢字。是啊,這么些年,童童想寫的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就這么一個恍惚,一時間,滿紙上似乎浮現起了數不清的星星,一個個還眨著眼睛,像是憋著一肚子的話。
看看還剩不少時間,童童就想寫下那個憋在心底的酸楚,那一路尋找爸爸的艱難,這個難得與當年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有得一拼的親歷故事。
童童的語文,也拿了100分。
童童原本不想告訴媽媽,媽媽還是知道了。
媽媽說:上次,聽說我們找過去了,雖說沒有見到,但是爸爸在那邊的表現好極了。我們這邊的司法局來了電話,說家里人要是真的想與他說點啥的,只要他表現好了,就可以與家里視頻連線。哦,兒子,你知道吧,上次,你爸爸在鏡頭前懺悔了,哭得一塌糊涂,他說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這個家……你爸爸說了,他放松了學習,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總覺得當了領導,手里有權了,官架子大了,有點看不起像李偉爸爸那樣的普通工人,結果自己栽了跟頭,對不起黨和人民的培養……現在,他終于知道了,他自己就是一個苦出身,骨子里就是一個農民的兒子。
媽媽,我長大了,一個人去看爸爸。我要告訴爸爸,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照樣還是男子漢大丈夫。童童說:媽媽,你同意嗎?
只是……這距離,真的太遠了。
迷途知返,早點回家。好孩子,只要他好好改造,我們永遠是一家人。那天,夜已經深了好一會兒,媽媽還是拉開了窗簾,遙望著遠處的點點繁星。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你們為什么不說一句話?童童急了,夢里卻像是看到了爸爸刑滿釋放回來了。爸爸一頭撲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懺悔著。許久,媽媽這才攙起了爸爸,兩個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讓童童一時插不上話。童童急了,滿眼里冒起了星星,怎么也揉不出一顆,朦朧間只是聽到了媽媽說了這么幾句:人生在世,哪能無過?只要知錯就改,我們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萬水千山也相隔不遠,再遠的距離也在這里。
童童見媽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有點似懂非懂的:畢竟,《新華字典》上,真的可不是這么說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