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第紅
2020年10月2日,國慶黃金周的第二天,我去中山大學看望中文系齡齒最高、已過米壽的易新農教授。暌違二十幾載,雖近在咫尺,竟緣慳一面。一恨時光倥傯,從不肯停下匆匆的腳步;二恨工作如麻,纏得我透不過氣來;三恨自己不才,無顏拜見恩師。我下定決心,要利用國慶假期去做一次探訪。一聯系,機緣是湊巧的。易老師大病初愈,剛好從醫院回到家中,而隨后,他將啟程去美國定居。上天都不愿見到我和他錯失見面的機會。
上個世紀90年代,我在中山大學學習時,易老師是《外國文學史》的授課老師。記憶中最深的,是他講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形形色色的小說人物,跌宕起伏的情節,融匯人間百態,他順手拈來,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得心應手,揮灑自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人間喜劇》包含九十余部作品,易老師一部不落、全部看完。對于課堂上引用的原文,他一段一段、反反復復地背,滾瓜爛熟,成竹在胸。因此,同學們說他是“電腦式博聞強記”。
最令我感動的,是外國文學史考試那天,他不是監考老師,卻一直站在考場外,默默地等待。我答題答了多久,他在外面就等了多久。考完后,同學們魚貫而出,他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迎著我徑直走來,眼里滿滿的殷切的目光。通過考試,大抵是沒有問題的,我對自己有信心,他對我亦有信心。在這一點上,師生達成了默契。所以,他沒有過問我考試的情形,只是說:“走走走,吃飯去!”他帶我到桃李園餐廳,請我撮了一頓。每每回想至此,我就情不自禁,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是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人,承受過無數次的冷漠,卻難以承受一次溫暖。
1979年前后,教育部委托中山大學舉辦全國高等院校戲曲培訓班,由王季思先生主持。當時僅有講師職稱、主攻外國文學的易新農也被邀請到了培訓班現場。參加培訓班的學員來自全國各大學,其中不乏名牌大學。易老師在中山大學的同班同學宋綿友任教于南開大學,亦是其中一位學員,“委屈”地成了同學的“學生”。易老師發揮他的學術專長,首先介紹以亞里士多德《詩學》為代表的西方悲喜劇理論。他侃侃而談:“比如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的、完整的、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借以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凈化)……”接著,他結合理論,分析《普羅米修斯》《安提戈涅》《美狄亞》等作品。當時是副教授的黃天驥,在培訓班上開設了關漢卿戲曲專題講座。他們的講課得到了學員們的“純手工點贊”,尤其是通過研討古希臘悲喜劇,拓寬了中國古典戲曲教學與研究的視野。主持者王季思先生本人亦有收獲,他后來主編的、成為他學術代表作的《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最初的念頭正是在此次培訓班上萌芽的。西方戲劇分悲劇喜劇,中國古代戲曲也分悲劇喜劇,“這個可以有”!王季思先生原來并沒有悲劇喜劇概念,是易老師的思路啟發了他。要知道,王季思先生在全國文學史界赫赫有名,他與游國恩等人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成為全國高校文科通用教材。
我也是易老師這一思路的受惠者。撰寫畢業論文時,易老師是我的指導老師。因為我對兒童文學的興趣,便將安徒生童話作為選題對象。為此,我專門買了安徒生童話全集。易老師指導我讀丹麥文學史、讀有關安徒生的傳記,查找關于安徒生童話的論文。最后,我選定的論文題目為《論安徒生童話的美學價值》。這個選題在當時還是有一定新意的。在論述安徒生童話的美學特征時,我提出了“悲劇美”與“喜劇美”的概念。如果說《海的女兒》是悲劇美的代表,那么,《皇帝的新裝》則是喜劇美的代表。既然古代戲曲可以借鑒古希臘的悲劇、喜劇的理論,為什么現代童話不可以借鑒呢?我的寫作思路,易老師是認可的。當然,這只是論文中的兩點,遠非論文的全部。論文完成后,交給中文系另外一位老師評審,結果卻只得了個“良”。在合格線上,分“優”與“良”兩個等級。易老師似乎有點悶悶不樂,為此“耿耿于懷”。我反過來“安慰”他:“反正在合格線上,結果都一樣。老師給我的論文評為‘良,其實是在鼓勵我,說明我還有進步的空間。”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對我寄予的“優秀”的厚望。
相對于外國文學,比較文學是一門新興學科,迅速發展成當代文學研究的顯學。易老師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挑起了中山大學比較文學的教學重擔。于他而言,這也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需要他重新學習,不斷鉆研。為了提高教學質量,為了把教學與科研結合起來,踐行以研促教,他一頭鉆進比較文學的科研工作中。比較文學研究,需要研究者博古通今,學貫中西,需要研究者廣博的知識、開闊的視野以及開放的思維。關于“影響研究”,他和陳平原合寫了《<玩偶之家>在中國的回響》,獨立撰寫了《易卜生和中國現代文學》;關于“平行研究”,他撰寫了《<戰爭與和平>與<三國演義>史詩風格比較》《中西歷史小說比較研究》;關于“主題學研究”,他撰寫了《西方敘事文學中追尋主題及其文化內涵》;關于“原型研究”,他撰寫了《從“英雄歷險”原型母題看<羅摩衍那>》。實話實說,這些論題,作者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是招架不住的,是論不出子丑寅卯來的。
易老師的比較文學課堂,不僅知識豐富,內容充實,更有思維火花的閃爍、智慧大門的開啟。他善于運用啟發式教學,培養學生宏觀的視角、“比較”的思維。聽他的課,學生受益匪淺,受用無窮。中文系1987級學生王紅雨贊曰:“易老師的最大特點是不灌肚腸,而吊胃口,幫助學生開啟智慧大門。”中文系1988級學生陳俊文感慨:“這簡直是上了一堂生動形象的人生教育課,它對我的影響將是深遠的。”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這是典型的啟發式教學思想。可以說,孔子是啟發式教學的“祖師爺”。對于教師而言,啟發式教學應該成為他們的法寶。
敲開易老師的家門,易老師竟認不出我了!歲月啊,是一把怎樣的雕刻刀,在我的臉上刻下了太多的滄桑!而易老師雖然也遭受了疾病的折磨,卻像一株蒼老遒勁的青松。盡管我的面容已然變得“陌生”,但是交談仍然是親切的。
易老師退休之后,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三傳”的寫作中。“三傳”是指三部傳記,分別是《葉啟芳傳》《容庚傳》《近代藏書家王禮培》。雖然傳主有別,但精神傳承卻一以貫之。
《葉啟芳傳》傳主,從教堂孤兒到中山大學知名教授。傳記把葉啟芳的一生放在波濤洶涌的歷史洪流中考察,讓讀者在重溫20世紀中國史過程中感受老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該傳記記述的不僅是一個人,更是一部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承史。
《容庚傳》傳主,頗具傳奇色彩。他帶著古文字書《金文編》初稿拜見著名學者羅振玉,羅振玉視其為奇才,推薦他以中學學歷直接入讀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研究生。隨后,《金文編》出版,震動四方,享譽海內外,贏得“古文字的‘新華字典”的美譽。他青銅器研究方面的集大成之作《商周彝器通考》則被考古學家視為“圣經”。在中山大學,他是堪與陳寅恪比肩的大師級學者。容庚先生既是易老師的老師,又是易老師的同事。易老師主攻的外國文學專業與容庚先生主攻的古文字專業,兩者不太沾邊,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中文系,容庚先生淵博的學識、嚴謹的治學態度、獨立自由的學術精神、敢言無畏的風骨、剛正不阿的品性,深深地感染了易老師。借《容庚傳》的寫作,除了向老一輩學者致敬、弘揚優良的學術傳統之外,易老師還有更深的考量。他說:“借此寫容庚傳的機會,讓我們反思中國式的思維或中國文化的缺失,應是不無裨益的。容庚傳所記載,都出自已有文獻資料,特別是容庚個人檔案。為容庚作傳,亦是希望借容庚一生的記述,為中國現代文化史留下一些鮮活的史料,當代讀者或后人可從中窺見中國歷史長河中的一鱗半爪。”
說著說著,易老師捧出了《近代藏書家王禮培》。他不知道我要來,家里所有書籍毫無保留地捐給了中山大學圖書館,書柜里空空如也。這書,也許是他家里唯一的一本書。如果我早點來看易老師,大概能得到一堆贈書。不過,我想,對于書來說,圖書館是最好的歸宿,好比一個四處流浪的人回到了溫暖的家。易老師非常謙遜,稱我為“學弟”,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學弟雅正”。
《近代藏書家王禮培》傳主,是易老師的外祖父。為外祖父立傳,是他的夙愿。王禮培出身名門,叔祖王錱是湘軍創始人之一。他是清光緒十九年舉人,曾參與“公車上書”,是清末民初湖南數一數二的藏書家。他愛書如命,藏書汗牛充棟,宋元珍本、明清刻本、稿本抄本琳瑯滿目,典籍盈架。他藏書的一部分被另一湖南人購得,藏于上海江灣寓所,1931年慘遭兵燹,令人扼腕長嘆。另一些藏書則流落到了五湖四海。2010年,國家圖書館舉辦古籍特展,北京大學圖書館“大熊貓級”藏品——宋版珍品《淮海集》引領風騷,它正是王禮培的舊藏。當那一天,易老師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發現臺灣“中央”圖書館和傅斯年圖書館所出版的善本古籍題跋輯錄,其中有王禮培藏書題跋影印真跡時,他心中的喜悅啊,比美國東西兩邊太平洋和大西洋加起來還要大。自此,他看到的每一朵浪花,都有了詩詞歌賦的韻味,他踏響的腳步,全部是平平仄仄。美國圖會圖書館給他提供了優良的條件,一天復印50頁資料,全部免費,即便是隔一個星期再去,桌子上擺放的東西原封不動。易老師的飲食受梁漱溟影響,七小時內不進食。別人進圖書館分上半場和下半場,以午餐為界,他一進去就是全場。在美國國會圖書館,他為寫作該書積累了大量寶貴的資料。
王禮培詩藝著作《小招隱館談藝錄》、詩集《小招隱館后甲子詩編》涉及歷代詩文,內容豐厚精深。王季思先生曾對易老師說:“你把這兩本書都讀通讀進去了,你的中國古典文學也就通了。”寫作該書的過程,也是他重新出發的過程。過去,他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外國文學專業上,而在晚年,他悄悄地實現了華麗轉身,轉向中國古典文學。
五四時期,中國傳統文學一度受到沖擊,王禮培等傳統文人、乃至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等學者,仍在竭力維護中國文學的優良傳統。在此,我無意否定五四運動偉大的歷史貢獻,但認為它也有“矯枉過正”之嫌。王禮培之所以孜孜于藏書事業,正是出于維護、保存幾千年來中國優秀傳統文學、傳統文化的目的。他在《談藝錄·論歷代文派》中說:“處今日文運百六陽九之會,吾甚懼乎文獻之無征也,又甚惜乎壯盛之精力亦耗于斯也。延其將喪,及其未墜,窮源究委,開悟來者,其后死者之責乎!”拳拳苦心,躍然紙上。易老師為王禮培立傳,除了告慰他外祖父的在天之靈,除了秉持對傳統文學的尊重與敬畏,又何嘗不是在延續中華民族的文脈呢?
沒想到,易老師還給我出了一個字謎。“左邊是天,右邊也是天,拿去中間兩根擎天柱,是地不是天。”他的父親英年早逝,母親帶著他們兄弟姐妹住在外祖父家。這是一個充滿濃郁書香的大家庭,生活中洋溢著傳統文化的氣息。該字謎正是他外祖父讓他猜的,謎底為“非”。“非”字左右都是三橫,可看作乾卦“ ”,乾為天;“拿掉中間兩根擎天柱”,即去掉“非”字的兩豎,可看作坤卦“”,坤為地。沒有《易經》的八卦知識,是猜不出這字謎的。
西方文學起源于以希臘和希伯來為核心的“兩希文學”,融匯人文思想、人道主義以及現代心理學、存在主義哲學等潮流,迤邐而來,奔流不息,洶涌澎湃,波譎云詭,氣象萬千;中國文學起源于“詩騷”,融豐富的神話傳說和民間“說話”傳統,注入“史傳傳統”,匯入以儒釋道為中心的思想洪流,還有現代啟蒙思想、革命文化的加持,一路奔騰,勇往直前,浩浩蕩蕩,氣勢磅礴,波瀾壯闊,云蒸霞蔚。最終,西方文學與中國文學匯合在世界文學的泱泱大海……無論是西方文學還是中國文學,都離不開各自傳統與歷史文化的強大支撐。西方文學如果離開了古希臘羅馬神話、荷馬史詩,離開了基督教,那是不可想象的,正如中國文學如果離開了古代神話、離開了儒釋道不可想象一樣。對于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脈,我們焉能不賡續呢?魯迅有言: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易老師以他的學術閱歷啟示我,一個人的閱讀視野要廣,不僅要向外看,向西方學習,更要向內看,向傳統學習。
告別易老師,詩圣的兩句詩倏地蹦上舌尖:“青松寒不落,碧海闊逾澄。”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