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若迅, 張啟春
(1.華中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武漢 430079;2.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農村研究院,武漢 430079)
中國在2021年宣布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其中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作出了關鍵性貢獻。然而,在解決鄉村絕對貧困問題的過程中,也發現外部“輸血式”扶貧帶來了諸如“扶貧依賴癥”,“等、靠、要”的問題,因此,在2017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就指出要“增強農村內生發展動力”,“激活農業農村內生發展動力”的要求,轉變農村發展的理念為“造血”,同時《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中還提到“健全社會力量參與機制”,“凝聚全社會力量,扎實有序推進鄉村振興”。可見,鄉村振興已成為一個政府與社會力量共同發力、參與主體多元化的復雜工程,鄉村面臨著如何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并接續實現振興的巨大挑戰。從現實層面看,政府應該在其中擔任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才更為合適?社會力量應該如何切入鄉村振興戰略?更為重要的是,如何提升村組織、村民的主體地位?從理論層面看,繼“輸血式”扶貧和強調鄉村發展的內生動力之后,如何實現新內生發展?新內生發展模式在中國的實現路徑又是什么?通過對新內生發展模式進行梳理,并結合中國的鄉村發展案例進行分析研究,將有助于回答上述現實和理論問題,實現脫貧村振興路徑的優化。
新內生發展理論也多被譯為新內源性發展理論,出自對鄉村地區外生發展模式的批判和“純粹”內生發展的反思。外生發展模式的本意是利用諸如資本、技術、管理等外部力量介入鄉村地區的發展,使勞動力和資本在鄉村地區的流動得以加大,進一步推動農業的產業化和專業化,提高其較低的生產率,從而解決鄉村相對城市而言的邊緣化、空心化、衰退化等問題。該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鄉村地區的發展,但也使鄉村淪為了城市發展的背景板,破壞了鄉村自主發展的能力,其逐利性本質帶來的淘汰機制也使村民喪失了多樣性,這些副作用最終反而讓外生發展模式成為一股掠奪性力量,加劇了鄉村主體地位的弱化和本土資源的流失。“內生發展”的概念因此在20世紀70年代末被正式提出,強調相較外生發展而言,一個經濟體發展的主要動力源是其內部要素,進而引出了鄉村地區的內生發展模式。該模式注重鄉村發展不應依靠外部的資源,而應該依靠鄉村自身的比較優勢和內部資源,并以村民為主體,走內部主導的、具有其獨特性的發展道路,但其中也包含了一種非常理想化的假設,即村民作為建設鄉村的主體能自覺且有效地發展好鄉村。基于此,Ray于2000年正式提出新內生發展的概念,指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發展不平衡地區單純依靠地方資源和地方行動者的參與來擺脫困境過于理想,仍需要結合外部力量等超地方因素,積極與外部環境互動。[1]該模式在內生發展模式所表達的價值立場上將外部力量作為發展要素納入考量,化解了外生與內生的互斥,顯得更為合理,但也需要一個中介能夠同時調動內部資源和應對外部力量,實現鄉村發展的內、外合作。三種發展模式的比較梳理見表1。

表1 外生發展、內生發展和新內生發展
中國的貧困村發展經歷了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的戰略轉變,其發展模式從“輸血式”扶貧到“造血式”扶貧再到鄉村振興,與國外的外生發展到內生發展再到新內生發展類似,并且同樣遭遇了外生發展帶來的困境,意識到了內生發展的重要性,也使國內學者們對外部力量助推鄉村建設持辯證態度的同時,更加注重對村民主體性的激發:產業扶貧是脫貧摘帽的重要途徑,林萬龍等將中國產業扶貧模式進行總結,提出救濟式產業幫扶模式雖推開速度快但不利于貧困人口的可持續發展[2],對外力的粗放式干預提出反對意見。李小紅等將外力參與貧困村振興的模式分為嵌入式治理、合作治理、融合治理三種,指出應結合貧困村發展階段及時切換外力參與治理的模式[3],辯證地看待外力參與貧困村振興。黃承偉等總結了精準扶貧時期的產業扶貧實施困境,提出應構建益貧性的利益聯結機制和倡導參與式扶貧[4],妥善處理好市場的逐利邏輯與扶貧的道德邏輯之間的關系有助于挖掘貧困戶的內生動力,更好地實現“造血式”扶貧。朱啟臻將鄉村建設中人們普遍關注的市場主體和經濟效應拋開,從社會學的角度提出發展鄉村產業應以村民為主體,且應建立在鄉村整體價值基礎上并與鄉村價值體系相結合[5],進一步強調了村民的主體性。郭曉鳴等結合四川省蒼溪縣獼猴桃產業的成功經驗,提出用本土特色替代外部產業植入解決扶貧產業短期化,用適于地方產業發展的內外要素有效整合機制解決扶貧資源的分散化[6],總結出一條外部力量如何參與、如何協調內外資源的扶貧路徑。脫貧攻堅這個解決鄉村絕對貧困問題的社會項目,一定程度上使農業稅結束之后“懸浮”[7]的鄉村基層再次凝聚,為后續鄉村振興中主體性延伸到每一個村民,進而成為鄉村發展的中堅力量奠定了基礎。
全面脫貧后,圍繞如何鞏固脫貧攻堅成果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并找到實現鄉村振興的路徑,學者們結合脫貧攻堅的實踐和新內生發展理論的啟示作了許多思考:王蘭基于大興安嶺南麓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的田野調查提出認同是鄉村振興的前提[8];借鑒Ray的“領土-文化”概念,張文明等認為需要建立“領土-文化”的地方性認同來激勵地方居民參與鄉村發展,進而提升地方的自主發展能力,實現地方居民的整合[9];將內源性動力作為新內生發展模式的內在需要,朱婭提出要通過重塑村民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喚醒村民對鄉村的文化認同,解決文化墮距問題,并在此基礎上重構鄉村共同體[10],這體現了新內生發展中“社區為本”的整合取向[11]。新內生發展模式除了強調對鄉村內部人力資源的整合外,還強調對內部自然、文化等獨特資源的整合,這就需要關注地方資源的超地方表現。因此,在地方內生發展的萌芽階段,超地方因素即外部力量常常可以成為地方資源的催化劑[9]。由于當前階段鄉村振興的外部力量往往遠大于內部力量,要想實現鄉村內部主體地位的提升,對鄉村內部進行賦權成為必要。王蘭將賦權分為確權、賦能、參與三個步驟,分別從法規政策、能力提升、吸引參與三個方面描述賦權的具體操作,就興安盟“菜單式”扶貧和“積分制”扶貧的成功經驗特別強調村民參與的重要性[8];岳曉文旭等通過對多案例的研究,將鄉村新內生發展劃為不同階段,對賦權目標和賦權手段分別予以分析,詳細描繪了賦權如何促進鄉村的新內生發展[12];王丹等提出通過技術賦能使“技術-現代性”這一外源性發展模式向“技術-能力”這一新內源性發展模式轉變,但同時要遵循“以人為本”的底層邏輯,防止技術賦能的異化[13]。如何協調外部力量參與鄉村的新內生發展也是學者們關注的重點。李懷瑞等提出社會力量具有靈活性和多元性,政府要積極發揮“外引”作用,在動力機制和激勵機制上做出創新,引導社會力量參與鄉村振興[14];在鄉村治理上,有學者提出要創新鄉村治理方式[10],建構相對傳統壓力型體制的“韌性治理”體系是釋放鄉村活力的可行方式[11];趙海濤等結合北京市平谷區T村的例子說明,第一書記和村干部的互動機制和多方利益共享機制能實現外部政府力量與內部地方力量、外部非政府力量與內部地方力量的協調[15],最終,鄉村振興要將外部力量轉化為內生發展動力[16]。
結合中國學者們的研究我們不難發現,圍繞建設鄉村的外部、內部力量,存在一條通過建立認同、資源整合、基層賦權、創新協調等方式實現鄉村新內生發展的路徑,并且隨著鄉村發展階段的深入,外部政府力量從開發者的角色向引導者、合作者轉變,這個過程中鄉村內部逐漸整合,鄉村內部力量參與鄉村建設的形式依次體現在地方精英到集體組織再到每一個村民身上。
新內生發展強調鄉村主體性,表現為鄉村內部力量參與鄉村建設的自覺、自主和創造的能力。提高鄉村主體性已成為鄉村振興研究的共識,結合新內生發展理論中強調的整體性視角,本文將鄉村主體性分為村民主體性與村組織主體性對案例進行分析,村民主體性側重從村民個體角度解釋村民參與鄉村發展的主導性、主動性、受益性;村組織主體性側重從一個更為整體的角度解讀鄉村主體性,體現在了鄉村發展實踐的整體規劃、發展需要和利益分配等過程中。新內生發展同樣強調外部資源的必要性,政府部門在脫貧時期的直接干預以及后續的規劃引導,市場主體對鄉村開發輸出的資金、技術和管理能力等外部力量也為鄉村發展貢獻巨大,本文依據案例中政府與市場主體等外部力量參與鄉村建設的力度,進一步分析外部力量的作用,用政府主導和市場帶動具體表征案例中外部力量的特點。鄉村主體性與外部資源分別對應了鄉村發展的內部與外部兩條進路,圍繞鄉村主體性與外部資源建立分析框架來解剖不同條件下的鄉村發展案例,將有助于找到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的鄉村新內生發展路徑。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基于新內生發展的分析框架
案例樣本的選擇從調研的可行性和樣本的典型性出發,首先選取湖北省Y縣作為具體調研區域。Y縣是集革命老區、貧區、山區、庫區于一體的貧困縣,1994年成為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592個貧困縣的一員,貧困人口眾多且貧困問題突出,在2019年底宣布全面脫貧。經過實地調研,筆者發現Y縣許多村仍有青壯年外出務工,老年人、兒童以及患有疾病的村民留守村中,鄉村空心化嚴重的現象;精神生活匱乏,因病留守人口中患有精神疾病的比例不低;村民話語權較低,同時缺乏相應學習能力,不能成為鄉村發展的主導性力量,因而未能充分獲得鄉村發展的紅利。但同時也有部分村莊的發展明顯優于其他村,擁有多元的鄉村產業,村組織正帶領村民逐漸走出了一條繼脫貧成功之后的可持續發展之路。仙島湖景區位于Y縣W鎮的W水庫,依W水庫而建的仙島湖景區生態環境優越,是省級生態旅游風景區、國家4A級旅游風景區,景區周邊許多村莊圍繞此生態資源大力發展鄉村旅游,打開了鄉村發展的新局面,經過篩選,筆者選擇仙島湖景區周邊的Y村、S村、C村、G村作為深入分析的對象。通過與地方政府官員、政策性金融機構職員、村干部、村民、私營企業主等進行訪談獲取一手資料,輔以地方政府官方網站以及從新聞報道中整理的各村發展事件等相關文本、數據支撐本文的研究,發現四個村發展過程中鄉村主體性的強弱及表現形式各不相同,外部力量對各村發展進行干預的情況也不一樣。本文將對四個村的鄉村發展路徑分別進行描述和比較,通過對比凸顯各案例的不同之處。為了更直觀地解釋各村的發展路徑,本文首先對四個村的基本情況與發展特征進行簡要概括(見表2)。

表2 四個村基本情況與發展特征的簡要概括
1.Y村:政府主導—鄉村主體性薄弱
從外部資源的角度分析Y村的鄉村發展,發現其外部進路整體上可以總結為政府力量主導,市場主體逐步介入。在Y村發展的早期,政府通過扶貧資金的直接供給幫助Y村發展光伏發電,并引入電子廠這類社會扶貧項目,兩部分扶貧產業的微薄收益一定程度上緩解了Y村的絕對貧困問題。2016年Y縣推進“兩區兩帶”建設,Y村處在規劃打造的鄉博園項目范圍內,村里無人耕種的土地被政府以土地流轉承包的方式納入項目進行開發,Y村的人居環境第一次有了大范圍的改善,對應806畝土地的租金每年直接發到相關村民手中,鄉博園的建設成為Y村脫貧路上又一重要事件。但政府能投入鄉村建設的資金是有限的,為了使前期投資取得預期回報,并進一步圍繞鄉博園幫助Y村打造可持續性的鄉村旅游產業,當地政府轉變由Y縣城投作為主要管理者的經營思路,于2021年引入專業的旅游開發公司合作,由私人企業出資將鄉博園景區進行修復和進一步開發,對鄉博園景區進行市場化運營,并更名為仙溪花廊景區。從單一的政府力量到政府力量為主、市場主體介入,政府意識到旅游開發公司能提供政府部門不具備的管理經驗和經營能力,更大程度利用Y村的自然資源,從旅游景點的開發、設計上滿足游客的需求,進而使仙溪花廊景區實現長遠發展,使Y村的鄉村旅游產業實現整體上的大跨步,同時增加當地村民就近就業的選擇,促成村組織與村民的共同發展。
鄉村主體性在Y村的鄉村發展進程中并不突出,在與村支書的交談中鮮有能表現出村民主體性的突出例子被提及,多是以村組織為行動主體順應當地政府對本村的規劃安排參與扶貧事業與鄉村建設,村干部積極配合執行鄉鎮政府的發展計劃,使村級自治組織表現得更像行政體制中的一環。村民主體性體現在受益性上,貧困戶們依靠扶貧產業的收益脫貧,部分村民在仙溪花廊就近務工,條件稍好的村民依靠政策鼓勵開辦農家樂,但Y村村民實際上獲得的收益較少,務工崗位和收入不夠穩定,當地旅游產業也暫未形成規模,不足以支撐農家樂的長足發展,因此,村民們又表現為獲得感、幸福感不足,一直處于一種較為被動的狀態,并未表現出主導性與主動性。在隨機采訪村內某一苗木合作社村民后了解到,其苗木合作社經營狀況還不錯,但樹苗多銷往外地,并未參與仙溪花廊的建設,也證實了這一判斷,理應作為鄉村建設主導力量的村民個體沒有足夠能力或被賦予相應權利去參與鄉村發展,村民主體性尚未被激活。
2.S村:政府主導—鄉村主體性初現
從外部資源的角度分析S村的鄉村發展,因其地理位置、旅游資源與Y村相似,同樣表現為以政府力量為主導,通過資金的直接供給幫助S村完成民房、道路等鄉村基礎設施提升和發展光伏、水果采摘園這類村民直接受益的公益事業。但S村在鄉村主體性上的表現與Y村相比更顯著,可以歸納為經濟能人帶動的村民主體性向村組織主體性轉移。2013年,在S鎮做了23年買賣、深得村民信任的A作為村民眼里的鄉賢被推選出來成為該村村支書,為了帶活S村,當即帶領“村兩委”干事創業,積極探索“農戶+合作社+公司”的模式,在種植業、旅游業上主動謀求發展,先后完成了養雞基地、采摘園、養羊基地、油茶基地的建成投產,積極圍繞扶貧政策申請脫貧攻堅項目,將美麗鄉村建設試點村的獎補資金用于擴大采摘園面積,規劃200個車位的停車場專門對接仙島湖景區的自駕游游客等,活躍在S村鄉村發展的每一線。A從經濟能人變為帶領Y村致富創業的村干部進入村兩委班子,離不開村民的支持,其權威基礎表現為政府培育與村民參與的混合權威[17],村組織主體性在此基礎上得以更充分發揮,村民們在創業和政府整治環境的行動中更為配合。
3.C村:政府主導—鄉村主體性活躍
2015年被定為“三類村”的C村短短幾年躍升為省級“綠色示范鄉村”,外部力量對C村發展起到的幫助是巨大的,其中以政府蹲點幫扶的作用最為突出。在2015到2016年間,包括H市市委書記在內的多位市、縣、鎮領導駐點C村指導“三類村轉化”和精準扶貧,先后多次進村走訪,調研解決實際問題,黨政干部的重點關注促使涉及農辦、水利等市、縣10多個公共部門加大了對C村人力、財力、物力的支持,1000余平米的村民活動廣場硬化了,村里長800米寬4米的水泥路修好了,主干路沿線46戶農房全部進行粉刷裝飾,安裝節能電燈,種植各類樹木4000多株改善村莊綠化,地方企業也響應號召,積極捐資修建了嶄新的村級綜合大樓,C村的人居環境和基礎設施條件得到徹底提升。但駐村幫扶行動中,政府對C村發展做出的更為重要的貢獻是定下了C村發展要走團結之路、小康之路、生態之路、文化之路、人才之路,C村的主體性也在各條道路中得到充分體現。團結之路上,外部黨政干部的先期干預為C村的黨組織再凝聚帶去了活力,其中的典型例子是H市市委書記提出以建設文化禮堂為契機,親自做村民代表的思想工作化解“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的百年矛盾,該自然灣70歲的老黨員聽后茅塞頓開,第一個贊成祖堂合并,帶頭做自家兄弟的工作后逐家逐戶宣傳發動,終于統一思想、形成共識,最終由該組黨員干部帶頭,發動群眾拆除了一個祖堂,建起了美麗生態的“村民活動廣場”,把另一個祖堂改造成為“文化禮堂”,作為全組村民集體議事、操辦紅白喜事、學習政治、學習文化技術和開展文化活動的場所。以村民黨員為主體的“任務型鄉賢”[18]成為C村團結之路上的巨大力量,C村4個自然灣都成立了以黨員為主體的“賢達理事會”,實行“理事會干部社會能人”模式,較好地解決了土坯房改造建設前決策、建設中參與、建設后管理問題;還有老黨員帶頭流轉自家菜園地讓村里發展大棚蔬菜和采摘園;各組黨員帶頭帶領群眾整修村里的基礎設施等等,例子不勝枚舉。文化之路上,C村各組成立以黨員為主體的“孝親敬老協會”,建起了標準化“文化禮堂”和村民文化活動廣場,組建了采茶戲劇團活躍在十里八鄉的鄉村大舞臺,這些舉措豐富了村民們的文化生活,讓村民個體在同一個文化場所,通過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形成村級非正式組織,逐步凝聚組織化合力,用文化促鄉風,提升鄉村內部主體性,有效提高了C村內部共同商議解決村里各項大小事宜的能力。人才之路上,C村黨支部積極“招賢”回鄉創業,在溫州打工13年的村民響應號召回鄉開辦采摘園,村集體作為股東入股20%拿分紅充實鄉村集體經濟,周邊貧困戶不但能通過土地流轉承包給采摘園拿租金,還能在采摘園里干農活每月收入3000多塊,帶動貧困戶脫貧的同時大大激發了村民們做事的熱情。C村在政府力量的指導下,通過基層黨組織再建實現了鄉村主體性從村級組織主體到村民主體的大跨步。
4.G村:市場帶動—鄉村主體性穩固
G村位于W鎮東北部,W水庫中段北岸,自然環境條件優越,是W鎮鄉村旅游重點村,相對于另外三個村而言,外部政府部門與市場力量都在G村的發展道路上發揮了巨大作用。早年因為興建W水庫,G村村民分遷至水庫兩岸居住,為了將水庫南岸的居民也集中遷至條件稍好的北岸組團居住,由湖北省移民局與中國農業發展銀行共同出資2460萬元用于支持建設水庫移民避險解困工程,項目于2016年竣工,完成安置庫區移民搬遷戶74戶,政府提供的外部資源直接幫助G村完成了家園的重建,過去破敗的土磚房搖身一變成為了錯落有致的徽派建筑,村前公路也修繕一新,四好公路環繞全村,這也為后續G村大力發展鄉村旅游產業奠定了良好的設施基礎。由于W水庫擁有國家一級飲用水資源,出于保護生態環境的考慮,G村村民不能依靠打魚和規模養殖保證收入,在庫區移民資金的幫助下,G村于2015年平整520畝荒山建立采摘園,成立果樹種植合作社,詳細規劃并栽下各種季節的果樹,保證時令水果不間斷,配合上仙島湖景區不斷增長的游客數量,帶動了幾十戶貧困戶持久、有效脫貧。市場在G村發展旅游產業過程中的作用也尤為明顯,基于G村自身獨特的旅游區位優勢,不少企業選擇來G村投資旅游產業,打造出網紅景點天空之城的旅游開發公司出資開發高山團建拓展基地,有公司準備依靠G村依山傍湖的生態資源打造養生園發展養老產業,歡樂島項目作為G村的重點項目之一也已經在緊密建設當中,市場的參與豐富了G村的旅游產業結構,極大提振了G村鄉村產業發展的韌性與活力,也將進一步帶動G村的基礎設施提升,為村集體經濟和村民帶來更多收益。而G村自身也在產業發展和鄉村治理上下了功夫,通過結合本村水果采摘產業和景區旅游的優勢,進一步開發旅游產品,通過發展水果深加工業,打造了“仙島紫紅”系列的藍莓酒、桑葚酒、楊梅酒三種特色旅游產品,并注冊相應公司專門對接市場進行銷售,加強了本地旅游的品牌化,有利于壯大集體經濟;在美麗鄉村建設初期成立了美麗鄉村建設村民理事會,以更好地推進村委會開展美麗鄉村建設工作,這也為村民們提供了一個貢獻自己力量參與鄉村建設的平臺,致富能手村民Y主動加入其中,調解因項目建設需遷移祖墳、征地導致的矛盾糾紛,最終村莊的景觀工程得到順利有序推進。2021年,G村完成接待游客4.2萬人次,實現旅游綜合收入1000萬元,帶動當地村民就業120余人,榮獲該年度“湖北省旅游名村”稱號。
整體對比四個村的鄉村發展過程,最初都是由村組織作為鄉村內部的主體承接外部資源,具體表現為政府的資金供給、政策補助、干部援助等,通過利用這些外部資源提升了各村基礎設施狀況,改善了村容,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度過鄉村發展的最初階段,為鄉村的下一階段發展打下基礎。脫貧后,各村著眼于通過發展鄉村產業實現脫貧成果的鞏固和集體經濟的增長,政府力量對各村的幫助逐漸穩定,得益于前期積累的物質基礎,各村擁有了初步對話市場的能力,市場力量開始進入鄉村發展的場域,此時各村的內部主體性形式也出現區別。Y村和S村的內部主體性體現在將各自村里的土地,以村組織為主體流轉承包給仙溪花廊項目發展鄉村旅游,是政府規劃下的自上而下的行動,同樣的整體行動也出現在兩村的人居環境整治工作中,村民們表現出了對鄉村環境的責任感,是村民主體性的初步體現,而S村相較Y村的鄉土能人成為村干部帶動村集體創業的生動例子,代表了從地方精英到村組織的鄉村主體性轉移。C村在此階段的內部主體性體現為通過充分發揮基層黨組織的作用,黨員帶頭團結基層群眾、增強互信,以黨組織建設的形式加強村民間的互動,推動鄉村組織賦能,同時吸納有豐富生產經驗的鄉賢回鄉創業,建立“賢達理事會”賦權村民,實現了主體形式從黨員、鄉賢代表的村民主體性到村組織主體性再到更普遍的村民主體性的轉變,組織化提高了村民的主體性,使鄉村主體性更為活躍。而G村則在此基礎上利用多元化的市場主體參與、打造旅游品牌的思路壯大集體經濟,進而使村集體有更多余力支持鄉村建設,通過鄉村旅游產業的發展促進村民增收,改善村民的公共服務,如合作醫療的資金不足等問題,從物質層面增加了對村民主體性的保障,使鄉村主體性更加穩固。四個村的發展狀況表現為遞進式(如圖2虛線箭頭所示),這與各村在鄉村主體性和外部資源上的不同有著直接聯系。
最近,Y縣謀劃圍繞包括Y村、S村、C村和G村在內的七個村打造美麗鄉村建設示范片試點,依據各村不同的資源稟賦打造“產文旅農商”復合型美麗鄉村,屆時將有更多主體參與進鄉村發展的過程中,同時計劃成立片區聯動發展平臺,這將對如何更好發揮鄉村主體性的作用,創新鄉村治理體系提出更大挑戰。

圖2 四個村的鄉村主體性表現注:單向箭頭強調鄉村的被動發展,雙向箭頭表示鄉村主體性已存在,虛線箭頭表示遞進式。
鄉村主體性和外部資源都是其發展不可或缺的要素,通過調研分析,筆者進一步發現鄉村主體性與外部資源在案例中存在明顯的相互影響:第一,地方政府能通過資金供給間接幫助鄉村提高村組織主體性,例如四個村在脫貧攻堅行動后均獲得了謀求發展的基礎,或多或少主動發展鄉村產業;第二,地方政府通過黨組織建設、組織賦能的形式提高村民主體性,例如當幫助C村的政府力量提出從團結群眾的角度建設鄉村并做了相應工作之后,C村黨員同志的主體性被充分激發,從普通黨員到村干部,基層凝聚力得到大大加強,進而通過“賢達理事會”進行組織賦能激活村民主體性的治理創新;第三,市場能助長村集體經濟提高村組織主體性、賦予村民收益調動積極性進而提高村民主體性,例如更多企業入駐G村增加了村集體收入,給村民提供了就業崗位,使之成為村民受益的一部分,利于激發村組織、村民主體性。
反過來,鄉村主體性也影響著外部力量對鄉村的輸入:第一,有助于政府規劃在鄉村的落地,例如Y村、S村村民都認同良好的村莊環境是鄉村發展旅游產業實現進步的關鍵,于是自覺、主動配合地方政府的人居環境整治工作,是村民主體性的體現;第二,影響著市場力量對鄉村產業滲入的程度,例如S村村支書積極謀求鄉村產業發展的主動性較高,表現出一定的村組織主體性,多元的市場力量得以進入,發展鄉村的外部資源更為多樣;第三,有助于妥善利用市場而不是讓市場形成對鄉村資源的掠奪,例如G村在村民+合作社+公司上的創新,打造了屬于自己的旅游品牌產品推向市場,鄉村主體性和市場力量得到很好融合。
由此可見,建設鄉村的外部力量是需要動態調整的:在其鄉村內部綜合能力還不足的情況下,政府仍需要在外部力量中擔任著主導者的角色,適當引入市場主體提升鄉村內部相應技術、管理能力,協調合理的利益分配發展鄉村集體經濟,綜合提升鄉村內部發展的能力使之與市場能更平等地協作;同時通過發揮基層黨組織和鄉賢的主體性,凝聚力量以培育多樣的村級組織,最終賦能激發村民主體性,實現治理創新后,才能逐漸讓市場發揮更大作用。如圖3所示,在A1點,當鄉村主體性表現為地方精英帶頭的村民主體性時,政府力量應占據主導;隨著精英的村民主體性向村組織主體性轉移,外部資源特征應逐漸變化,表現為政府引導、市場帶動增多,在圖3中表現為順時針移動;行進到A2點,當鄉村主體性由村組織主體性已經能轉移到每一個村民身上時,鄉村內部發展的能力充分體現,此時政府和市場的力量應該達到均衡,并作為鄉村內部建設力量的合作者共同參與鄉村發展。

圖3 主體性與外部資源的動態調整
本文從鄉村主體性和外部資源出發,構建一個基于新內生發展的分析框架分析四個脫貧村發展案例,得出鄉村要實現可持續發展,離不開多樣的外部資源和對鄉村主體性塑造的研究結論。脫貧攻堅階段,承接外部政府力量的鄉村內部主體是各村級組織,但隨著發展的深入,政府的角色在進行調整,市場的力量逐漸進入鄉村發展的場域,鄉村主體性的表現形式從村民精英的主體性向各種形式的村組織主體性轉移,最終形成普遍的村民主體性,政府與市場的力量在鄉村發展的場域中也隨著鄉村主體性的變化進行著動態調整。在當前我國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的背景下,這一研究結論有助于鄉村走出一條“外發促內生”、內外協調的新內生發展路徑,對政府如何具體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具有重要啟示。
首先,在鄉村發展的外部資源引入上,政府角色應從主導者向引導者轉變,依據鄉村內部自然、人文資源稟賦和發展狀況合理制定區域發展規劃,完善引導社會力量參與鄉村振興的激勵和協調機制:一方面,通過政策和體制機制創新吸引市場主體和社會組織參與鄉村振興,激發外部力量的內在動力和活力,發揮外部力量多樣化的優勢;另一方面,加強政府部門的協調能力,創新協調機制,將各種外部力量融合進鄉村振興整體工作當中,形成外部力量的合力,推動鄉村治理共同體建設。
其次,在鄉村發展的內部培育上,政府應推動鄉村主體性的生成,可以從村組織主體性和村民主體性兩個維度著手。村組織主體性培育上:一方面政府應加強機制創新,明確駐村工作隊與村干部的權責劃分,將村干部從繁重的文字工作中解放出來,充分運用村級組織激發鄉村內部主體性的能力;另一方面,從地方精英著手,鼓勵各種村級自治組織、集體經濟組織培育,豐富鄉村組織體系建設。村民主體性培育方面,政府要更多關注到村民個體的認同感、獲得感、幸福感:一方面通過職業技能培訓、教育培訓等培育新型村民,促進村民的能力提升;另一方面要使村民擁有除土地以外的更多的參與鄉村建設的機會和平臺,協調合理的利益分配機制,例如通過互聯網技術增加村民獲得收益的途徑等。
最后,政府要擔任中介者的角色協調建立靈活度更高的鄉村治理體系和更加開放的市場環境,同時注意將自然環境作為行動者之一納入網絡中,打造能使鄉村發展的多元主體進行對話的行動者網絡,這在以鄉村旅游為主要產業的鄉村中尤為重要。以地方資源為支點鏈接外部資源,構建內生發展為主,內生、外生發展相互促進的鄉村新內生發展格局,與我國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兩相呼應,對我國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具有重要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