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1
在這里,錢塘江又拐了個彎,形成一段“之”字形水道,楔入北岸的丘陵。一彎清澈的溪水從山里下來,漸而蕩開幾丈寬的河面,在這個叫做十八間的埠頭注入大江。十八間,又叫十八家,光緒府志說此地早先有“十八個灶頭”之稱。江河匯合之處自是人居之地,但這地方沒有真正的原住民,長毛作亂時湘軍入浙,在十八間設立軍械所,老百姓都趕跑了。
后來,河東河西漸而形成兩處聚落,河東那邊叫許村——民國初年安徽過來一撥災民,各家七胎八胎地蕃衍兩三代了,山坡上竹林掩映的破爛農舍逶迤相接,足有百十戶人家。河西,貼著沿江公路,這幾年建起了好幾幢三層四層的樓房,紅磚和混凝土的單元房。許村人把這邊稱作“新村”。新村不是許村人的村,是療養院職工家屬區,這邊也有百十戶人家,還有供銷社、學校、派出所和郵局。
療養院建在許村后面寶瓶山上,盤山車道繞過村落從北邊插入山里。新村到山上三四里路,一多半是坡道,有些路段坡勢很陡,彎道接著彎道。院里職工上班大多抄近路,有一條鋪砌石階的人行小道,穿過幾段車道,可直插山頂。這山里樹木蓊郁,層巒疊翠,像是圖畫中的風景。走到半山腰,回頭看錢塘江,陽光下扭動的江面是一條閃亮的白練。
寶瓶山并非這一帶的最高點,后面更高的那座山叫大排嶺,兩山西側是小排嶺。往下去是幽暗之地,月月說有一處刻著哪吒的石墻,你該去看看。早就說了,卻一直沒有帶我去。
2
療養院與新村是一個折疊的世界,兩邊是對應的劇情,那套腳本沒有小孩子的戲碼。我們是在折縫里生長。過了許多年,又過了許多年,我終而意識到,老爸老媽的簡單人生竟是嵌入了某種復雜邏輯。十八間的故事如果囿于任何個人視角,總覺破碎而簡單,我們只能將那個成人世界導入孩童敘事。
月月總說,他長大要去占領那個山頭。那時月月九歲,或者十歲?我媽說月月比我大兩歲。我媽還說月月腦子不好,你跟他混在一起,早晚變傻子。其實我并不只是跟月月玩,還有樓上老馬家大駒二駒,隔壁單元寶乾,七號門趙家雙胞胎,還有院長的兒子麻餅。這些玩伴都比我大,我喜歡跟大孩子“軋道兒”。
軋道兒,新村大人們的慣用說法,就是誰跟誰混在一起,他們說這話多半帶點貶義。
他們說月月腦子有問題,是因為他讀書不好。其實,讀書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好。思想跟腦子是一回事嗎?我怎么每次都讓他們給繞暈了。反正大人們覺得他說話有些四六不著調(就是言語表達有問題),總是指東說西。你說山深聞鷓鴣,他說廟里有尼姑。老師說不能隨地大小便,他說報告警察叔叔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一號門丁師母最喜歡拿月月尋開心,清早見他下樓倒垃圾,堵在樓道里盤問他,昨夜是否又挨揍?月月說觸霉頭,天不亮烏鴉叫,暴風雨就要來了。
他鄉下外婆死了,那幾日出門箍著黑紗,逮住個說話的,就勸人家要想開些(就是“節哀順變”的意思),說大家不會忘記她老人家。月月說話時流著口水,聲音嗚囔嗚囔的,總見上唇掛著鼻涕。其實,我覺得這也正常,供銷社老倪臉上長個疣子,卻沒人說他傻。月月抽鼻涕的動作,就像女生說話咬嘴唇咬辮梢,反正不叫人討厭。
3
從十八間往山里走,丘巒連著丘巒,上山的石磴走著走著又分岔,蛛網似的游戲路徑。有時,我們下午逃學去山里玩。在大排嶺西邊一處山坡上,有許多埋于雜草灌木間的墳塋。月月帶我在山里轉悠。一路風聲簌簌,頭上白云飄飄,他說聽見外婆在喊他,他要找尋他外婆的墳頭。他外婆不是葬在紹興鄉下嗎?我有些疑惑,卻也顧不及多想。
在一處墳圈子里,我們找到生長極好的覆盆子,枝條上密密匝匝的。還有一種俗名烏米飯的漿果,每回都讓我們吃得滿嘴發黑。月月說,所有的寶藏都藏在山里背陰的地方。
月月念書是真不用腦子,他說拿起書本腦袋就發脹。等我升到三年級了,他還在二年級。可是踏進山林野地里,他懂的比誰都多。他知道哪處山坳里有楊梅或是枇杷,哪棵樹上有天牛或是金龜子,哪片竹林有蛇還是沒蛇。墳地里的覆盆子長得又大又甜,一顆顆晶瑩剔透,那些表面凸起的顆粒就像滲出的水珠,看著就很饞人。我們一連去掃蕩了好幾天。
4
月月說,他最恨他阿爸。月月哀嘆自己命苦,話里帶有一些情感夸張的字眼。他撩開衣服,身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瘢痕,都是他阿爸打的。他說,心都打碎了,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他要反抗,他的反抗就是不讀書。有一次,月月吮著被灌木枝條扎破的手指,另一只手指著山下的河流,甕聲甕氣地說,他想順著這條溪溝游到江里游到海里,游到上海去,要不就游到紹興。月月水性很好,游多遠都沒問題。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月月出生在上海,之前曾去過紹興鄉下,見過他外婆。說起外婆,他總是癡癡地笑,那是在享受記憶中(還是想象中)老人家的疼愛。
我沒覺得月月腦子不夠用,如果說不夠用,那是他比我們想得更多。
攀巖,爬樹,泅水,摸魚,掏鳥窩,采野果子……這些都是月月教我的,這些也是許多十八間孩子的日課。在家庭以外,月月是我第一個人生啟蒙者。我一直記得月月帶我去斫野莧菜的情形,就在許村那邊的荒地里,一叢叢的野莧菜長得很茂盛,梗子有胳膊那么粗,比我們人還高。那東西長滿尖刺,手不好抓。我們沒有手套,月月叫我把外衣脫下來,用衣服裹著手。然后教我怎樣使用柴刀,怎樣給莧菜梗打捆——他手腳很靈巧。紹興人拿莧菜梗做腌菜,月月老媽把梗子洗切后扔進一口大缸,撒上鹽。他們家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就是這個。那時新村尚未建成,我們都住在臨時搭建的平房里,腌菜缸擱在兩家后窗下,數日后缸里蠕動著一片蛆蟲,我看見月月老媽拿著舀水的木勺細心地把蛆蟲撇去。
5
每天最早上山的是水電工龔師傅和院辦秦秘書,一個要檢查水電設備和鍋爐房,一個要趕在院長上班前稽核各部門夜間值班記錄。這兩人建院時就來了,都是上海調過來的第一批職工。兩人每天腳前腳后地走一路,彼此卻不說話,大概是說不到一處。龔師傅是大老粗,人是直性子,張嘴就是拆吶拆吶,秦秘書不喜歡這種污穢的口頭語。老秦是知識分子,說話一板一眼,做事很講規矩。
院里復雜的人事,我們多半是聽麻餅說的。麻餅臉上有麻子,就得了這綽號。他是曹院長的老來子,要講頑皮不遜于新村別的孩子,只是照大駒說來,麻餅有玩性沒有玩法。
這天,快走到山頂時,秦秘書突然喊住走在前邊的龔師傅。“老龔,你那寶貝兒子要給他抽抽骨頭了,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他還沒說到什么事情,老龔就知道月月那“賤胎”又惹禍了。龔師傅是紹興人,說到兒子女兒一概稱“賤胎”。老大月月是他一塊心病,因為腦子不大好,不喜歡讀書盡貪玩,玩得拆天拆地。老秦說,這幾天不斷有人來告狀,說月月帶一幫小鬼頭在新村里用彈弓打鳥,把人家玻璃窗打破……有一句話他沒說,新村里的議論是月月把麻餅帶壞了。龔師傅腳步不停,嘴里嚷嚷了幾句,“曉得啦,曉得啦!今朝夜里讓伊吃生活!吃耳光!吃棺材板……”他說的“棺材板”就是打屁股。他管教孩子一向是拳打腳踢。龔師傅打孩子的夜晚,整個新村都能聽見他家窗口傳出殺豬般的叫喊。
秦秘書明知這樣打孩子徒勞無用,可是勸說也無效,就不說了。其實他懶得管這類破事。只是現在有一樁事讓他有些心煩,院里要增補工會委員,總務后勤這塊報來的人選就是龔師傅,他還沒想好怎么跟院長說這事兒。總務科長老滕萬事撒手不管,甚至很少待在自己辦公室,整天泡在那個花圃里,擔水挑糞,扦枝壓條。這哪是總務科的正經工作?滕科長家那個萬利也不學好,整天跟著龔家的傻子瞎混……
那個滕科長就是我爸。后來聽秦秘書說,我小時候太淘氣,他對我沒有一點好印象。
6
晚上八九點鐘,我們還在外面瘋瘋鬧鬧,我媽站到街口喊我回家,那是一陣聲如裂帛似的叫魂:萬利啊!萬利——!她嗓門很大,拉著長音,十里八里都能聽見。促狹的大駒二駒學著我媽的聲腔,跟著叫喊:萬利啊!萬利——!喊聲惹得新村所有窗口都賊眉鼠眼地探出腦袋。這種時候,我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縫兒鉆進去。
老媽總說我是一匹野慣了的劣馬或驢子,就該套上籠頭,戴上嚼子。
其實,樓上大駒二駒才是兩匹野馬。那兄弟倆膽子忒大,有一回把所有樓道的保險絲都給拔了,整個新村到晚上一片黑暗。龔師傅打著手電去各樓修理,整夜忙得團團轉。保險盒瓷栓都讓兩個小子扔了,只能用粗銅絲臨時接上。事后龔師傅找派出所調查事由(怕是有人破壞),查到大駒二駒,然后就查到自家的“賤胎”月月頭上。原來是月月怕老頭子晚上又揍他,讓那兄弟倆制造停電事故,許諾事成之后帶他們到大渚橋去摘楊梅。其實,月月跟他老爸的斗爭永不止息,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老爸早晚有時間修理他。
比起月月,我簡直就是個乖孩子,真不是那種叛逆性格。我只是不能老實地待在大人們特意劃定的圈圈里。大人們不說話還好(就像我爸),就怕他們張口亂說,說是這孩子有沒有出息什么的,那話聽著讓人害臊,惹一身雞皮疙瘩。老媽倒是不操心我念書好壞,論學習成績我總在班上前三名,可老媽還是要說你為什么不爭取第一,說她不操心還少不了瞎操心。她不知道,小學課本上那點東西就是二加二等于四,不值得用心對付。月月倒是比我想得開,能不用腦子的地方就是不用。
7
月月一家是從上海來的,我們家以前在天津。后來我爸調到這療養院,全家就一起搬來了。到了這兒,我媽就一直抱怨,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進城一趟都成了大事。那些年我媽一不順心,就想到天津如何如何。這兒各家做飯都用煤球爐,每天清早發個爐子,弄得屋里屋外都是煙,老媽嗆得滿臉鼻涕眼淚,便大罵老爸——“死老滕,把一家人發配到這荒野旮旯!”她懷念天津的煤氣灶,開關一擰藍汪汪的火苗就躥上來了。如今跑到這鬼地方,一點小事就能難倒她。她和我姥姥都不習慣南方的生活,時常一往情深地回想天津衛的種種好處。老爸從來不說這些,姥姥說老滕就是根木頭。我對天津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只記得勸業場有好玩的,有好吃的,有狗不理包子(記得全家在店里吃過一回,還有一次是老媽帶回家的)。對我來說,十八間才是真正的游樂場,這兒有山有水,有動物有蟲豸,有覆盆子和各種野果子。天津呢,一條河是灰蒙蒙的,整個城市只見樓房和街道。這里你站在寶瓶山上眺望錢塘江,從江流拐彎處到連接兩岸的大鐵橋,腦子里突然就蹦出課本上學到的一個形容詞——美不勝收。再說療養院也有好玩的,有乒乓室、棋牌室、臺球房和閱覽室……
療養院對孩子們是巨大的誘惑,但它有一套管理制度,偏是不準職工子女進入療養人員娛樂區。有一陣子,行政科姓何的科長親自抓專項治理,每天下午拎一把折疊椅坐在娛樂區門口。他知道我們一般都是下午逃課,就在那兒蹲守,手里捧一本《婦女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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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山頂的療養院是一座宮殿式樓宇,主樓前是緣坡而起的高臺,東西兩翼后掠,平面分布呈倒八字形。小時候我沒見過比這更宏偉的建筑,從十八間江畔望去,云霧間隱約透出綠色琉璃瓦的大屋頂。那感覺與其說是崇高,毋寧說是神秘。
我們去山上玩,很少從主樓大堂進入。大堂兩邊是各個科室,趕巧要是碰上自家爹媽,就被關進他們辦公室了。每間辦公室都有一堆娃娃,療養院允許職工帶孩子上班,只要不跑到療養員娛樂區去就行。我們當然不愿跟那些娃娃一起在地板上搭積木,所以不敢輕易踏入大堂。不過,那個大堂倒是很值得一瞧。那里邊掛著許多宮燈,中間有一道屏風,條案前供著一把碩大的紅木椅,月月說是皇帝的龍椅(后來聽說是清代官帽椅),那椅子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威嚴,從來沒人敢上去坐一下。我們總是從東翼底樓水泵房翻墻進入,那兒有扇窗子常年敞著。從水泵房通向娛樂區,要走一段地下暗道,七拐八拐,然后從水療房左側儲物間旁轉出,上樓梯到二樓,旁邊就是臺球房。這條迷宮似的路徑是麻餅告訴我們的,他帶著我們走過一趟,之后我們自己走,有時還會蒙圈。
麻餅跟我們不一樣,他身為院長公子,自有進出各處的方便。他不用像我們這樣偷偷摸摸穿窬而入,秦秘書何科長那些人見到他,都是一臉諂媚的表情。不過,在我們面前,麻餅從來沒有顯出公子哥兒的驕橫跋扈,或是怕我們不跟他玩。早先寶乾、大駒他們就不帶他玩,就只能找上月月和我,還有更小的一幫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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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餅跟著我們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玩得很開心。他也學會了粘知了,捉螞蚱,捉天牛和金龜子。月月玩性太大,還帶我們去山洞里抓蝙蝠,不料那回惹了大麻煩。那洞里蝙蝠多得嚇人,一群群轟隆隆地朝我們撲來,我們倒地之前已讓那些東西抓得血淋淋了,臉上胳膊上盡是抓痕。麻餅老媽是院里的理療師,她馬上把我們弄到醫務室檢查身體,打什么預防針,折騰了一整夜。第二天,麻餅他媽便找龔師傅和我媽興師問罪,平時這院長夫人從不仗勢欺人,跟誰說話都是和和氣氣的,可這回卻像母老虎似的發飆。回到家里,月月和我都免不了挨一頓暴扁。“什么人玩什么鳥,武大郎玩野貓子。”老媽一邊操起燒火鉗揍我,一邊拿這話來挖苦。那時沒聽說武大郎是什么人,老媽既是這樣說,我就覺得他肯定比月月還會玩。
大人們都說月月“十三點”,可是不跟他玩,我們還有別的選項嗎?那時候沒有電子游戲,沒有運動場,沒有輪滑和滑板,也沒有少兒鋼琴什么的。不說這些,十八間的山里水里就是我們的“迪士尼”,十八間孩子會玩的頭一個就是月月。
不幾天,月月又帶我們到江邊沙灘捉毛蟹,泅水到對岸去偷甜瓜。就像野豬踏進瓜田,拱在壟溝里大啃大嚼,那些熟透的白蘭瓜、黃金瓜吃到嘴里真是香甜。回來時,在江心遇上順流而下的運砂船,大家爬上去,坐到氹口再游上岸,然后光著腳板踩著發燙又硌腳的碎石路面,十幾里路走回來。一路上都是月月沉思的告白:“昨夜月亮又大又圓,錢塘江在歌唱,十八間的蚱蜢集合了……拆吶!吃一塊孟大茂香糕,心都要碎了。”
蜿蜒的公路,坡道連著坡道,荒蠻的童年自有詩和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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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總抱怨老爸不管孩子。她羨慕南方人家,男人做家務,也管教孩子。老爸半天不吱聲,老媽繼續叨叨,最后老頭子懟她一句:人家老龔天天管教孩子,你說管出個嘛樣兒?這下把老媽噎住了,這樣的場景隔三岔五總要出現一次。其實區別僅僅在于:龔家揍孩子是男人的事兒,我們家是老媽下手。我成年后,有次回家跟老媽提起這些事。她不覺得是錯了,她說《紅樓夢》還有拷打寶玉的一出。老媽信奉“棒頭底下出孝子”的古訓。當然,要說棒頭底下的遭遇,我跟月月相比,自是小巫見大巫,不提也罷。
不過,我挨揍只因為頑皮惹禍,可月月首先是讀書不好。學校程校長一再規勸龔師傅,拳頭棍棒根本不解決學習問題,但龔師傅除了拳頭棍棒哪里會有別的招數,他相信打總比不打好,這跟北方男人撒手不管到底不一樣。這一點老媽沒說錯。
龔師傅從前在上海學生意(就是學徒,舊時在工廠學手藝也叫學生意),操著一口紹興腔的上海話,總說“拆吶,小人勿打勿來曬”。聽人說他很晚才討上老婆,月月是他大兒子(下邊還有兩男三女),原本對這孩子抱有出人頭地的企望。他知道沒有文化總歸混不出山。畢竟他混過大碼頭,見識是不一般,所以非逼著月月讀書,讀不好就打。
作為水電工,龔師傅手上的活很講究。那次在新村換水表和安裝管道,我見他用虎鉗絞螺紋,那活計做得真是漂亮,比他現在帶的那個徒弟阿春不知好了多少。盡管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他干活時嘴里還不時蹦出一些洋詞兒,比如,閥門叫“萬兒”(valve),開關叫“斯威茲”(switch),螺紋稱作“絲歪得”(thread)……從前上海師傅都是這樣教的,他師傅的師傅是英國人。但月月看不上他阿爸的水電工手藝,他要做療養院的廚房領班。
龔師傅屢次跟我老媽建議,應該送我去上海拜師學手藝。水電、鈑金、模具、噴漆,學什么都不虧的。我媽說,怎么不送你家月月去做學徒?他說月月腦子笨,讀書都讀不好,學什么都白搭。可實際上,月月就是我師傅。反正我先跟著月月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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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院長也是北方人,粗豪爽朗的性子,也跟我爸一樣不管孩子。麻餅是他最小的兒子,上邊一男一女是他前妻生的,都上大學了。聽我媽說曹院長是山東人,但麻餅說他爸是東北人,這沒多大區別,反正是在東北待過。打鬼子那時,他挨過槍子,一條腿落下殘疾。因為跛足(不太嚴重),平時拄拐行走,上下班不便走山路,有院里小轎車接送。開車的洪師傅隨院長一起從上海調來,跟他們一家人已是水乳交融,事實上成了院長管家。院里職工誰家有事要找院長,都要先找姓洪的,那些純粹拍馬屁的或是比較扯淡的,都讓他給擋了。
外邊關于院長兩口子的種種傳說,多半也是從洪師傅嘴里傳出的。
曹院長這人資格很老,早年參加東北抗聯,還出過國。他還曾被派遣到上海收集敵偽情報。關于曹院長的傳說有不少神奇段子,聽我媽說過他在虹口炸日軍彈藥庫的事兒,用特制的彈射降落傘將即時引燃的爆炸物送入高墻內,聽上去很像諜戰劇的橋段。這在我們心目中構成了一種英雄傳奇,就像是敵后武工隊、鐵道游擊隊,在我們想象中,曹院長早年必是那種飛檐走壁的革命大俠。
新村里流傳一種說法:誰家娃娃夜里哭鬧不止,做媽的就嚇唬道,“小赤佬再哭,曹院長來了!”這下孩子就乖了。是呀,曹院長來了,披一件灰色嗶嘰中山裝,從遠處走來,空寂的廣場映出高大英武的形象……這是我兒時夢中的情形。
曹院長來了,走向突然冒出的一群人,揮手之間,一副凜然目光讓你心頭起顫。小時候,曹院長就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攝入記憶的一尊塑像。
有時連月月也學著那個樣子披著外衣,背著手踱來踱去。月月說要學會思考。他那件龍頭細布染的藍褂子皺巴巴的,披在身上像是挑在掃把上的一塊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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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嬸常在我老媽耳邊嘀咕:不能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那些人想到一出是一出,都是顧頭不顧腚。我們兩家是北方人,大人們能說到一起。丘嬸老公大小也是院里什么干部,她自己雖一介家庭婦女,卻比她男人更有審時度勢的眼光。我老媽積極了一輩子也沒能拿到個先進,丘嬸問她自己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一提這事兒老媽就來氣,便說上頭那些人沒長眼睛。聽丘嬸話里有話,待要細問,人家詭異地笑笑,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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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時,道上的兄弟集體出動,去許村田里偷甘蔗。豈料沒得手不說,結果還惹出了大事。之后沒多久,麻餅突然就從我們生活中消失了。
那次是栽得沒面,哥幾個被許村農民逮住,打得鼻青臉腫,扭送派出所。這事情驚動了曹院長。派出所李所長本不想叨擾曹院長,打電話給秦秘書,只叫把人領走。秦秘書帶走了麻餅,剩下我們這些都扔在派出所那間禁閉室。那天不巧李所長又帶人出外勤,把我們關到半夜才放回家,各家大人都急得跳腳。龔師傅惱了,第二天跑到院里大罵姓秦的。其實,那次行動倒是麻餅挑頭。月月知道許村農民下手狠,從來不敢跑到那邊惹事(他不像大人說的那么傻),可麻餅說這回他作主,大伙以為院長公子挑頭保準沒事,也就跟著去了。后來院長兩口子追問起來,洪師傅瞞不住,只得將麻餅所有的事兒一五一十道出。按他說是“軋道兒”沒軋好,成天跟著月月和我們這幫小赤佬上天入地,所以學習成績每況愈下。
因此,院長夫婦將麻餅送到上海念書去了。我媽想到孟母擇鄰的故事,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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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師傅在外面說,麻餅這孩子在家里很乖的,根本不用大人費心。曹院長日理萬機對付工作,當然不能在麻餅身上耗費心思,但也不能說他不管孩子,平心而論,他對下一代的事情絕對是擺在心上的。過去許村這地方沒有學校,療養院建成后,開辦十八間小學就是曹院長的主意。這所學校實際上是療養院子弟小學(當然也招收許村農家子女),由院里提供辦學經費。洪師傅有一個形象而準確的說法:院長是十八家的家長。
在新村里,曹院長在孩子面前永遠是那么和藹可親,寬寬的國字臉上展露慈父般的笑容。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調皮的孩子,見到院長都換了畢恭畢敬的老實樣兒。還記得一次,程校長請曹院長來給學生講課。何科長女兒代表少先隊給他系上紅領巾,他親切地拍著小女孩面龐。這一剎那,臺下的幾個鼓手噼里啪啦敲響了隊鼓,我在隊列中挺起了胸脯,月月用衣袖抹去上唇的鼻涕,揚起手臂,隨之隊號響起,噠噠嗒嘀嗒,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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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沒有護欄的石板橋連接河東河西,就在靠近河口處。藤蘿纏繞的橋堍長滿了青苔,橋面石條風化斑駁,看上去很古老的樣子。西側橋堍有棵老樟樹,濃密的樹蔭遮了大半個橋面。夏日午后,月月和我坐在橋上納涼,看河里鴨子戲水。暑假過去一多半了,月月說,我們的事情還沒有完成。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什么“事情”,肯定不是暑假作業(老師布置的那些我兩三天就做完了)。那是什么呢?他不說,不是要賣關子,其實是沒想好。
河邊柳蔭里蟬嘶不已,不時有黃色和白色的粉蝶從橋洞下飛出來。我無聊地盯著停在護岸木樁上的一只蜻蜓。它就停在那兒,我看見它翅膀在振動,仿佛看見空氣中的漣漪。月月說,你等著看,很快會有第二只蜻蜓降落。果然,另一只來了,兩只蜻蜓扭在了一起。
一個孕婦拎著竹籃,吃力地攀上臺階走過橋面,從我們身后走過去。月月指指那女人漸漸隱沒在橋下的背影,回頭朝我傻笑說,這個大肚皮要生伢兒了。女人懷胎生孩子,這事情我知道,但我問他,女人肚皮里怎么會有伢兒?月月支吾著不肯說。我惱他賣關子,不理他,繼續盯著木樁上扭在一起的蜻蜓。
月月比我大兩歲,好像什么都懂。他嗓子嘶啞,卻喜歡唱歌,唱“九九那個艷陽天”,唱“上墳船里看嬌嬌”,唱“十送紅軍”,只是一唱就跑調。他高興或是不高興,就咿咿呀呀唱起來,他唱兩句,就一頭扎進河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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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師傅要我去上海學手藝,是有一個特殊背景的。當時,許多單位開始精簡人員,行政科何科長找我媽談過話了,說是組織上希望她和我老爸帶頭回原籍務農。我父母是在天津參加工作的,但老家都在河北農村,那時鄉下還有親戚。龔師傅實是一番好心,我若是跟父母一道回鄉,到頭來還是家里的負累。
那時大人腦子也簡單,父母好像并未從家庭經濟角度考慮這些。老爸的意思是回家務農未嘗不可,反正他早先就種地,但我媽無論如何不肯,她說好不容易出來了,怎么又要回去。我聽說是何科長的主意,自然恨死他了。這人整日拉著一張瘦筋筋的驢臉,新村孩子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我們去療養院打乒乓球,讓這姓何的撞上,總是被他掐著脖子拎出門外。但母親不許我講人家壞話,她說何科長凡事講原則,工作雷厲風行……
動員回鄉的事情卡殼了,開會時誰都不吭聲。上面指標壓下來,眼看交不了差,關鍵時刻顯示出何科長確實講原則,結果他自己身先士卒辭去了公職。老媽雖決意不回鄉,對何科長的行為卻是十二分敬佩。
有一天晚飯后,何科長的女兒(現在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來找我,她跟我在一個班上,是班長兼少先隊大隊委員,她把我叫到家門口樓道里說話。何委員說她退學了,要跟隨父母回鄉。昏暗的燈光下,她說著說著就黯然神傷地別過臉,好像是來告別的意思。其實我跟這女生并沒有什么交往,我那時在女生面前很靦腆,從沒跟人說過悄悄話。她是來還我一本小人書。對了,那是我自修課偷看被她沒收的。作為班干部,老師不在時是她負責班級紀律。我以為何委員早將沒收的小人書上繳老師了,卻沒想到一直留在她這兒。看我有些驚訝,她露出笑容,到了老師手里你還會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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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新村里搞了一個聯歡會,歡送志愿回鄉的干部職工,在露天空地上搭了臺子,擺了一溜桌子,桌上是那年頭難得一見的瓜子、花生和糖果。何科長和老婆戴著大紅花并肩坐在臺上,姓何的黑臉膛上大放光彩。可是我沒看見何委員,何家就她一個女兒,卻好像不存在似的。曹院長上臺講話的時候,我抓了一把糖果,整個會場轉了一圈,沒見她人影。
幾天后,何科長一家走了。那天本來院里要派車送行,可聽說人家死活不愿意,說不能占公家便宜。結果他自己從鄉里找來一輛帶掛斗的拖拉機,拉上老婆孩子和一堆壇壇罐罐走了。何科長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江對面的四橋鄉。
那天,聽到外面敲鑼打鼓,我從家里奔了出去,只見拖拉機晃晃悠悠拐出新村大院,車上何家三口揮手向送行的人們告別。不知怎么地,我突然甩開腳步追了上去,跟著拖拉機跑了好長一段路。跑過江邊那棵老銀杏樹,我看見何委員扒在車斗后欄板上,整個兒把腦袋埋在手臂里。看樣子她是哭了。跑著跑著,我想起何委員說過,到了鄉下,家里就不讓她念書了,因為村里沒有學校。還想起什么?那會兒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跑著跑著,感覺就像電影《白鬃野馬》里那匹白色駿馬,在四野蒼茫中踏水而去……
18
風樹寒泉,空山魅影。野豬躥過的山脊上,也有大人們的故事。
麻餅走了,現在換了麻餅他老媽上山“耍子兒”(當地方言,指玩耍)。當然,大人玩法跟我們太不一樣了。院長老婆上山是打獵。寶瓶山西邊山里有野獸,有黃麂、野豬、野兔之類,還有豹子。那年冬天,院長老婆就在小排嶺打過一只豹子,雇了許村農民抬到新村,引得圍觀者人山人海。作為理療師的院長老婆實際上不常上班,麻餅說過他母親有某種慢性病。這女人身材矮胖,看不出她很能走山路(洪師傅說她去療養院從不蹭坐院長轎車,都是自己走去)。我們常見她白天戴著墨鏡和遮陽帽在河邊釣魚,晚上掮一柄雙筒獵槍出門去。
喜歡打獵的不止她一個,院里司機小裴和膳食科老孔也好這一口。那兩人是復員軍人,玩槍是行家里手。那時國家不禁獵,尚無動物保護之說。許村農戶發現大排嶺上有老虎,有人帶小裴他們去山上察看過老虎足印和糞便。小裴想邀院長老婆跟他們一起獵虎,說是自己和老孔兩人怕是對付不了那個大家伙。可院長老婆不干,嘴上說得挺客氣(她對誰都很隨和),“別介,我一個女人家家的,弄不好得拖累你們大伙兒。”
結果獵虎不成,小裴和老孔兩人惹出了大禍。那事情在各家大人嘴里傳來傳去,自有不同說法,但據秦秘書透露,大致是這樣——
每到周六周日晚上,小裴和老孔便在那山上轉悠,一連數月堅持不懈。一天深夜,他們在一處山埡蹲守。許村人說那是老虎巡山之路。忽然,遠遠看見前邊晃動著熒熒發亮的兩個光斑,老孔一激動差點喊出聲了,被小裴一把摁住。那光斑想來就是炯炯有神的虎眸,小裴本想等它靠近了再開槍,可老孔按捺不住扣動了扳機。一槍過去,對面傳來一聲慘叫。原來那邊也是兩個狩獵者。老孔射穿前邊那人箍在腦門上的探燈,自然一槍斃命。接著就聽見院長老婆呼天喊地的叫喚,被打死的是給她作向導的農戶。
這意外的慘劇讓老孔蹲了監獄,小裴也在局子里關了一陣。不過,后來這事兒越傳越離譜,有人還說那人是院長老婆打死的,但秦秘書對此矢口否認。但有些細節他記不住了,上了年紀他腦子時好時壞。
19
出了那樁事故,院長老婆不敢再夜間出獵,改作白天上山。白天只能打些野雉和兔子。起先她養了一條草狗,槍一響便讓狗去尋覓落地的獵物。可畢竟不是正經獵犬,有時偏是指揮不動。寒暑假里,她找來一些孩子替她搜尋獵物,每次上山就像是搞夏令營。小褂子是那撥孩子里的頭兒,吆吆喝喝干得挺來勁。有一陣,小褂子拉我加入他們的狩獵隊。我說應該把月月弄進來,這山里的情況沒人比月月更熟悉。他說俞嬸(院長老婆姓俞,我們都叫她俞嬸)嫌他臟,成天掛著鼻涕,不會要他。其實,八成是因為麻餅的事兒,她還記恨著。我跟他們混一道,純粹是給小褂子面子。其實,這差事一點也不好玩。一伙人跟著俞嬸在山里走呀走呀,走得兩腳發麻,還不許嚷嚷出聲。走累了,俞嬸會掏出糖果分給大家,她身上吊一個沉甸甸的背囊,里邊全是好吃的。只要她槍一響,不用吩咐,大家便撒腿撲了出去,就像七八條獵犬躥進灌木叢去找尋獵物。她幾乎彈無虛發,所以聽到槍響大家都很興奮。誰提著獵物跑回來,她便獎賞一只香蕉或是一只梨。
可是,有一次槍響之后,大家明明看見那只被擊中的角雉撲棱棱掠過一株高大的冷杉,墜入山腳的闊葉林,可是跑過去找了半天,誰都沒發現獵物。小褂子朝我做了個怪臉。看不出院長老婆是否有些掃興,她拍拍手集合起隊伍,帶著大家轉到別處。
那天晚上,小褂子把我帶到白天那片闊葉林中,從巖石罅隙里找出中彈的角雉。原來這小子把它藏起來了,還用樹葉在上面作了偽裝。他身上帶著家什,到溪澗里把野雞剖洗干凈,興高采烈地燃起了篝火……滿天都是月亮的清輝,我們兩個在地上又唱又跳。一頓野味燒烤,讓我記住了另一個童年。
從那以后,院長老婆不再打獵。她換了一副新釣竿,每天獨自去河邊釣魚。
20
那些年父親一直蹲在他那個花圃,起初是侍弄花草,后來改為種菜。總務科這處花圃就在山腳車道邊上,原先種些花卉是用于院里各處廳堂裝飾,畦床和化糞池都是現成的,正好改作蔬菜基地。
不知什么原因,老爸整天耗在那兒。母親脾氣不順的時候什么話都敢說,罵老頭子也罵領導,說老頭子傻,由著姓曹的拿捏,照這樣說來是院長存心讓他去坐冷板凳。我懂事以后就不太相信這說法。父親性子是挺倔的,卻是與世無爭,種花種菜并不是院長派的差事,沒準是他自己就好這一口。不能說是人家把他攆出辦公室,至少名義上他還是科長。照我看,他真的是不喜歡待在科室里。
花圃有一個玻璃暖房,我喜歡去那兒玩,里邊的奇花異木讓我長了許多見識。后來暖房成了培育食用菌的場地,仙人掌、龜背竹和各種盆景都沒了。整個花圃原是一畝半地,老爸在荒坡上又開出一畝多。種菜的人手只是他和一個花匠。那幾年,我每天放學后都被叫去干活。擔糞、澆水、培土、除蟲……給番茄整枝打頂,給豇豆豌豆搭架引蔓,這些活兒我都干過。看著老爸用竹篾編畚箕,我有些驚訝,那雙結滿硬繭的大手居然很靈巧,花圃里許多竹木農具都是他自己做的。在齊齊整整的苗床和菜畦之間,父親荷擔揮鋤的身影給我留下了日后的記憶——老頭子人生最后十年都是在那兒度過的。后來,院里不再需要這個菜園子了(它規模太小),可是也沒有恢復花圃,他依然在那兒種菜。
老頭子帶我干活,從來不教我,做什么跟著做就是。但有一次,我倆在地頭歇息,他不知怎么來了興致——教你做樣東西。說著從旁邊樹上掰下一根新抽的枝條,剝開樹皮做了一只吹哨,還用那玩意兒吹了一段“小白菜呀地里黃”的曲調。簡直太神奇了。老爸費了口舌教我的事情唯有這一件,可我沒學會。樹皮太嫩,沾手就破。
21
從寶瓶山西坡下去,山腳有幾幢中西合璧的屋宅,由幾條上下蜿蜒的青石小徑連在一起。這是療養院的一個分部,以前叫函廬。有一陣老媽在那兒財務室做出納,我放學后常去玩,有時叫上月月,有時自己一個人去。古木參天的院落顯得有些幽深可怖。
秋天,高大的栗樹上掛滿了帶毛刺的果球,毛殼會慢慢裂開,起風時候就聽見栗子啪啪啪地砸在石徑上。聽我媽說,函廬過去是一座別墅,傳達室老韓從前就是在這里看宅護院的,那慈眉善目的干瘦老頭總是獨自擺撲克牌。當年,主人走后,他一直守著這房子,療養院接收這兒時把他給收留了。傳達室進來,拾級而上,有幾間獨立的平房,辦公室、財務室,再后邊是醫務室。空閑時女人們都竄到醫務室聊天,她們有時說到老韓和他家人的事兒,說是老韓的老婆很有來歷。她們說,那女人妖妖嬈嬈,看上去跟老韓真不像是兩口子。聽見外邊啪啪啪的脆響——栗子落在石階上的聲音,大家都跑出去撿栗子。老韓從來不去撿。
月月說,上次他阿爸在這里修水管,聽見老韓跟他老婆大吵大鬧。不知道他們吵什么。
冬天,老韓捧著銅火熜坐在傳達室外邊曬太陽,嘴里喃喃自語,說些什么誰都聽不懂。他嘟囔夠了,慢慢響起一長一短的鼾聲。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拿一莖草梗撥弄那對翕動的鼻孔,老頭嗖地一個鷂子翻身,把我按到水泥拉毛墻面上,身手好一個敏捷。
22
我家隔壁是一戶無錫人。那家男主人姓孟,人長得高大肥碩,在療養院做炊事員。女主人瘦瘦小小,是院里的洗熨工,每天要洗許多床單被套(機器不夠用,主要靠人工搓洗)。她上班摁著搓板洗了八小時,回家還得接著洗,因為她有七個孩子,還有一個老娘,每天都有一大堆臟衣服。她兩只手長年累月泡在皂液里刺激得皮膚通紅,手指關節格外粗大。
孟家兩口子跟山下分部老韓一樣,也是留用人員。山上以前也是別墅,老孟夫婦在這兒做雜役。當初建院時把別墅拆了,從那時老孟兩口子就轉為療養院的人了。老孟沒有專門技能,分配在職工食堂,外面說是做廚師,其實是燒大鍋菜。
這兩口子掙錢不多,如何養活十口之家,成了各家主婦可以發揮想象力的話題。其實,人家自有人家的過法。孟師傅上下班都帶一個很大的搪瓷茶缸,出門是空的,回來沉甸甸的須用兩手捧著——從食堂帶回滿滿的一缸子菜肴。樓上馮姨碰上回來的孟師傅,說著話伸手揭開茶缸蓋,揀一塊熏魚或是素雞塞嘴里了。食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天的剩菜都分給炊事員帶回家去。正是靠著茶缸里的這份“福利”,孟家老少好歹度過那些艱難的歲月,他們的七個孩子都養得好好的。后來說起這事情,我老媽大發感慨:“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
孟師傅下班很晚(食堂關門后才能走人),老婆先到家,淘米做飯,等他把菜肴帶回來。孟師傅捧著茶缸踱著方步一路走來,嘴里哼著錫劇小調。孟家的七個孩子早已遠遠迎出去了,老二是男孩,總是跑在最前邊,迎到父親又馬上折返,把消息傳給后邊的老三——爹爹回來哩!老三再回跑告訴老四——爹爹回來哩!大姐帶著下邊三個蘿卜頭在大院門口延頸鵠望,見到父親身影便是一陣歡呼雀躍。最后,一幫孩子簇擁著老爸浩浩蕩蕩涌進樓道,一起扯開嗓子向母親報告——爹爹回來哩!這情形讓人看了有些感動。
(無錫人說“爹爹”,不是diē-diē,而是diā-diá,那語調真是有些嗲嗲的)
南方男人也不見得都做家務,孟師傅在家什么都不干,回來就像文化人似的坐到破藤椅里看報紙(報紙是從我家借去),他老婆在水槽上呼哧呼哧洗衣服。夏天他把藤椅搬到室外,趁天光未暗先把報紙看完,然后拍打叮在腿上的蚊子,唱一段《珍珠塔》:“真所謂芥菜籽肚腸量氣小,勢利母親偏偏養著小氣女衩裙……”暮色里夏蟲嗡嗡,一幫孩子圍著爹爹的藤椅追逐嬉戲,真是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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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師傅做了工會委員,就有些牛氣起來了,找行政科要辦公室。那時何科長還沒走。但老何叫他去找秦秘書。按說像他這種不脫產的工會干部無須配備辦公室,老何是工會主席,明知這規定,卻把一塊燙手山芋扔了出去。秦秘書也不傻,就一直拖著,說是要等院里科室調整后再統一分配。龔師傅表示理解,說既然組織上有困難他可以暫時克服一下。這期間,他就把電影放映室權當自己辦公室使用。療養院有一間禮堂,平時也用來放電影,放映室就在禮堂樓上。作為院里的電工,放電影一直是龔師傅的兼差,那間屋子鑰匙原本就在他手里。
龔師傅每天忙完水電活計,就在放映室里辦理公事,叫一些職工來討論工會的事情。老何走后,工會主席空缺著,勇挑重擔的龔委員自然就忙得不可開交。節日搞聯歡,組織職工郊游,困難家庭補助,七七八八一堆事。放映室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秦秘書把這些情況都跟曹院長匯報了,當然是認為老龔這樣做不大合適。可在院長眼里,工會工作本來也就是這樣,他愛怎么折騰就由他去。這人是自己從上海帶過來的,雖說他那兒子沒管好,他本人終究還是不錯的。
老秦每次去放映室,都見里邊人頭攢動,煙霧騰騰。他提醒過龔師傅,這里存放著電影膠片,你們不能這么抽煙。龔師傅嘴上應著,卻也沒真當回事兒。誰知,有一天真的著火了,堆在角落里的一些舊拷貝燒了起來,火勢一下子躥上天花板。幸好屋里備有滅火器,老龔和在場的幾個職工奮力撲救,很快掐滅了火頭。幸好人都沒事,只燒毀一些膠片和雜物,放映設備離得遠也未受損。
出了事故,龔師傅自然受處分,院長不能都替他擔著。不但工會委員擼了,院里還讓他徒弟阿春接管了放映室。事后我媽聽龔師傅說,是有人故意扔煙頭。是誰,他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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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也和別處一樣,年齡大的孩子自然居于“食物鏈”上層。對過三號門的寶乾開始撈世界了,他差不多就是大人了。他能舉起百十斤重的石箍兒(土制杠鈴,用石材作杠鈴片),暑假里每天在自家窗下亮肌肉,肚皮上六塊腹肌,臂下腋毛嶄齊,讓人望而生畏。
他在城里上學,平時不大回來。放暑假回來便成了新村孩子王。之前的老大是趙家孿生兄弟燒餅油條,他倆輟學后一直在街上晃悠,小褂子一度投入了他們麾下。現在寶乾要坐大,這對雙胞胎有些急眼,便拉人跟寶乾這邊開戰。倒不是打群架,是模擬電影中打仗的偷襲戰術,雙方使用一種自制的彈弓槍,從暗處朝對方腦袋上打。那種彈弓槍用粗鐵絲做成手槍形狀,扳機繃住橡皮筋,彈射一種紙折的“子彈”,打在身上不至于皮開肉綻但也痛不可忍。我們誰都不敢落單,獨自出門很容易就挨一下。
江湖事江湖了,后來不知寶乾用什么法子把燒餅油條給收拾了,新村里暫且太平不少。那時除了月月(月月會玩,動手不行,打架沒人找他),我們都歸寶乾管,屁顛顛跟在他后邊,不光是看他神勇威武,還因為他會講故事。夏夜乘涼,寶乾拉場子開講《金臺傳》,又將大伙從游擊戰術引向江湖大俠的恩仇快意。金臺怎么從老虎窩里長大,怎么到雙林寺跟和尚學武功,再從進京打擂說到大破孟家莊……他口才不錯,還會現編現湊,譬如把武松也扯進故事里,說武松是金臺的拜把子兄弟,聯絡孫新孫立兄弟一起打登州,收服了瓦崗寨。我那時已讀過《水滸傳》,我說書上沒說武松遇上金臺這一節。他說你懂個屁,武松后來是跟金臺鬧掰了,后邊的事兒咱們以后再說。
暑假過去了,寶乾還在新村里沒走,原來他也輟學不念了。他在公交站賣冰棍。叫我們放學后幫他去清場,就是把其他賣冰棍的都攆走。老媽聽說這事兒把我一頓狠揍,不讓我再跟寶乾那些人瞎混。她長吁短嘆,憂心忡忡:從小就這么胡鬧,往后可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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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拿掉工會頭銜的龔師傅有些失落,在外面卻看不出郁郁寡歡的樣兒,反倒更喜歡軋鬧忙(湊熱鬧的意思),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鉆。清早各家主婦在埠頭上買菜,他也拎只籃子擠在人堆里,蹭來蹭去,到處套近乎,幫人跟賣菜的攤主砍價。紹興人會挑選各類腌菜,都找他看甏里貨色的好壞。他在女人面前有些油腔滑調,說什么女人三十是暴腌菜,四十是倒篤菜,五十就成了霉干菜……他這么擠兌那幫姑奶奶,人家就合伙來對付他。
新村大院門口常年有一副棋攤,是退休的葛伯坐擂,引來一些閑雜人員跟他對弈,供銷社老倪、飲食店老木也常加入戰陣,龔師傅現在得空就往這里湊。葛伯人稱葛神仙,別人一般贏不了他。龔師傅要找露臉的機會,腔調十足地給人支招。“軋腳馬讓伊吃,二路夾車炮,悶煞伊!將啊,將!……拆吶,雙炮無墊子,伊沒活路了……”一番大呼小叫,旁邊一堆人跟著起哄,亂棒打死老師傅,硬是將葛神仙扳倒了。
龔師傅倒是真有些可以炫耀的本事,我親眼見過他摒車的絕活,他能騎在車上在原地屏住好長時間。他說就是在車上吃碗面條也不在話下,自行車絕對不會倒下。人家只當他是吹牛,跟他打賭,有人真的去旁邊飲食店叫了一碗油渣面。他要是贏了,這碗面就算讓他白吃,輸了他就得趴在地上轉圈學狗叫。只見他飛身上車,在供銷社前邊空地上轉一圈,突然剎住,然后雙手離把。這當兒,一手接住那碗面,一手從人手里取過筷子,神采飛揚地吃了起來。他全憑兩條腿的功夫,只稍稍晃動前輪,控制著身體和車子的平衡。他從容地吃完面條,剩下的面湯也都喝了。他身子不搖不晃,車輪還是牢牢地釘在地上。十八間看客們一片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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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問我,以前這里的別墅住的是啥人?我說你打聽這事干嗎?他告訴我一個秘密,說這里是藏寶的地方。放映室著火后,食堂孟師傅來找過他阿爸,詢問是否有人看過那些燒掉了的電影拷貝,說是那里邊一定有名堂。月月聽到他阿爸跟孟師傅說,院里誰也沒看過那些舊拷貝,這不會記錯的,放什么電影都是他操作機器。我還是沒聽明白,那些拷貝里藏不住金銀財寶,這跟寶藏有什么關系?
月月說話吞吞吐吐,有時說一半,另一半就不說了。也許是根本就沒有另一半。
我想如果真有寶藏,當初拆建時就該發現。他老爸比我父母來得早,院里搞基建時龔師傅就來了,聽說還在現場監工,挖到什么東西會不知道?月月說孟師傅也問起現場情況。
月月有些失落。自從寶乾回到新村以后,跟他玩的孩子越來越少。他現在帶著孟家老二外號叫豇豆的,每天在山上瞎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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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排嶺,就是療養院后面那座山,除了那些玩槍打獵的大人們,我們誰也沒有上去過。月月說那山上不好玩。他肯定去過,但從來沒跟我們說起。
我們去院里只是打乒乓球,從來不去臺球房,因為沒人會玩。以前只是麻餅會玩臺球,那是大人們的游戲,讓我很是羨慕,可惜當初沒讓他教我。月月不玩乒乓球,他對室內的玩耍都不感興趣。他就是野薊和水芹,山水之間的存在主義。我哪邊都舍不得放下,就像被撕裂的風箏在風中飄蕩。
麻餅走后,我們經常念叨他,可不知他是否還會想起我們這些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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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月月幾時帶我去看石墻上的哪吒,他說明天就去,可第二天他又變卦,跟著江上打魚的老畢去周浦吃喜酒了。老畢讓月月假扮他自己的兒子,這是演的哪一出,月月也說不明白。他說大人們總是騙來騙去。
我覺得,月月也越來越像那些大人了,總是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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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十八間埠頭有一爿不掛招牌的餐館,在公路橋堍南側,草筋黃泥墻面的簡易建筑,倚著傾敧的老樟樹搭建,頂上苫著茅草。掀開麻袋布做的門簾走進去,里邊地方不小,擺了七八張方桌,有一個曲尺形柜臺。建造療養院和新村那陣子,這里是建筑工人、卡車司機和裝卸工來喝兩口的地方。工程做完后,建筑公司撤了,餐館又存在了好幾年,我家搬來時它還在。那店主姓章,瘦瘦的,冬天戴一頂羅宋帽,面相挺和善,見人就打躬作揖。
月月在家挨打的夜晚,有時躲到這店里。這時候沒有別人,后廚爐膛里煨著番薯。
夜晚只聽見樹葉嘩啦嘩啦地響,江風刮得茅屋亂顫,毛竹搭建的梁柱吱嘎地呻吟。
油燈下,章老伯扒拉著算盤,用工整的小楷在賬簿上記下每日收支流水。他問月月做啥挨打,做啥吃打不吃記,做啥不好好讀書,做啥不想想讀書的好處……這老伯回回都是這個勸學篇,每次都一個格式。月月說老師和阿爸都不喜歡他,讀書有啥用?章老伯說,你不好好讀書,他們才不喜歡你。月月將兩張方桌并到一起,蜷著身子躺在那兒。他囔聲囔氣地說,他要困覺,便倒頭睡去。他睡夢中的磨牙聲,嘰嘰咕咕的夢囈聲,斷斷續續刮到老伯耳中,“他們打牌打到天亮,拆吶,四只老K變出了六只老K……”油燈閃閃忽忽,桌腿吱嘎作響,章老伯定睛看去,那兒仿佛躺著一具毛茸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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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孟師傅,山下函廬看大門的老韓,都被叫到院長辦公室問話。這二位算是寶瓶山的老土地了,過去有著相似的經歷。他倆踩著地毯戰戰兢兢地走進去,彼此看到對方的眼神,好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曹院長招呼他倆在沙發上坐下,扯開一包中華煙扔過去,開門見山地說今兒抽空跟他們聊聊過去別墅的事兒,他倆能說的只是別墅主人日常起居或吃喝玩樂方面的軼事,而且兩家主人并不經常來這兒,房子多半也是空著。孟韓二人畢竟是下人,瑣瑣碎碎說了一些,都不是什么重要情況。孟師傅想起,有天夜里主人痔瘡犯得厲害,他跟著侍衛的車下山去氹口找醫生。還有二小姐那次來山上,非要廚師長陪她去打獵……他們說話時,秦秘書蹺著腳坐在院長對面單人沙發上,膝蓋上擱著小本子做記錄。曹院長終于單刀直入地問起山上挖地窖的事情,老孟說這事情說不準,也許是他來這里之前挖的,他想起好像是聽管家說過一嘴。老韓記得倒是挖過地,記不清是改建庫房還是修筑防御工事,沒準就是挖地窖來著。老孟聽管家說過主人家拍過小電影,可惜放映室失火把那些拷貝都燒了。老韓認為縱使有小電影也不會拍攝到地窖那種隱秘之處。秦秘書插嘴問道,如果真有地窖它入口應該在什么位置?老孟囁嚅著回答說當年整個房子地界大致不出這主樓范圍,蓋療養院開挖地基時難道沒有發現地窖……曹院長說這事情外面已經有各種傳聞叫他們不要出去瞎嚷嚷。
關于傳說中的寶藏,秦秘書曾整理一份文件,歸檔以后也就石沉大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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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天,孟師傅不再捧著茶缸回家了。樓道里依然傳來“爹爹回來哩”的叫喊,卻少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老爸在療養院做總務科長,有大量機會接觸公家財物,科里負責日常工作的副科長老張被人揭發有貪污行為,這事情讓老媽心生警覺。
每天晚飯后,父親進了里屋,靠在床頭拉京胡。母親收拾好碗筷也進去了。興致盎然的西皮流水戛然而止,門縫里透出老媽的嘮叨。父親一向少言寡語,并不跟她爭吵。耳邊的聒聒不休似乎并不驚擾那份自閉的心境,有時會不咸不淡地甩出一句:“你有完沒完?”然后,京胡又咿咿呀呀響起,拉著拉著還要唱上兩句:“你若是說不清來道不明,要想開城萬不能……”老爸喜歡周信芳的《徐策跑城》。
我還不懂大人世界里的許多事情,或者說許多事情我還不想弄懂。可是,緘默與追問畢竟造成了一種讓人忐忑不安的氣氛。有一次老媽又在盤問一樁什么事兒,沉默良久的父親總算開口了:“你有完沒完,我是壞人行了吧!”這話透過門縫鉆到耳中,我頓時就蒙了。我竟聽不出那是一句反話,心里很害怕,總擔心著會發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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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江邊那爿茅屋餐館突然消失了。那塊地方辟為新設的郊線公交站,蓋起一個半露天的候車室,頂上帶有荷葉狀的遮雨棚。這條線路乘客稀少,候車室漸漸變成小攤小販的地盤,賣甘蔗的賣瓜子的賣香椿頭的……還有場口那邊鄉下人挑著竹籃來賣。我和二駒、小褂子他們幫著寶乾來“清場”時,發現過去開餐館的章老伯也在這里設攤,賣茶葉蛋和烘番薯。這老頭佝僂著身子,人更瘦了。見我們朝那些買棒冰的小販身上扔石子射彈弓,老伯一迭聲地嘟囔:“作孽,作孽……”我們在那兒跑來跑去,我不敢直眼看他。
以前,下午放學時,我回家就喊肚子餓,姥姥有時帶我去那茅屋餐館吃碗面條。最便宜的湯面六分錢一碗,就叫“光面”,面里沒有任何配菜,只是撒了一點蔥花和霉干菜碎末。我吃得很香,因為有一股豬油味道。姥姥就坐在旁邊,看著我吃,她自己從來不吃。還沒到飯點,店堂里沒有別的客人。她偶爾跟店主或伙計說說話,但人家的南方話她聽不懂,她只能矜持地笑笑。我吃完了面條,捧起碗喝著面湯,那味道真是好極了。她拈起一根筷子杵在我腦門上,叫我把碗放下。她說,剩下的面湯別喝了,出門在外不能顯露一副窮酸相。
江上波光粼粼的落日余暉,預示夜幕將至,茅屋餐館和十八間碎事已如云絮飄散。少年不知愁滋味,亦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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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打魚的也到公交站這里賣魚,裝在魚簍里,或直接攤在水泥地坪上。白鰱花鰱鳊魚草魚老板鯽魚,有時還有俗稱黃尾巴和翹嘴巴的(這兩種肉質最鮮美,我一直不知學名叫什么)。起初,一號門丁師母經常差使月月來替她買魚,月月喜歡這種跑腿差事,而且他辦這事很內行,一眼就能看出那魚是否新鮮,甲魚是當年的還是隔年的。后來有不少新村主婦找他辦這事。再后來,就沒人找他了。
現在漁船一靠岸,所有的魚蝦都讓那個叫阿娥的女人包圓了。阿娥就是療養科陳醫生的老婆,那幾年做了居委會小組長,對新村里大事小事都特別熱心。她每天去江邊溜達,有時提著一網兜傷筋膏藥和感冒藥,跟那些漁佬兒混得很熟。他們的魚蝦一概由她統購統銷,人家不用上岸就跟阿娥做成了買賣。她都不用付現,錢是一月一結。
月月沒想過自己是怎么出局的。他只知道江里的魚蝦是越來越少了,卻沒想過新村里人口是越來越多,魚蝦已是各家餐桌上難得一見的珍物。現在新村里誰家打算弄點魚鮮改善生活,都要提前向阿娥訂購。當然,如今是僧多粥少,她不可能有求必應,首先須照顧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院長科長主任之類一家家排過來……我家樓上馬師母找過她幾趟,想弄條白鰱給一家人解解饞,阿娥根本顧不上她。馬大媽終于氣得罵街,稱阿娥是“魚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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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到五年級時,月月已經輟學。他阿爸終于對他徹底失望了。整天在外面游蕩不是個去處,龔師傅托人找關系,把他弄到氹口一家飲食店做雜工。去那兒只能是干粗活,洗菜洗碗,掃地抹桌子。月月曾說他長大了要做大廚,進了飲食店也不錯,好歹跟他的志向挨著邊了。我心里竟隱隱地有些羨慕。
只是很少有機會見到他了。他很少回來。我有時獨自傻想,離開了十八間的月月,還會是那個月月嗎?氹口那地方雖說也在江邊,可那兒沒有山,周邊是碼頭貨棧,灰蒙蒙的市鎮。
那年夏天,我只能和小褂子一起在山上玩耍。大駒考上外地一所技校,暑假也沒回來。二駒不知怎么了,成天跟阿娥的女兒玩過家家(那女孩也喊她媽“魚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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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間的丘巒逶迤相連,那些林木,那些山巖,在我眼里依然新鮮如初。我們在濃密的樹冠中像松鼠似的躥來跳去,那是我們(只是我和小褂子兩人)最后的放縱。我爬樹的本事當初是月月教的,可現在月月恐怕也未必趕得上我。現在我身體柔韌度和肌肉力量達到最佳的平衡點,我拽著樹枝輕松地從這棵樹晃悠到另一棵樹上,簡直就像是飛行。我們沿著山麓的櫟樹林子在枝丫間疾速穿行,儼然感到飛檐走壁的快意,樹葉啪啪啪地打在臉上,樹丫和下邊灌木叢里不時躥出撲棱棱的大鳥……從寶瓶山北側到小排嶺足有三四里路,我們一路“飛行”,我就一直在樹上,沒有落到過地面。小褂子掉下來幾次,拼著吃奶的勁兒要跟上我。那天沒有時間去采野果子,沒有發現什么好玩的東西,卻是我在山上玩得最痛快的一次(第二年上樹就沒那么靈活了,手臂身軀都有些發硬,幾乎武功全廢)。
月月說的那個有哪吒的石墻,不知在哪處山坳,我始終沒有找到。在小排嶺后山干涸的溪澗里,我們終于稀罕地發現一樣東西,卵石堆里露出一只比洗臉盆還大的龜殼。小褂子撿了回去,說是給他老媽做花盆,他們家窗下栽了一排鳳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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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來人找我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放學剛踏進家門,我就讓他們帶走了。姥姥踮著小腳追出去,拽住民警小王問,“你們得告訴我老婆子,俺家萬利又犯什么事兒了?”人家沒法跟她解釋,只說“不是萬利的事兒”,老太太這就更不明白了,“不是他的事兒,怎么又往局子里逮?”
在派出所,問話的是李所長和一個穿便衣的陌生人。聽李所長說那人是氹口派出所的,這時我已猜到八成是月月的事情。他們不說是什么事情,只是問起最近這一個星期見過月月沒有。我說有兩個月沒見他人影了。月月自從去了氹口,真的很少回來。我告訴他們,月月怕他老爸,他能不回家就盡量不回來。李所長點點頭,他和氹口警察失望地對視一眼。原來他們已找過月月他爸,龔師傅說那“賤胎”干脆不認爺娘了,只跟外面的小鬼頭來往,這就提到了我跟月月最要好。于是,警察轉身就找上我了。接著,他們又讓我仔細回憶,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月月說過什么話,他在外面有什么藏身之處……這些問題在我心里鉆來鉆去,胸口就開始砰砰亂跳。
“難道,月月真的犯了什么事,跑了?”
我告訴他們,月月要跑出去,不是跑到山里就是江邊的茅屋餐館。
“什么餐館?”氹口那人問。我告訴他,“就是江邊那個茅草屋子,章老伯的餐館。”李所長說,“你說這個干嗎,那不是早就拆了嗎?”我說,“我只知道,他挨了打就躲到章老伯那兒。”我這一說,倒是提醒了他們,派出所馬上去人到章老伯家里。那餐館是拆了,可沒準會躲到他家里。章老伯是在許村租了間屋子,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報告說那兒沒有。
他們當時沒向我透露任何內情,問話中我能聽出,月月的確是跑了。而且,不是離家出走那么簡單,氹口來了警察,說明是在氹口犯了什么事兒。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兒,我怎么知道他躲到哪兒去了。他們問完了,還不讓我走。好像月月就在我身上揣著似的。李所長跟氹口民警在那邊嘀嘀咕咕商量什么,他們估計月月八成是跑到山里去了,聽李所長的口氣有些為難,十八間這一帶山巒太多,上百人也搜尋不過來。天色漸暗,我媽找來了。我的媽呀,她老人家終于來了,老遠就聽見那乾坤朗朗的大嗓門——“萬利這兔崽子又惹什么禍了?看我回家不砸斷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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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飄來吱啦嘎啦的琴聲,樓上秦秘書的女兒學拉二胡,拉得很難聽。但凡這種不成曲調的胡琴聲,本地人有個嘲謔的說法,叫做“殺雞殺鴨”。我本來就心煩,樓上的雞鴨慘叫更是鉆心鉆肺,我想我應該瘋了才是,要不就死了拉倒。自從月月失蹤后,晚飯后老媽好像擔心我也離家出走,把我關在家里,不讓出去玩了。
躺在床上,身上熱汗涔涔,胸悶,氣短,就像快死的人。月月說,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不過,我是溺水的感覺,四肢抽搐,手里想拽住什么東西,卻什么也沒拽住。
姥姥說,萬利這孩子病了。叫我媽去廚房熬姜湯,急忙找家什要給我拔火罐。
我知道一時還死不了,趴在枕頭上哼哼唧唧,一個個瓷罐不由分說磕在后背上。
姥姥守在床頭自言自語,秦家大丫頭看似挺不錯的姑娘,胡琴怎么拉得這般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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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的事情,新村里都傳開了,誰承想,他不幸成為了一樁投毒案的嫌疑人。他做工的氹口飲食店發生了食物中毒事件,有人將蓖麻油摻入廚灶上的食用油,致使一些來店就餐人員發生急性腹痛和嚴重腹瀉,據說受害者有二三十人之多。真是嚇死人的事情。魚霸阿娥到處說月月壞話,說當初幸虧沒讓月月獨霸魚檔,要不整個新村的人都得死光光。
飲食店廚師和經理都懷疑是月月所為,因為他跟兩個掌勺的師傅鬧過別扭。出事當日店方找月月談過話,要他承認是自己的惡作劇,可他就是不認。當晚他人就不見了。于是店里趕緊報警,他們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會是月月做的嗎?我不相信是他使壞,一定是被冤枉的。可是,他跑路了,人真的不見了。我想,他之所以要跑,是怕被套上什么罪名,讓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往死里打。他不能不跑。要換作是我怎么辦?我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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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霸阿娥到處揚言“惡有惡報”,好像已經坐實了月月的罪名。我詛咒這惡人,惡有惡報,在她自己身上應驗才是。我怎么會有這種惡念?我讓自己給嚇住了。
我暗自祝禱,月月平安無事。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長大后我就明白了,冤枉和被冤枉是人生的有機組成部分。就說小時候,我們被父母被老師被同學冤枉的事情還少嗎?
老媽氣鼓鼓地責問,你怎么會喜歡月月這種傻子?我知道她是恨鐵不成鋼。但這話很無理,喜歡什么,你能說出什么道理?我哪里敢說喜歡他頂撞大人,喜歡他無所謂地掛著鼻涕……
其實,我不覺得月月傻。月月比我有想法。他會思考,不像我這般渾渾噩噩。他想做大廚,要占領寶瓶山,他對身邊的一切有著深切感受。他甚至想到了以后討老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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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沒有人見過月月。他真的是人間蒸發了。
很長時間,新村里也沒見到龔師傅。過了幾個月還是小半年,再見到他,人變得猥憋憋的(本地話畏縮的意思),臉色發青,腦門都禿了。他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跟我說,“你要是能找到月月,叫他回來,你跟他說,阿爸這里什么事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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