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哲
(高宗)移蹕溫州,御駕自拱北門入,民家門首皆彩額,焚香奉迎至永寧橋。
——《弘治溫州府治》
葵丑水患,民宅毀棄者不可勝數,汀公將宗支譜系藏諸寺之桁梁,幸得不失。
——《西河林氏宗譜》
大雨初歇。他站在政洪寺下,看著寺廟圍墻上的瓦檐水點點滴落,清脆的響聲甚至讓記憶充滿了驚悚的味道。寺廟大門打開了。他想象著三個孩子從里邊走出來。他回想起不久前正是他帶著三個孩子從這里跨進去。他回頭看見方丈步履蹣跚地走下來。方丈看起來是越來越老越來越肥了,實在難以想象他可以追上三個飛奔的孩子。
方丈慢騰騰地說:“你終于來了,小和尚說他們是朝東跑去的。但貧僧覺著小和尚搞錯了,朝東跑不遠,就是海了。”
方丈接著說:“你看,這里就能看到海,跑不了多遠的。”
方丈見他仍不回話,又說:“以前,貧僧常常看見皇上的船隊。皇上就在海上漂著,不知漂了多久。”
他說:“漂了四個多月。”
方丈點了點頭,不無憂慮地指向北山。北山連綿起伏,最后與天連在了一起。方丈說:“貧僧覺著他們是往北跑,那就麻煩了。”
他沉吟片刻,說:“法師,今年我給寺里捐了多少銀兩?”
或許是皇上南渡改變了他對生活的看法?他記得皇上上岸時,御駕正是從他家門口經過。當日一早他就在宅門前掛上燈籠和彩綢,雙手捧著一支香佇立道旁,整整兩個時辰都在準備拜伏。他為親眼目睹皇上的尊容心潮澎湃不已,唯一的缺憾是不能與三個孩子一起焚香守候。府衙差役管束周嚴,凡婦女兒童及未成家之男性一律不得上街,以免喧嘩打鬧擾亂圣心。皇上龍輦午時方到,他睨眼看見整街的三叩九拜就像浪潮一般此起彼伏。他淚眼婆娑,周身打顫,期盼著皇上到家門口時掀起幨帷與他對視一眼。他已經疏通好引路差役,讓他在經過家門口時稍作停頓。“只要放緩三五步即可。”他遞上幾錠銀子說道。后來方知自己那時壓根不敢抬起頭來。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只看到了龍輦的屁股。
一想到皇上就住在方圓五里以內的地方,他就莫名激動。他祈求皇上長久地留下來。這個三面環山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再不濟也能回到海上,北方的鐵騎斷斷不可能涉足海上。他時常想象自己覲見皇上的場景,一邊想象,一邊修修補補。有時,他想象自己是一個富有聲望的鄉紳,他的善德使眾多鄉鄰聯名上書,奏請皇上恩賜匾額表彰。有時,他想象自己是一個教子有方的父親,他的三個孩子接連登第,皇上為之震動,親臨與之侃侃而談教子經。有時,他也會把自己想象成宰相一類的人物——除了沒有功名,不能吟詩作對,他從未覺著和那些熟悉的官宦相比有多少差距,于地方治理,他更有滿腹宏論,絕非一介書生可比。有時,他沉迷于未來史書對他的記載。他認為,史書可能會有如下記載:
其一:林汀以善德稱,甌越人無不敬之,上聞其名,傳見,御書“善德可嘉”。民皆感泣,奔走相告。
其二:甌越林汀生三子,三子皆登第,上悅,御書“九牧傳芳”“三桂之家”。“三桂里”由此得名。
其三,林汀,字水洲,號雙蓮放人,世居甌越,以一介平民上萬言書,上異之,引為國士,秉燭夜談,未寢。
他把這些可能的記載抄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滿意為止。抄錄之后無處可藏,便藏諸束之高閣的譜匣。譜匣中保存著他的祖父太心先生二十多年前修編的族譜。他記得太心爺爺在完成族譜修編后的一次驚人之舉。太心爺爺帶著他故去多年的祖父的幾件遺物去了一趟福建。據說在那里建了一座衣冠冢。太心爺爺原本期待來年清明舉行家族大祭,但從福建歸來不久便染了風寒,一病不起。他的父親長年受癩疾折磨,生活不能自理。一想起這些他又激動不已,好像由他來主持家族大祭是命定的安排。
“你們兄弟三人登第之日,就是我們家族大祭之時。”
他不知道該如何尋找他的孩子。他帶著幾個仆人和小和尚一起走向大海,走向泥濘的灘涂。他向漁民打聽是否遇見過三個兄弟模樣的少年,一致的否定回話讓他感到欣慰。他漸漸地從焦慮中走出來,把情緒調整為憤怒。他的三個孩子從寺廟跑出去已有兩日,他相信他們第三日就會餓壞肚子,到時就會回來。他琢磨著該如何訓斥那三個灰頭土臉跑回來的孩子。“別以為把我蒙在鼓里。”他憤憤地說。他想單單訓斥顯然不能解氣,鞭笞、罰跪、禁閉等也不足為戒。后來,他想到讓孩子身體力行懸梁刺股的典故才可能有所裨益。他決定用麻繩把他們的頭發綁在房梁上,用錐子刺他們的大腿。他被自己的這一想法折服了,嘴角不經意間浮現出一絲笑容。
“為什么我不再相信自己,而會去相信一個落第出家的老和尚?”
他打發仆人和小和尚分頭朝灘涂的深處繼續尋找,自己則踅了回來。他坐在濕漉漉的海塘上,一坐良久。他看著蒿草和蘆葦叢隨風擺動,天空濃重的烏云在海的另一頭涌動。他的目光回落在海塘遠處消失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他的孩子從那里飛奔而來。他看到他的孩子從三個小點漸漸變成三個小人。他聽到他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他們全身都弄臟了,手里搖晃著從淺灘抓來的大骹丸。接著他竟看到少年的自己搖晃著大骹丸。他看見他的父親正在訓斥他。當他的父親揮舞開手掌的時候,他一個踉蹌就從海塘上掉落下來。他掉進了一個水坑。他在水坑里翻滾著身子,試圖逃脫父親隨之而來的龐大的陰影,但是泥濘的灘涂讓他的身體變得十分遲重,他只撲騰了兩三圈,父親就狠狠地把他拽回來了。
他此刻仍舊感覺得到父親的手拽在脖頸上的溫度。他站起來,打量著海塘下邊的灘涂。他為沒有看見水坑感到失望。回憶失去了憑借。他抬眼望向灘涂外的大海。他搜索著大海混濁的波浪。一個神色匆忙的漁民告訴他即將落雨——沒有比漲潮時刮風下雨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他好像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他好像又看到了皇上的船隊。他曾經為哪一艘是皇上的御船與幾個朋友爭辯良久。那時候他們站在山頂的寺廟里。海塘和灘涂上零星地站著幾個兵卒,一個漁民都沒有。
“不妨等颶風來時賭上一把,我篤定皇上在最高的那艘。”
“非要等颶風作甚?我疏通幾個差役問問便是。”
“我是怕你疏通差役謊報上情。”
“且問颶風來時又如何判定?”
“颶風來時皇上必定上岸,我等在這候著就是。”
“一言為定。賭注多少?我林汀一定奉陪到底。”
他沒有奉陪到底。當初颶風來臨之際,他差點帶著三個孩子鉆入地窖。幸虧夫人阻止了他。據說皇上也是受了颶風的驚嚇才下定決心上岸的。皇上最后離開這里,也許正是出于對颶風的恐懼。
他看見他的仆人和小和尚耷拉著腦袋朝他走來。他覺著他們簡直是在敷衍他。他再也不能容忍自己的仁慈了。
他睡在孩子平素居住的廂房里。
寺廟外不時傳來的狗吠聲讓他感到不安。狗吠聲好像劃破了夜幕,風和雨從四面八方涌入。窗外支離破碎。他難以想象那三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會安穩地度過這個夜晚。他們原本安穩地住在新造的大宅院里。那座宅院曲樓重坐,門牖洞徹,小徑兩旁種著梧桐和垂柳,窗臺上擺滿了芍藥。他的三個孩子住在三間廂房里,每間廂房的墻角都預置了一個隱蔽的小洞,他可以透過小洞觀察三個孩子的一舉一動。從三間廂房傳出的瑯瑯書聲讓他神思及遠。他時常感慨時間流動得還是太緩慢了。他時常走到宅門口,想象著從京城傳來的飛馬捷報。他時常摸一摸藏于袖口的數錠銀子,想象自己將會如何毫不吝嗇地散發喜錢。有時他也會哼幾句從群花所聚之處學來的小曲,接著他便信步走出去。自從皇上在此寓居之后,夜市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他回想著是什么時候察覺三個孩子深夜異常舉動的。他后悔一直忽視了諸多細節。他忽視了三個小洞為何塞上了小木樁,忽視了那個撂在一沓沓書下的箱子為何遺失了鑰匙,忽視了廂房里的燈光為何時明時滅。簡而言之,他以為自己刺探孩子的行動是單向的,殊不知他的孩子也在刺探他。他甚至覺著他們糊弄了他,即使他聘請的先生都稱頌他養了三個乖巧伶俐的孩子,他們日益精進的學業必定使他們有所成就。
“先生以為,皇上如若遷都于此,疏通關系是不是會方便許多?”
“先生不必多慮,科考來臨之際,犬子有的,先生也會有。”
他原本以為先生不置可否的微笑是暗示接受了額外的饋贈。他知道讀書人總是扭扭捏捏的,但是那一晚的醉酒讓他明白先生的笑容可能潛藏著嘲謔的意味。他解雇了他。他那三個不爭氣的孩子壓根就沒有精進什么學業。那一晚,他原本想借著酒興撬開那個撂在一沓沓書下的箱子——他想借此回味一番少年時光,但是那個遺失了鑰匙的箱子居然是開著的,他嚇了一跳。接著他迅速打開箱子,發現里頭珍藏多年的幾冊秘戲圖不翼而飛了。他猛然從醉酒中驚醒過來。那些長期被忽視的細節一下子串聯起來。他無心關上箱子就大踏步走向孩子的廂房。書卷散發出的氣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沒有瞄一眼孩子正在閱覽的內容就拽著孩子的脖頸回到院子,其余兩個孩子也很快被牽到院子里。他從未有過如此迅捷的行動。
他讓三個孩子跪下來。什么話都沒有說,他壓根沒覺著需要說什么。他拾起一把掃帚抽打在孩子的背上。平心而論,無論是抽打的次數抑或力度,他都是持平公正的。他還當著眾人的面把那幾冊秘戲圖點燃燒了。有幾片灰燼隨風飄落在他的臉上,他捏一捏便沾在了手上。
他罵退了起床圍瞻的仆從和丫鬟,唯獨沒有和夫人對視一眼。他盡可能背對她,或側臉斜乜她。他的余怒幾日后尚未消退,只是稍稍為自己的大動干戈懊惱。他覺著更為妥善的辦法,無疑是不驚動孩子之外的任何一人。
之后他把三個孩子帶到了這里。他也把家中的譜匣帶到了這里。他想,在這里,諒他們也不敢再惹事了。沒想到他們還是惹事了。
他一夜未寢。他甚至對藏諸桁梁的譜匣也感到不滿,天蒙蒙亮便離開了廂房。他在屋檐下木然佇立。風雨尚未停歇。他看見寺廟的院子里積滿了雨水,昨日陪同尋找的幾個小和尚正跪在其中,他們身上的衲衣濕透了。
方丈從大雄寶殿趕出來的步伐比以往快了許多。
“員外,怎么辦呢?一早貧僧便想下山探查,山下積水很深,恐怕下不了山了。”
他厭煩地瞟了方丈一眼,雙腳埋入院子的積水中,扶起一個個小和尚。
方丈抬高嗓門說:“員外,昨夜一宿貧僧都在為孩子們誦經祈福。”
他推開寺門時張望了一下海。一夜之間海離他更近了,灰蒙蒙的天空和海分辨不清邊際。他感到風和雨把周遭都攪混沌了,只有腳下泥濘的山路是清晰的。他一聲不吭地朝下山的路走去。為他撐傘的仆人不小心踩到了他下裳的裙擺,他一個趔趄蹲到石板路上。他拍了拍屁股,轉身把仆人推倒在地。
“你們回寺里去。”他奪過仆人的雨傘說。
“都給我回寺里去!”見仆人仍然愣在原地,他又厲聲喝道。
他走到山腳時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確定自己下不了山了。他凝視著倒灌進來的海水混濁而平靜的面容,他仿佛看到他的三個孩子慘白的面容從水底鉆出來。接著他聽到了幽怨的哭聲。他四下打探著,確定哭聲不是來自夫人。他苦笑了一聲。他不能確定接下來該怎么辦,是涉水而去抑或沿山繞行抑或返回寺中?涉水而去最可體察悲愴的心情,沿山繞行或可標明堅忍的意志,返回寺中則可傳達從容的態度。在此三者中立馬作出抉擇,實在不是一樁易事。他撿拾起一片碎石用力刮去皮靴上沾染的泥土,接著站起來,從袖口掏出幾枚銅錢。他一枚枚在掌心掂量著,然后朝積水的方向彈了出去。銅錢下沉的瞬間連一陣小小漣漪都無力形成。
他想起三個孩子出走當日的情形。他終于得到了獨自觀瞻皇上駐蹕的寓所的機會。那里原是一家禪院的偏舍,自從皇上北歸后,前來瞻仰者絡繹不絕,禪院索性用磚頭砌了一堵圍墻。當日天色極為陰沉,他很難體會皇上御筆寫下“清輝浴光”時的心情。他觸摸著漆得金燦燦的木刻字,體會著皇上落筆時一撇一捺的方向和力度。他仿佛看到了皇上親切的笑容。他緩緩移動步伐,跟隨皇上步入正堂。他先是坐在正堂左側靠門的椅子上,接著屈步走向右上角離皇上御座最近的椅子,他又畢恭畢敬地坐了下來。
禪院方丈的腳步聲太輕了,推門聲也太輕了,幸虧門樞扭動的吱嘎聲提醒了他。他立即換上一副莊嚴的面容。方丈是特地來講解皇上駐蹕時的日常起居的。方丈的講解就像念經一樣流利,他聽得饒有興味。
之后,二人在一扇被一根麻繩攔著的門前停下來。
方丈說:“這里就是皇上就寢的地方。”
他“哦”了一聲,往里瞄了幾眼,又往外打量著,問道:“大師,我可否在龍榻睡上一宿?”
方丈愕然,低頭不語。
他又問道:“此前有人在皇上龍榻睡過嗎?”
方丈正色道:“從來沒有。”
他追問:“果真沒有?”
方丈坦白說:“上回知府大人曾略表此意,不過貧僧沒有答應,知府大人也未強求。”
他笑道:“怕是知府大人礙于人多不好強求吧?”
方正訕笑著岔開話題:“員外可知這龍榻用的是什么木料?”
他解開麻繩走了進去,聞了聞龍榻的氣味,沒有探明個中端倪。
方丈說:“是從大理運來的奇楠沉。”
他不知道所謂的奇楠沉是什么東西。他由衷地點了點頭。此時他已無心與方丈攀談。龍榻上的一對玉枕讓他懷想起皇上某位寵幸的皇妃。他想皇妃身體的芬芳與群花所聚之處是斷斷截然不同的。不知道有著古怪名字的奇楠沉會否留下皇妃的余香?
“方丈,今年鄙人的香火錢比去年再增一倍如何?”
他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他對自己竟把香火錢、天子的威嚴和皇妃的余香交扯在一起而感到不可理喻。一定是龍榻一宿的冥想觸怒了天庭,天生異象與孩子的出走無疑皆源于此。他幾乎是連跑帶跳地趕回寺中,他幾乎是撲倒在政洪寺的大雄寶殿前。他祈求方丈做一場消災法事。“現在就辦!”他叫嚷道。接著沐手洗浴,從廂房端來譜匣。他將譜匣置于一個蒲團上,雙膝跪地,雙掌合十,閉上眼睛。他的口中念念有詞,不知不覺昏然入睡,須臾陡然驚醒。
他的眼前閃過三個孩子的身影。他感到自己在禪院時就瞥見了三個孩子。他以為他的眼睛欺騙了他。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他的三個孩子確曾在禪院門口一溜而過。他們還曾拐到皇上駐蹕的偏舍,幾個小和尚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小和尚說:“今日有貴客來訪,請施主明日再來。”
三個孩子都感到興味索然。他們厭倦了寺院清幽的生活。他們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從寺院跑出來玩兩天。他們的計劃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打亂了。他們連街市上的花生糕、炸油條、冰糖水梨都沒有吃到。他們在一家客棧打發了第一個夜晚。次日傍晚,他們跟蹤了兩個從綢緞店匆匆出來的丫鬟。之后,丫鬟消失在群花所聚之處的門口。
他們現在就被困在群花所聚之處。他們現在坐在一間柴房的柴禾堆上。地上積滿了水。他們從寺院逃出來的雀躍心情全然消退。他們饑寒交迫,沮喪不安。
“如若父親知道我們在這里,非要摘下我們的頭不可。”
“父親不會知道我們在這里。”
“大哥,都是你,非要來這里看一看。”
“我從未強求兩位賢弟跟進來,我是讓兩位賢弟在門外把風的。”
“如若我們一直在門外把風,我們早就被風刮到天上去了。”
他們爭吵著。他們接著看到一個老婦提著一籃饅頭走進來。
“你們三天不回家,員外不會惦念嗎?”老婦好像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
“我們在政洪寺里讀書,父親不會知道的。”
“哦,政洪寺,我常去那里念經。”
老婦爬上柴禾堆,她在水里浸泡過的赤腳顯得十分白凈。她從懷中掏出一串佛珠,說道:
“就給你們念經聽聽吧。還望菩薩保佑,助我們渡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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