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邢海燕






摘 要:法律認同是法律信仰得以形成的先決條件,亦是建設法治社會的社會心理基礎。利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數據系統考察我國公民的互聯網使用對其法律認同的影響機制,研究發現,當前我國公民的法律認同仍有較大提升空間,尤其是法律在權利保障范圍及權利保障時效兩方面的社會認同度有待提高。探索全面依法治國及網絡社會雙重背景下公眾法律認同的建構策略,應著重從以下方面努力:引導公眾形成正確的權利觀是提升網絡時代法律認同的關鍵環節之一;法律制度建設應將保護公民權利作為核心原則,尤其應注意依據社會發展中涌現出的各種合理的新型權利的保護需求,及時做好法律的制定和修訂工作;繼續堅持并強化普法宣傳教育,并運用“互聯網+”思維做好法律公關工作。
關鍵詞:互聯網使用;權利泛化傾向;法律認同;廣義傾向值匹配法
中圖分類號:D920.4?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2096-5729(2022)02-0078-11
“法律不被信仰,它就形同虛設。”[1](P3)法律認同是法律信仰得以形成的先決條件,亦是建設法治社會的社會心理基礎。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要通過不懈努力,在全社會牢固樹立憲法和法律權威,讓廣大人民群眾相信法律、自覺運用法律,使廣大人民群眾認識到憲法不僅是全體公民必須遵循的行為規范,而且是保障公民權利的法律武器。”[2](P141)因而,增強全社會法律認同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過程中必須面對的現實課題。
目前國內學者對法律認同議題的理論探討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對法律認同的概念界定方面[3];二是從傳統文化影響和法律實施效果的角度初步探討當前我國公民法律認同不足的原因[4]。不過,相對于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和階層認同等主題而言,國內法律認同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尤其是尚無基于全國調查數據的系統實證研究。
作為一項探索性研究,本研究運用全國性調查數據(CGSS2015),從社會化的角度對當代中國公民法律認同的生成機制展開探索和檢驗,重點關注互聯網使用以及受其影響的權利泛化傾向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機制。一方面,媒體尤其是網絡等新媒體已成為中國公民最重要的社會化場所之一。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發布的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為10.11億,互聯網普及率達71.6%。1而互聯網使用被認為對公民的法律認同有顯著影響。[5]另一方面,權利意識歷來被認為是影響法律認同的重要變量,而網絡媒體在當代中國民眾的權利意識覺醒過程中扮演著“助推器”角色。[6]在此背景下,研究互聯網使用對法律認同的影響機制并進一步思考全面依法治國及網絡社會雙重背景下的法律認同建構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研究基礎
(一)國內法律認同專題研究現狀及理論更新
較詳盡的文獻分析發現,目前國內法律認同專題研究尤其是實證研究仍然較為匱乏,但是也有一些初步研究成果,具體而言,主要集中在前文所述的兩個方面。一方面,已有成果對于法律認同的概念界定已基本達成共識。比如盧東凌認為,民眾的法律認同是民眾依據實踐經驗和理性對法律是否符合自身期待和需要進行獨立判斷后,進而選擇是否認可、尊重及信任法律并服從的心理過程。[3]林坤認為,“法律認同作為一種民眾運用實踐經驗和理性對社會中所運作的法律制度是否符合社會生活事實進行判斷后產生的內心情感,蘊含著民眾對自身和他人價值、自由、尊嚴的維護與尊重。”[7]還有學者認為,法律的公眾認同不僅是指公眾對法律條款的認同,也包含民間道德期許和法律價值理念的契合性認同。[8]可以看出,盡管表述有所差異,但國內學者基本將法律認同界定為公眾對法律是否合理、是否公正以及是否能有效維護權利等方面所作出的綜合性肯定評價。另一方面,就是關于法律認同的影響因素的理論探討。比如,有學者從理論上闡述了傳統官場文化中“權大于法”“領導即法”及“以法治民”等人治性思維對法律認同的消極影響。[9]同時,作為中國傳統法律文化重要表征之一的“無訟”觀念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公眾的狹隘工具性法律認同、單一性法律認同和對法律的不認同。[10]還有學者認為,法律認同的生成依賴于法律的“良法”品格、個體法律認知和法律情感等。[11]
可以看到,無論是理論層面還是方法層面,國內已有的法律認同研究皆有可拓展空間。其中,理論層面的必要更新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互聯網作為當代中國公民重要的社會化場域,已被證實對公民的政治認同及社會認同具有重要影響。[12]法律認同也是一種社會性認同,因而亦可能受到互聯網影響。但總體上國內關于互聯網使用對法律認同影響的研究仍不多見,尤其是尚無系統的實證性研究。另一方面,有學者強調用文化視角來解讀公民的法律認同問題,為后續研究提供了理論借鑒;但他們側重關注傳統文化變量,而忽視了網絡時代不斷興起的新文化觀念。有研究表明,互聯網的“催化劑”作用導致一些傳統觀念逐漸式微,而權利意識和民主法治觀念則不斷增強。[13]因此,新形勢下的法律認同研究尚需重視新文化變量之影響。
(二)互聯網使用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及其中介效應
為了拓展已有法律認同理論,我們首先闡述一下互聯網使用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及其中介效應。早期的媒體使用研究側重于直接檢驗媒體使用與其他變量的相關性,而近年來興起的媒體效應(media effect)研究則越來越強調媒體影響個體態度及行為的中介機制。此類研究認為,媒體使用只能通過“傳播效應”對公民的政治認同或政治參與等產生間接影響。[14]由于人們的善惡評價與他們對某種信息或現象的“編碼過程”或“意義制造”密切相關,[15]因而網絡媒體主要通過影響民眾的文化價值觀而對其政治認同產生影響。[16]
那么,互聯網使用背景下究竟什么樣的文化觀念更可能對公民的法律認同產生深刻影響呢?對此,已有研究提出了傳統法律文化的解釋路徑。然而,需要看到,互聯網使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諸多傳統觀念,同時也不斷塑造著人們對日常生活的新理解。而這種新理解總體上與權利意識或法治觀念緊密相關。“用觀念史的方法來考察20世紀最后20年中國社會思潮的演進,可以粗略地概括為一個主體覺醒和個人權利意識增長的過程”。[17]而互聯網的發展極大地促進了民眾的權利意識覺醒。如此看來,當我們試圖考察某種新文化觀念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時,首先要引起注意的就是人們日益增強的權利意識,尤其是當代中國已經出現的權利泛化傾向。合理的權利意識有利于法治進程,但不合理的權利觀所引發的權利泛化傾向則對法律制度帶來了新挑戰,[18]必須高度警惕,積極應對。因此,考察研究互聯網使用對公民權利泛化傾向及其法律認同的影響,是需要面對的重點議題。
1.關于權利泛化傾向的初步研究及概念界定。近年來,權利話語正成為中國民眾理解生活意義的核心建構之一。基于對現實生活的觀察,陳林林較早對權利泛化的概念作了學術解釋。在他看來,權利泛化是指權利被不合理地過度主張的社會現象;這種現象促進了不現實的期待、加劇了社會沖突、破壞了公民美德的培育土壤,因而是值得反思并加以治理的社會思潮。[19]之后,權利泛化傾向逐漸引起學界討論。王方玉認為,當下中國的權利泛化傾向具有權利主體的過分擴展、權利內容的過度擴張、權利的可行性被忽略,主體忽略了與權利相對應的義務和責任及權利話語沖突等消極后果。[20]權利泛化傾向甚至可能會對國家安全、政治安全、社會秩序以及個人生活產生危害。[21]不過,也有個別學者認為,權利泛化也可看作是現代人的拓展其生存權的一種表現形式。[22]權利泛化不再是一項針對權利的指責,也可被視為對權利理直氣壯的行使,雖然權利泛化的確不是什么好詞。”[23]可以看到,目前國內學界對權利泛化傾向作了初步的理論探討,但對于權利泛化傾向的社會影響還需進一步形成共識。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實證研究缺乏使得人們對權利泛化傾向的理解缺乏經驗事實依據。有鑒于此,本研究將運用全國性社會調查數據,考察權利泛化傾向的催化因素及其社會后果,側重分析其對公民法律認同的負面影響。但在分析之前,有必要再次明確權利泛化傾向的基本內涵。
本文將權利泛化傾向視為一種社會心理現象,它是指社會大眾將尚未獲得法律合法化的訴求視為“合法權利”而尋求救濟或將一些法律限制的行為視為自己基本權利的心理或行為傾向。如此定義權利泛化傾向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既然權利泛化傾向的主體是一個個具體的社會成員,而訴求內容不在法律界限內是其突出特征,那么權利泛化傾向顯然可以用某些指標來加以測量。比如,倘若某個公民把一項超越法律限制的訴求或行為視為“自己的權利”,則可認為他存在權利泛化傾向。第二,當明確權利泛化傾向是一種心理特征之后,我們可以追溯其社會化成因,并通過合理的社會化干預措施對其進行治理,引導公民形成正確的權利觀,促進法治社會建設。換言之,權利泛化傾向是完全可以加以治理的。
2.互聯網使用對權利泛化傾向具有催化效應。個體的觀念或態度的形成與其社會化經歷密不可分,而媒體使用已成為中國民眾最重要的社會化場域。本研究重點闡述傳統媒體和互聯網媒體對權利泛化傾向的差異化影響,并強調互聯網對權利泛化傾向的催化效應。
傳統媒體和網絡新媒體對公民的文化觀念和政治態度具有不同的影響邏輯。比如,霍華德認為,互聯網的“民主教化”作用大于電視、收音機及報紙等傳統媒體。[24]與傳統媒體的“封閉性”特征不同,互聯網的多元信息傳播強化了公民的程序性民主需求,從而在培育民主價值觀和促進公共領域興起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25]基于中國語境的研究也表明,相對于傳統媒體使用者而言,網民更可能形成新的公民意識及自我表達價值觀。[26]網絡新技術的匿名交流和張揚個性等特征使其對中國青年的亞文化變遷產生了深刻影響,而傳統媒體在這方面的影響則相對較小。[27]
除了上述理論基礎,我們還可以結合生活經驗來推斷互聯網對權利泛化傾向的獨特影響。第一,目前我國的普法宣傳主要是通過電視、廣播、報紙等傳統媒體來開展。基于傳統媒體平臺的法制教育促進了公民對現有法律制度和法律規范的了解,因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相反,互聯網上則更可能傳播一些不盡合理的權利觀念,從而對權利泛化傾向具有感染性增加效果,并且通過網絡傳播而被人們所認知。第二,由于審查機制及其嚴格性不同,傳統媒體和互聯網新媒體的傳播內容存在較大差異。比較而言,網絡媒體可能存在一些與現有法律制度相沖突的維權信息,甚至存在一些批評主流社會的雜音。這些特征都有更大概率強化公民的權利泛化心理。因此,基于上述理論和生活經驗,我們提出:
假設1:傳統媒體使用和互聯網使用對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具有差異化影響。具體包含兩個子假設:
假設1a:互聯網使用能夠增加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
假設1b:傳統媒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抑制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
3.警惕權利泛化傾向對法律認同具有的消極影響。權利泛化傾向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相對而言是消極的。[28]現實層面上,網絡媒體確實有可能給公眾帶來一種曲解性的法治認知,從而對法律認同具有消解效果。[29]生活經驗層面上,權利意識是“批判性公民”的心理前提之一。權利意識越強的公民可能越傾向于把尊重和保障權利作為法律合法性的基本標準。如果他們在媒體使用中感知到某些雖然沒有在法律關照范圍內但其自認為合理的權利,其法律認同就可能會受到負面沖擊。
綜上所述,互聯網使用對公民的法律認同具有一定程度的消極影響,不過這種影響是間接的,權利泛化傾向充當著兩者之間重要的中介變量。由于傳統媒體使用和互聯網媒體使用對權利泛化傾向具有不同的影響,因而兩者對法律認同的影響效果亦不同。基于此,我們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2:互聯網使用之所以能夠弱化部分公民的法律認同,主要是因為它強化了這部分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
假設3:傳統媒體使用對部分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具有抑制效果,因而對公民的法律認同具有一定的維持效果。
二、研究設計
(一)數據來源
本研究采用的實證資料來源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數據(CGSS2015)。該調查采取多層次分層抽樣方法,對來自中國28個省、市、自治區的公民進行了調研并完成有效問卷10 968份。CGSS2015的特別之處在于它新增了其他調查數據缺乏的法制板塊。不過,并非所有受訪者都要求回答法制板塊的內容。在所有受訪者中,3777個隨機對象完成了該板塊問卷。此外,關鍵變量的測量題目中存在部分“無法回答”情況,為了盡可能保持數據的原始性,研究中將此類觀測值直接刪除;其他少量缺失值則采取簡單的均值填補法。數據處理后,最終用于分析的樣本量為2330個。盡管樣本量略小,但中國綜合社會調查采取的是隨機抽樣原則,其數據質量獲得了學界的廣泛認可,因而樣本的代表性及分析結果的外部效度有較好保障。更重要的是,目前國內尚無法律認同的專題實證研究,而CGSS2015數據涉及媒體使用、權利泛化及法律認同等變量,因此,是檢驗本研究假設的理想數據。
(二)變量測量
1.因變量:法律認同。如前文所述,國內學者對法律認同的內涵已達成共識,即認為法律認同是公民對法律制度是否符合社會形勢、是否順應社會正義期待及是否滿足現實需要等方面的綜合肯定性評價。依據CGSS2015的問卷設計,測量法律認同的題目為:“對于我國現行的法律,您認為下列問題突不突出?”針對該問題共有五個具體的測試題(見表1)。每個測試題有“完全不存在”“不太突出”“一般”“比較突出”及“非常突出”五個答案。由于選擇“完全不存在”意味著法律認同高,而選擇“非常突出”意味著法律認同低,故對數據進行重新排序后分別賦值1至5分。五個題目的Cronbach’s Alpha系數達到0.81,具有較高的測量信度。采取正交旋轉法對其進行主成分因子分析,可提取一個特征為2.86的“法律認同因子”。上述數據表明,五個題目可以構成一個法律認同強度指數。
2.自變量:互聯網使用與傳統媒體使用。媒體使用分為傳統媒體使用和互聯網使用兩大類。受訪者需要對“過去一年,您對以下媒體的使用情況”做出“從不”“很少”“有時”“經常”及“非常頻繁”五個層次的選擇。其中,傳統媒體使用包括報紙、雜志、廣播和電視四類,而互聯網使用的具體測量為互聯網使用(包括手機上網)。從表2可以看出,一半以上的調查對象選擇了互聯網使用,由此可見,互聯網使用已成為大部分公民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此外,分析中我們還把互聯網使用轉化為二分類變量,即分為“從不使用互聯網”和“使用互聯網”兩類,并分析其對法律認同的影響。
3.中介變量:泛化權利觀。泛化權利觀即公民對權利作出超越法律界限的泛化理解而形成的不合理權利意識。從本質上看,“權利意識的內容就是社會主體明了自己權利的范圍,他在這個范圍內,可以為或不為一定行為,也可要求他人做出或抑制一定行為。”[30]換言之,權利意識是一種個人明確意識到自己享有做出某些行為的權利并要求政府或他人尊重這些權利的觀念總稱。當這些意識與法律規范或社會倫理明顯相悖時,我們就可以一定程度上認為某個公民存在權利泛化傾向。
CGSS2015數據中,有多道具體題目可以測量公民的權利意識。每道題目皆為從“完全不同意”到“完全同意”的五分評價,賦值范圍從1分至5分。其中,涉及不合理或超越法律界限的權利認知或行為傾向主要包括,“如果有人在公共場所發布批評政府的言論,政府不應該干涉”“生多少孩子是個人的事,政府不應該干涉”等。盡管這兩項內容或許并不能完全代表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但也有一定針對性。首先,基于充分事實依據的政府批評言論可能是合理的,但如果是惡意攻擊國家制度或政府機構,甚至發表煽動國家分裂言論,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甚至可能會因此觸犯刑法而被定罪。因而“如果有人在公共場所發布批評政府的言論,政府不應該干涉”的主觀認知存在不合法成分,可以認為是權利泛化傾向的基本表現之一。其次,盡管我國為進一步優化生育政策,實施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但是實行計劃生育仍是我國的基本國策。這意味著生育行為仍是有法律限制的,如果個人極端地認為“生多少孩子是個人的事,政府不應該干涉”,則可認為該個體存在一定的權利泛化傾向。如此看來,將上述問題作為泛化權利觀的測量指標具有合理性。因此,我們將上述問題之和的均值作為個體權利泛化傾向的綜合指標。
4.控制變量。回歸模型中還考慮了一系列的控制變量,主要包括性別(男=1;女=0)、年齡、教育水平(大學及以上=1;大學以下=0)、政治面貌(黨員=1;非黨員=0)、階層認同(“您認為您自己目前在哪個階層?”)、一般信任(“總的來說,您同不同意在這個社會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和社會公平感(“總的來說,您認為當今的社會公不公平?”)。詳細的變量描述性信息參見表2。
(三)分析方法
社會科學研究中,變量之間的內生性問題通常會干擾分析結果的精確性,尤其是主觀變量與主觀變量之間的選擇性偏誤問題需謹慎處理。本研究中,互聯網使用是客觀變量,而且有較充分的理論基礎表明互聯網使用與公民的權利泛化或法律認同之間存在關聯。相對而言,權利泛化傾向與法律認同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更需進一步識別。比如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與法律認同可能同時受到諸如性別、身份、年齡和媒體使用傾向等其他多種因素的影響。如果不處理此類混淆變量的干擾效應,就可能導致回歸結果的有偏性。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傾向值匹配是解決選擇性偏誤的有效方法。該方法基于反事實框架建構一個反事實組(控制組),進而估算其他條件一致情況下實驗組和控制組在因變量上的差異(即平均干預效應ATT),進而推斷干預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方向及程度。不過,傳統的傾向值匹配主要用于分析二分類干預變量情景,而本研究中的權利泛化傾向是多水平定序變量,需采取更科學的廣義傾向值匹配法。[31]鑒于廣義傾向值匹配法已獲廣泛應用,其原理亦有不少經典文獻,這里不再贅述。
表 2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信息
[變量 均值/百分比 標準差 最小值 最大值 因變量 法律認同 54.74 17.22 1 100 自變量 是否使用互聯網(是=1) 51.67% 互聯網使用頻率 2.494 1.656 1 5 報紙使用頻率 1.91 1.09 1 5 雜志使用頻率 1.77 0.95 1 5 廣播使用頻率 1.83 1.10 1 5 電視使用頻率 3.88 1.06 1 5 中介變量 權利泛化傾向 2.53 0.72 1 5 控制變量 性別(男=1) 48.97% 年齡 51.41 17.01 21 90 受大學教育(是=1) 17.77% 政治面貌(黨員=1) 10.64% 階層認同 4.31 1.63 1 10 一般信任 3.46 0.97 1 5 社會公平感 3.23 1.00 1 5 ]
三、經驗發現
(一)描述性發現
針對關鍵變量的描述統計發現,以下事實值得注意:
第一,互聯網已成為大部分中國公民的基本社會化場域。基于全國性的調查數據顯示,電視仍是公民使用頻率較高的媒體類型,其均值在1分至5分之間達到了3.88分。而互聯網使用頻率均值在1分至5分之間也達到了2.494分,遠高于除電視之外的其他傳統媒體(見表2)。再從百分比分布來看,非互聯網使用者占樣本量的48.33%,互聯網使用者占51.67%。其中,選擇“很少”“有時”“經常”和“非常頻繁”的比例分別為7.64%、7.98%、15.88%、20.17%,約36%公民的互聯網使用頻率達到“經常”以上。在此背景下,深入考察互聯網使用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及其中介機制是重要的現實課題。
第二,當前中國公民的法律認同并不存在普遍化危機,但仍有較大提升空間。首先,從表2可以看出,公民法律認同的均值為54.74分,在1至100分之間處于中等略偏上水平。如果說法律至上理念是法治建設之社會前提的話,該分值顯示我國民眾的法律認同仍需提升。此外,每個變量所對應的“完全不存在問題”選項比例皆不足10%,“法律制定和修改跟不上社會形勢”的對應比例甚至低于5%。這些事實表明,在中國全面依法治國的新歷史形勢下,顯著提升公民的法律認同已成為我們面臨的一項重要課題。
第三,一定比例的公民確實存在某種程度的權利泛化傾向,需要引起注意,并加以引導和治理。從表2可以看出,公民泛化權利觀的均值為2.53分,在1分至5分之間處于中等水平。
(二)基于多元線性回歸的初步分析
1.網絡監管是治理權利泛化傾向的重要場域。表3數據是不同媒體使用對權利泛化傾向的多元線性回歸分析結果。先來看看控制變量的情況。從表中四個模型可以看出,性別和大學教育對權利泛化傾向有正效應,即男性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高于女性,而接受過大學教育的公民亦比沒有大學教育經歷者的權利泛化傾向更高。同時,黨員身份能夠有效削弱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階層認同、一般信任和社會公平感則無顯著的相關性。
再來看看各種媒體使用與權利泛化傾向的相關性。從表3可以看出,在多樣化的媒體使用中,僅互聯網使用能夠顯著增加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以網絡為主要信息來源或互聯網使用頻率較高的公民可能具有更明顯的權利泛化傾向。其中,以互聯網為主要信息來源者的權利泛化傾向比其他人高30%;而公民的互聯網使用頻率每增加一個單位,其權利泛化傾向得分約增加6%,顯著性水平小于0.05。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傳統媒體不僅不會增加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其中的廣播使用頻率和電視使用頻率還能夠顯著抑制公民的泛化權利觀。其中,公民的廣播使用頻率每增加一個單位,他們的權利泛化傾向得分約降低11%,而電視使用頻率每增加一個單位所帶來的弱化效應為8%。
綜上,多樣化的媒體使用中,只有互聯網使用能夠顯著增加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互聯網使用確實對權利泛化傾向的形成具有正效應。這也意味著,網絡監管將是治理權利泛化傾向的重要場域。
2.互聯網使用、權利泛化傾向對公民法律認同的影響。從表4模型1可以看出,在控制了性別、年齡及受大學教育等控制變量后,互聯網使用頻率與公民的法律認同呈負相關。公民的互聯網使用頻率每增加一個單位,其法律認同下降約56%,顯著性水平小于0.10。而從模型2可以看出,權利泛化傾向與公民法律認同顯著負相關,相關系數為-1.79。這意味著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每增加一個單位,其法律認同會降低約179%。但在模型3中,當把所有變量同時納入模型后,權利泛化傾向的影響依然顯著,但互聯網使用頻率的相關性不再顯著,且相關系數明顯降低。這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權利泛化傾向充當著互聯網使用與法律認同之間的中介變量。
在控制變量方面,一般信任和社會公平感也能顯著增加公民的法律認同。以模型3為例,一般信任水平每增加一個單位,公民法律認同約增加96%,而社會公平感的單位增加能夠提升344%的法律認同。但是性別、年齡與受大學教育對法律認同的影響并不顯著。
(三)基于廣義傾向值匹配法的因果推斷
如前文所述,權利泛化傾向與法律認同之間的相關性可能受到選擇性偏誤的干擾,因而我們運用廣義傾向值匹配法來探討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分析中用于估算廣義傾向值的混淆變量包括性別、年齡、教育水平、政治面貌、社會階層、一般信任及互聯網使用頻率。
通過平衡性檢驗是傾向值匹配法的應用前提,而滿足平衡性假設意味著匹配后的混淆變量在各組間不存在顯著差異。本文中,我們依據權利泛化傾向的三分位數將樣本分割為三個區間,然后考察三個區間的匹配數據平衡性。Stata軟件中該假設采取t值檢驗法,當輸出結果中t值絕對值小于1.28時,表示平衡性假設獲得強烈支持,小于1.96時表示假設勉強可接受。[32]從表5可看出,本研究數據完全滿足匹配的平衡性假設。
通過平衡性檢驗后,則進一步估算劑量反應函數。響應函數一般可以設定為一階、二階或三階函數。本研究采取三階函數,估算方程如下:
[y=β1T+β2T2+β3T3+β4GPS+β5GPS2+β6T?GPS]
其中,[y]為法律認同水平,[T]為權利泛化傾向,[GPS]為廣義傾向值得分,[β]為需要估算的系數。基于上述方程,可以估算出權利泛化傾向影響法律認同的方向及程度。圖1直觀顯示了權利泛化傾向對公民法律認同的響應函數和干預效應。從圖1左圖可以看出,隨著權利泛化傾向的增加,公民法律認同的概率期望持續下降。當權利泛化傾向從1分增加至5分時,法律認同水平從60分下降至40分。而圖1右圖顯示,干預效應曲線處于0值下方表明干預變量的單位變化對法律認同具有消極影響。其中,干預水平在1分至約2.5分區間時,權利泛化傾向對法律認同的負作用較小;而干預水平超過2.5分后,權利泛化傾向對法律認同的負面效果則快速下降。總結而言,當排除了混淆變量的干擾效應后,仍可發現權利泛化傾向確實對公民的法律認同具有顯著的消極影響。
四、互聯網使用背景下
提升公民法律認同的現實策略
公民的法律認同可削減法律實施成本、培育法律信仰、增進政治認同及執政黨認同,對建設法治中國、維護社會穩定有重要意義。利用全國性調查數據系統考察公民的互聯網使用對其法律認同的影響機制,既是對已有法律認同理論的拓展完善,亦為思考網絡時代的法治建設策略提供了鮮活的經驗依據,對我們思考全面依法治國及網絡社會雙重背景下的法律認同建構策略有重要啟示。
第一,引導公民形成正確的權利觀是提升網絡時代法律認同的關鍵環節之一。社會劇烈轉型及互聯網普及加快了社會公眾的權利意識覺醒,但個體的權利意識還需與法律意識形成良性互動。近年來,不少學者意識到中國社會存在一定程度的權利泛化傾向,一些本不屬于法律保護的權利(如“視覺衛生權”“相思權”等)被認為是個體的基本權利并通過訴訟要求法院維權。[19]由于缺乏法律依據,一些被泛化的權利通常得不到法律保護,從而成為影響法律權威的負面因素。例如,有研究表明,中國大學生群體權利意識存在明顯偏失,即過于重視個人利益而對應盡的義務和責任認識不清,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法律認同。[32]由此可見,引導公民形成正確的權利意識是提升法律認同的有效方式之一。
第二,法律制度建設應將保護公民權利作為核心原則,尤其應注意依據社會發展中涌現出的各種具有合理性的新型權利的保護需求,及時做好相關法律的制定或修訂工作。研究發現,在法律認同的各測量變量中,公民對“法律該管的不管”及“社會形勢變化很快,法律法規的制定和修改時常趕不上趟”兩項的評價較低。其中,“該管的不管”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公民對法律未能納入某些他們認為應該獲得保護的權利類型而感到不滿;而“法律法規的制定和修改時常趕不上趟”則反映了公民對法律在權利保障方面需強化及時性、針對性的呼聲。因此,隨著公民權利觀念不斷增強,認真對待并及時修訂相關法律法規以保護各種具有合理性的新型權利,對提升全社會的法律認同具有關鍵意義。
第三,繼續堅持并強化普法宣傳教育,并運用“互聯網+”思維做好法律公關工作。法律認同的形成與個體的社會化經歷密切相關。廣播、電視、報紙、雜志等傳統媒體使用能夠明顯抑制公民的權利泛化傾向從而對其法律認同具有間接維持效果。這就表明,強化普法宣傳有助于公民形成合理的權利觀,從而有利于提升和鞏固法律權威。同時,及時消除各種社會化過程的不利因素也是提升法律認同的客觀要求。實際上,一些網絡媒體對某些法律事件的歪曲性報道是法律認同的重要腐蝕源。這就要求相關部門重視法律公關工
作,利用各種平臺和載體對可能引發法律認同危機的重大案件予以及時回應,通過還原事實真相以消除公眾誤解。正如有學者所言,新媒體時代政府部門應對各種輿論熱點問題或突發事件的最佳策略就是開誠布公、積極回應,用公開透明的信息和積極回應的態度贏得民眾的信任和支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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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gal Identity Construction Under the Dual Background of
Comprehensive Rule of Law and Network Society
— an empirical discussion based on generalized 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 method
ZHOU Li-min,XING Hai-ya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China)
Abstract:Legal identity is not only the prerequisite for the formation of legal belief,but also the social psychological basis of a law-based society construction. Investigating to the influence mechanisms of Chinese residents’ internet use on their legal identity based on the national survey data,it reveals that there is still much room for improvement in the legal identity of Chinese residents,especially the social identity of law in the scope and prescription of rights protection urgently needs to be improved. To explore the construction strategies of legal identity under the dual background of comprehensive rule of law and network society,efforts should be focused on the following aspects:guiding citizens to form a correct view of rights is one of the key steps to enhance legal identity in the internet era;the construction of legal institution should take the protection of rights as the core principle,especially paying attention to formulate and revise laws in time according to the protection needs of various reasonable new rights emerging in social development;persist in upholding and strengthening law popularization education,and using “internet plus” thinking to do well in works of legal public relations.
Key words: internet use;rights generalization;legal identity;generalized 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 method
責任編輯:傅建芬
收稿日期:2022-02-1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互聯網雙重嵌入視角下眾包式創新機制與發展對策研究”(18CGL005);上海市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訴訟經歷者司法信任的影響機制與庭審改革研究”(2020EFX011);上海師范大學文科創新團隊項目(301AC703119004228)
作者簡介:周立民,上海師范大學社會學研究所主任、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律社會學;邢海燕,上海師范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城市社會學。
3810500338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