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依托“山花·福泉文學創作基地”,2021年11月下旬,由中共福泉市委宣傳部主辦、《山花》雜志社與福泉市文聯聯合承辦了一次文學采風活動。本次活動邀請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海男、李元勝,還邀請了韋昌國、孟學祥、李晁、隆鶯舞等作家。
采風隊伍一行在福泉市牛場鎮,實地觀摩了解了水源村、朵郎坪村在決戰脫貧攻堅、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程中的經驗和成果,聽取了發展村集體經濟和開展“鄉村振興”產業發展的情況介紹;并探訪了龍昌鎮龍井村“泉奇樹奇”的“龍井雙奇”、素有“西南橋梁之冠”美稱的葛鏡橋、“里三層、外三層、城墻圍水小西門”的明代古城垣,以及道教圣地福泉山。
現將采風作品以小輯形式發表。
福泉札記
海 男
冬雨對于貴州境內的偉大版圖來說是纏綿似的觸須,它總是環繞這個區域千山萬水的盆地山巒。在我印象中貴州總是像山水畫中煙雨蒙蒙的墨跡彌漫。而此刻,我們來到了黔南的福泉,頭一天還是雨霧,灰藍色夢一般的景觀,然而,到了第二天,抬頭看天空之城,這少有的蔚藍,徹頭徹尾浩瀚無際的藍,反而讓人的意識變得有些眩暈。這有些虛擬的藍鏡頭讓人足尖飄忽不定,一座城又有福地又有泉水,這些永恒的人文圖景才是地球人的精神所向。
此刻,我們沿古城往外走,最古老的傳說似乎都在意識中挪動的腳步之外,這是一個敞開的世境。在敞開的意境我看到了城墻,常識告訴我說,城墻是冰冷的,我詩中的秘密告訴我說,偉大的神性都是冰涼的,哪怕有多少秘境追蹤,當你述說并追溯源頭時,蒼茫的時間理所當然也應該是冰涼的。而城墻意味著這里曾經是歷史上的城堡,有無數戰役在亂箭中開始又結束。
撫著城墻而上,我對石頭總有一種無法言訴的感情,只要有石頭林立之地,總有深邃鋒利的大峽谷,也會有石頭筑起的建筑體系。當然,筑城墻城堡,也會筑起一個朝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在福泉三千年的歷史中,每一個歷史的脈跡都是一個故事。我依倚著城墻想貼近它冰涼的源頭,據史載,福泉古城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時間溯源,筑建城墻的平越衛李越站在這座凸起的山岡上選址,所有的城墻都是為了防御。此刻,我們研究著彎曲上升的城墻,分辨著新或舊在時光中的石頭,哪些是明代的?哪些是現代的?沿著城墻往上走,可以觀看并由其想象好幾個世紀之前的戰略意圖:從土墻演變到石墻,其間總是在尋找最有效的防御功能,以此構筑明代的軍事古城,每一代執政者都在原有的城墻內外不斷更新:“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陳紹英任平越知府,又修繕城墻,在城北王家營處建三層敵臺,臺上建三層高的雄鎮樓,并建望樓12座,完善了防御體系。沿城墻行,有游人在此不斷地用手機拍照。我注意到了游人在拍城墻上的青苔,小植物,越是陳舊的城垣越是被人追究,游人的手伸出去,在撫摸城墻上下午四點鐘西斜的陽光。時光幽遠,我們再沿城墻而下,看到了西門水城,一座城,在城池邊,曾經有碾坊,榨油坊等,水維系著城內將士庶民的生活。我們來到水池邊,從上游過來的水看不到一點點雜質,這條圍水進城的水流,經受住了時間的倒流回轉,到如今,仍是人間一大風景。坐在水邊,天空之鏡照耀著這片福地,一個老人獨自坐在湖邊的石凳上,她是在守望還是在追溯?我們來了,這是我第一次來福泉,在晴朗的天宇下走完了這座明代的城垣,從上到下都是灰色的石階,這座巨大的奇觀,構成了福泉歷史性的源頭,在此佇立,起風了,有金黃色的樹葉從空中落下,我看見那個老人站起來去撿樹葉。
從城墻去福泉山時已經又是夕陽無限好的時辰。猛一抬頭,位于城區西南角的福泉山已經在落日的金色中降臨。去福泉山,第一要去拜謁福泉圣水。有圣水,必有圣地。一躍而出的那泓清泉,仿佛是黔中腹地的一部圣書。我們在此朝謁,喝到了圣水,內心仿佛變得從未見過的明澈。于是,便去尋訪傳說中的張三豐在此修道成仙的圣境。沿山間石階走,從古老的歷史遺軼中便感受到了靈息吹拂,幽靜的臺階,奇幻的史前史都離不開萬物萬靈的存在。張三豐在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途經了平越,在他眼前所升起的這座巨大屏障中,他看見了蔥郁、奇境、甘泉,龜蛇像一把巨鎖……他看到了人間的太極圖,于是,他駐足不再偏離方向。在這個有水有山有神境的寶地,張三豐在此修道。他在此與張信以棋布局,在棋局中修為人生思慮,有退有進——坐在棋亭中聆聽風語和鳥鳴。關于張三豐有許多從民間留傳下來的傳說。禮斗亭之前是一座茅屋,這是張三豐修道的地方,禮斗亭外是蒼天和大樹,是他曾經仰望天地萬物的原址。張三豐曾將福泉山命名為蓬萊第一山。在山中鐘亭,看見了一只大銅鐘。建于明代的鐘亭早已消失,這是新建的鐘亭,看到了鐘亭,就感受到了晨鐘暮鼓,這朝暮軼事間處處都有無限春秋。
走著走著就到了福泉山的天池,眼前頓覺一亮:這半山腰的神意總是意外地降臨。天藍色的水池,仿佛一張地圖。所有的湖泊水池都會倒映著天空的顏色和云朵的變幻。這仿佛是天地可鑒的秘密,我們的影子也垂向了水影中,這有利于我們去想象張三豐觀天池的氣象。不遠處就是對弈石,在那個沒有互聯網,亦沒有高速公路和疾馳的時代,所有時間都依倚在光影的變幻中,張三豐和張信在不遠處對弈時,經常會在天池邊感受宇宙間悄無聲息的變化,所以,這天池在當時一定是張三豐神學中的一張古老的地圖。他在水池邊觀測明代版圖中將要發生的戰亂和疫情,也在觀天地的神奇走向。這天池從未干枯過,就像天上的水域,也像福泉山所有的圣跡彌久歷新,將我們的魂靈召喚。
又看見了山下的太極水,它仿佛掌握著陰陽交界的玄學,這條河流環繞著福泉,也在環繞著永恒的時間。多少世紀過去了,所有的人和事都變成了傳說,只有自然萬靈仍在時空中穿梭不息。站在福泉山看山下的太極水,便感受到了偉大神靈們所創建的時間之謎,在這座眾神穿越的福地上,我看到了民眾的居所,靈魂安棲的俗世的幸福安康生活,這就是不朽的人文版圖上的傳奇。
福泉訪樹記
李元勝
冬日的暖陽,把福泉照得像一座巨大的玻璃房子,云朵和霧氣在空中勾勒出了房子的結構。這個房子是不穩定的,有風的時候,它就被輕輕帶走,把我們和古城裸露出來。天空什么也沒有,只有一輪紅日。
這么好的天氣,我帶著一只蚊子去龍昌鎮,去看一棵傳說中的奇樹。
老天爺經常在我的眼睛里放一只蚊子。上一次是三年前,我在西雙版納追蝴蝶的時候,蚊子出現了,一有好蝴蝶,它就順著我的視線沖出去,比我還快。看完了,它就退回眼角,等著下一只蝴蝶出現。我花了幾個月時間,終于習慣了這只不需喂養的寵物,它后來無故消失,弄得我挺惆悵的——老天爺對我看到什么的好奇心,竟是如此不持久。
這一只蚊子剛出現半個月,我還在想,冬日大地愁苦,沒什么可看的,有點委屈它。現在機會來了,陽光大好,又有奇樹,讓它多拍點影像傳給老天爺,滿足一下他老人家無休止的好奇心。
老天爺不僅好奇,還很淘氣,而且是四處淘氣。在我的眼睛里放蚊子的同時,還騰出手來不時搖晃一下李寂蕩耳朵里的那塊石頭。很多人不知道,我們能穩穩地走路,大地能穩穩地不動,全靠我們內耳一塊石灰石,它替我們平衡著整個宇宙。不然,我們一起身,宇宙也跟著起身,甚至旋轉,我們哪里還邁得開腳步。
李寂蕩是有名的貴州才子,除了主持一家文學刊物外,還喜歡畫一些從未見過的人,而且只畫他們的頭。那些頭明顯不是從人的軀干長出來的,而是懸浮在空氣中的,由閃亮的金屬線條構成。即使晴天,這些線條我們也看不見,只有他看得見。
福泉正是他讓我們來的。老天爺這就有點尷尬了,他要是繼續晃動李寂蕩的耳石,就沒人帶他的蚊子去看福泉,看奇樹了。我猜,他只好把淘氣的手暫時收了回去。
于是,李寂蕩又重新變得目光清澈、腳步堅定,能帶著我們四處晃蕩了。
現在,我們晃蕩到了龍昌鎮的龍井村,下了車,沿著鄉道往前徐徐而行。四處秋天,只有從秋天開過來的千里光,繼續用金黃的花朵統治著鄉道兩邊的山坡。鄉道旁,出現了一條水渠,流水充沛、清澈,有兩位中年婦女在渠水中漂洗,感覺比用自來水過癮多了。
“這就是前面的間歇泉流出來的。”同行的朋友介紹道。
此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我們腳下的土地主要由石灰巖構成。對了,就是我們耳朵里那種石頭。石灰巖可溶,被無處不在的水流沖刷后,會形成非常奇特的地下水系。河流下面,可能還有另一條河流。高山頂上,可能會有泉水汩汩流出。而地下水位的漲跌,也不受本地小范圍的局限,地下水系可能和隔幾座山甚至幾十公里外的水情、雨情發生著密切的聯系。
我們逐漸靠近了間歇泉,前面豎立著一處牌坊,刻有兩聯。外聯為:龍臥古樟千年修來估鄉里,井映秋月百世流去度凡塵。很工整,只是為了雅致,只提到秋月,其他三季相當委屈。內聯是:樟形臥立宣造物動靜神妙,水態開閉顯自然生滅妙諦,很有禪機。水態開閉這一聯略有點生澀,命題所限,可能已經很難為撰聯人了。
仰頭看了一陣,才跟著眾人靠近了間歇泉,傳說中的奇樹就在這里。不是我想象的一棵古樟蔽日遮天,也不像多次見過的獨木成林的大青樹眾莖挺立,倒像是一只巨手安靜地放在巖石上;不過,這是森林之神的手,每根手指都像臥龍蜿蜒,上面長滿枝葉,長得大的,已像獨立的樹,自帶一個綠冠。
這就是牌坊上寫到的龍臥古樟吧,我眼睛里的那只蚊子,立即興奮起來,隨著我的目光四處撲騰,圍著這棵倒臥又再生的樹盤旋飛行。
越看,越震驚,完全超出了我的樟屬植物的常識。樟屬植物仆倒后,很難存活,為啥這一棵能成為例外?
我湊近反復觀察,發現它是從間歇泉的上方處倒下來的,雖倒下卻并未平躺,這是由于生長處全是石灰巖,根也深扎石縫間,比扎根泥土的樹有更大的牽扯力量,根部也能基本保存完好。這樣,樹干基本懸空,避免被泥土包裹而腐爛,整棵古樟才有了重生的機會。樹下有泉,也給它和周圍的其他植物,以及它果實落下的新苗,提供了更好的生長環境。在它的庇護下,各種藤本植物攀緣而上,附生植物更是數不勝數。
雖說擁有一些有利條件,但大樹倒下,總是劫難,從倒伏之時到重生,要克服的困難也是難以想象的。福泉有一座古橋,叫葛鏡橋,先民萬死不辭,冒險架橋,才越過了深深的峽谷。古樟的重生之路上,相當于必須架起好幾座葛鏡橋,才能讓自己越過了生死間的峽谷,重新回到天空之上。低頭想想,十分感慨。
在我低頭思忖的時候,陽光更加強烈。那陽光,輕輕松松就穿過了我的衣裳、皮膚和血肉,落到里面的萬水千山之上,我走過了多少路,看過了多少奇樹,就形成了多少溝壑。幸運的是,每當我遇到看似過不去的溝壑,曲曲折折,最終總能架起看不見的葛鏡橋,送自己繼續向前。
多好的陽光啊,它也同樣穿過了古樟的衣裳、皮膚和血肉,直達那和石灰巖融為一體的香料工廠,照亮那些晝夜工作的勞動者。樟屬植物,都有自己的秘密工廠和香料大師,在它們的一生中,芳香就是它們寫下的詩篇,順便還可以讓邪蟲霉菌退避三尺。
在這奇妙的一刻,閉上眼的我,似乎站在它車間的正中,周圍一層一層,全是透明的香料和時間,像萬花筒,又像七彩霓虹。我熱愛的事物都在,唯一不見的,是那只跟了我半個月的蚊子。這是好奇的淘氣的老天爺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良久,我才睜開眼睛,和眾人一起離開,但我沒能帶走那只蚊子,很可能在我閉眼的時候,它飛進間歇泉上的翠云去了。
“夜郎東都”竹王城之謎
韋昌國
“漢孰與我大?”兩千多年前,夜郎王竹多同的一句問話,使得“夜郎自大”一句成語一直與貴州如影隨形。問話不久后,一個擁有十萬精兵、雄踞西南夷的“大國”,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歷史的煙塵中,只在司馬遷的《史記》里留下“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的寥寥幾筆。
兩千多年后,為了擴大知名度發展旅游,貴州、湖南、云南、廣西、四川、重慶等地一些縣市紛紛爭搶“夜郎”之名,向民政部申請改名為“夜郎縣”,有的還拿出了“夜郎王印”,使得夜郎故地愈發迷霧重重。
“夜郎”在哪里,人們尋尋覓覓,爭論不休。但是在黔南州福泉市的鳳山鎮,當你踏上羊老村的“竹王城遺址”,也許可以窺見夜郎古國的一絲神秘。
翻開《中國名勝詞典》,“夜郎竹王祠”詞條赫然在列。沿著千年前的湘黔古驛道,跨過鳳山鎮羊老河上的皋陽橋,踏上古城村,神秘的“竹王城”呈現在面前。如從古城村東面進入竹王城,一座石塊砌成的城門屹立在肅殺的天空下,更顯幾分滄桑。城門下,立著一塊“羊老古城”的石碑,在它的旁邊,是20世紀90年代初貴州省人民政府刻立的“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竹王城遺址”石碑。
一部詞典,兩通石碑,奠定了羊老古城的地位。
古城其實是一個古樸的村莊,住著二十幾戶人家,大多是低矮的石木結構瓦房。從城門洞走進去,爬滿青藤的城墻,參天的大樹,石板光滑的古驛道,加上“城”中保留完好的“天削芙蓉”石刻等遺跡,使人仿佛進行了一次時空穿越,隱隱嗅到了數千年前夜郎的古風。
“羊老”現在名為“楊老”。竹王城是貴州建得最早的城池,距今已兩千多年。與明代那些六百年的古鎮相比,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古城。史料記載:竹王城位于福泉市東23公里處鳳山鎮的羊老山上。城墻用條石壘砌,寬3米,高4.5米,周長約4.5公里,東南西北均有石拱門,今東門尚存,東南一段城墻完好。城內西北角有一條寬約1.5米、高2米、長約150米的暗道通楊老河古碼頭,供戰時作戰和取水之用。
據《平越直隸州志》記載:竹王城為竹王所建,漢武帝斬竹王,竹王城廢。明清兩代,先后在城內修建關帝廟、城隍廟、武顯廟、二郎廟等,城內還設有兵營,軍戲隊演出不斷,馱馬商隊川流不息,市景十分繁華。城內建筑多毀于清代咸同年間的兵火。
福泉是春秋時期“且蘭國”故地,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改設且蘭縣。這個“且蘭國”和“牂牁國”“夜郎國”有扯不清的干系。大致是:牂牁是春秋時期南方一個較大的古國,范圍包括今貴州烏江以南及兩廣的一些地區,因由黔入桂的牂牁江(今南北盤江)而得名。到了春秋末年,牂牁江上游一支濮人興起,占領了牂牁國北部地區,建立夜郎國,并把牂牁國君及其親族貶到夜郎東北的且蘭國,以便于統治,但仍保留了且蘭國號。到了漢武帝時,漢廷出兵滅了且蘭,將西南夷改為牂牁郡。明代時福泉設平越衛,到康熙年間,改為平越府,管轄黃平、甕安、余慶、湄潭、平越等六個縣市。平越衛從建到裁歷時二百九十年,城內建有圍墻、城門、樓閣等設施,形成完備的防御體系,如今保存完好的國寶級文物西門水城古城墻,就是當時的杰作。由于文化積淀深厚,福泉是貴州省命名較早的歷史文化名城。
在鳳山鎮,竹王城被廣泛傳為夜郎王誕生地。說的是在古時候,寨上一少婦在羊老河邊浣紗,突見一節巨竹順水漂至面前,內有嬰兒啼哭之聲,少婦急忙撈起破開,見里面有一男嬰,于是抱回家撫養,并以“竹”為姓,取名“多同”。后來這男孩武藝超群,雄踞一方,建立了夜郎國,并向漢朝進貢稱臣,被封為夜郎王。這段故事,前面部分是傳說,漢武帝封夜郎王卻是真正的歷史。
漢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漢武帝劉徹為了征服以番禺(今廣州番禺)為中心的南越國,任命唐蒙為郎中將,領兵上萬人從巴蜀進入夜郎,通過賞賜物資和曉以利害,招降了夜郎侯竹多同,并將他的地盤劃入犍為郡(益州管轄的十三郡之一)。唐蒙為了鑿通巴蜀到西南夷的“夜郎道”,強征數萬民夫修路,三年還沒有完工,加上他濫殺土司引發騷亂,漢武帝派司馬相如以郎中將身份去滅火,準備重新開拓西南夷,以此為基地征伐南越國。
這個司馬相如就是寫《子虛賦》《上林賦》被漢武帝授予“郎宰”官職的西漢文壇大腕。他出生于成都,就讀于當地名校“文翁石室”。這個“文翁石室”原址上建起來的錦江書院,早在1733年就被御賜為全國22所省屬名校,也是現在的四川大學的源頭。司馬相如在“文翁石室”刻苦攻讀,畢業后留校任教,因精通辭賦,名氣很大,學生多達數千人,后來被人推薦到京城,陪皇帝舞文弄墨、騎馬狩獵。皇帝派他到西南辦事,一個重要因素就因他是當地人。他在成都當教授時,還和夜郎國的一個讀書人有過交往。當時,“牂牁名士”盛覽專程從黔南到成都去向他討教辭賦,司馬相如為此寫了一篇《答盛覽書》。盛覽也是西漢著名的文學家、辭賦家,應該說這是兩人共同的作品,沒有盛覽的問,也不會有司馬相如的答,這其實就是一次學術交流。司馬相如除了辭賦,還精通劍術和音律,他以一曲《鳳求凰》贏得白富美卓文君的愛情,讓她甘愿和他私奔到四川邛崍賣酒度日,至今邛崍的文君井還有一副對聯:千載文君酒,一曲鳳求凰。
到蜀郡后,司馬相如寫了一張《諭巴蜀檄》的公告,采取恩威并施手段,收到良好效果。十九年后,漢武帝打敗匈奴終于騰出手來,派遣大軍剿滅了南越國,接著殺進且蘭國,全部占領了夜郎地區。夜郎國君竹多同連忙歸附,被漢武帝封為夜郎王,還給他一顆“夜郎王印”。有了這個公章,夜郎國逐漸安定和壯大起來。也許在這一時期,就建起了竹王城。
福泉鳳山的竹王城里建有竹王祠。《中國名勝詞典》的詞條專介為:夜郎竹王城,在離福泉市城東23公里的鳳山鎮楊老驛處。此地河水瀠洄,竹茂林豐,竹王城與祠廟坐落其間……
竹王祠有清代名士田雯所作詩《楊老竹祠》:“雪后梅繁小雨涼,連霄拼擋斗新妝。街泥不怕粘裙屐,蜀廟燒香賽竹王。”又有清代張樹所作《竹王祠》詩:“斗大山城景物熙,雨風風雨竹王祠。迎神一曲鳴銅鼓,窖酒滿斟倒接篇。”現今遺存的“天削芙蓉”摩崖石刻,傳為明代流亡皇帝建文帝避難時所書。明代建文帝朱允炆在宮廷政變中出逃,大方向是逃到南方,但是始終杳無蹤跡,他叔叔朱棣奪取政權后,到處派人明察暗訪,包括鄭和七次下西洋,傳說都是為了暗中尋找朱允炆。因為始終找不到,黔南長順的白云山、貴定的陽寶山,都把開山僧人說成是建文帝隱身出家,包括楊老的“天削芙蓉”石刻,是不是建文帝所寫,總之都是一筆糊涂賬。但是楊老數百年來還完整保存著這些石刻,可惜歷經風雨滄桑的竹王城與祠廟,如今只剩下一些斷墻殘壁。由于沒有文字記載,夜郎王城的一切只流傳在口頭中。
竹王城村的民居依山而建,參差錯落,現為布依、苗、漢民族雜居村落,有二十三戶人家。隨機訪問一位六十多歲的王姓村民,他說:“我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過去的一切都只靠代代口傳,都說是夜郎王的后人。”當問及原來城中通往河邊的地道時,這位村民說,地道過去是取水的暗道,因為村中只有兩口井,必須要到河里去挑,但是為了避開敵人的弓箭,只能走地道,可惜多年前這些地道也倒塌和毀損了,石頭被一些人家用來建房了。
沿著尚存的古驛道從東城門穿過村中,下到山下的楊老河,橫跨在河上的就是著名的皋陽橋(原稱羊老橋)。這是當年湘黔古驛道的交通咽喉,也是進入竹王城的必經要塞。從這里回望雄踞山上的城池,山腳下的羊老河天然形成寬闊的“護城河”。而在它蜿蜒東去的群山腳下,是數千畝的肥沃田園,養育著附近各大村莊數以萬計的生民。可以想見,在當年冷兵器的時代,坐落在古代“高速公路”湘黔古驛道上的夜郎王城,不僅占據著交通便利、軍事上易守難攻的地理優勢,同時又能在物產、衣食上自給自足,具有了發展壯大的基礎。
夜郎國從建國到覆滅,經專家考證約為三百年,但歷史文獻記載極為有限,在司馬遷的《史記·西南夷志》中也僅有“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的寥寥幾筆。西南夷在歷史上泛指云貴高原與四川部分地區的古老民族。夜郎國至今連王都所在地、覆滅原因等等都留下很多謎團。就是在福泉市目前僅存的竹王城,當地有識之士也只稱為“夜郎東都”。
但有一點還是得到了專家的共識,即:夜郎王竹多同制定的“擁戴大漢,永不反叛”的政治方針被后人所背叛,末代夜郎王竹興搞分裂,四處掠奪造成連年戰亂,最終遭到了滅頂之災,以致一個擁有“十萬精兵”的西南大國,除了留下一句“夜郎自大”的成語,以及在福泉留下一座殘垣斷壁的“竹王城”遺址而外,便湮沒在了歷史的風塵中。
破解夜郎國失蹤之謎,一直為專家所熱衷。據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第158頁記載:“戰國時期楚將莊硚領兵溯沅水西上,在路經夜郎之滇,適黔中地為秦所奪,莊硚歸路被斬斷,留滇為王,全軍變從滇俗”。就夜郎國疆域而言,據《后漢書》記載:戰國時期的夜郎東接交趾,西有滇國,北有邛都國。大約為今天的貴州的西部和西北部、云南東部和東北部、四川南部和廣西西北部,并以貴州西部為核心。但古夜郎的中心區域,一直都是目前學術界爭論的焦點,至今尚無定論。
總體來說,地處西南的竹多同部落勢力漸大后,建立了夜郎國,其后人違背了竹多同的政治綱領,與朝廷對抗,至漢成帝和平二年(公元前27年)夜郎王竹興反叛,不久即被漢朝派兵平定,從此夜郎國覆滅。史書上的解釋是末代夜郎王竹興試圖擴大疆域,與周邊的一些方國不斷發生戰爭,朝廷為了平息紛爭,密令牂牁太守誘殺了不服調解的竹興。竹興的親屬發兵報仇,在中途發生內訌,夜郎國從此消失。
將福泉楊老稱為“夜郎東都”,有一定道理。這個西南夷“最大”的夜郎國,養有精兵十萬,并試圖兼并周邊小國,一個正處于極力擴張之中的方國,再怎么樣也具有一些實力,如何可能僅僅因為一次內訌就突然崩潰得如此徹底干凈。或許只能說,在對抗朝廷的征討中,由于戰爭失利,夜郎王只得不斷遷都,到處流浪,所以在貴州很多地方,都有“夜郎故地”的說法。有學者認為,從貴州民族地區的地名形成規律看,多數是當地少數民族的音譯為漢字標注,而“羊老”或“楊老”既非當地布依語,也不是苗語,從漢語層面理解亦毫無意義,如果用第一聲調讀“羊老”,其實就是“夜郎”的諧音,所以“羊老古城”會不會就是“夜郎古城”……
幾千年歷史風塵掩埋,夜郎國成了千古之謎。而福泉鳳山鎮的竹王城,也許是破譯這個謎團的入口。至少,它保存了一座古代王城的基本構架,并在具有可信度的《中國名勝詞典》中占據了一席之地。爭與不爭,它就佇立在那里,“夜郎東都”的傳說,也一直在民間流傳了千年,并將永久流傳下去。
福泉古城
孟學祥
我的家族一直想修族譜,在溯源尋根中因無法講清歷史形成的脈絡,修譜的事議了許多次都沒有形成文字。后來,那些動議修族譜的老人一個個先后都去世了,修譜的事還是沒能完成。于是老人們把修譜的事囑托給后輩,希望后輩能夠把族譜修起來,讓散落在大山上的族人理清族源的根脈,彰顯祖上的榮光,找到存在的歸屬。而作為家族中少有的幾個“文化人”之一,每每受到老人們的囑托,以及看到那些老人臨終前流露出的遺憾目光,心中總是感到萬分內疚。由此,我也漸漸把目光投放在這種“尋根”的脈絡中,在不斷地尋找與發現中對歷史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對存在于身邊的歷史遺跡也就特別關注。于是,計劃旅行或者外出采風,有歷史文化遺跡的地方,就成了首選和鐘愛,基于此,往來于福泉的次數也就很多。
在貴州黔南這片喀斯特土地上,能夠在歷史的來路上擠出厚重根脈并留傳后世的縣份并不多,而福泉,則是這些不多的縣份中最具歷史韻味的地方。從古且蘭國到今天的福泉市,二千三百多年遙遠而厚重的歷史,福泉土地上留存的那些文物古跡,斷垣殘壁都能讓人感受到歷史的滄桑,觸到歷史的心跳。那些傳奇、那些神話、那些世代相傳的民風民俗,更讓人體味到一種歷史的鮮活。特別是歷史賦予福泉從古至今,通過時間變更而不斷更迭遞進的名字,就更讓人浮想聯翩了。賓化、藜峨里寨、平越長官司、平越衛、平越府、平越州、平越縣,抑或更早的且蘭國或夜郎國等,都曾經在歷史的書頁中留下輝煌的一筆。至于更久遠的年代,雖沒有可考的文字記載,于福泉的歷史,也一定會十分精彩和厚重。
探尋福泉歷史,對福泉“一城一山一峽谷,一神一仙一福地”的詩謁雖不甚了解,但往來福泉,只要有時間,福泉古城都是必去的地方。古城無論作為歷史現存物還是文化遺跡,都是時間在福泉凝固的歷史,是福泉保存得較好的歷史標本和文化遺跡。雖經歲月風雨的侵蝕和洗禮,作為標本的福泉古城依然顯得壯觀和美麗。現如今,古城完全脫離了歷史賦予它的各種束縛,蛻變成福泉獨特的文化名片。因其獨特和厚重,古城就不再僅僅只是遺跡,也成了旅人往來福泉必去的打卡風景。風景在旅人游覽和尋覓歷史的往來腳步中,也就獲得了比標本本身更為神秘和深邃的存在感。我在往來福泉的多次旅行中,每次登上古城,貼近和觸摸這道標本,都有著不一樣的感受,都會生出沒完沒了的臆測和猜想。
選擇深秋再探福泉,碰上了難得的晴好天氣。這樣的天氣,適合出游,更適合登高瞭望。我們乘坐的車輛繞過城區,行駛在通往古城的古驛道上,古驛道已被拓展成了公路。車輛穿越古城門,車輪碾壓歷史的沉寂,回響在城門兩邊的墻壁上,猶如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又猶如行旅商隊蜂擁而至。陽光真好,棄車從青石鋪成的臺階攀上古城,放眼四顧,晴空萬里,白云悠悠,微風涼爽,空氣新鮮,天地開闊。明洪武十四年壘土為城的墻基雖難覓蹤跡,但十年后改建的石頭城雄姿依舊,仍較完美地再現了貴州古石頭城的城墻風貌。部分城段的墻體雖經多次修葺,仍完整保存了明代以來通衢大驛上衛城形狀的骨骼、脈絡,以及那些幾乎被風干了的歷史傳說和故事。高大的墻體、城門、城樓、串樓、垛口、窩鋪,還有月城、護城河、水關等,依舊暗影流芳,古韻依然。
古城沿著福泉山,順山脊逶迤起伏,綿延攀越,忽高忽低,一直延伸向遠處高高的藜峨山。迎著陽光選擇一處城墻,一路往上,直到站立于城墻最高處。依著城垛,身體貼近布滿青苔的墻磚,極目天邊的峰巒疊翠,聆聽山下太極宮不絕于耳的鐘聲,就仿佛進入了另一種時空。回顧歷史上曾在此發生過的人喊馬嘶、硝煙彌漫、血雨腥風,以及風云變幻的爭權奪利,內心深處不免生出一種隨歲月而至的滄桑凝重。
除了風,城墻上很靜,聽不見鬧市的喧囂,世俗的雜音。別人都在拍照,而我只想靜靜地行走,盡量不漏過每一級臺階和每一塊青磚,力求將布滿青苔的每一處遺跡都收進記憶。陽光撲面而來,從東往西,將攀越者的身影拉長,跌宕在一級級臺階上。身影仿佛是生命撲下的身子,在虔誠地貼近那些逝去的硝煙戰火的遺跡。不遠處墻根下的那間瓦屋,似乎也受到了歷史的默化,悄無聲息,連屋子邊那棵大樹上漸變金黃的樹葉,都不再隨風飄蕩。
從城的另一邊往下走,就是著名的小西門水城了。水城南北呈圓弧狀,東西為半圓形,依山形、地勢、水流而筑,體現了古代城池的特征。城分內城、水城、外城三個部分。內城高踞山脊,俯瞰全局。水城攔腰截江,勾連上下。外城突兀平野,屏藩三方。三城一體,守望相銜接,壁壘森嚴,固若金湯,舉目眺望,三重城環抱,形成梯級防線,依山傍水,上下貫通,氣勢磅礴,雄偉壯觀,足可見設計者之匠心獨運和建造工藝之精湛,讓人由衷地生出更多感慨和思考。
沿著臺階一步一步下往水城。被陽光拉長的身影,總是搶先一步躍下臺階,似乎是要迫不及待地超越身體前去親近水城,親近城墻環繞的清澈小河。水城外城那道長43米、寬6米、高2.6米的水壩,既是一道城墻,也是一條人行通道。河水穿過鋪滿青苔的壩口流來,穿過內城一個不大的水壩,又奔流不息地穿過另一個鋪滿青苔的城門出水口,叮叮咚咚遠流而去。陽光暖暖地鋪在水面上,泛出粼粼波光,映射得河水更加清澈,水石與山與城更加自然和諧。那跨河而去的兩排石蹬,整齊、靈秀,恰似兩條直線,牽扯出別致的紋印,從一頭的城門洞延伸,筆直地消失在另一頭的城門洞。水邊不遠處那片不大的草地就不消說了,雖說已是暮秋,由于有了水的經久滋潤,草地上除了兩棵梧桐樹的樹葉漸變金黃,其他的樹,無論是高大和矮小,都還在綠意盎然地青翠著。
流水、漿洗的婦女、嬉水的孩子、水里游動的小魚,以及瓦屋邊不停轉動的水車,在水流穿越古城的悠遠前行中,緩慢激蕩出生活的詩意、平實和簡樸。走出水城,陽光西斜,離開時卻生出了戀戀的不舍。我還會再一次來福泉,再一次行走并觸摸福泉古城,重溫歷史的舊夢。
記憶福泉
李 晁
以福字冠地名者,世人總要高看一眼,且不易忘懷,譬如福州、福田等。地名自然有沿襲有突變,變到以“福”開頭,就不易變下去,這是人們普遍的心頭愿景。福泉也是這樣,開講歷史,尤其地名,可以推演到商周,這夠古了,三千年彈指一揮間,倏忽就過去了似的,這是后人之眼。福泉曾叫且蘭,與古地牂牁一般古老。戰國的熱鬧在中原,在秦楚,說是熱鬧,其實不過連橫合縱,征戰經年,以至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諸侯之心孰大?要靠地盤人口說話,經濟與文明暫且可以放置一邊,這不是虛言。而邊地的且蘭是何等樣貌,已不可考了,只有片語留存。楚頃襄王作為鄰居曾派兵進軍夜郎,滅之,且蘭一并覆滅,這是《漢書》的史筆。且蘭后有賓化之稱,這就到了中古,在華麗耀眼的隋唐,賓化,多少有些邊緣向中心學習的意思,化,有著融合的意味,更彰顯了朝廷管轄的烙印。斯文風雅的宋代又如何?名字就有些拗口了,叫黎峨里寨,黎峨山亦名峨萬山,在今福泉城東,有山險可固,這就便于理解了,軍事意義自然是重心(尤其邊地),哪怕是軍力向來薄弱的宋朝。到了明代,氣象森嚴,置衛所,改名為平越,亦是彰顯軍威,平越一詞沿用至民國,解放后,才改平越為福泉。這是一個地方名稱的簡要回顧,說來寥寥幾筆,實則包含了多少人世更替,三千年時光如煙逝去,不變的唯有此間的山水。
到福泉已有三次,皆是冬日,天寒地凍中倒也走了不少地方,福泉山自不消說,老城墻、沈萬三墓、水城,這些與老城融為一體的所在,竟是精巧的,襯得周圍環境也氤氳起來,仿佛這是一種秀氣的化身,是遺存,也是古今的重疊。我一路上上下下,一轉一景,蕭索的天氣也減少了人聲喧嘩,有時我感覺幾乎是獨行在這古跡中,看天色晦暗,升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悲壯的事物都過去了,和著古舊的人,譬如沈萬三。那時,福泉還被稱作平越,大明王朝正冉冉升起。記得初來福泉的夜晚,首次進劇院看了沉浸式演出——《夢歸平越》,說話劇也不完全是,說影像,也僅是一個章節,總之多重手法的運用稱得上炫目。全劇以沈萬三為主線,觀眾一進場,一場盛大的婚禮開始了,這是沈萬三傳奇人生的起點,這起點與另一位大富陸道源有關,當然也與福泉的另一位傳說人物有關,劇中沈萬三的人生姻緣經張三豐點撥(張真人在福泉山上高真觀修真,這是另一段福泉故事的緣起)。事過多年,我仍能記得演出開場的鬧熱喜慶,陸府管家大聲吆喝,銅釘的朱門徐徐打開,觀眾入場……我夾在觀眾中,跟著劇情轉,演員就在身旁,絲毫不被我們的闖入所影響,這彷如夢境的穿越激起人的每一根神經。劇情說來簡單,無非沈萬三的人生幾變,從婚禮到海上通商到城墻獲罪到三山街到滇黔商道……這是實在的演義,演員表演多姿多態,我們卻魚貫靜觀,布景的不遺余力更帶來壓迫,仿佛要我們承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但夢境的感覺仍時時升起,我們好像真的鉆入到另一個人的人生里去了。
說福泉,另一個人自然是重點,張三豐張真人。講到真人,故事之多,沈萬三也要遜色幾分。先講一個,傳張真人有詩云:“遠遠長龍自北來,脈流城右建僧臺。前鋒凹處堪為塚,若葬真泉步玉階。”這首詩道的是張真人為棋友張信指點葬穴,就在福泉山下,一犀牛洞,一月山寺凹地,張信按其所示,入葬父母后果然發跡。張信乃明成祖朱棣寵臣,原官永寧衛指揮僉事,后移守平越,洪武三十一年,建文帝朱允炆即位,為提防燕王,調張信為北平都司,又下密詔,謀燕王,張信半路倒戈,遂成朱棣人馬,從此平步青云,終封隆平侯。這是當地人津津樂道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并不在張信,而在張真人之指點。對于風水,我所知甚少,順著當地專家指點,也只好探頭探腦裝模作樣看上一番,心里仍是不起波瀾的,事在人為,古之形勢,人在刀上,恍如豪賭,贏家自然得以傳頌,傳頌中帶些仙人傳奇在所難免,好讓這一切變為上天注定一類的默認。這是人世的視角,也是一種熱鬧,可以撫平不甘,所以不必追究細故。張真人的故事又豈止這一例,在福泉可謂處處傳奇,譬如點豆腐化石料建葛鏡橋等等。葛鏡橋是第三次來到福泉所見,果然堅挺有威儀,這是巧匠的手筆,也是經驗的積累,一塊塊條石相互疊加累積,聳立在麻哈江上,兩次的失敗換來了這眼前所見,真要再嘆古人于建筑的智慧與果敢,當然,若有仙人一助,故事就更好看了。
我喜愛福泉山,不全為著張真人的傳說,而是實在的景致與形勢所致,這是天地的造化。此山獨立于城,在犀江之上,如鳳凰欲飛,故有“飛鳳投江”之說。萬歷間云南巡撫陳用賓稱之為“貴州第一名山”。登臨此山,頓覺視野開闊,內有牌匾巍峨,殿宇重重,清風明月間,仙云裊裊,煙氣亦裊裊。每次來,總要上福泉山一游,不游此,總覺少上一事。福泉的泉也在山中,清冽可口,至今四季不絕,可謂福如泉涌,不溢不枯,恰如其分。泉的體量不可比江湖,因而是高致的,與山林一體,山也不必見大,有泉則靈。我的好奇在于,千古以降福泉山勢未變,可它依托的環境早已變化,如樹木,如季候,如人口與建筑的增長,這都給福泉山帶來了新的形勢,加之山中多石,何以此泉仍豐茂不斷?不得其解,只好想到“見天地”一類的問題,見天地之難,難在什么地方呢?我以為難在參透這其中的秘密,有些事不可以深究,以為是神奇的事,多好。
福泉逸思
隆鶯舞
狹路相逢
橋洞那頭站著兩只狗,一黑一白,像兩枚黑白棋,陽光把洗衣婦的泡沫戳破之前,它們面朝我們,屁股朝湯湯河水,我們也朝它們走過去,面朝浩浩水聲,時空驟然變得緊張而靜謐。一生中我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不多,我是說,眼睛對上四只狗眼的時候。當我們的眼睛對上其他人眼的時候,總有一方最終會因羞怯或畏懼或其他什么理由而閃躲開,但此刻的狗眼不會,自然我們更不會,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閃躲,狗也沒有。我們的目光從未像此刻堅定而如炬,在那當口我們終于可以只是純粹地走路,準備過那條流淌在它們身后的河。而它們起先注視著我們,之后因感到無聊而跑掉一只白的。我想也許是天氣難得大晴,上天起了興致,以天地萬物生靈為棋子,左右手互搏下著一局閑散的棋,現在有些棋子已經走近河道,并與對方兩枚棋子相遇,看不見的棋手突然移開一枚白子。我們這方一擁而過,留下那只黑狗在原地吠叫,像獨自面對千軍萬馬的孤勇將軍。這正是我為什么喜愛那個下午,喜愛很多個陽光相似的下午,因為我往往在那樣的時候,感到偌大天地有時不過是一張棋盤,我面迎思維上的敵軍,腳步歡欣地左突右沖,僅此而已,不用去想虛空中的手。
相信故事的人
晚飯過后,天已黑了,我獨自出門。在水邊,月光照著我在白日遺存下來的疑慮。總是這樣,白日的熱鬧使我產生一些急于找到答案的問題,只要我處在人群中,保持緘默,我的腦袋就會醞釀著各種問題。這里的問題意為:需要問的題,不知向誰問的題,有緣人才能聽和解的題。而夜晚適合出門尋找有緣人。
總之,我吃過飯后就出門了,走到水邊,碰到一個借著月光洗衣的老教師,她看見了我,就不再洗衣了,用手撥一撥水面,問我從哪里來。她問時看著月亮,我藏匿在昏暗中,想起我的朋友們——喜愛波拉尼奧,總把星辰大海掛在嘴邊的他們。想起他們之后,我居然萌生了問這些問題的念頭:您平時也看看星空嗎?會偶爾想想宇宙的寬廣嗎?會不會相信我們每個人如星辰一樣,發著光?我為自己矯情的默語發笑,甚至感覺到有一些羞恥。她低下頭,繼續問我從哪里來;從貴陽來,來這采風,兩天;你蹲下來,摸摸這水;有什么講究嗎;捧起來洗把臉,會給你帶來好運的;有點涼,這是什么水;從“竹王石”中流出來的水,它會給你勇氣;這是真的嗎;我家的每一個孩子都特別勇敢,他們喝“竹王水”長大;您可以跟我講講竹王么;相傳在古夜郎國,一位女子在河邊洗衣時,撿回一個被放在竹筒里,順著河流漂來的小男孩,將之培養成武藝超群的部落統領,缺水時,他拔出寶劍劈向一塊石頭,石頭上就流出了水;您是說這里所有的水的源頭都是那塊石頭,這應該不太可能;這是真的,我就是這么跟我的每個孩子說的,對孩子的孩子我們也是這么說的;您怎么這么晚還在這洗衣;我家里就我一個人,每天晚上我都到水邊去,不管洗不洗衣物,水總會保佑你。
回到酒店,看到桌子上那本《福泉故事》,翻開書頁,眼前浮現出老婦的臉,許多相似的人臉就藏在這書頁后面,被壓成厚厚一本書。在此之前,我多輕視它,只打算隨手接下,把它留在酒店房間里,任由清掃房間的工作人員將之清理掉;在此之前,我輕視過多少書籍,因為傲慢地篤定,它們那么粗糙不值得翻閱,就像對待觀念不合的長輩,不想聽他們任何一句話。而今晚,我翻開了它,細細閱讀書中好幾個不同版本的竹王故事,想象他有一張怎樣的臉,佩戴著一把多長的劍,那劍劈開石頭,召來甜水,大抵也曾陪他仰望過星月吧。想著老教師的話,“我是個教師,竹王水保佑我一生身體健康,我現在七十多歲了,它保佑了我七十多年平安無虞。我為什么這么覺得?因為我相信;不用管故事的真假,相信本身就是真實的;而不相信的人也要去尋找真相,那也是真實。”
福? ?泉
為那樣的時刻動容:我們在山泉前,排著隊彎腰從巨石下舀起半瓢水,手捧著肅穆喝下,潑去剩下的,彎腰舀出新的,鄭重遞給下一個伙伴。我聽見前輩喝水的咕嚕聲,看見他再次把腰彎下去,接著盛滿新水的木瓢就到了我手上,一種樸素的希望的傳遞,沒有言語的祝福。因為這泉名為福泉,我們便認真地喝水,我仿佛身在家族祠堂里,面對祖宗牌位那樣的虔誠。浩蕩的上山采風隊伍,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生活難題,昨天和明天我們需要考慮那么多事情——孩子上學,父母催婚,身體抱恙……理想只是在前方偶爾黯淡地閃一下光,就得跌跌撞撞地去追。昨天和明天有這么多的煩心事,不可能有一汪泉水,在那里等著我,在這山上,被巨石弓身護著,落葉飄不下來,調皮的石子投不進去,使得它干凈溫潤如璞玉。我有這么多惱人事,它一定是在等待著別的什么人——無憂地散步到它跟前,與之相互注視一會兒,之后才是彎腰取水,虔誠品嘗的人。只有今天,我們相信它確實在等自己,我們靠近,汲取它的甘甜,飲下時默默祈禱,如傳遞火炬般,它被我們親手傳遞給我們的朋友。只有今天,我們暫時沒有了煩惱,因為天地間還有一汪泉水,屬于我們;路上的石子,屬于我們;青翠山巒屬于我們……相傳張三豐踏足過的那片山域,現在也屬于我,甚至藍天也屬于我,我為這一切,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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