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納河敘事（組詩）

包文平

河流與石頭

納納河太細太小，淺淺的水

藏不住游魚。青黑的泥鰍

只能藏身于半裸露的頑石底下納涼

納納河太安靜，我無法用奔騰

喧嘩甚至流淌來修飾

像一只銀手鐲，繞在村莊的手腕上

她發(fā)怒的時候也只是笑著，爬上河岸

輕輕地舔舐岸邊的石頭

“等我老了死了，就扔到河里淌走吧”

在秋天，小而柔弱的納納河

只能帶走幾枚落葉，幾根水草

卻帶不走一個老人的心愿和殘舊的身軀

那一年我七歲，光腳過河

想起故去的老人曾在河邊掬水解渴

波瀾不驚的河面，每走一步

都映出一張溫暖而慈祥的臉

最幸福的人

村莊兩岸，每死去一個人

納納河水都會上漲一點點

都會有一陣不大不小的風

吹過河谷，帶走他的魂魄和影子

人們趟水過河，把他埋到對面的山上

像栽下一枚當歸

村莊兩岸，每死去一個人

都會有一場不疾不徐的雪落下

紛紛揚揚的雪消融到河谷里

再流入洮河，找不到活過的蹤跡

只有那么一次，沒有下雪

狂風吹拂三月的柳絮，鋪滿他的墓床

那個苦了一輩子卻又無兒無女的人

是村里唯一一個，笑著離開人世的人

數(shù)星星的孩子

納納河岸邊，每家都有一屋子的人

吵嚷，歡笑，在一個鍋里吃飯

納納河岸邊，每個人都是一顆星星

拱抱在一起，成為家的星座

納納河岸邊，每家的屋頂都布滿星星

夏天的夜里，老人和孩子

坐上屋頂數(shù)星星，數(shù)自己家的

也數(shù)別人家的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老人們說

每次有人死去，天上就掉落一顆星星

數(shù)著數(shù)著，那個孩子突然停止了掰動手指

星群里，那漸漸露出鋒芒的一顆

像他自己

春信至

寄給我的信箋，已經(jīng)收悉

此刻，我正行走在河堤上

漫無目的地看石頭，看魚

看水中顫動的倒影

我能感受到你寫信時指尖的溫度

字跡柔軟。一定出自于

某個雨打蕉葉的夜晚

那紅袖添香的人，用蠅頭小楷

完成了一首婉約詞的轉(zhuǎn)韻

本想回信給你，寫一個詩經(jīng)中的地名

經(jīng)秦漢，轉(zhuǎn)唐宋元明至此

雨水作注，不會因辭害義

我想你定會在某個晨霧彌漫的早上

醒來，讀到那些憂傷的句子

一瞬驚詫的回眸，宛若窗前的桃花

突然綻放

——又凋零

梅花辭

我寫過桃花梨花甚至杏花

——那春天的枝頭鮮亮而妖嬈的身姿

卻沒寫一首關于梅花的詩

我怕輕盈的花瓣，寫在紙上就沉重了

瞬間丟失了光澤，形同泥淖

那骨頭里的暗香就會消散，無處尋覓

變得輕薄而俗氣

從豆蔻梢頭，落入人間煙火

擔心那枯瘦的枝條，像一個人脆弱的肋骨

一寫就會彎曲，折斷

折了傲骨

有一次我目睹一個養(yǎng)梅花的人

硬是把倔強的枝條拉彎，用細繩捆綁

束縛住它伸向陽光的手臂

而我站在陽光灑下的地方，認真地看

認真地用雙手緊緊抱住了自己

空房子

瓦屋廢棄。木門耷拉

暗鎖上的漆層已經(jīng)脫落

碎屑擁堵的鎖孔拒絕任何一把

試圖走近它內(nèi)心的鐵器。黑黢黢的

仿若時間沉重的嘆息

一道連環(huán)鐵扣連著門框的大黑鎖

拱手抱緊門扣，像堅貞的誓言

更像決絕的赴死

透過窗戶你能看到屋內(nèi)：那么空

塵埃落定，四壁沉寂

像一個坐化的苦行僧——那么空

而那把新?lián)Q的鎖，鎖著空空的房子

像你我活在人世，懷揣的一顆不死之心

白楊樹

在大路旁、河水邊、山林中，甚至懸崖的側(cè)身處

忍受風吹、雨淋、霜凍、日光曝曬和年歲加身

像命中注定的大多數(shù)

其貌不揚，粗布短褐，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的普通人

被一場大風吹刮、撕扯、扭打……攔腰斬斷

也沒有喊一聲疼

沒有撲通一聲跪倒

沒有承認自己是木本植物中最卑賤的命

——哪怕只剩下半截腰身

仍然筆直地站在那里，撐起了頭頂

一片塌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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