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哲聲
摘要:中華俠文化是中華傳統的優秀文化,是中華民族的基因和精神血脈。中國武俠小說弘揚中華俠文化,并在發展中融匯了其他文化和多樣的美學元素,形成了具有鮮明的特色的“中華精神”和“武俠美學”。中國武俠小說展現了東方文化的魅力,成為了中華文化海外傳播的重要文類。中國武俠小說充滿著發展的活力,面廣量大,卻也需要更多的經典化。
關鍵詞:武俠小說;價值;意義
中國武俠小說是中國傳統類型小說重要的文類。自“五四”新文學登上文壇之后,中國武俠小說就受到了新文學作家的批判,魯迅、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等人都曾寫過批判中國武俠小說的文章,也都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然而,百年來中國的文學實踐告訴我們,中國武俠小說始終是中國小說發展得最為強勁的文類,中國武俠小說始終擁有大量的讀者群。如果與影視、評書、漫畫等大眾媒體的改編結合起來看,說中國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最紅火的文類,并不為過。這就促使著我們深入地思考中國武俠小說究竟為什么打而不倒,促使我們反思中國武俠小說究竟有什么魅力產生如此大的影響,促使我們的究竟應該怎樣評價中國武俠小說。
中國人的精神血脈和發展譜系
中國武俠小說寫了什么,簡而言之就是寫具有非凡本領的人怎么做了非凡的事情。既然是非凡的本領,就要有非凡的訓練,于是有了武林、武功和武器等等;既然是非凡的事情,也就是平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于是有了出人意表、驚天動地的感觀等等。用這樣的闡釋解析武俠小說,其實還沒有說到中國武俠小說的本質特征。因為西方的奇幻小說、騎士文學以及日本的武士道文學均可如此闡釋,中國武俠小說的真正魅力是“中國”二字。
中國武俠小說發源于中國傳統的墨家文化。中國傳統的墨家文化強調的是任俠精神。何為任俠精神,《墨子·經說上》這樣說:“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1]任俠就是損自己而做有益的事情。《墨子·經說上》還有這樣的話:“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2]任俠是以自損而滿足別人之所急。損己利人,充滿著正能量。在文化的傳承中,傳統的墨文化與中國的儒家、道家、釋家、陰陽家、玄學、巫術以及各種原始文化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中國特有的俠文化。當任俠精神與中國其他文化的核心價值判斷融合在一起時,中國俠文化的核心價值也就產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革故鼎新,與時俱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心誠意,修齊治平”“言必信,行必果”“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武俠小說中有不同的人物表現出不同的人生追求和文化形態,然而俠文化的核心價值是優秀的武俠小說主導的人生觀和是非的價值標準。中華俠文化的核心價值具有積極向上的人生價值觀,與中國世俗文化、世俗人群的主流人生價值觀相一致,是中華傳統優秀文化。中國武俠小說得以賡續流傳就在于它所宣揚的核心文化價值已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
中國的俠客形象最早出現在司馬遷《史記》的《刺客列傳》和《游俠列傳》中。司馬遷將為私人賣命的俠客稱作為刺客,將解人于困厄的俠客稱作為游俠,并給俠客的人格做了界定:“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即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3]。司馬遷對俠客的描述及其人格界定也就為中國武俠小說的文學想象構建了體系。在中國武俠小說的發展史上,司馬遷的《刺客列傳》《游俠列傳》以及對俠客人格的設定可稱作為中國武俠小說的“《史記》傳統”。元末明初成書的《水滸傳》,承接了“《史記》傳統”,在強化了報恩、報仇和扶弱、懲強的思想基礎上,又加上了一條:替天行道。天是指朝廷,替天行道也就是替朝廷做應該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在《水滸傳》這里,江山和江湖聯系了起來,構成了“《水滸》傳統”。1923年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創作了《近代俠義英雄傳》,塑造了霍元甲形象,將“俠之大者,愛國愛民”的思想融入了中國武俠小說的體系。到金庸小說中,“俠之大者,愛國愛民”的思想得到了強化,構成了“愛國傳統”。到了當下的網絡武俠小說創作中,更多地激發人的內在潛能,將人的精神和意念置于武術武功之上,構成了“仙俠傳統”。中國武俠小說有相當明晰的發展軌跡,每一個發展階段都與中國社會的變動、時代的變化和審美接受的轉換相聯系,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階段性呈現。也可以這么說,中國武俠小說以自我的呈現方式構成了中華民族精神的發展譜系。
中國人講的中國故事
中國武俠小說是類型小說,有著鮮明的“武俠美學”。中國武俠小說的類型大致上分成5類:爭霸、復仇、行俠、奪寶、情變。對于這些類型,很多論者都持批評的態度,批評這些類型是程式化的創作,是對作家創造性的限制。這樣的批評看似有理,但是并不切合類型小說的創作實際。類型就是類型小說的標識,去掉這些類型,類型小說也就不復存在,猶如“去掉臉譜,京劇就不存在”“去掉定式,圍棋就不存在”一樣。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這些類型是如何形成以及這些類型的創作有沒有創造力。中國類型小說的形成與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有很大關系。宋元時期,中國說書藝術在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了按類說書,小說、講史、說經、合生等等,這些類型是說書藝人們在長期的說書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故事分類,不同的故事分類有不同的表演套路,不同的表演套路就有不同的表演類型。不管是什么表演類型一定是經過實踐證明為廣大受眾所喜歡的表演程式。延續著中國說書藝術而來的中國類型小說,將這些表演程式更加情節化,并用書面語表達出來,成為情節類型。類型小說之所以承續這些程式并使之情節化,還是因為它們為廣大受眾所喜歡,并能夠經久不衰。在類型小說的創作中,這些類型的創作有沒有創造力呢?答案是肯定的。類型創作的創造力在于如何構建類型和情節組合的過程中。換言之,類型小說的價值判斷和人物的命運結局早就設定,一定是正義戰勝邪惡,好人戰勝壞人。然而,如何戰勝卻是千變萬化、懸念迭出。作者的創造力就在于如何在符合邏輯的前提下讓這些程式千變萬化眼花繚亂而又合情合理,如何在必然性的推導下讓這些情節懸念迭出環環相扣而又順理成章。猶如玩六面魔方,早就知道最后一定會六面六色,它的創造性就在于如何在亂色之中使之達到六色,它讓很多人樂此不疲就在于不同的人有著的不同的扭動方式。中國武俠小說乃至所有的類型小說的創作動力和創作趣味也就在此。
對于中國武俠小說美學形態,最多的批評是認為它描寫荒誕。確實如此,怎么可能有人千年不老,童顏永駐,那是一個妖怪;怎么可能御劍而飛,光速前行,那是一顆流星;怎么可能喝蛇血功力大增,那是要得寄生蟲病的,至于從北極坐著冰山漂洋過海,更是胡扯,早就冰融落水,喂了鯊魚。武俠小說描寫的荒誕又由于影視作品的特技讓其放大,變得更不可思議和匪夷所思,當然也就受到更多的批評。當年,沈雁冰批判武俠小說就是因為根據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而改編的電影《火燒紅蓮寺》而引發。他認為那些市民看見紅姑在天上飛而狂熱,就是武俠小說用荒誕給市民們灌迷魂湯。[4]對于中國武俠小說中的荒誕描寫問題,如果我們從武俠小說文體和受眾的接受的角度思考,也許就會有另一種解讀。中國武俠小說文體大致上分為兩類,一類是技擊類。這類小說的故事空間是人間世俗社會,沒有什么荒誕描寫,對這一類武俠小說批評較少,例如向愷然的《近代俠義英雄傳》、白羽的《偷拳》等等。一類是玄幻類。中國武俠小說的荒誕描寫主要在這一類小說中,對中國武俠小說的批評也主要集中在這一類小說上。所謂的玄幻類武俠小說,就是在神仙世界和世俗世界之中建立了一個新的空間:神魔空間。神魔空間一方面連接著神魔世界,有著神魔的生命和本領,另一方面連接著世俗世界,有著凡人的七情六欲。既然是連接著神魔世界,神魔空間中的人物自然就有著超凡脫俗的行為舉止。這些行為舉止在凡人看來是荒誕的,在神仙看來卻很平常。猶如我們看《山海經》《神仙傳》等神魔類典籍與小說一樣,很少人會指責其中的人物和山禽走獸的描寫荒誕,倒是會為其中的想象力喝彩,因為那是神仙和怪獸。既然能夠為《山海經》《神仙傳》等神魔類典籍與小說喝彩,為什么就不能為玄幻類的武俠小說中的“怪力亂神”喝彩呢?事實上,很多中國玄幻類的武俠小說所展現的想象力要超越《山海經》和《神仙傳》等神魔類典籍與小說。另外,中國玄幻類的武俠小說中的很多荒誕描寫看似荒誕,仔細考量卻也是有案可稽。例如玄幻類武俠小說中,經常是各位神仙、各位魔頭吐著色彩不同的氣相互爭斗。如此“斗氣”常被人們所詬病,認為荒誕不經。然而,如果放在道家修煉的語境中,元氣的吐納就是一種修為和境界。門神哼哈二將打斗的武器就是吐納斗氣。再例如御劍而飛,這是玄幻類武俠小說中常見特殊技能,與中國傳統神魔小說中常見的那些踏云而飛、騎獸而飛和踩輪而飛的描述沒有什么兩樣。從中國文學的故事系統來考量,玄幻類武俠小說實際上是中國傳統神魔小說的武俠化。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描寫,都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關聯,天、人、獸、氣、形、身等等都是中國人對生命解讀的物象,其中有難以解讀卻又難以割舍的生命哲學的追求和闡釋。對于這些脫離現實的荒誕描寫,中國絕大多數讀者都能接受,并神思飄邈地漂浮于其中,并不是這些讀者多么的愚笨,連起碼的科學常識都沒有,而是共鳴于其中的生命追求,享受著其中的中國想象。對于玄幻類武俠小說,我們如果能夠從中華傳統美學的角度解讀的話,就會有更多的理解,就能夠作出一些肯定的評價,甚至是一些贊許。1948年,徐國禎在論還珠樓主的小說時說過一段話:“不管人家對于還珠樓主神怪小說的觀感如何,在我個人,對于他的作品,絕不至有藐視之意,而且,欽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筆方面的‘姿肆汪洋,特別是對于幻境的創造,有著如有神助一般的筆力。”[5]徐國禎這段話是對還珠樓主的玄幻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的評價,放置于對于中國玄幻類武俠小說評價中,未嘗不可。
中國武俠小說在時代中發展
20世紀以后,中國武俠小說進入了新境界。中國現當代武俠小說要比中國古代武俠小說好看得多。其原因就是小說人物性格更為復雜,人物形象更為生動。最早注重人物形象塑造的武俠小說作家是20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創作的白羽和王度廬。這兩位都是最初有志于新文學創作后轉為武俠小說創作的作家。以“人的文學”為核心的中國新文化與新文學給他們的創作很多啟發。中國武俠小說在他們的創作中進入了寫人的時代。白羽在江湖世界中寫人性。他的《十二金錢鏢》《聯鏢記》《偷拳》等小說是代表作。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白羽的小說做了很生動地詮釋。王度廬小說中的人性要比白羽小說深廣,他將武俠人士放置到社會大背景中加以刻畫。在《鶴驚昆侖》《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等小說中的那些大俠俠肝義膽卻是社會的“多余人”。何為大俠,王度廬實際上是在追問更深層次的問題。
20世紀中國武俠小說創作得最為精彩的是金庸小說。沒有金庸小說,中國武俠小說將黯然失色。金庸小說究竟有何價值,不僅僅是生動的人物,精彩的故事,而是他在武俠小說中解決了中國傳統類型小說創作過程中的根本性問題,即中國傳統文化能否寫出“人的文學”。 “五四”新文學作家對這個問題持否定的態度。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強調的是以人道主義為本創作人的文學,而將傳統文化創作的文學稱作為非人的文學。金庸卻用創作實踐告知人們,周作人的價值判斷不正確,傳統文化的價值判斷同樣能夠創作出人的文學。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形態各異,性格豐富多彩,形象栩栩如生,卻又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守者。堅持民族融合為中心的國家意識是金庸小說的核心價值,也是小說人物做人的大節,堅守傳統的倫理道德是金庸小說的判斷標準,也是小說人物的人格要求。金庸小說對那些腐儒、惡道、假和尚充滿了嘲笑,要的是真儒、真道、真和尚,所以他的小說中的那些大英雄,既是建功立業的大俠,也是遵守禮法的真人,即使是騙術如此高明的韋小寶,也是一個義字當頭的真“小人”。
當下中國網絡武俠小說是中國武俠小說發展的新階段。中國網絡武俠小說對中國紙媒武俠小說來說,在敘事形態上具有顛覆性的變革。網絡數字平臺的虛擬性被網絡武俠小說充分地發揮,并延伸到創作機制中。歷史的邏輯性、環境的客觀性和人物的真實性等中國傳統紙媒小說的基本原則都被打破,小說創作中的文本中心轉向作者中心,小說創作成了作者現代生活價值判斷和生活描述的演繹。在文化融合上,日本的二次元文化、歐美的流行文化和IP文化被廣泛地吸收,具有很強的數字文化的時代特征。生活的虛擬性和文化的交互性使得網絡武俠小說有了更多的自我闡釋的空間和更多的表現手段,因而,更受到年輕讀者的歡迎。以網絡武俠玄幻小說《誅仙》為例,主人公張小凡的意念穿越、正邪搖擺、感情取舍等等均是在虛擬空間中展現,形神脫殼、情理分離、功力打怪又是二次元文化和游戲文化的小說化。小說通過虛擬的武俠故事,釋放的是被現實社會壓抑的現實人性,其表現方式與成長中的青年讀者的文化接受方式相連接。網絡武俠小說就是奮斗人生中的一次“喘氣”、一次“呻吟”、一次“吶喊”,從而被很多年輕讀者所追捧。
中國武俠小說正在走向世界
中國的俠文化飽含著中國人的生命意識和生命體驗,而在外國人看來這就是“東方文化之謎”,以至于中國人常常被海外人群稱作為“功夫”。當前中華文化正在走向海外,中國武俠小說是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重要文類。金庸小說被翻譯成十多國文字,幾乎遍及全球,是中國文學海外傳播最成功的文本。中國網絡武俠小說是當下中國文學海外傳播數量最大的文類,已經覆蓋了40多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海外受眾為什么接受中國武俠小說,說到底還是中華文化的魅力。他們在中國武俠小說中感受“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了解“修煉”“靈氣”“成仙”等文化的概念。為了展現中華文化,很多海外武俠小說的網站還專門設置注釋欄目對小說中的文化概念加以闡釋,例如中國網絡武俠文學海外傳播大型網站Wuxiaworld。各個民族都有自我認知世界的方式,并從中表現出民族的文化觀和美學形態,中國武俠小說有著豐富的中華文化內涵,有著民族性很強的美學形態,是海外認知中華性的優質資源。
結語
在本土生成,構成了傳統性和民族性的敘事傳統,這是中國武俠小說的根。在發展中接受多種文化和美學元素形成具有時代特征的敘事結構和敘事形態,這是中國武俠小說的活力所在。與時俱進、隨勢而動,中國武俠小說自然就越來越好看,自然就有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追捧,從而長盛不衰。
中國武俠小說的問題也相當明顯,粗制濫造,泥沙俱下是中國武俠小說根深蒂固的弊病。武俠小說游戲化、金錢化的創作傾向,從古至今一直被人們所批評。這些問題與類型小說的創作的草根化、運作機制的市場化以及創作理念的商業化有著很大的關系。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很多創作者的社會責任感的失缺和文學修養的低下。中國武俠小說弊病也許是一種常態,那就需要社會和讀者不斷地給予批評,需要對中國武俠小說創作的精品和經典給予更多的呼喚和肯定,需要對中國武俠小說的文化精神、創作機制、美學特點給予更為合理的認知和更為科學的評判。
[注釋]
[1][2]墨子:《墨子·經說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第349頁。
[3] 司馬遷:《史記·游俠列傳》,線裝書局2006年版,第518頁。
[4] 沈雁冰:《封建的小市民文藝》,《東方雜志》,第30卷第3號。
[5]? 徐國禎:《還珠樓主及其作品的研究》(下),《宇宙》(上海),1948年第5期。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基礎類重點項目“中國當代通俗小說史與大事記整理研究”(批準號:20AZW01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