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壯,簡小烜
(湖南涉外經濟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長沙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022)
自現代技術發源以來,技術的復雜程度與精密程度已超出人的樸素想象,如今的機器作為現代技術創制而生的“人工系統”也攜帶了技術的復雜性和精密性。數字技術、人工智能、生物科技、機器人技術,以及新興人類增強技術的不斷發展導致傳統人機關系不斷產生新的轉向:人的肢體功能與感官功能在機器的作用下持續高效地倍增,機器由外在于人的狀態轉變為內嵌于人的狀態,人在機器的計算邏輯下成為一組數據資源,機器的“人化”導致人文問題叢生,等等。這些轉向致使現代人機關系呈現出不同的形式,人與機器的關系由此變得更密切、更緊張,因此有必要以人文的態度立足于現代技術背景重新考量人機關系。
在技術哲學思想史上,卡普(Emst Kapp)的“器官投影”理論認為機器是器官的投影,工具或機器是人體器官的外化,其呈現方式內在于器官本身。馬克思的“器官延長說”主要從生產勞動的視角來談人與機器,他指出,“勞動者直接掌握的東西,不是勞動對象,而是勞動資料。這樣,自然物本身就成為他的活動的器官,他把這種器官加到他身體的器官上,不顧圣經的訓誡,延長了他的自然肢體”[1]209,這說明人與機器具有一定的關聯,機器可以看作人的延展。現在的高鐵、電腦、雷達分別可以延伸人類的腿、腦和眼的功能,可以“作為”身體器官的一部分存在。這也是客體主體化的一種表現,對象物褪去作為客體的形式,從而轉換為人這一主體的生命結構和本質力量的一部分。
人本身存在某種“缺陷”,或生理層面的,或智能層面的,克服“缺陷”的最優方式就是借助機器。蓋倫(Arnold Gehlen)的“器官補償”和“器官強化”理論說明機器可以彌補人體器官的不足并具有強化器官的作用,因此人可通過機器達到“省力”的目的。蓋倫認為技術是人類由于認識自然的性質和規律,以便利用它們與控制它們,從而使得自然能為人類自身服務而具有的各種能力和手段[2]4。因此作為技術人工物的機器,同樣是人“補償”自身從而服務自身的有力手段。“器官補償說”似乎與19世紀下半葉“有機論”中對人機關系的理解有相似之處,但其并不是單純刻板地以人生命活動的生化過程來闡釋機器,而是以一種更加顯著的“關系性”來理解人機關系,這也是20世紀初期在人機關系認識上的一個進步。
從現象學視角出發,在唐·伊德(Don Ihde)的“放大/縮小”的理論表述中,機器具有居間調節作用,以各種形式對人的能力進行延展。由于機器的延展性,人對機器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人愈發傾向于通過機器來認識世界。這似乎仍符合機器是人的工具這一陳舊的說法,但在認識論層面并非如此,它早已突破了傳統觀念中利用機器挑戰自然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機器已經逐步成為人生存生活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機關系似乎變得“融洽”起來。如延展認知技術,就是分析從用戶那里獲取到的數據,待分析完成,又將結果反饋給用戶,從而達到增強用戶認知或調節用戶行為的目的[3]。然而,機器在擴大和增強人的某些能力的同時,也表現出“縮小”的一面,比如放大儀器和顯微儀器,我們只是專注于發揮其對應的功能(放大和顯微),卻忽視了它們所具備的其他功能。毫無疑問,我們的感官體驗在機器的幫助下得到了延伸,無論對宏觀還是微觀現象,我們都可以借助機器來進行“透視”。正因如此,人們往往沉浸于機器的放大或者增強效應,而忽視了機器的縮小或減弱效應,也就是說,人與機器的關系在某些方面被遮蔽了。
關于機器延展性的解釋有很多,但每種解釋都是基于各自的理論視角和文化背景作出的,因此在不同視角的轉換下,其內涵也會有較大變化。“延展式”人機關系主要指外在于人的機器對人本身能力的極大延伸。采取對象化的思維方式來認識“延展式”人機關系,則人屬于主體一方,機器作為中介或客體而存在。雖說機器不等同于工具,但其已成為一種高度復雜的工具,在實際的人機關系中,人在一定程度上依舊需要依賴機器而存在。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提出的“媒介是人的延伸”的觀點,也可以被理解為“機器是人的延伸”。總之,“延展式”人機關系中,盡管視角不同,或者層次有所遞進,機器在本質上也大都表現出客體主體化的特點,但并沒有在實質上成為人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技術進步導致機器的復雜性和精密性出現質的躍升,特別是隨著以物理增強、認知增強、道德增強、情感增強為主的當代新興人類增強技術的出現,機器逐步實現了對人的“滲透”,人機關系出現了全新變化。不過,機器表現的滲透性并沒有磨滅其延展性要素,比如腦機接口,它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人的腦部“侵入”,在人體與機器之間構建了相互作用的通道,能夠彌補、延展或增強運動系統、語言系統、思維系統的功能,當然,這同樣伴隨著一定的風險。
隨著機器的發展與演變,人機關系呈現出“互嵌式”特征,亦即我們常說的“人機融合”。人的各種能力在機器功能上得到了一定體現,機器被嵌入人體內部,成了人體的一部分,在這里,機器不再僅僅是普通工具,而變成了一個個復雜精密的系統。這種情形下,人類身軀與智能化機器融合而成的耦合體隨之而生,它被稱為“賽博格”。通常而言,賽博格有兩種類型,即人與機器(技術)的結合體和進入賽博空間的虛擬主體,這里僅針對第一種進行討論。
一般認為,賽博格是從“控制論”的概念衍生而來的。賽博格是cyborg的音譯,其原詞由cybernetics(控制論)和organism(有機體)組成。美國航空航天局的科學家克林斯(Manfred E.Clynes)與克蘭(Nathan S.Kline)首次使用了賽博格這一術語,并設想通過借助“技術設備和生物學改造”[4]的手段滿足人類在太空中獲得適應性生存的需要,從而使人類在太空中遇到的問題被賽博格系統自動處理,而不會妨礙人的感覺、思維、創造和探索的自由。所以,賽博格其實顯露出人通過技術改造自然軀體以適應原本不適應的環境的生存邏輯。如果說賽博格在最初只是一種“科幻”設想,那么在人工智能、數字技術、生物工程技術等不斷發展的情況下,賽博格已從可能性轉變為某種現實性,隨之,人機關系也演變出新的形式。
賽博格的出現預示著人與機器之間形成了“互嵌式”關系。哈勒斯(D.S.Halacy)在《賽博格:超人的演進》中認為,賽博格的誕生開辟了新疆域,這個疆域不僅僅是空間,更是“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之間的關系,是精神與物質之間的橋梁[5]7。也就是說,機器作為身體中的存在物起到了某種樞紐的作用。哈拉維(Donna Haraway)將賽博格定義為“一種控制生物體,一種機器和生物體的混合,一種社會現實的生物”[6]205。按照該定義,我們可以推斷賽博格顯示出的人機互嵌關系至少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人與機器的物理性嵌入。機器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人體器官或軀體的一部分,代替器官執行相應的功能,比如,機械手臂可以“復制”手臂的功能,甚至還有所強化。第二層次是人與機器的思維性嵌入。將機器嵌入人體而導致人的思維產生變化,比如,植入載有大量數據的“電子系統”,并且針對輸入的信息形成一種較為精準的反饋性通路來提升人的思維“效率”,某些認知增強技術就屬于此類。第三層次是人與機器的精神性互嵌。換言之,通過機器嵌入所產生的電—生物化學效應,改變人的精神狀態,比如使主體心理上與情感上更加積極。
機器的嵌入,使人具有了原本不具有的物理屬性或者化學屬性,各項功能也前所未有地得以提升。如利用“侵入式”腦機接口增強人類認知能力時,我們有時無法判斷出人是依靠自身還是借助機器來達成自身的認知目的的,因為機器已經從外部空間轉移到了“腦空間”。這時,人與機器呈現深度融合特征,成為一個整體。人與機器、生命與非生命、身體與非身體的界限被打破了,人或許不能被稱為純粹的“生物人”或“自然人”了,被稱為“技術人”或“生物機器人”也許更貼切。如同哈拉維所言,機器已全然虛化了自然與人工、思想與身體、自我發展與外部設計之間的界限,通過以往的標準來區分有機體與機器已經愈發困難了[7]。而今在新興人類增強技術的加持下,人與機器的“互嵌式”關系似乎離我們更近了,在本體論層面重新理解“互嵌式”人機關系及可能由此引發的人文問題或許成了哲學與倫理學的重要任務。
在計算機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出現之前,對人機關系的解讀主要有“工具論”和“奴役論”兩種。前者將機器看作人達到自身目的(改造對象或世界)的一種工具,或作為人體器官的延伸;后者則體現出人與機器的“對立關系”,具體地說,“奴役論”式人機關系可以被解讀為三種情況:人類奴役機器、機器奴役人類、人類通過機器去奴役人類。在計算機和人工智能技術出現以后,對人機關系是否契合“工具論”和“奴役論”并不能簡單地下定論。從“奴役論”視角看,計算機和各種人工智能技術產物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奴役人的特點,但是又不僅限于傳統的奴役形式,而是形成對人的某種“控制”。
普特南(Hilary Putnam)提出了計算主義的設想,認為人的精神狀態(如思想)是依賴于一定組織才有的狀態,所以精神狀態既可以依賴大腦產生,也可以通過計算過程來定義。計算主義認為“認知即計算”,泛計算主義認為“萬物皆為計算機”。智能可以通過計算實現,或者說“智能即計算”,也即通過一系列程序系統的運行來賦予機器智能。既然機器具有智能,那就意味著智能不獨屬于人,人在智能層面便喪失優越性了。另外,在計算的支持下,機器決策顯得更理性、公正,非理性因素(如偏見、情感)難以對其產生影響,相較于人的決策,機器決策的優勢更加明顯,這使人逐步將決策權讓渡于機器。換言之,計算使人“降格”了,機器決策使人類被置于機器或者計算之下了,這似乎是人“被奴役”的一種體現。不過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對人工智能進行了批判,他認為人工智能程序是受指令驅動運行的,因而其智能層級較低,也就是說,人類智能的層級是高于機器智能的,甚至可以說人類智能處于“元層級”,即使人工智能將來會出現各種層級,人工智能也是隸屬于人類智能的。
機器的“思維”與“智能”僅僅是語言和思維的隱喻,機器能否模擬人類思維以及機器智能是否會超越人類等問題本身都不重要[8]。但從現實的角度看,由此引發的人機關系問題卻需要被密切關注。人工智能確實是人類的工具,但并不僅僅是工具。計算機技術、虛擬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等將人帶入一個新的生活空間和生存環境之中,我們的各種感官感覺也被延伸、擴張,在虛擬空間和現實空間疊合的環境下,人的生活方式、文化樣態也與虛擬空間交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虛擬空間這一“虛存”對象的創造和使用是人之為人的體現[9]。積極地看,人類從中獲得了極大的便利,人與機器共建人類美好生活,但問題在于人們未曾很好地關注自身失去的東西。舉個簡單的例子,以前我們要去某地,要憑借我們自身的記憶,或者在實際探索中達成目標而形成記憶,而現在,即使要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我們也可以直接通過導航實現,這是對機器指令的服從,也是人自身對未知的無決策行為。再如,網絡購物過程的背后是智能算法的推薦,個人的選擇被機器決定,智能機器對人形成了日常化的控制。進而言之,在由機器的日常化控制所形成的空間中,個人偏好等信息與利益形成關聯,個人信息淪為一種“商品”[10]。
這種“控制型”人機關系是一種“信息繭房”,以網上瀏覽信息為例,在當今的網絡環境中,人們可以自由地分析和獲取大量的信息,但也使自己陷入一個“回音室”當中。因為公眾自身的信息需求并非全方位的,人們習慣性地將自己包裹在由興趣引導的信息中,從而將自身桎梏在一個“繭房”中[11]7。因此,在數字智能技術高度發達的時期,人們在許多時候都會受到機器的“監視”,這如同邊沁設想的“環形監獄”升級版,也就是數字化、虛擬化空間取代了現實的、物理的空間而實現對人的控制,人們的學習、生活、工作等方面的喜好都遭到智能算法的主宰。需要肯定的是,我們確實能夠從中受益,但在我們反思的時候,我們確實會產生一種被機器“窺視”的感覺,而且我們往往只能接受與服從。這種“虛擬主宰”只需要人們提供“偏好”或“需求”,此后,人們將只能遵守智能算法的邏輯“辦事”,主體被異化為一種信息、一種資源。
當代智能機器具有了“交互性”特征,人機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轉向了“人際關系”。當然,這并不是說人機關系簡單地局限在話語交流上。軟件作為人與機器之間的交互界面,使機器更顯“智能”,這不僅使人機交互得以進一步發展,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人與人的交互,并且基于融合與協同,人機實現了一種共生關系[12]。拋去生物學和社會學上的對立,人類與計算機、智能機器成了互相促進的存在,機器可以幫助人類發展,人類可進一步完善機器并強化人機協同,不僅人與他人的關系是一種互利互惠的關系,人機關系也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人機關系也可以視為“另一種”人際關系。
隨著計算機科學、認知科學、心理學、人機工程學與材料學的融合發展,表現出人格化特征的社會化機器人出現在大眾眼前。需要說明的是,此處不是說機器具有我們所理解的主體地位,也不是站在一種本質主義的立場認為思維、情感、道德是人獨有的本質特征。從功能主義視角看,人們之所以感覺社會化機器人能表現出某種似人的思維特性和情感特性,從而與人產生比較“融洽”的“交談”或“貼心”的“關懷”,是因為語言、思維、情感甚至道德等特征具有可編碼性[13]。
這類機器人能夠表現出情緒,在功能上能夠以一定的方式關懷人、照料人,比如陪伴和護理老人與兒童,可以一定程度上滿足人的情感訴求。人在某些方面所缺失的情感能夠被機器所彌補,人機關系似乎有了“人與人”關系的意味。很顯然,此類人機關系會引發大量的人文問題:作為主體的人或許會擔心喪失主體地位,恐懼人機關系對人際關系的替代;人不再被他人所需要,人對他人的價值被機器所取締,人的價值在人機關系的深化中“跌落”。人與社會化機器人的關系“深化”,會使人的情感認同的“真實性”“安全性”“對等性”等遭受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這種新型關系導致人的情感受到機器“欺騙”,人會認為機器“情感”是真實的,原本“人—人”的認同關系被“人—機”的依戀環境“彌散”,本來的“當局者”反而成了“旁觀者”,取而代之的“當局者”是社會化機器人。現階段,人機情感反饋在技術上不成熟,人所期待的情感反饋與人傳遞給社會化機器人的情感在比例上也并不協同,這種不“和諧”的人機關系就有可能致使人與自身及他者關系的價值“貶損”[14]。
人如果以工具化的態度對待機器人,比如將情侶機器人視作“玩物”,可能會產生諸多扭曲的行為,以至于危害到人自身。這種情境下,人機關系似乎“重返”工具性關系,人是主人,機器是奴隸。然而進一步思考后會發現,人在這個過程中實則物化了自身,甚至褪去了作為人的理性,回歸到自然性當中。如國外部分激進主義者倡導“人機婚姻”,提出“人機婚姻”的種種優越性并加以宣揚,但倘若“人機婚姻”合理化與合法化,這必然會對既有婚姻倫理乃至社會倫理產生很大的挑戰。接受“人機婚姻”的人應當如何面對其原生家庭?接受群體與反對群體之間會不會形成一種更加對立的局面?在智能機器人的法律地位、道德主體地位的爭議還未解決的情況下,“人機婚姻”會不會誘發新的糾纏性爭議?此外,在社會層面、道德層面、法律層面與人文層面,“人機婚姻”是否會引發更多的“臃腫問題”?這些由“人際型”人機關系引發的問題是學界不得不加以審度的。畢竟,這關乎現代人與未來人的權益和福祉[15]。
在現代技術發展的條件下,人機關系呈現出明顯的“糾纏態”。在任何一種形式的人機關系中,人與機器都呈現出“若即若離”的矛盾形勢,換言之,人在現代技術環境中難以不趨近機器,同時,機器攜帶的技術與人文風險又導致人們“畏懼”而試圖與機器保持距離。從根本上來說,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是對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的反映;從倫理上來說,有必要考量并規避機器(技術)可能引發及已經引發的風險。同樣,在價值論層面,我們應該認識到現代技術及機器所蘊含的價值意蘊,關鍵在于把握好人與技術(機器)的“最后一公里”。我們應該看到人類社會處于一種不斷變化發展的狀態,并且社會的各結構、要素之間是相互作用、相互聯系的[16],因此對待現代技術要拋去靜止、孤立、片面的形而上學態度。對現代人機關系的人文審視不能局限在“正—負”價值的對沖階段,而要覺知“本我”來構建良善的人文環境,從而打造出相對和諧的人機關系[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