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鋼 苗秋月
(廣東海洋大學,廣東湛江,524088)
嚴厲打擊生態違法犯罪行為,加大生態系統保護和修復力度,加快構建多方共同參與的現代環境治理體系,日益成為共識。“保護生態環境必須依靠制度、依靠法治”[1],因此,通過法治來保護生態環境顯得十分有必要。傳統的刑罰模式企圖通過懲罰犯罪人,對其施加侵害,來尋求犯罪人和被害人之間的利益平衡,但處理過程中卻忽視了被害人的訴求和生態環境損害修復的問題[2]。而修復性司法的價值重在“修復”,旨在通過犯罪人事后積極的彌補行為,挽回被害人的損失和修復社會關系。生態修復性司法則是指在環境犯罪發生后,犯罪人與被害方或相關部門達成環境修復協議,采取積極措施最大限度地修復被破壞的生態環境,由此來彌補犯罪行為給生態公共利益帶來的損失。我國環境污染和破壞問題十分嚴重,在當前生態文明建設穩步推進的大背景下,生態修復性司法無疑是懲治環境犯罪的最佳選擇。以往的環境犯罪研究多數從個罪入手,少有從綜合性視角考察環境犯罪治理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從環境犯罪生態修復性司法適用的實踐現狀入手,反思適用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彌合理論和實踐的差異,從而更好地發揮生態修復性司法在環境犯罪中的功效。鑒于此,本文通過對廣東省法院做出的257份生效判決書進行分析,總結出生態修復性司法在環境犯罪中的適用現狀和困境,從而對完善生態修復性司法模式提出具體的建議,以期達到修復環境,促進生態文明建設的目的。
傳統的環境刑法不能解決環境犯罪對生態系統功能結構和內外部關系的損害問題[3],環境修復亦非刑罰考量因素之一,正因該局限性,亟待對傳統司法模式做出厘正。修復性司法重“修復和預防”,迎合當代刑事司法多元化發展的趨勢,符合綠色發展的理念。
黨的二十大報告勾勒了生態文明建設的藍圖,擘畫了2035年我國發展的總體目標,明確提出要深入推進環境污染防治,健全現代環境治理體系,以中國式現代化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使命任務。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則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內涵之一[4]。當前我國環境犯罪案件多發,環境治理形勢仍很嚴峻,要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就要尋求一種環境友好型司法治理環境犯罪。而環境犯罪的治理應當重視對生態環境法益的保護,并非重懲罰[5]。在生態修復性司法模式下,犯罪人采取措施修復被破壞的環境作為減輕刑罰的量刑情節考慮,這種以修復性措施換取減輕刑罰的方式可以激勵犯罪人為修復環境做出更多的努力,對環境治理起到很好的修復和預防作用,為構建人和自然生命共同體和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提供了最佳路徑。
國內外刑法學理論關于環境犯罪侵害的法益有三種觀點。早期,為促進人類的經濟發展,盛行人類中心主義觀;后進入現代社會,為保護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又流行生態中心主義觀;當前,為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觀成為主流。人類中心主義觀主張人是一切萬物的主宰,人的利益高于環境生態利益,環境要素只在涉及到人類的人身利益與財產利益時才受到刑法的保護,這種觀念導致的結果就是環境被嚴重污染。生態中心主義觀主張生態環境要素有其獨立的價值,環境犯罪所保護的法益只有生態法益,與人無關。人類中心主義觀與生態中心主義觀是兩個極端,均有失偏頗,以至最終出現了兼顧人類利益和生態利益的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觀。該觀點主張將生態要素作為獨立的法益,但只有生態環境要素與人類的生存密切相關時才受到保護[6],即該觀點所主張的生態法益是與人類相關的生態法益,通過保護生態法益實現保護人類利益的終極目標。修復性司法的邏輯是通過給犯罪人、被害人及相關第三方一個共同協商的平臺,來解決犯罪造成的一系列問題,并盡可能地使被破壞的一切得到修復。對環境犯罪的行為,責令犯罪人通過補植復綠等方式達到對生態環境損害的填補,既有利于犯罪人再社會化,又保護了被害人的利益,從而實現犯罪人、被害人和生態環境之間的利益平衡。因此,修復性司法與生態學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具有天然的契合性。
傳統刑罰模式的功能在于“報應和預防”,通過刑罰和保安處分的責任承擔方式,根據犯罪情節的嚴重程度對犯罪人進行懲罰[7]。但該模式在實踐中卻面臨著治理無門的窘境,尤其在環境犯罪懲治領域,未能將環境修復作為影響刑罰的主要考量因素。傳統的刑事司法是一種事后的懲罰,只考慮對犯罪人的譴責,未考慮消除犯罪帶來的影響及彌補犯罪產生的各種損失。犯罪人因受懲罰而處于被被害人和利害相關人孤立的狀態,犯罪人和被害人之間的矛盾轉至了和國家之間的矛盾,由國家機器對犯罪人施加刑罰,而被害人和利害相關人卻被置身事外,似乎這種報應性的懲罰方式只是一種程序化的責任承擔,而真正當事人之間的矛盾卻被“和諧”。犯罪人在被監禁的情況下,其與被害人和利害相關人長期無法交流,只能靠時間沖淡被害人心中的不滿,這種無交流的平復方式不會真正解決矛盾,只會加劇雙方之間的對立情緒。環境犯罪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特性,有損被害人利益的同時還破壞了生態平衡[8],若僅僅對犯罪人施加刑罰,忽視生態修復和被害人利益的保護,只會加劇環境和社會關系的惡化,因此傳統的刑罰模式對環境治理的作用非常有限。修復性司法不僅強調對犯罪人的懲罰,還注重對損害的修復和犯罪人的再社會化。在治理環境犯罪時,相關各方都要參與其中,共同商討修復環境的方案,犯罪人通過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社區勞動等一系列積極措施爭取被害人的諒解,給予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的機會,讓被害人充分的參與懲治犯罪的過程中,最大限度地保護被害人的利益。因此,修復性司法不同于以懲罰為目的的傳統性司法,它以修復損害結果為要,能夠彌補傳統刑罰模式的不足,從而實現懲罰犯罪、保護環境、保護被害人的多重目標。
廣東省近些年為踐行生態修復性司法理念,建立了環境案件集中管轄制度、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與檢察公益訴訟制度銜接工作機制等多種制度,同時還積極探索多元化生態修復責任形式,這些對環境司法的探索為生態修復性司法在環境犯罪中的適用提供了許多制度支持,但實踐運作卻差強人意。據統計,廣東省2018-2021年環境刑事案件4412件,全國排名第五,污染環境罪案件1108件,全國排名第一,但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的僅123件,適用率明顯較低。廣東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的時間較晚,相比于多年蟬聯第一的經濟發展,生態修復司法的發展明顯滯后。
本文選取廣東省2018年-2021年環境犯罪案件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的刑事判決作為研究對象來探究廣東省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的適用情況。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檢索,篩選出廣東省環境犯罪刑事一審判決書共4334份;再以“修復”為關鍵詞在結果中搜索,共有302份,人工篩選出45件與生態修復不相關的案件,剩余257件,以這257份判決書為樣本進行分析(見下表1)。

表1 2018—2021 年“生態修復”判決樣本案例情況表
對廣東省近4年257份適用生態修復性措施的刑事判決書進行統計,2018年25件,2019年80件,2020年107件,2021年45件。可以看出,環境刑事案件中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的數量總體呈遞增趨勢,2021年和2020年相比數量明顯減少,個中原因不乏受新冠疫情影響,因政策調控導致人為活動間歇性減少,經濟發展減緩,進而環境犯罪總量減少,適用生態修復的數量也相應下降。從地域來看,廣州是適用生態修復措施最多的城市,為53件,其次是佛山、江門、東莞等地,適用生態修復措施多的地方往往是經濟實力強且環境司法發展較快的城市。但總體來說,生態修復性司法在廣東省的適用率并不高,一些地方為個位數,如潮州、梅州等地,廣東省生態修復性司法的適用有待加強。
選取的257份樣本中,生態修復的適用涵蓋7個罪名,主要以污染環境罪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為主,其他罪名適用占比較小。環境犯罪類型與地域息息相關。廣東是海洋大省,水產資源較為豐富,因而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廣東省的環境資源犯罪主要集中在污染環境和破壞漁業資源兩種。同時,生態修復也被適用在非法占用農用地、非法采礦、濫伐林木、非法狩獵、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表明生態修復性司法的適用范圍在逐步延展,但整體來說,適用罪名較少且分布不均。
通過統計發現,257份判決書中,有4份被判處免予刑罰,占總樣本的1.6%,這4份全是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案件;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最多,占總樣本的68.4%。同時,有135份判決書適用了緩刑,適用率達53%。從統計的樣本中發現,適用生態修復性措施的案件主要是判處拘役和3年以下有期徒刑未產生“嚴重后果的”的案件,體現出司法機關適用該修復性措施的保守性(見圖1)。

圖1 樣本案件刑罰幅度統計圖
1.判項
在257份樣本中,有188份在判決書中直接載明生態修復措施,包括繳納生態修復資金、補植復綠、增殖放流、勞務補償等,其中有50份是法院直接將補植復綠、增殖放流、勞務補償等非刑罰處罰措施寫入判項中。這種模式直接將責任形式體現在判決書中,清晰明了,但《刑法》并沒有規定此種非刑罰處罰措施,法院判決的法律依據何在?
2.量刑情節
樣本中有114份案件(占總樣本的44%)將犯罪人判決前所采取的生態修復措施作為從輕處罰情節來考慮,主要以案發后及時修復受損的環境、部分或全部繳納生態損害賠償金或修復金、修復保證金、承諾修復或簽訂修復協議等方式來承擔生態修復責任,法院在判決時通常根據上述責任形式認定犯罪人確有悔罪表現而對其從輕處罰。但通過賠償或承諾修復就認定犯罪人確有悔罪表現未免欠缺合理性。
3.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總樣本中有187件案件法院判決承擔刑事責任的同時還應承擔民事責任,這也是法院普遍采取的方式。其中有141件單獨判決支付環境修復費用或損失費,46件判決具體的修復措施(占比25%),其中3件土壤修復,2件補種復綠,2件委托第三方代為修復,1件勞務代償,其余38件全部為增殖放流。從中可以看出,生態修復措施的附帶民事訴訟主要以支付生態修復費用為主,直接實施修復行為的占比較小,替代性責任尚處于探索階段。
生態修復性措施主要包括三種:(1)貨幣性措施,犯罪人向行政管理部門或司法部門繳納金錢用來修復生態環境。(2)行為性措施,犯罪人在行政管理部門或司法部門的監督下,通過自行修復或委托第三方機構實施生態修復。(3)協議性措施,犯罪人和行政管理部門或司法部門通過簽訂一系列修復協議為犯罪人實施修復生態措施提供保證[9]。貨幣性措施包含賠償生態資源損失費、生態環境損害費、繳納生態修復資金、環境修復保證金,在樣本案例所涉及的罪名中均有適用,以污染環境罪居多。行為性措施包含自主修復、委托第三方修復、勞務代償或其他行為性措施。自主修復有補植復綠和管護、增殖放流、土壤復墾等,委托第三方修復分為自己委托和行政主管部門委托,自主修復或自主委托修復能體現犯罪人的真誠性和自愿性,故能夠有效防止破壞生態行為的發生,使生態保持穩定狀態;行政機關委托第三方修復更能使生態修復得到保障,從而防止生態進一步惡化。協議性措施包含簽訂林地修復協議書、簽訂植被恢復保證金和生態修復承諾書這三種,但此類措施適用較少。還有一些嚴重污染環境案件只有刑罰,沒有任何修復措施,如占某鋒污染環境罪一案②廣東省徐聞縣人民法院(2020)粵0825 刑初465 號。、江某儀污染環境罪一案③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人民法院(2020)粵2071刑初848號。等。
根據統計,總樣本中有165件貨幣性措施,92件行為性措施,3件協議性措施,可以看出,貨幣性措施是適用最多的,占總樣本的64%;行為性措施占總樣本36%,其又主要以增殖放流為主,占行為性措施樣本的62%(如圖2),主要因為廣東省的漁業資源豐富,而該類案件又簡單易結,增殖放流較容易實現。繳納金錢和增殖放流都是適用門檻較低的修復方式,反映出廣東省地方法院適用生態修復措施的種類比較單一,仍有待創新,生態修復意識有待強化。

圖2 行為性措施統計圖
通過對樣本的實證分析可發現,廣東省在適用生態修復性司法過程中仍面臨許多問題:
生態修復性司法是“舶來品”,具有超前性。但也正因如此,諸如補植復綠、增殖放流等新型責任形式的適用難以獲得法律支持。從性質上來看,生態修復措施應為非刑罰處罰措施[10],但我國《刑法》并沒有將此類修復性措施納入非刑罰處罰措施之中,而是散亂見于《環境保護法》《礦產資源保護法》等一些單行法和規范性文件中。我國不少單行法大多采用空白罪狀的形式,在實踐中可操作性較小且無統一的標準,導致法院在審理時對法律內涵理解不一引發適用中的混亂。同時,因不能適用刑法,一些地方法院就協同出臺規范性文件,但因法律位階較低而被質疑“自主立法”,引發修復性司法放縱犯罪人的爭議,有損司法公信力。這就導致許多學者認為適用生態修復性措施有違罪刑法定之嫌。
生態修復性司法的發展尚未成熟。從適用地域來看,廣東省內適用最多的只是經濟較發達的城市,還有許多城市未推行。從適用罪名來看,主要適用輕罪,且多集中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和污染環境罪,其他如礦產資源、動植物犯罪等方面適用不多。從適用手段來看,多為補植復綠、增殖放流、委托第三方代為修復等。面對環境要素的復雜性和綜合性特征,單一修復手段難以達到生態功能修復的效果。從適用機制來看,何種主體適用,何種條件適用以及適用標準等程序問題現行法律均未規定,這就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同樣是污染環境案件,馮耀偉污染環境罪一案④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20)粵1972刑初832號。和葉鴻勝污染環境罪一案⑤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19)粵1972刑初1637號。判決卻相差懸殊,兩者都是無執照五金加工廠在未安裝污水處理設施的情況下通過下水道外排廢水,最終流入河流致水體嚴重污染,前者外排廢水總鋅超66.6倍,法院判決有期徒刑九個月,并處罰金2000元,賠償環境修復費用332,000元;后者總鋅濃度超202倍,法院判決有期徒刑十個月,緩刑1年,并處罰金5000元,賠償生態環境修復費用398.4元。后者對水體的危害遠大于前者,但無論是刑罰還是非刑罰,法院的判決都要比前者輕太多,且生態修復金的差額相差如此之大,甚至出現污染行為較嚴重的被告人承擔的責任反而更輕。何況398.4元的生態修復金對于修復被污染的水體來說實在微不足道。可見生態修復賠償標準的不統一會給司法實踐帶來諸多詬病,從而有礙生態修復性司法的推行。
法院一般會以犯罪人積極主動承擔賠償、簽訂承諾修復協議書或已經實施了修復行為來認定確有悔罪表現,從而對其從輕處罰。總樣本中有117件案件是將犯罪人積極賠償,主動采取修復措施作為從輕處罰情節,以判決前已部分或全部實施修復行為作為量刑情節的有39件,以案發后或案件審理過程中繳納生態修復資金或保證金作為量刑情節的有78件。可以看出,犯罪人在案發后或案件審理過程中已繳納罰金或保證金而被法院認定確有悔罪表現從而對其從輕處罰的明顯多于已實施修復行為的。但積極賠償、保證賠償真的代表悔罪嗎?若法院在犯罪人未實際履行修復義務或修復效果不達標時就對其從輕處罰,不僅容易滋生裁量失控的風險[11],還會導致對犯罪人懲罰過輕,生態也無法修復。
另一方面,生態修復司法的適用無法與刑事程序法和實體法相銜接。首先,適用刑事和解制度無程序法依據。法院審理環境犯罪案件時,常將犯罪人積極賠償,采取修復措施,取得被害人諒解作為從輕處罰的理由[12]。如樣本中李某強、譚某強、莫某等非法采礦罪一案⑥廣東省遂溪縣人民法院(2020)粵0823 刑初149 號。,案發后被告人主動修復涉案現場被破壞的環境,積極賠償,并取得被害人的書面諒解,法院依法從輕處罰,這其實是刑事和解在生態司法中的適用實踐,但刑訴法并未規定環境犯罪可適用刑事和解,故當前的適用仍有違刑訴法之嫌。其次,刑事和解的適用無實體法依據。由于賠償、悔罪、諒解及和解的刑法涵義不明晰,司法機關在環境犯罪中往往將犯罪人積極賠償認定為真誠悔罪,將協商賠償等同于刑事和解[13],這易使該制度陷入“花錢買刑”的輿論當中。最后,刑事和解制度與刑罰的銜接也無實體法依據。犯罪人簽署和解協議書,取得被害人諒解,獲得從輕處罰,但如果其事后反悔不履行和解協議,被害人及被破壞的生態因無刑法保護便缺乏相應的救濟措施,刑事和解便成為犯罪人逃避修復責任的途徑。
2018年廣東省成立了首批4家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機構[14],但這對于日益增多的環境犯罪案件來說遠遠不足。盡管廣東省在環境犯罪案件中為深化專業審判做出了諸多努力,但基于生態修復涉及多學科專業知識,環境資源審判仍面臨案多人少的困境。我國環境庭的審判人員法學知識深厚,但其他學科知識欠缺,評估損害、制定修復方案、評估修復效果等都需要專業人員來進行。特別是環境損害結果的鑒定要求更專業的鑒定機構,否則損害賠償訴求很難得到法院支持。鄭某德污染環境罪一案⑦廣東省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2020)粵1973刑初2184號。,因東莞市虎門電鍍行業協會的污水處理費用標準不具有法定鑒定資質,不能作為法院認定處理費用標準的依據,法院最終不予支持賠償生態修復費用的訴求。環境犯罪案件缺乏專業的鑒定機構,沒有統一的鑒定標準,會影響判決公正和生態修復,降低生態修復性司法的實施效果。
修復性司法的運行涉及的部門多,周期長,專業性強,需有關部門相互配合,建立長期有效的工作銜接機制。雖然廣東省一直致力于完善兩法銜接和建立長效銜接機制,但仍缺乏必要的信息共享平臺和監督機制。實踐中,法院判決的罰金和生態修復金大都上繳地方財政,但修復金的具體使用卻缺乏必要的監督。案件審理完畢即了結,基于法院司法資源不足及生態修復判決的籠統性,大量生態修復案件未能有效地跟蹤監測修復效果。監督機制不完善易導致犯罪人心存僥幸心理,不履行或不認真履行修復義務,最終使生態修復性司法的功能大打折扣。
針對環境犯罪案件中直接適用生態修復性措施面臨的質疑,首先,可在刑法中確立修復原則,設立復合責任,區分可修復和不可修復責任[15]。對于單要素受損且損害較小的,可要求犯罪人直接修復;對于多要素受損且損害較大但仍可修復的,可適當減輕刑罰并要求犯罪人實施修復行為或支付修復金委托第三方代為修復;對于多要素受損且不可修復的,主要依靠刑罰懲治并要求犯罪人賠償損失或履行其他替代性修復措施[16]。其次,應將承擔生態修復責任作為一種刑罰輔助措施明確規定在刑法第36條和37條,同時增設其他刑罰輔助措施如:增設社區服務令,要求犯罪人進行強制性社區公益勞動。最后,關于生態修復散見于各類法律規范的情況,建議制定統一的生態修復管理法。我國在多部法律中明確了生態修復的原則和要求,但大都是抽象性規定,缺乏具體規則,因此有必要建立國家層面的有關礦產資源、土壤、水等方面的專項法律法規。基于我國是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體制,強調嚴格的系統性,因此,在建立生態修復法律體系時應充分考慮上下級行政主體的生態修復責任和事權的銜接[17],在國家層面明確生態修復的適用程序和監管機制,同時立足地方的生態特色賦予地方生態修復配套規章和條例的制定權。另外,還應補充完善《環境保護法》《土壤污染防治法》等法律中關于生態修復的規定,細化相關內容,形成完整的生態修復規則和體系。
廣東省生態修復性司法的適用面臨著地域分布不均、罪名少、手段單一、程序不明、適用輕刑化的問題,為充分發揮生態修復司法的作用,應拓寬其適用范圍。就地域而言,隨著生態修復司法逐漸地推廣使用,可總結出共性的操作模式,減少地域限制。就案件類型而言,應逐步向動物犯罪、礦產資源犯罪、污染大氣、水體、土壤等方面延展。省內環境犯罪有許多嚴重污染水體、土壤的案件沒有判決修復措施,這會導致將來環境難以修復甚至遭到再次破壞,故應將污染型案件納入修復性司法的范圍。就適用機制而言,應明確具體的適用主體、適用條件和標準等問題。就適用手段而言,應創新修復責任種類,逐漸探索針對海洋、耕地、水流等的多元化修復措施,目前適用最多的是針對漁業資源損害和林木、土地損害所采取的增殖放流和補植復綠等同類型環境要素的生態修復措施,應探索同類型修復措施在不同類型環境要素中的適用。對于污染水資源犯罪,可借鑒福建探索的“引流沖污”危廢處置模式、生物水草移植的方式來修復被污染的生態;在破壞礦產資源犯罪中,可采用“削填引種”的方式消除山體滑坡危險,降低水土流失地質災害的可能性[18];在破壞礦產資源類犯罪中,可責令犯罪人購買特定類型的礦產儲存;在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類犯罪中,判處犯罪人賠償生態損失或修復金后,可責令犯罪人購買同種類型的動物放生,以維持生態系統的平衡,這些修復責任也是補植復綠、增殖放流措施的擴展適用。廣東省近年來還探索出異地修復、限期修復、勞務替代、跨區整治、廢礦改造、替代性修復、第三方代為修復等方式,但只適用于個案,故應大力推廣適用。
筆者認為若要使生態修復性司法取得更好的效果,不能只局限適用于輕微案件,應適用于全部案件。實踐中生態修復案件適用率并不高,如果再限制適用的罪名,會使適用效果大打折扣。對于累犯和主觀惡性較大的犯罪人也可以適用生態修復措施,但法院應在量刑幅度上有所區別于初犯和主觀惡性小的犯罪人。關于適用標準,應隨著該司法模式的推廣逐步統一,法官合理把握裁判尺寸,在罪責刑相適應的基礎上公正審判。
針對量刑問題,法官應合理使用自由裁量權,在量刑時不能簡單認定只要承擔或承諾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就判決從輕處罰,應區分可修復和不可修復的情形。在生態可修復的情況下,犯罪人主動采取修復措施并經專業鑒定機構達到修復標準時,方可將其作為量刑情節;犯罪人支付的生態修復資金或保證金也必須滿足生態可修復、有代為履行主體、明確的修復方案和驗收主體的情況才能作為量刑情節。在生態不可修復的情況下,要適當限制支付修復資金或保證金作為量刑情節的適用,以示刑法對環境犯罪的規制作用。
針對生態修復適用刑事和解于法無據的情況,建議將符合規定的環境犯罪納入刑事和解適用范圍。但基于環境犯罪的特殊性,不宜直接套用刑事和解制度,刑事和解影響刑事責任,建議僅在審判階段適用。生態修復通過適用刑事和解對刑事責任的影響,僅限于判決前,一旦審判結束,犯罪人履行修復義務的動力就銳減,為了防止此種情況發生,故還應在判決中以非刑罰措施的方式明確犯罪人的生態修復義務,督促犯罪人將修復義務履行完畢[19]。除此之外,為避免刑事和解陷入“花錢買刑”的輿論以及成為逃避修復責任的“避風港”,應給與刑事和解實體法依據,在刑法總則中規定刑事和解制度,并明晰賠償、悔罪、諒解、和解等的涵義、修復內容及不履行和解協議的后果。實踐中,法院將犯罪人的修復行為作為酌定量刑情節通常適用的是刑法第61條,這里的“犯罪情節”指的是一般原則而非具體量刑情節,故法院適用該條有失合理性[20]。國外許多國家都將刑事和解規定在其刑法中,如俄羅斯⑧《俄羅斯聯邦刑法》第76條規定: “初次實施輕罪的人,如果他與受害人和解并彌補給受害人造成的損害,則可 以被免除刑事責任。、德國⑨《德國刑法典》第46 條a 規定:行為人具有下列情形之 一的,法院可依據第49 條第一款減輕或免除其刑罰:努 力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其行為全部或大部分得到補償,或努力致力于對其行為進行補償的,或被害人的補償要 求全部或大部分得到實現的。等。我國有必要借鑒國外立法經驗,為刑事和解在生態修復性司法中的適用提供程序法和實體法上的支持。
環境犯罪涉及多學科專業知識,具有很高的專業性、綜合性,因此應充實專業審判人員的隊伍,著重提升審判人員的專業知識水平和業務技能,推動生態修復性司法的合理適用。還要建立人才聯合培養機制,法院與檢察院、相關行政主管部門、高校制定人才交流培養方案,設置培養課程,參加專業培訓,為環境資源審判輸送更優質的專業人才資源。可以借鑒福建省探索建立的“恢復性司法實踐+專業化審判機制”的模式[21],設立生態環境技術調查官制度,通過一案一聘方式全程參與案件審理,有利于針對環境損害程度、修復方案等核心要素給予技術支持,輔助法官查明技術事實并對技術問題和修復方案作出專業判斷等。
針對省內專業損害鑒定機構不足和鑒定標準不統一的情況,根據地方經濟發展水平、技術條件,適當地增設損害鑒定機構,條件不滿足時可由檢察院聯合相關行政部門開展評估驗收。同時統一生態損害認定標準、檢驗手段等,并賦予法律效力,用于指導案件審判和后續的生態修復工作。政府應加大專業損害鑒定機構的資金投入力度,用于引進先進技術、設備和人才資源,為生態修復提供統一的鑒定尺度,促使生態修復工作取得良好的效果。
為保障生態修復效果,應建立多部門長效聯動機制,充分調動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環保部門等開展生態修復工作,形成以檢察院—法院—相關行政機關—社區矯正機構為一體的生態修復“司法鏈”[22]。廣東省已制定多部關于部門聯動的制度性文件,但這些文件法律位階較低,實踐中得不到有效落實。所以應從立法層面著手,在《環境保護法》中增加行政主管部門與司法機關的配合義務,做到有法可依,違法必究才能真正建立有效的聯動機制。同時還可依托政府大數據平臺,設立信息共享平臺,搭建生態環境司法區塊協作機制,以便對修復工作展開動態監督。
面對修復資金不足,修復金使用不明的情況,首先,可由政府通過各種渠道募集資金設立生態修復基金專戶,并建立完善的資金使用管理制度,在個人無力支付修復金或賠償金時,政府撥付資金以保證生態得以修復。其次,要加強監督,建立信息公示制度。在法院面臨案件壓力無法監督時,充分發揮“司法鏈”的功能,從聯動部門選出專業人員組成監督調查小組,定期對修復工作進行調研、抽測、評估和驗收,并在必要時給予修復義務人幫助,以確保修復工作順利進行。再次,可借鑒福建省的經驗,適用“生態司法+損害保險”的模式,將生態修復資金納入保險公司承保范圍,實現生態修復資金有效利用。最后,還可將當事人達成的生態修復和解協議、修復方案、修復金的使用情況、修復工作的進展情況等重要信息公開。借鑒澳大利亞的做法,將具有強制執行力的恢復性協議向有關監管機關進行網上登記,并接受公眾監督[23]。
生態修復性司法通過生態修復來實現生態系統功能的完整性。面對環境犯罪懲治和生態修復雙重問題,如何最大程度地發揮生態修復性司法模式的功能是當前面臨的緊迫問題。廣東省在生態修復性司法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但在生態修復的法律規定、適用范圍、適用程序的銜接、專業化水平和配套措施保障方面仍存在諸多有待改進之處。生態修復性司法的適用和完善需要與時俱進的立法理念、長遠的眼光和整體性思維,只有將生態環境要素置于生態系統中去考量,樹立懲罰、修復和預防的多重環境保護理念,實現環境治理手段和生態修復措施的多元化,才能構建環境治理新格局,為建設美麗中國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