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波
既往研究認為,劉咸炘精于傳統的四部之學,同時也很注意吸收西方學術思想,有廣闊的西學視野(1)蕭萐父《劉咸炘先生學術成就及學術思想》,《中華文化論壇》1997年第1期,第100頁;周鼎《劉咸炘學術思想研究》,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359-413頁。,但這些探討多聚焦于其哲學等研究領域。實際上,劉咸炘的文學研究也是如此。學界已注意到這一現象,如慈波《文話流變研究》、馬旭《儒學與新學的對話:劉咸炘的五四思想》等:前者設“西學比照下的傳統:劉咸炘與《文學述林》”一節,從文學的定義、演變等角度論述西學思想對劉咸炘文學研究的影響,但論述較少,且所使用的材料僅限于劉咸炘《文學述林》一書而不及其他(2)慈波《文話流變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78頁。;后者用了一節的內容,探討劉咸炘在五四時期新舊文學論戰中的立場,其中也涉及到其對西學的認識,但比較簡略(3)馬旭《儒學與新學的對話:劉咸炘的五四思想》,《天府新論》2019年第3期,第49-51頁。??偟目磥?,目前尚未有專文梳理這一問題。本文就此略作闡述,希望對劉咸炘“推十”之學及蜀學研究有所裨益。
邏輯又稱“論理”、“名學”等。西方邏輯學在晚清傳入中國后,對劉咸炘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劉咸炘反復強調邏輯的重要性。其《理文百一錄》序曰:“理者,條理也……凡文之成,不外骨氣、肌理、血肉,而肌理尤重……肌理者,始終條理,文理密察也?!?4)李克齊、羅體基編《系年錄(雙流劉咸炘著書)》,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6頁。按:諸引《推十書》(增補全本)文字有誤者,本文以括注更正,標點有誤者則徑行改正。在《學文淺導》中,他批評了單純求美而忽視條理的文學觀:“若舍筆氣、條理而但以麗藻為美,則其雕鏤不過如棘猴之戲耳。”(5)劉咸炘《學文淺導》,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一,第141頁。在《論文通指》中,他以切、達、成家三條標準來評價文章(6)劉咸炘《論文通指》,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0頁。,其中的“達”即與邏輯有關。所謂達,即達意,而邏輯清晰才能達意,條理混亂則必詞不達意。
以邏輯為標準,劉咸炘縱論古代作家作品,其中有不少看法與傳統的認識迥然不同,發人深省。
劉咸炘批評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大多缺少邏輯。他認為,重視格律、語言、風格等而忽視邏輯,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缺點:“自漢以來,文家騖(驚)于派別、格律,而忽于本質,詞華盛而論理衰,使文不能達意,而遠于實用,乃為西洋邏輯所乘。”(7)劉咸炘《〈四書〉文論》,《文學述林》卷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62頁。這確實抓住了古代文學創作中的不足之處。
在講述孔融《論盛孝章書》時,劉咸炘認為此文長于“氣”而不善于說理:
如這篇只是學個用筆,不能學其說理。富于情,短于理,全部《文選》都是這樣?!段倪x》之文,是當時狹義之文,只是詞賦一流。說理之文,便不在這范圍內。
他的文章好處,不在認真說理,他止是一股氣運動得妙。譬如一個人,不是他說話清楚,是他的態度高貴不齷齪。
這篇文章的好處如嶺斷云連,如畫山,是層層掩錯的……說理之文,自然不能如此含混吞吐……(8)劉咸炘《講孔文舉〈論盛孝章書〉》,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一,第373-374頁。
此即曹丕對孔融文章的評價:“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9)曹丕《典論·論文》,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影印版,第1097頁。如此講孔融文,并推廣到《文選》中的其他作品,令人深受啟發。
在《學文淺導》中,他批評東漢尤其是唐代以后的文章條理粗疏:
條理者所以成文。但知縱筆使氣,每易無條理。記事有先后,述情有深淺,說理有次第,古人名作雖變化無方,無不合論理者,此名學所以特為一學,記事、說理尤以此為要……東漢以降,集盛子衰,文人工述情者多,而擅長條理者少??孜呐e即以不能持論稱。惟晉宋玄家、理家多通名學,其論極微密,后世學八代文者罕留意于此,遂使詞章一門僅為麗藻之稱矣……唐以來文日益淺詳,而條理精密者實少。陸宣公最長于此,雖退之不能及。東坡可謂能自圓其說,然多粗疏,不耐駁難,不如曾子固之周密。朱子專學子固,即為此。二人文殊冗暺,不可學,然條理則有特長,朱更勝曾,則精義有得之故也。自是厥后,子家更衰。文人說理,大抵仰屋獨談,囫圇不了,十居七八。惟清世考據家乃于此有專長,外觀樸樕,內實绖密,此即今人所盛夸之科學精神,乃細心之效也。(10)劉咸炘《學文淺導》,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一,第142頁。
劉咸炘認為,就邏輯而言,晉宋玄學家之文勝于文章家;陸贄之文勝于韓愈,曾鞏、朱熹也勝于蘇軾;清代漢學家之文特重邏輯,已經具備了今人所謂的科學精神。文中還批評后世學六朝文者僅重視辭藻而忽視邏輯。這些看法也都非常獨特,與一般文學史家的認識大不相同。
他肯定陸機之文邏輯嚴密。其《陸士衡文論》稱贊陸機的文章“沉郁而精密”,即說理周密且文采爛然,如其《五等論》“辯論封建,彌覺其有金湯之固”(11)劉咸炘《陸士衡文論》,《文學述林》卷四,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95、93頁。。由此出發,他用了大量篇幅反駁古代孫綽、張華等人對陸機文的貶抑,這也與主流的看法有所不同。
對于八股文,劉咸炘也能看到其邏輯嚴密的優點,并撰寫《四書文論》予以論述,這是民國時期較早的八股文研究專文。此外,從邏輯出發,他還選擇古人的八股文論,編成《制藝法論鈔》,并編成八股文選集《理文百一錄》。在當時八股文被鄙視的環境中,這種思想是非常難能可貴的(12)趙俊波《論劉咸炘的八股文研究》,《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170-176頁。。
而對于歸有光、桐城派等在明清文學史中地位甚高的作家,劉咸炘則多有微言,如姚鼐之文“序事不明”(13)劉咸炘《論文通指》,《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3頁。,歸有光、桐城派作家等“吞吐學《史記》、轉折描歐曾”,難怪桐城派作家自己也承認不善說理:“時曾編閱桐城派諸人論文書,見張廉卿言諸體惟論最難作。因知彼所謂神氣之秘傳,施之說理,不免削趾適屨。”(14)劉咸炘《陸士衡文論》,《文學述林》卷四,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93頁。他批評桐城派作家為了造成搖曳多姿的文風,行文時故意吞吞吐吐,以致缺少邏輯,令讀者茫然:“蓋近世文家過重詞勢,往往舍事理以就神韻。以史家之吞吐,為子家之辨析;以贈序之點綴,為碑志之敘述,此桐城家之大病也。極煙波嗚咽之致,而不能使人昭晰,復何貴此音樂之文哉!”(15)劉咸炘《論文通指》,《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3頁。
總之,中國古代的創作、評論大多著眼于作品的風格、格律等,較少關注邏輯。而劉咸炘則不同。在西方邏輯學輸入到中國之后,劉咸炘接受了其理論,并以之作為標準衡量中國文學,因此提出了不少發人深思的觀點。
文學進化論源自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20世紀初在中國非常流行,其中胡適的言論最具代表性。眾所周知,胡適先后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國語的進化》等文章宣傳文學進化觀念,認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現在之文學必定勝于過去之文學,將來之文學必定勝于現在之文學(16)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號,第1-11頁;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4號,第308-321頁;胡適《國語的進化》,《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3號,第1-14頁。。
一方面,劉咸炘承認,總的來看,進化論符合文學發展的大勢。其《文變論》指出,復古與通變的現象在文學史上不斷交替上演,“若夫綜群體而論之,則通變之說勝矣”(17)劉咸炘《文變論》,《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9頁。,文學發展史實際上也是文學的通變史。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不能將進化論簡單化,因為文學的發展過程很復雜,不能籠統地一“進”了之。
劉咸炘對文學進化論的認識,根源于其哲學思想。他秉持中國古代哲學循環發展的思想,而反對線性進化觀。其《進與退》一文引《莊子》、《易經》等語,說明中國古人能辯證地看待進化與循環而不偏激:“始簡畢巨,由一生二,吾華先哲非不知之。顧《老子》曰:‘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易》曰:‘無平無陂,無往不復?!日懿坏赃M化,而主循環者,固知此止一態而不可偏執也?!?18)劉咸炘《進與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三,第961頁。因此,他是“反對以進化觀念概括一切而力主中國古老的循環論”(19)劉咸炘《看云》,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40頁。。由此出發,他對當時盛極一時的文學進化論提出了質疑。
具體到文學,劉咸炘批評美國學者莫爾登的進化論:“莫爾登以進化之說施于文體,謂文體始于詩,后乃分化為散文。然推至最近,則詩與散文又有互混之象,純粹科學之散文亦多兼詩質。然則一方分,一方合,二者固互用矣?!?20)劉咸炘《進與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三,第961頁。
文學史上復、變交錯的復雜情況,明顯不能簡單地用進化論予以概括。劉咸炘指出:
凡一文體之初興,必潔靜謹約,以自成其體,而不與他體相混。其后則內容日充,凡他體可載者悉載之;異調日眾,凡他體之所有者悉有之。于是乃極能事而成大觀……時變之既極,則其弊濫泆。于是有識者持復古之說,繩之以正體……然復古太甚,則其弊拘隘。于是有識者持順變之說,擴之以容流。(21)劉咸炘《文變論》,《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7頁。
簡而言之,任何文體在初興之時,一定有某些規范,但多年之后,其內容、形式必然不斷擴充,發生變化;變化到一定程度,于是有人提倡復古,試圖回歸其最初的那些規范,以免失去這種文體的“初心”;然而復古到一定程度,又不免產生約束,于是又發生新變。
劉咸炘用了大量的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如詩歌,詩本抒情言志,而六朝詩過于重視形式技巧,因此遭到唐人的抨擊,如李白“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韓愈“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等,他們要求復古(22)劉咸炘《文變論》,《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17頁。。但復古過頭,則又須變化,故開元、元和、元祐詩人皆能于復中求變,形成詩史上的“三元”時期。這樣復雜的文學發展現象,豈能簡單地以進化論予以概括呢?
事實的確如此,文學進化論之不合理也早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但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進化論非常流行的大環境中,劉咸炘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是非常難得的。
胡適依據進化論的思想,主張文學要遞變,后者一定勝前,前者一定會被后者取代,白話文一定替代文言文(23)如其所言:“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薄按丝梢娢膶W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云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參見: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第2、3頁。。
針對這種觀念,劉咸炘認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種觀念誠然不錯;詩、詞、曲的遞變,這也符合歷史事實。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前代文學就要滅亡,詩、詞分別發展為詞、曲,也不等于后者一定要取代前者。劉咸炘舉了大量的例子,說明進化與復古可以并存:
賦之為詩,詩之為詞,詞之為曲,其變也,乃移也,非代也。蓋詩雖興,而賦體自在也。鋪陳物色,固有宜賦不宜詩者矣。詞雖興,而詩體自在也。敘事顯明,固有宜詩不宜詞者矣。曲可述情,而述情之晦者不如詞。故詞雖衰于元,而近日復興起;時文雖兼敘事,終不同于平話。平話尚不能代曲,而況時文乎?由是言之,則通變與守正,固未嘗相妨矣。(24)劉咸炘《文變論》,《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20頁。
其《語文平議》再次指出:
蓋所謂變者,止是更開一境,非遂取前者而代之。如詩、詞、曲雖同為樂辭,以入樂言,似若相代,然三者各成其體,各有其美。故曲既興,詞雖不入樂,而詞仍存;詞既興,詩雖不入樂,而詩仍存也。(25)劉咸炘《語文平議》,《文學述林》卷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68頁。
因此,他批評持這種錯誤觀念的人,“誤以別開為更代,其謬甚明”(26)劉咸炘《語文平議》,《文學述林》卷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68頁。。這一看法的確深中文學進化論之弊病,與錢鐘書“夫文體遞變,非必如物體之有新陳代謝,后繼則須前仆”(27)錢鐘書《談藝錄》,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84頁。的看法相同。
美國學者摩爾頓在《文體演化論》中提出一切文體都源于詩,由詩而發展為散文,許多中國學者附會其說,強行以中就西。對此,上引劉咸炘《進與退》一文中已有反駁,其《〈文體演化論〉辨正》一文又進行了詳細的說明:“美利堅人摩爾頓以演化論法施諸文學,作《文體演化論》,謂一切文體皆出于詩,由神話、農歷、諺語分化而為歷史、哲學,又變而為純粹散文,又變而為兼文學、科學之散文。其說頗新。華人拾而衍之,謂適用于中國,征引故實,以證其同,而強鑿之弊生矣。”(28)劉咸炘《〈文體演化論〉辨正》,《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25頁。
摩爾頓的觀點錯在什么地方呢?劉咸炘指出,進化應局限在同一個系統中,不同類的東西不存在進化關系:“演化之例,宜施于同質。其不同質者,則不可施?!崩砦?議論文)、事文(敘述文)、情文(詩賦等)屬于不同的文體,故無先后進化的關系:“各應其用而生,譬如植之于動、衣之于食,夫豈有發生之關系耶?”散文與詩歌同時產生,“當是兄弟而非母子”(29)劉咸炘《〈文體演化論〉辨正》,《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25頁。,不能說由詩進化為文。
劉咸炘的看法是合理的。要談進化,先應將不同事物進行比較,而比較應當局限在同一系統之中。反之,不同系統的兩個事物是不能比較的。比如雜劇與南戲、傳奇等同為戲曲,可以作比較、談進化,但通過詩與文之間的比較來談進化就需要謹慎了。
另一方面,劉咸炘指出,詩、文雖各有特點,但這些特點經常彼此混用:“情感、想象,誠詩之質素,然亦本非詩所獨有,不得謂有者即是詩。最初之文雖言理事,亦常雜情感,想象亦誠有之?!薄坝涊d中亦偶有論辯,抒情者或兼敘事,乃文之常態,不獨古為然。即摩爾頓亦言近世之文——即純粹科學之作——亦少絕不兼感情、想象者,此固不可爭之事實也。是故形式可以通用,素質本相交互,皆與大體之區別無關?!奔热蝗绱耍跄苷f散文是由詩歌進化而來的呢?他打了個比方:“正如上古資生,悉取于禽獸,茹毛飲血,寢處其皮,豈可證為衣出于食、食出于衣?植物、動物體中,化學原質固有同者,豈可證為動出于植、植出于動者邪?”(30)劉咸炘《〈文體演化論〉辨正》,《文學述林》卷一,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26頁??傊?,摩爾頓的觀點本身就存在漏洞,因此中國學者不可生搬硬套。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進化論在文學研究領域獲得支配性地位,誠如學者所說:“文學進化觀應是五四文學革命的核心理念。”(31)朱德發《文學革命的核心理念——解讀胡適文學進化觀》,《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3頁。而作為新文化運動旗手之一的胡適,其思想在當時影響非常大。在這種背景下,劉咸炘能不隨人言,冷靜分析、評價文學進化論,既承認其有一定的合理性,也指出其不足,表現出獨立、客觀的治學態度。
劉咸炘注意吸收西方文學批評思想,不僅作了大量讀書筆記,同時也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研究中,這主要見于其《追逋錄》中。
《追逋錄》相當于學術札記,如“朱孟實作《歐洲三大批評學者》”條是閱讀朱文后的讀書筆記(32)劉咸炘《追逋錄》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第796—797頁。按:朱孟實,《推十書》增補全本誤作“柴孟實”。。孟實是著名美學家朱光潛的字。朱文分三篇,先后刊登于《東方雜志》1927年第24卷第13、14、15號,詳細介紹了圣博甫、安諾德和克羅齊的文學思想。這三人分別“代表法、英、意三國文藝批評的中心潮流”(33)朱孟實《歐洲近代三大批評學者(一)——圣博甫(Sainte Beuve)》,《東方雜志》1927年第24卷第13號,第51頁。,比較重要。所以,劉咸炘據朱文概括了他們的文學批評思想,或原文摘抄,或隱括大意,且篇幅較長,將近800字。由于此類札記僅僅為讀書筆記,而不發表個人意見,因此雖可見劉氏開放的學術視野,但本文不擬展開討論。
需要關注的是,劉咸炘還結合自己對文學的認識來審視西方文學批評思想,客觀指出其合理與可商榷之處。
劉咸炘對西方文學思潮的認識,是圍繞著是否需要遵守文學規則或格律這一話題而展開的。新文化運動以來,傳統的文學規則受到了沖擊。劉咸炘對此持質疑態度。他很留意西方學者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因此閱讀了一些與西方文藝思潮相關的文章,并加以評判。概而言之,劉咸炘認同西方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對規則的強調,又認為規則如不合適,則可以加以改造,而反對推翻一切規則的浪漫主義思潮。
其一,對于韋拉里格律說的認識。《追逋錄》二:
吳雨僧譯法人《韋拉里說詩中韻律之功用》,謂言語、文字、句之構造何莫非專制束縛。又謂格律必統一乃能互解,則又過甚之詞?;ソ獠槐仨毟衤?,而煩碎、方板之格律又非語文構造之例。所謂能束才者,固不當指韻律也。(34)劉咸炘《追逋錄》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第797頁。
法國文藝批評家韋拉里曾撰文提倡格律(韋拉里,今譯保爾·瓦雷里,1871-1945,法國象征派詩人),反對自由詩,故吳宓引為同道而譯之。韋拉里為格律說辯護:“彼舊體詩之格律形式,雖近于機械,然遵而用之,大可減少上言之危險,即使讀者能了解作者之意思是已。至或謂此種種格律形式太過專制,則試問吾人之言語、文字、文法、句之構造等等,何莫非專制,何莫非束縛人之自由?乃獨不慊于詩之韻律,何耶?”反之,如果詩歌拋棄格律而過度自由化,則會影響到讀者的理解:“其結果則詩人所作之詩,能了解而愿誦讀之人甚少,即有強為之解者,亦未必能得作者之意。”(35)吳宓譯《韋拉里說詩中韻律之功用》,《學衡》1928年第63期,第4頁。上引札記,即據此隱括而成。
對韋拉里的說法,劉咸炘半是半非。一方面,他同意韋拉里維護格律的意見,因為如果自由揮灑,詩歌便失去了自己的特性,而與散文無異。但另一方面,他對韋拉里提出的維護格律的理由或格律產生的原因(如詩有格律才能使讀者了解大意;格律出自天然,和文字、語法一樣束縛人的自由等),則不以為然。他以為,故意束縛人的才能,使之不能自由揮灑,這不是格律產生的原因。格律的產生,是因為詩歌講求含蓄,因此不能隨意、自由,而需要格律加以約束(參加下文)。相較而言,劉氏所贊成與反對者,都有一定的合理性。
其二,對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等文藝思潮的認識。
1928年,梁實秋的文論名篇《文學的紀律》初刊于《新月》雜志,其中涉及西方文藝理論甚多,受到了劉咸炘的高度關注。他說:
梁實秋《文學的紀律》引蒲伯“紀律乃發見而非捏造,還是自然”之言,謂:浪漫主義不但推翻古典規律,連標準、秩序、理性節制的精神一切棄了,乃過度的放縱。
節制非外在的權威,乃內在的制裁,以理性駕馭情感、節制想象。有此精神,自然當顧形式。形式不妨變換,但不能遂謂可以不要形式。形式是一個限制,使情感想像嚴謹,此論甚是。
束才之紀律固非韻律,特韻律乃節奏之表現耳。節制之效驗為有余、不盡(舊稱為含蓄,今稱為幽默),詩與尋常言語及散行之文字不同處即在此。句律以三五七九為適合,律詩篇法之以八句為適當,似有神秘不可解處,實皆節奏之故、不盡之妙耳。尋常言語固無組織,散行文字說理者以明為長,敘事詩以真為尚,皆求客觀之符合,不嫌于盡。其抒情者則必假于類詩之韻律,如設論及后來四六駢文之類是也。即其散行者,亦必較說理、敘事者為整齊收斂也。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恕三語,即詩之準則。使作散文,已可抒怒致淫,若尋常言語,更無論矣。惟詩則無論情如何烈,必有特別狀態如常談所謂高雅,與非詩之言語直率吐露者不同,亞里士多德論悲劇即明此義。梁氏承亞氏之說,故能言之甚明。(36)劉咸炘《追逋錄》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第797頁。
以上概括梁實秋文的大意,并贊同其看法。梁實秋文縱論西方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等各種思潮,從古代蘇格拉底對“紀律”、“秩序”的強調,亞里士多德的“凈化”說,賀拉斯的“適當律”,到文藝復興時期喀斯臺耳維特羅的“三一律”,乃至歌德、盧梭、阿迪生、彌拉、阿諾德等人的文學理論,皆有涉及,材料異常豐富。所以,劉咸炘的看法不僅針對梁氏,也包含著對西方文藝思想的接受與批評。
對于文學規則,劉咸炘贊同梁文的看法,認為需要有形式等方面的規則。規則如果不合理,則可以改造之,但不能舍棄之。
規則產生于節制。古典主義所謂的節制是“內在的制裁”,即“以理性駕馭情感,以理性節制想象”(37)梁實秋《文學的紀律》,《新月》1928年第1卷第1期,第18頁。,屬于思想、精神方面的規范,與之相應,也就必然有形式方面的規則,如格律等。劉咸炘隱括這些理論,可見對古典主義的認同。
新古典主義者以古典主義為最高典范,要求嚴守規則。梁文引用了英國新古典主義者蒲伯的名言。蒲伯之言,意為文學規則源自經過人們發現和整理后的自然,故須遵守。另一方面,梁文也認為,新古典主義提倡的一些規則是無謂的,對文學也造成了束縛,所以,應當有所揚棄。對這些說法,劉咸炘都概括、記錄了其大意,可見其對新古典主義的態度。
而浪漫主義思潮則要推翻這些規則,因此,梁實秋批評說:“浪漫主義者所推翻的不僅是新古典的規律,連標準、秩序、理性、節制的精神一齊都打破了……由過度的嚴酷的規律,一變而為過度的放縱的混亂。這叫做過猶不及,同是不合于倫理的態度?!?38)梁實秋《文學的紀律》,《新月》1928年第1卷第1期,第13-14頁。劉咸炘對此也表示認可。
同時,浪漫主義思潮放縱情感的特點,也受到了梁實秋的批評。梁氏引亞里士多德“凈化說”論證情感需要節制,以反對浪漫主義。劉咸炘對此也表示贊同,并聯系中國詩歌,說明詩、文之所以不同,就是因為詩有節制,即《文心雕龍·明詩》所謂“詩者,持也,持人情性”(39)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5頁。,所以才能達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狀態。這實際上包含了對亞里士多德以及浪漫主義思潮的看法。
但梁文過于推崇理性,而反對將情感作為詩歌最主要的因素,劉咸炘對此提出懷疑。
新古典主義思潮崇尚理性,梁實秋也反復倡言理性,而反對將情感作為詩歌最重要的要素,認為“偉大的文學者所該致力的是怎樣把情感放在理性的韁繩之下”,否則,“使情感成為文學的最領袖的原料,這便如同是一個生熱病的狀態”(40)梁實秋《文學的紀律》,《新月》1928年第1卷第1期,第20、19頁。。對此,劉咸炘持不同意見:
特必言理性,而又謂以情感為詩之領袖原料者為非,則不免于過。詩本主情,智特修情之具,豈得以智為主變智而言理性,乃沿古哲人玄秘含糊之語耳。要之,節制自是情之和,不必舉理性也。(41)劉咸炘《追逋錄》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第797頁。
他認為詩歌以情為主,情感最為重要,因此,不能過于強調理智、理性;節制是情感自身達到中國古代所謂“和”的狀態,而與理性無關。以唯心的、抽象的理性作詩、評詩,帶有濃厚的“玄秘”色彩,令人茫然。
以上這些評價,反映了劉咸炘對西方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等的認識。隨著時間的流逝,今人已經可以置身事外,對這些思潮予以客觀的評價。例如,對于規則,美國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韋勒克以為,新古典主義強調規則的思想值得肯定:“新古典主義嘗試發現文學、文學創作、文藝作品的結構,以及讀者反應這幾方面的原理或‘規律’,或者說‘規則’。否定這樣一種嘗試的必要性,則會導致十足的懷疑主義,導致一團混亂,終而流于整體理論方面無所作為?!?42)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1卷,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而新古典主義崇尚的“理性”,根植于笛卡爾的理性主義,確實帶有濃厚的唯心色彩。這樣看來,雖然沒有出過洋,對西方文化的了解也有限,但劉咸炘不盲從、不偏激,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其認識仍然比較客觀。
劉咸炘借鑒西方鑒賞、批評論,以解中國古代文學中的“賦詩”“作詩”現象:
六月廿六日夜與諸生談詩,有可記者:近西人言批評即創作,鑒賞與作者同感,亦創作之一種。此說可解古人賦詩之事??鬃佑喸姸蛔髟?,春秋士大夫皆然。《左傳》稱召穆公作《棠棣》之詩,與《序》稱周公作不合,說者謂賦亦稱作也。《詩》多重句,《小雅》襲《國風》,亦即此類。曹操“對酒當歌”一篇亦襲用《小雅》四句,皆其證也,此后乃無之矣。(43)劉咸炘《追逋錄》二,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壬癸合輯三,第797-798頁。
西方文論認為鑒賞、批評相當于創作。今天,這一理論已經成為常識。因此,將近百年前的劉咸炘,在中國文學研究中引入這種理論,不僅新穎,而且合理。本來,“賦”是賦他人之詩,“作”是自己作詩,二者不同。但“批評即創作,鑒賞與作者同感”,他人之詩往往會引起自己的共鳴,因此,“賦”可借他人之詩以言己之志,與“作”相同。用這種理論,可以理解孔子訂詩而不“作”詩、春秋時期外交官“賦”他人之詩以言自己之志的原因:因為“賦”即“作”,所以不必再“作”。又如《棠棣》一詩,《毛詩序》稱為周公之作,《左傳》稱周公作之、召穆公歌之。其實,召穆公之歌,亦即“作”。此外,《詩經》多重句、曹操詩襲用《小雅》“呦呦鹿鳴”四句等,都可以作如是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劉咸炘將西方批評、鑒賞理論引入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并由此使得一些曾經困擾著人們的現象得以渙然冰釋,從而推動了相關研究,也反映了一個治傳統之學者融合中西的學術視野和與時俱進的學術精神。
劉咸炘具有中西文學比較的觀念,這主要體現在他的《故事比觀》、《寓言偶錄》、《彈詞講本考》等文章中。
劉咸炘注意到東西方有不少情節、主旨雷同的故事,并將其進行比較,見其《故事比觀》。例如,江盈科《雪濤小說》提到一窮漢拾得一枚雞蛋,于是開始妄想:蛋、雞相生,兩年之后即可買若干母牛;母牛生犢,只需三年即可得到大筆錢財;以此錢財放高利貸,再過三年即可巨富;巨富之后便買田置產,以至買妾。不料其妻一聽買妾之言,頓時大怒,打碎雞蛋,窮漢的美夢終成泡影。此類故事又見于蘇軾“他年汝曹笏滿床,中夜起舞踏破甕”詩、劉燭雪《醉霞齋遺稿》中。外國文學中,《天方夜譚》“剃匠述弟事”、《伊索寓言》“村姑戴牛乳一器過市”事、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物語》小偷妄想的故事,其主旨均與此相同。而“若《天方夜譚》、《伊索寓言》譯本,斷非蘇、江所及見也”(44)劉咸炘《故事比觀》,《文學述林》卷三,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77頁。,肯定不存在相互借鑒的情形。
又如作者小時候聽到的“進士第”笑話,與鄭振鐸翻譯的《天鵝童話集》中“牧師和他的書記”也非常類似,都講的是聰明者機智地回答古怪刁鉆的問題,而且問題也有近似處:前者問天地之間的距離,后者問東西之間的距離。這兩個故事也絕不存在借鑒的關系:“若此吾聞笑話已十余年,而《天鵝錄》今年乃出版,其斷非影襲甚明矣?!?45)劉咸炘《故事比觀》,《文學述林》卷三,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79頁。
劉咸炘指出,這種巧合是東西方“人同此心”的結果:“夫中國、印度、阿拉伯、歐洲,其相距遠矣,乃其所傳故事,頗多相同,豈天下事固有同者耶?蓋此類故事,大都非實有,乃出于人心之想象。人同此心,固無足怪?!辈⒁眯∪嗽啤胺N族國家雖怎樣各別,人類的性情總是相同的”之論予以進一步論證(46)劉咸炘《故事比觀》,《文學述林》卷三,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79頁。。這與錢鐘書《談藝錄序》所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47)錢鐘書《談藝錄》,第3頁。一致。
劉咸炘曾注意過同一文體在東西方的不同發展。如史詩,他曾列舉希臘、印度史詩,而對中國史詩不發達表示遺憾:“希臘最古之《荷馬史詩》二篇,篇各萬余句,其后梗吉爾、彌爾頓亦有作。印度最古之史詩《婆羅多譚》長至二十余萬句,其后馬鳴菩薩《佛所行贊》五卷、亡名氏《佛本行經》七卷,皆通體用韻,絕無散文之史詩也。求之中國,獨無此體?!?48)劉咸炘《彈詞講本考》,《文學述林》卷三,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80頁。
又如寓言,其《寓言偶錄》一文著眼于數量、內容、特點等,通過與希臘、印度寓言的比較,說明中國寓言實勝一籌:“中國寓言者,古書所載實勝于印度、希臘。印度稱為寓言之祖國,實多物喻,少人事喻,詞亦不簡妙。佛藏中諸譬喻經,惟《百喻經》為多妙,余皆庸劣,少機趣,較之中國諸子所載,蓋遠遜矣。非惟諸子所錄為然,乃俗傳者亦有之?!?49)劉咸炘《寓言偶錄》,《文學述林》卷三,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一,第82頁。
在論及小說時,他推崇西方小說,又按自己的標準選錄西方小說并進行分類:“小說以西方之作為佳,尤妙者短篇,但須審擇。吾有選目,分為三類:一養慈悲,記疾苦者也,二養戒慎,記惡禍者也,三養怡曠,記眾類之蠢動,嘆人生之靡常者也?!?50)劉咸炘《讀書養心略說》,《授徒書》,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一,第148頁。
但總的說來,劉咸炘在這方面的研究比較粗淺。在《故事比觀》中,他僅僅列舉了古今中外的同類故事,雖然敏銳地感覺到“人同此心”,但卻沒有深入探討。在《彈詞講本考》、《寓言偶錄》中,他提及中外同一種文體之間的差別,同樣也沒有繼續深入。這種籠統、粗淺的比較,應當是比較文學發展初期不可避免的現象,也反映了劉咸炘的學術局限性。但考慮到時代、環境、個人的人生經歷等,后人不必苛求。
以上從劉咸炘文學研究中四個比較顯著的方面進行了探討。此外,劉咸炘論著中還有不少相關材料,只是因為比較零散而難成系統,或者學界已有探討(51)如慈波先生曾論及其對“文學”進行定義時,“突出了文學對美的追求,強調了文學以美動人的特性,顯然是借鑒了西方觀點”。參見:慈波《別具鑒裁 通貫執中——〈文學述林〉與劉咸炘的文章學》,《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第102頁。,所以這里不再涉及。
劉咸炘的學術活動集中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其時學術界中西、新舊各種思潮百花齊放,令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因此,劉咸炘寫了一篇散文《看云》,談了自己的看法。所謂“云”,“就是流風的風,也就是今世所謂潮流”,“看云也就是觀風”(52)劉咸炘《看云》,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39頁。。
當時學界既有全盤西化的狂潮,也有復古的逆流。劉咸炘描述說,一聽到西學或新學,舊派的人退避三舍,新派的人則青眼有加,而都不論其是否合理:“大凡黏著一個新字或西字,舊派聽了就覺得像豺狼虎豹一般,避之一刻大吉,就是義理深沉、器量寬大的也不免;新派聽了就覺得像南貨一般,有種特別氣味,就是很有功力、自命有世界眼光的也不免?!?53)劉咸炘《看云》,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40頁。
劉咸炘的立場是“冷眼看這風云變態”(54)劉咸炘《看云》,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39頁。,即客觀、平等看待中、西之學,而不厚此薄彼:“其實中西是地方,新舊是時代,都不是是非的標準。我自有我的眼光,看中這樣,看西也這樣;看古這樣,看今也這樣。隨他五光十色,我的視覺并不曾驚眩,總是等量齊觀,所以見怪不怪了。”(55)劉咸炘《看云》,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40頁。這種態度,源自他對“求真”這一學術目標的清醒認識(56)例如,在任教成都大學時,他給學生擬定的諸多論題中,其中就有“才有真偽無古新說”。這是借王充《論衡·案書篇》“才有深淺,無有古今;文有真偽,無有故新”之語表明自己對學術研究的認識。參見:劉咸炘《成都大學文課題存》,《授徒書》,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一,第354頁。。
因此,一方面,作為一個治中國傳統之學的人,劉咸炘對于西學并不盲目排斥,而是平等看待中西、新舊。故其論著中廣泛征引了大量的西方學術名著,涵蓋了西方哲學、社會學、邏輯學、教育學、心理學、文學、政治學、歷史學、經濟學等多個學科,十分龐雜。
但另一方面,他并不削足適履,而是有所揚棄:“但我并不是要像嚴幾道他們鉤通中西、新舊,也不是要像孫仲容、王捍鄭他們以中附西、以舊合新。老實說,我是視西如中、視新如舊?;貭栔髁x的分治的小單位,我不過看做陸士衡;宋、明儒有可取,康德也就有可取;宋钘有可取,托爾斯爾也就有可取。我不取蘇老泉的《六經論》,自然就不取社會標準的道德學;我不取韓非、李斯,自然就不取霍布士的《約民說》?!睂δ切┮晃囤呅?、自命為引領學術潮流的人,劉咸炘嘲笑說:“所謂站在時代前面,不過是會扯順風旗罷了。”“可笑最新的人,執迷不悟的篤信現在主義。若是不合現在就不對,那么愛爾蘭的新文學全背著新潮流,怎樣又稱贊得津津有味呢?”(57)劉咸炘《看云》,《推十書》(增補全本)庚辛合輯,第240頁。
總之,在近現代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中西、新舊各種思潮激蕩、交融的大環境中,劉咸炘的文學研究中采取“拿來主義”,對西方學術思想有所揚棄:既吸收西學合理的東西,同時又摒棄其與中國文學的捍格之處,因此提出了不少極具價值的觀點。相對于當時倡導全盤西化或者盲目復古者來說,這才是一個學者應有的冷靜、獨立、理性態度。當然,劉咸炘畢竟沒有出過洋,又偏居蜀中,因此對西學思想的了解也有一定限度,以致在中西文學比較研究等領域的探討顯得有些稚拙。對此,我們應抱著“理解之同情”,而不必苛責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