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何 戀
(重慶工商大學派斯學院 a.文學與傳媒學院;b.軟件工程學院,重慶 合川401520)
農裔知識分子(以下簡稱“農知”)指的是通過知識由農村走向城市、完成了由農村身份向城市身份轉換的人。鄉土中國的集體無意識塑造了他們的農民性人格,而現代教育則幫助他們建構了知識分子人格(現代化人格),這二重人格的不斷拉扯鑄就了“農知”的雙重文化色彩。擁有雙重文化色彩的他們,深受鄉土作家的歡迎,成為了鄉土小說中除農民和進城務工人員外的第三類重要寫作對象。
縱觀新文學百年歷史,對“農知”的書寫集中在城鄉關系發生著劇烈變化的新時期、新世紀和新時代。在城鄉差距不斷擴大的現代性進程中,“農知”的倫理取向和鄉村情感也在逐漸分化。本文借助“農知”的鄉村情感這一視角,力圖通過分類研究和社會文化解讀廓清城鄉關系變遷、作家心態轉變以及鄉土文學最新的發展面貌,并以此為重要窗口窺視社會文化心理和時代弊病。
“鄉土經驗書寫的出現,其實就是啟蒙主義思想的一個產物?!盵1]“農知”便作為啟蒙的載體,伴隨著鄉土小說一起誕生。魯迅率先在小說中以“返鄉”視角塑造了魏連殳和呂緯甫兩位“農知”形象,自此,“農知”成為了鄉土小說的???。之后許欽文、師陀和蕭紅帶有強烈“自敘傳”色彩的創作,都是寄寓城市的“農知”懷鄉情緒的流露。在政治意識高漲的十七年時期,“農知”在文本中消失,并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新時期,在高漲的政治意識形態的離場、城鄉關系松動和城市化進程加速的大背景下,“農知”再次在小說中出現。及至當下,在“城鄉間性”“城鎮中國”和“鄉村振興”的時代浪潮下,“農知”書寫再次成為不可忽視的潮流。從以《人生》(路遙)、《浮躁》(賈平凹)、《無土時代》(趙本夫)等為代表的虛構寫作到以《中國在梁莊》(梁鴻)、《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日記》(王磊光)和《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黃燈)等為代表的“非虛構寫作”,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農知”譜系。隨著譜系的不斷豐富,主題也從單一的“懷鄉”變得多元,“農知”形象被注入了時代特征和社會心理。依據對“農知”書寫側重點的不同,新時期鄉土文學中的“農知”書寫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模式。
一是鄉下人進城模式?!稗r知”進城,在某種程度上是“鄉下人進城”的具體化表達,除開知識分子的身份,他們和進城務工的普通農民并沒有本質區別,都承擔了批判現代性和懷念鄉土中國的敘事任務。此類創作重點關注“農知”融入城市的艱難,刻畫他們在城市語境中的苦難遭遇、倫理碰撞、階級鴻溝和妥協退讓等,從而凸顯城鄉差距?!锻孔詮姷膫€人悲傷》(方方)中的涂自強雖然通過高考離開農村進入城市,但是他無法跨越階級的鴻溝,先后經歷愛情失意、畢業即失業等,最終因肺癌死在異鄉;《雨把煙打濕了》(須一瓜)中的蔡水清借助婚姻留在了城市,但與妻子在家庭地位方面的不對等,造成了他主體性的衰落,在無法融入城市的困擾中毫無悔意地殺死了那個看起來像自己的出租車司機。這一類“農知”行走在城市的邊緣,以一個敲門人的姿態叩問進入城市的方式,但始終無法被城市接納。
二是“他者”模式。此類創作認為,“鄉下人”不過只是“農知”們的一種外在身份表示,作家更關心是他們作為“城市人格”或“知識分子”的一面。通過人性異化、物欲貪戀和灰色生活等關鍵詞,表達知識分子主體性衰落這一主題。《風雅頌》中的楊科和《桃李》中的邵景文都是知識分子灰色生活的表達,《婉的大學》中由農村考上大學的婉因為無權無勢也在人性和物欲中苦苦掙扎。
三是鄉土情感模式。此類寫作雖然涉及城鄉差異,但作者的側重點不在于表現“農知”融入城市過程中的問題,而在于關注他們的鄉村情感態度:是在城忘鄉,還是在城望鄉?此類模式自許欽文、師陀的“自敘傳”開始,在沉寂了半個世紀后的新時期再次煥發生機并一直延伸到當下。作家在塑造這類形象時總是將其置于“城鄉二元對立”的時代主流、隱性的文化批判和“返鄉”的文學母題中,并借助作為文化隱喻的女性形象來加以演繹。相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民對現代性決絕的批判不同,浸淫了多種文化的“農知”流露出了較為斑雜的價值取向。依據他們的鄉村態度與最終選擇,“農知”的鄉村情感模式可以分為三種類型:(1)斷根型,表現為在巨大的城鄉差距面前對生養了自己的故鄉的主動舍棄與決絕背離;(2)戀鄉型,雖然生活在城市,但是他們始終熱愛著鄉土;(3)糾纏型,糾纏型介于斷根型和戀鄉型之間,呈現出復雜的鄉村情感追求與價值取舍。在城鄉關系劇變的當下,相較于前二者,“農知”的鄉村情感態度更值得研究。
斷根,斬斷自己根植在鄉土上的根,是向養育了自己的農村的主動舍離與拋棄。這種舍棄既體現在空間位置上的逃離農村奔向城市,也體現在心靈情感上的掙脫農村擁抱城市。
斷根型地之子集中出現在時代變革初始期,同時也是城鄉關系松動的時期。在“歸來—離去—歸來”的行為模式中,農民性逐漸讓位于知識分子性,“農村人”身份成為他們迫切想要擺脫的枷鎖。“讀大學的最大壞處就是使我這個20歲沒出過山溝的農村小子認識到外面世界的意義,我不知道回家還有什么意義”[2]。斷根型地之子以“在村思城”和“在城忘鄉”為主要表現形式,其共同點在于:在城市,他們游刃有余;在農村,他們舉步維艱。例如高加林(《人生》)和夏風(《秦腔》)。
高加林,生活在城市與農村對立關系剛剛緩和的新時期初期,是新時期第一位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斷根型地之子。高加林的人生觀中隱含了一個觀點:農村沒有出路。他不安于農村,自由于城市。雖然劉巧珍在某種程度上稀釋了高加林對鄉村生活的厭惡,但發自內心的對農村的忽視仍是高加林農村觀的主導面。這一方面體現在他的閱讀上,“高加林的閱讀、知識、才華和集體勞動、經濟發展農村現代化建設完全不發生關系”;另一方面體現在他不參與農村事務上,“衛生革命”事件中高加林在撒完漂白粉后就消失了,這是“高加林為代表的農村青年對領導和維護鄉村共同體的主動放棄”。[3]他將自己凌駕于農村之上,就是為了遠離農村,可以預見的是單純的鄉土文明已經很難喚回沐浴并習慣了城市生活的高加林。入城后,他像換了個人一樣,不再是返鄉時的無奈、悲憤和絕望,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自由和激動。他無情地拋棄了鄉土女孩劉巧珍轉而與城市姑娘黃亞萍結合;咖啡、電影院和游泳館等極具城市印記的現代化產物成為了高加林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如果我們承認劉巧珍和黃亞萍分別代表了鄉土文化和城市文化,那么在高加林的選擇中我們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鄉土是失意無奈的退守地,而城市才是最終的價值指向。
在農村舉步維艱與在城市如魚得水的強烈比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決然的斷根型地之子,但高加林不是孤例。夏風,一個處于城市化進程浪潮不可阻擋的21世紀初期的農村新一代知識青年,成為我們理解《秦腔》主旨和窺視農村現狀的重要載體。夏風生活在城市化進程浪潮風起云涌之際,多年的省城生活磨平了他農民性的一面,取而代之的是知識分子性的一面。賈平凹在小說中用具體可感的秦腔和白雪作為鄉土文明的指代,那么夏風對秦腔和白雪的疏離與拋棄則暴露了他真實的鄉村觀。“我就煩秦腔”是夏風同鄉土的訣別;為了斷根,他甚至逼迫白雪墮胎??梢娤娘L在“文化斷根”的道路上比高加林更進一步,他主動、直接、徹底、完全地忘卻了鄉村,成為了完全斷根的現代都市人。
“農村竭盡全力培養出來的大學生都是對農村生活最徹底的背叛者。”[4]斷根型地之子渴求逃離農村。然而,這種渴求越迫切,他們的農民身份卻越發凸顯?!渡鼉浴分械膮侵均i代他們發出了“怎么就扒不掉‘農民’這身皮”[5]的感嘆。斷根型地之子活躍在社會大變革大動蕩時期,這是社會文化急遽轉型時期,也是農村與城市關系最為微妙和松懈的時候。在城與鄉不可兼得的兩難選擇中,在“關于自身精神、文化血緣的指認”[6]中,斷根的地之子們不約而同地將逃離農村走向城市作為自己的最終歸宿。
作家抓住了時代的脈絡展現了“農知”在大變革語境中的個人選擇,如果單純從時代——每個人在時代變革浪潮中都可以依據自身的價值取向做出選擇——的角度考慮,“農知”的選擇無可厚非,本文也不以“土地”為核心做出價值評判。
戀鄉,顧名思義是對故鄉的眷戀、懷念與思念。戀鄉型地之子體現出“人在城市、心系鄉村”的“回望式”特點,他們內心深處的“鄉愁機制”一旦被觸發,就會呈現出懷鄉戀鄉的情感指向。如果說斷根型地之子總是出現在時代變革浪潮的初始期,那戀鄉型地之子則出現在時代變革浪潮的高潮期?!陡≡辍穼懹凇度松匪哪旰蟮?985年,《無土時代》寫于《秦腔》四年后的2008年,甚至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也有此類人物(孫少平)的書寫。
戀鄉型地之子由來久已,“農知”出身的京派作家就是此類形象的源頭。蕭乾在《給自己的信》中說:“雖然你是地道的城市產物,我明白你的夢,你的相望卻都寄在鄉野?!鄙驈奈囊恢币脏l下人自居,廢名也將鄉村看成最終的精神歸宿。這一時期的作家對鄉村的懷念主要從兩個維度展開:現實懷念和虛構創作。現實懷念(《父親的花園》《果園城記》和《呼蘭河傳》)通過回憶、書信等非虛構創作表達流浪心態;虛構創作(《邊城》《橋》和《竹林的故事》)通過建構理想世界表達戀鄉情感。
“農知”出身的作家雖懷念鄉土,但他們的創作卻很少觸及“農知”這一類人物,他們的戀鄉體現在對農民而非“農知”的書寫中。如沈從文盡管創作了不少知識分子形象,但他筆下的城市人卻極少有正面形象,他們的出現不過是為了反襯湘西世界的人情美和人性美。有論者認為,“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不僅僅由其小說文本‘客觀’地顯現出來,并且還在作家小說中‘鄉’與‘市’的對立性形象的設置秒回和情感價值取向上特別地顯現出來?!盵7]沈從文們的鄉土情感可以簡單概括為“對鄉土的愛與對城市的恨”,這既是時代的局限也可能是作者有意為之——借助城鄉人物的對比突出戀鄉的主題。
“鄉土的概念可以視為現代性反思的概念,是以情感的及形象的方式表達對現代性的一種批判或反動,但它也是現代性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只有在現代性的浪潮中,人們才會把鄉土強調到重要的地步,才會試圖關懷鄉土的價值,并且以鄉土來與城市或現代對抗。”[8]如果這種對抗是發生在飽浸現代文明影響的知識分子身上不是更能反證鄉村巨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嗎?因此,新時期以來鄉土小說人物群逐漸擴大,作家對鄉土的贊頌不再單純依靠農民為核心對象,而是將視野延伸到“農知”形象,并逐漸成為表達戀鄉情感的“核武器”。思鄉主角從農民到“農知”的轉變,是鄉土中國轉向城市中國的注腳,也是鄉土情懷自下而上、由農村人向城里人的擴展。
《浮躁》與《人生》都是以主角的記者身份進行“返鄉—離鄉—返鄉”的敘事,但金狗做出了與高加林截然不同的選擇。部隊復員后金狗扎根農村,帶領村民打通了仙游川到白石寨的水上交通,發家致富;站在村民一邊抗衡鄉村霸主田中正。步入城市后,金狗沒有像高加林那樣熱烈擁抱和貪戀現代文明的成果。他不甘于只做“黨和政府的喉舌”,他更愿做農民(因為他自己就是農民出身)的喉舌。為此,他扳倒了弄虛作假的東陽縣委書記;不畏權勢,大膽地披露“州深有限公司”;在對待作為文化隱喻的女性的態度上,金狗對指代農村的小水和指代城市的石華的態度是積極的,對“不城不鄉”的英英則是有意的疏離和拒絕。歸來、離去、再歸來的金狗,沒有高加林的悲苦和絕望,這要歸因于金狗對鄉村的情感態度和對自身身份的堅強認定。金狗對其鄉土身份有著清醒的體認,他“驕傲于其知識者的農民氣質,‘鄉下人’本色。以‘鄉下人’表明文化歸屬”[9]。有論者認為:“這一體認更夾雜著對自我不鄉村不都市又鄉村又都市的尷尬身份的難以言說的酸楚,這其中更隱含著對自己無法擺脫鄉村故土影子完全蛻變為都市知識分子的無奈和痛苦”。[10]這種觀點雖有道理但也不免片面,因為金狗從來就沒有將融入城市、拋卻農民身份當成自己的最終目的,也更沒有為兩重身份的交織而困惑。綜觀整部小說,擁有農民和知識分子雙重身份的金狗的情感歸屬堅定地指向了一點:雖然在城市生活過,但金狗屬于農村。
同賈平凹一樣,趙本夫也在著重探析“農知”的鄉村情感?!稛o土時代》同時塑造了農民和“農知”兩類鐘情于土地的人物,這是鄉土小說中難得的存在。《無土時代》的文學史意義還在于其第一次明確展示了“農知”對鄉土文明的呼喚和對現代性的拒絕。
“石陀為代表的現代都市人,展現的是懷鄉病和人格分裂……對都市現代文明的反抗和顛覆”[11]。“現代都市人”是石陀的顯性身份,“原始有巢氏”是石陀的隱性身份。作為高級出版社總編,他不遺余力地為胸懷“大地情結”但得不到讀者認可的柴門出版文集;下雨不打傘就是為了淋雨;辦公室里,皮質的沙發被冷落取而代之的是自制的木梯;高級知識分子成為了辦公室里的“有巢氏”;住在破舊的城中村是因為這里有生活氣息;半夜拿著錘子妄圖敲碎城市的柏油馬路;年復一年的提出“拆除高樓,扒開水泥地,讓人腳踏實地,讓樹木花草自由地生長”的提案等,如果以現代人的眼光進行審視,石陀的行為不免荒誕和可笑。而正是在這荒誕中,我們看到了以石陀為代表的“農知”的鄉土情結。這種情結表現為對“土地近乎變態的迷戀”,對傳統甚至是原始生活方式的依戀,進而表現為對現代文明的背離和毀壞。
農業文明的記憶深深印在金狗和石陀們的腦海中,鄉土中國的集體無意識是他們無法消除的底色(他們壓根也沒有想過消除),生活場域的變化沒有改變他們的文化心理結構,反而更能激發他們自覺地向鄉土文明靠攏。從敘事意義上說,“農知”較普通農民更具理性色彩和現代性眼光,以他們為視角切入更能在單一的以農民為書寫對象的創作中傳達出更為豐富的思想。敘事視角的轉變不僅彰顯了作家視野的拓展,更表明了歷史進程中不可忽視的時代心理對作家的影響。
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農知”的鄉村態度屬于非愛即恨的二元對立,似乎除此之外就找不到第三種情感。實際上,糾纏型的情感狀態一直都存在,只不過它游離于戀鄉與斷根之間很少被人重視,直到21世紀第二個十年才形成潮流。
鄉村情感追求與價值取舍呈現出復雜指向的糾纏型介于斷根型和戀鄉型之間,以他們為寫作對象的文本通常帶有憂郁悲傷的情感基調。在啟蒙意識消退、無奈感籠罩的背景下,作家在過去/現在、回憶/當下、心理/現實間吟唱出一曲鄉土與心靈的挽歌。糾纏型地之子有三個特征:一是在某種程度上認同城市文化;二是鄉土社會保留了他們的童年記憶,使他們對鄉村持積極態度,故事往往從他們的回鄉開始寫起;三是處于對農村現狀的不滿、無奈(這與斷根型的不滿與無奈的出發點是不同的)與無法改變間的糾纏中,隨著各種矛盾不斷演變,他們對鄉村的態度就從一開始的新奇和眷戀慢慢變成了無奈或逃離。對糾纏型地之子的書寫主要涉及到“人種退化”“倫理崩塌”“城鄉差距過大”和“農村未來發展”等文化學和社會學問題。當發現現實與記憶的鄉土存在差距時,戀鄉與怨鄉的矛盾情感就會產生。
糾纏型的文本分為兩種形式:一類是虛構型小說寫作,如“戀鄉與怨鄉兩個沖突著情結”[12]的《白狗秋千架》《外省書》等;另一類是流行于當下的“非虛構寫作”,如《中國在梁莊》(梁鴻)、《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日記》(王磊光)和《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黃燈)等。兩種類型的創作都指向了對社會進程中農村現狀和發展前景的思考。但對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破敗不堪現狀的描寫,主要集中在當下以“非虛構寫作”為載體的“返鄉”敘事中。
“從90年代開始到2002年前后,賈平凹的文學視點從鄉村轉向城市,對物質文明所造成的人文精神失落、生命力委頓進行深刻省思”[13]。21世紀,賈平凹的作品不再有20世紀80年代那種對鄉土社會的歌唱和未來發展的期盼,轉而以一種“文化反思”介入鄉土,《高老莊》就是一部反映“農知”糾纏心態的杰作。子路憑借努力成為了大學教授,現代教育和生存場域的變化讓子路在情感上更加認同都市文化,同菊娃離婚可以看成他為融入都市所做的努力。與高加林、夏風不同的是,子路對城市的擁抱不是通過“斷根”進行的,鄉土文化仍然在他心中占據了重要位置,扮演了“詩意的棲居地”的角色。與金狗一樣,進可成為城里人,退可成為鄉下人的子路一旦回鄉,其知識分子性便讓位于農民性,不講衛生和小氣等(雖然是陋習但也是農村真實的一面)缺點被喚醒。子路攜帶著大量的鄉村經驗進入他想象的鄉土,但隨著鄉村生活的深入,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下、在文化傳統的衰敗中、在高老莊的愚昧落后中、在農村復雜的人際關系和人種退化的語境中,子路意識到,記憶中的鄉土與現實的鄉土存在巨大的差距,于是他對鄉土的眷戀就轉化為一種更為復雜和糾纏的情感。與金狗對自身農民身份的堅定認同不同,子路的根雖然在高老莊,但是他的歸屬卻是模糊的,他始終在知識分子身份與農民身份間掙扎徘徊,在精神屬性上他既不屬于城市文化,也不屬于鄉村文化。
生活在城市的“農知”們,試圖重新回歸鄉土卻未被接納,種種矛盾讓他們在農民和知識分子兩種身份間拉扯,雖然沒有造成“進不去的城和退不回的鄉”的處境,但對鄉土的愛與恨始終糾纏著他們?!锻馐?張煒)中的史柯發現自己無法融入進京城后退守故鄉,但是故鄉已無法接納這個滿口京味兒的“外省人”,他在“回與回不去”間糾纏;《人心不古》中的退休校長賀世普一心想把現代法治觀念引入鄉村,但最終只能是失敗的逃離,這是“改變與無法改變”間的糾纏。
鄉土文學的“非虛構寫作”并不是新事物,早在鄉土文學誕生的早期,許欽文的《父親的花園》和蕭紅的《呼蘭河傳》等充盈著“留戀和告別”色彩的寫作就帶有強烈的現實色彩。但是囿于作品中“農知”色彩的單薄性和時代的局限性,“非虛構寫作”的概念一直沒有得到重視。直到近年,以“返鄉”為敘事模式的“非虛構寫作”才成為鄉土寫作的一大熱點。從梁鴻的《中國在梁莊》開始,《出梁莊記》《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和《呼喊在風中:一個博士生的返鄉日記》等以“現實”和“真實”為核心理念進入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村。
“非虛構寫作”的切入視角是城鄉審視。作者和評論家們先后指出“盡管返鄉書寫呈現的是農村,但農村作為問題呈現,和城市經驗提供的視角密不可分”[14],“(返鄉寫作)是現代知識分子對鄉村社會發展進程,對城鄉二元化結構下的農業、農村、農民問題的呈現和思考”。[15]“非虛構寫作”無一例外都是在對比的框架下開展的:記憶里的鄉村是美麗的,是多數人的精神載體,而當下的鄉村是苦澀的,因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而傷痕累累。“最近幾年,我卻深刻地體會到故鄉變了,故鄉爛了,爛到骨子里了,只要一踏上故鄉的土地,誰都能感受到這塊土地的無序、污濁和浮躁!”[16]敘述者擔心的東西很多,如鄉村空心化、留守兒童成長、文化倫理的失衡和環境的破壞等,雖然這些早已被小說家們反復論述。在完成“向后看”的對農村農業和農民的現代性審視后,敘述者們雖然希望通過他們的呼喚讓社會“關注他們在現代性轉型中的傷痛和眼淚”,進而“在城鄉的關系結構中理解鄉村的命運,在城市的空間結構、經驗燭照中回望鄉村”[17],但是作家們仍在“越看,對鄉村的未來越迷?!钡谋^情調下追問“回饋鄉村,何以可能?”這體現了“農知”們既憂慮鄉村的現狀,又不知如何改變;既呼喚改變,又迷惘無助的愛與無奈的糾纏。
糾纏型地之子的書寫既是對鄉土的文化學考察,更是城鄉關系發展的必然產物。當下城鄉對立既存在又不存在,存在是因為城鄉差距和戶籍制度等的隱形限制,不存在是因為城鄉間的交流和溝通前所未有的便捷。正是在“有和無”的對立中,“糾纏”才能被發現。但是,交通和通訊的便捷并不能消除現代城市人的鄉愁,現代人的鄉愁也早已不再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的空間距離,而是回不去的心理距離。糾纏心態的書寫不是結束了鄉愁,而是開創了以全民“懷鄉”為表現形式的“現代性鄉愁”風潮。
新時代的中國,城鄉關系的松動拔出了橫跨在城鄉間的柵欄,城市化進程加劇了農村人員向城市的流動。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的城鎮化率已突破63%,城市人口也已超過了9億。在涌入城市的群體中,“農知”成為了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尤其在當下,“農知”的數量有了幾何級別的增加。中國現代社會文化結構的每一次變動都會“促使鄉土文學在題材、價值取向和美學形態等方面發生新的變化”[18]。城鄉關系的變化中,“農知”的身份開始模糊,“農知”在當代文學中的地位及走向會是怎樣的呢?
一種可能是“農知”逐漸融入城市,成為城市的一部分。近年來,隨著《向往的生活》等綜藝和以“李子柒”為代表的表現鄉土內容的自媒體視頻的熱播,吸引了大量來自城市階層的關注。“城市土著并沒有把城市作為自己鄉愁情感中思念的對象,他們想象中的故鄉仍然是鄉村化的,是兒時記憶中的城市中特有的鄉村元素或者說本土文化,而不是相似度極高的高樓大廈、共同設施或者消費行為”[19]。如果我們承認鄉愁作為一種指向自然和鄉野的情感,是人類血液中自帶的文化基因,那么,也許農裔知識分子已然在無聲中內化為了城裔知識分子,和全民一齊被卷進以懷念自然和鄉野為表現形式的現代性鄉愁風潮中了。另一種則截然相反,如《七葉一枝花》中的湘渝、《花腰祭石》中的高山石和《理想照耀中國》中的雷金玉等,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記住鄉愁和鄉村大有可為的大背景下,在責任意識和戀鄉情感的指引下返鄉創業,逐漸成為生在農村、學在城市、一生奉獻農村的新時代農裔知識分子,甚至可能因此開創新時代返鄉文學的創作潮流,我們期待更多這樣的作品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