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字說解補釋
——兼論常德滄山話“尐小”

徐前師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一、問題的提出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段注”）：“‘尐小’二字各本作‘少’，《廣韻》十六屑、十七薛引作‘少小’二字。‘少’乃‘尐’之誤，今正。尐與疊韻，面小亦謂之‘?尐’。《通俗文》曰：‘露髻曰。’露髻者，《士喪禮》：‘婦人髽于室。’注云：‘既去纚而以髮為大紒，如今婦人露紒其象也。’……按：鄭云‘大髻’，許云‘尐小’者，其辭異，其為‘粗率’之意一也。”[2]（P427）段玉裁認為，此處的“束髮少”應作“束髮尐小”。鈕樹玉《說文解字校錄》：“《廣韻》屑、薛二韻并引作‘束髮少小也’，當不誤。”[3]（P8963）嚴可均、姚文田《說文校議》：“《廣韻》十六屑、十七薛引作‘束髮少小也’，此脫‘小’字。‘少小’見班固《與竇憲箋》。”[3]（P8963）沈濤《說文古本考》：“《廣韻》十六屑、十七薛兩引皆作‘束髮少小也’，‘小’字當是誤衍，非古本如是。《文選·西京賦》注引《通俗文》曰：‘露髻曰。以麻雜為髻，如今撮也。’又薛注曰：‘露頭髻，束髮少。’則‘露頭’不應再加‘小’字。又案：《龍龕手鑒》引‘婦人束小髮也’，蓋古本又有如是作者。‘髮少’‘小髮’義得兩通。要不得如《廣韻》所引‘少小’連文。”[3]（P8963）王筠《說文解字句讀》依據《廣韻》記載，亦作“束髮少小”，但他對段注的觀點予以了反駁：“‘少小’，段氏改為‘尐小’。又云‘面小亦謂之?尐。’案：《廣韻》?字注：‘?尐，小也。’是‘?尐’連語，‘小’是解說，尐、小二字不連。姑存俟考。”[4]（P338）

二、“束髮”的用法

“束髪”在古代為常用語詞，意思是約束頭髪。《說文·手部》：“括，絜也。”段注：“絜者，麻一耑也。引申為絜束之絜……凡經言括髪者，皆謂束髪也。《髟部》曰：‘?者，絜髪也。’然則束髪曰?。”唐代玄應《別譯阿含經音義》第五卷“髻發”條云：“《字林》：‘髻，絜髪也。’謂括束髪也，或作‘結髪’字。”（T54/656c）①此處的“髻”當為“?”之誤，玄應《音義》作“古活反”。這里的標注方式為：T 表示大正藏，54 表示卷數，656 表示頁碼，c 表示上、中、下之下欄。下同。可見，將頭髪扎束起來，古代有括髪、束髪、絜髪、結髪等不同的表述。

至于古人為什么要“束髪”，其原因并不一致，綜合起來看，主要有以下觀點。一是指兒童髪式或成童結髪。《漢語大詞典》“束發”條第1、第2 義項分別為“束扎髪髻”和“古代男孩成童時束髪為髻，因以代指成童之年”[4]（P783），其最早書證分別為《禮記》和賈誼《新書》。《禮記·玉藻》：“童子之節也，緇布衣，錦緣，錦紳，并紐錦束髪，皆朱錦也。”鄭玄注：“童子，未冠之稱也。”《漢書·敘傳下》：“兒生亹亹，束髪修學。”可見，“束髪”有時是指兒童髪式。二是指成人禮“束髪”。古時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舉行成人禮時要“結髪”，王力指出：“所謂結髪，就是在頭頂上盤成髪髻（區別于童年的髪式），表示年屆‘成人’，可以結婚了。”[5]（P982）成人禮的束髪或結髪，雖說脫離、區別于兒童，其實也與兒童相關。三是為防止頭髪散亂而“束髪”。隋代吉藏《勝鬘寶窟》卷上：“《維摩經》云：‘深心為華鬘。’竺道生注云：‘鬘既為首鬘，束髪使不亂也。’”（T37/2c）四是為妝飾而“束髪”。唐代道宣《廣弘明集》卷二十五《司戎議》：“人以束帶為彝章，道則冠而不帶；人以束髪為華飾，釋則落而不容。”（T52/287b）可見，“束髪”在古代就是頭髪梳理的普通行為或式樣，不過，某些特定場合中的“束髪”具有特定意義，其過程、式樣等都會有所不同。《說文》“”篆從髟，它的本義與頭髪有關，因此，其說解中的“束髪”應該不外乎上舉情形之一。

三、“尐”“”的詞義

《說文·小部》“：尐，少也。從小乀聲。讀若輟。”[1]（P28）揚雄《方言》卷十一：“蟬，楚謂之蜩……其小者謂之麥蚻，有文者謂之蜻蜻，其蜻謂之尐。”戴震《方言疏證》：“‘尐’，各本訛作‘疋’，今訂正。”[7]（P174）②《廣韻》入聲十七薛：“，姊列切。《說文》：‘少也。’”這里的“”為“尐”之誤。《集韻》入聲十七薛，作“尐”。錢繹《方言箋疏》：“下卷云‘尐，小也’，《說文》‘尐，少也’，少與小同義。”[8]（P616）可見，“小”“少”“尐”三字同義。《方言》卷十二：“尐、杪，小也。”郭璞注：“樹細枝為杪也。”戴震《方言疏證》：“《廣雅》：‘杪、尐，小也。’其義本之此條。”[7]（P191）《說文·木部》：“杪，木標末也。”[1]（P119）所謂“樹細枝”“木標末”，是指樹木的細嫩枝條、細嫩末梢。《說文·艸部》：“，尗之少也。”段注：“少，讀養幼少之少。《毛詩》傳曰：‘藿猶苗也。’是也。”《說文》“尐”下段注：“《方言》曰：‘尐、杪，小也。’《孟子》：‘力不能勝一尐雛。’趙注尐為小，與《方言》同。”[2]（P48）“尐雛”指幼鳥或小雞。《孟子·告子下》：“有人于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為無力人矣。”趙岐注：“人言我力不能勝一小雛，則謂之無力之人。”焦循正義：“《玉篇》：‘，小雞也。’與尐通，小雞謂之，猶小蟬謂之蠽……尐、、蠽、，并音姊列反，其義同也。”[9]（P812-813）焦循的分析頗有道理。《說文·?部》：“蠽，小蟬蜩也。”[1]（P283）《說文·鳥部》：“，鳥也。”[1]（P80）段注：“之言尐也，小鳥名也。篇、韻皆云小雞。”[2]（P150）總的來看，小、少、尐、、蠽、都含有“小”義，同時，這個“小”均指幼小，而非形體之小。“”下段注云“尐與疊韻”，可知，“尐”與“”音義相通。《集韻》入聲十七薛“”字，或體作“”，字從尐，“”“”同字[10]（P708）。這一例證尤能說明“尐”“”音義關系之密切。

從說解體例來看，《說文》在采用義界法解釋字義時，說解語中往往會使用一個和被釋字音義相同或相通的詞語，這個詞語被稱為“主訓詞”。王寧說：“主訓詞指義界中與被訓釋詞同義的詞。”它具有標示詞義特點的作用[11]（P62）。據段玉裁所言，在“，束髮尐小”中，“尐”為說解主訓詞，標示“”的詞義特點，其特點就是幼小：“”為小雞，“”為小蟬，“”的本義應和兒童頭髮有關。因此，“”字義訓中如果沒有“尐”或“尐小”，則無法闡明其本義。

《說文》對后世字典辭書的編撰產生了深刻影響，很多字書的體例、結構、釋義等均取自《說文》。基于這一事實，我們既可以根據《說文》辨析相關字書之得失，也可以根據字書所引《說文》考釋今本《說文》之正誤。

南朝梁顧野王所撰《玉篇》是模仿《說文》體例而來的。今本《玉篇》則是經過刪改后的宋本[13]。這里，不妨對《說文》《玉篇》“”字的所處位置加以對照。在《說文·髟部》中，“、鬋、鬑、、鬄、髲、?、髺”依次排列。在《玉篇·髟部》中，“、髳（同上）、鬋、鬑、?、?、、髢、鬄（同上）、髲、髺”依次排列。兩者的主要不同是：在《說文》中，“?”居“”前，“髳”“髢”為“”“鬄”之重文，置于說解；在《玉篇》中，“?”居“鬑”后，“髳”“髢”立為字頭。可見，《玉篇》雖然屢經增刪，其列字次第與《說文》基本一致。

日僧空海的《篆隸萬象名義》則是仿效《玉篇》而成的字書[14]。在《篆隸萬象名義·髟部》中，、（應為“髳”）、鬋、鬑、?、、鬄②《說文·髟部》：“鬄，髲也。從髟易聲。髢，鬄或從也聲。”在《篆隸萬象名義》中，鬄、鬄相次，當作鬄、髢相次或髢、鬄相次，“鬄、鬄”的后一“鬄”字，說解作“字不屑髢”，這里的“字”下當逗，指明或體，不與“不屑髢”連讀。《詩經·鄘風·君子偕老》：“鬒髮如云，不屑髢也。”、髲、?、髺相屬。《篆隸萬象名義》的列字次第與《說文》《玉篇》也基本一致。從列字次第來看，應當說，《玉篇》《篆隸萬象名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反映了《說文》的原貌的。

五、“尐小”的方言用例

我們認為，“尐小”屬于同義連文。如前所述，段玉裁以“面小亦謂之?尐”來證明《說文》“束髮少”當作“束髮尐小”，不過，正如王筠所指出的，段氏的觀點并不是完全可靠。同時，段玉裁也未列舉“尐小”的相關用例作為證據。實際上，除了上文中提到的“尐”表示幼小的文獻用例外，現代漢語方言中也不乏其例。章太炎《新方言·釋言》云：“《方言》：‘尐，小也。’《說文》：‘尐，少也。讀若輟。’今惠、潮、嘉應之客籍謂少為尐，讀若屑。浙之紹興、寧波狀物之小及少皆曰一尐尐，讀若說。”[17]（P26）《漢語方言大詞典》指出，在江淮官話、客家話中，“尐”作形容詞，表示“小”[18]（P692）。在江淮官話和吳語中，“尐尐兒”表示“極小”；在吳語中，“尐尐一點”表示“極少”[18]（P693）。可見，“尐”作為古語詞，仍保存于多個方言區。

“尐小”則見于西南官話常德滄山話。滄山現屬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區黃土店鎮，其方言屬于西南官話常澧片[19]（P251）。普通話中的“小時候”，在滄山話中，則有“靚※伢的時候”①這里的“※”表示同音字，“靚※伢的”的意思是小孩。、“年小的時候”、“尐小的時候”、“尐小”等說法。就我們的實地調查來看，不僅是常德滄山話，在常德市所屬的草坪、趙家橋等地方言中，也經常會說“尐小”，這些地域的用法基本相同。例如：

（1）她尐小的時候很勤快，而今變得好懶噠。

（她小時候很勤快，現在變得很懶了。）

（2）我還是尐小的時候看到過他。

（3）他尐小就喜歡得病。

（他小時候就經常生病。）

例（1）、例（2）中的“尐小”，為形容詞，作定語，表示“小”“年小的”。例（3）中的“尐小”，為名詞，作狀語，表示“小時候”。

“尐小”中的“小”還可以采用重疊形式，這時的“小小”讀作［?iao212?io21］。例如：

（4）她尐小小就抱跟※她姑媽噠。

（她小時候就抱給/過寄給她姑媽了。）

（5）你尐小小的時候好瘦，而今長得兀么壯噠。

（你小時候很瘦，現在長得這么胖了。）

此外，滄山一帶還流傳一則俗語：“人看尐小，馬看蹄爪。”它的意思是人是否有出息，在小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來；馬是否優良，從蹄子就可以看出來。可以說，“尐小”的方言用例，為段玉裁“束髮尐小”說提供了有力依據。

綜上所述，本文從說解詞語的用法、詞義特點、《說文》體例等方面，分析了《說文》“”字的釋義情況與存在的問題。我們認為，“”的本義應指兒童的髮式；并結合現代方言用例，證明了段玉裁注“束髮尐小”說的可信性，“束髮尐小”的意思是兒童結髮的樣子。《說文》同一部的字按“以義相從”的原則排列，《說文·髟部》“”字與表示不同髮式的字相屬，也說明它應當是指某類人的髮式。就此而言，段玉裁謂許慎說的“尐小”、鄭玄注的“大髻”均為“粗率”之意，值得商榷。需要指出的是，“尐小”一詞僅見方言用例而未見文獻用例，它的來源和演變問題有待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