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蓮 陸廷飛
“多情自古傷離別”,尤其是在交通十分阻塞的古代,每一次離別就意味著很長時間不能再相見,甚至永訣。因而,一旦人與人之間將要發生分離就會產生人生際遇中最難割舍的情懷,或是表達永生難見的別離之痛,或是對友人的激勵與勸勉,或是抒發詩人自己的理想抱負。歷代的送別詩層出不窮,當然,作為“詩的王朝”的唐代也不例外。但是我們發現盛唐時期的送別詩卻給人一種不一樣的感覺,沒有過多悲情和惆悵,更多的是對友人的激勵和對自己未來的暢想。為什么盛唐的送別詩氣勢會非比尋常呢?筆者認為這與詩人生活的時代有密切的關系,故本文擬對比唐代不同時期送別詩的情感,嘗試探究送別詩與時代背景的深層關系。
一、唐代各時期送別詩的意象與情感
唐詩史學家根據唐代在不同歷史階段的風格特點,習慣將唐代詩歌的發展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時期。送別詩中的意象是主體情感和客體物象的統一,這些物象常常被詩人寄寓特殊的情感,是詩人離別時復雜情緒的附著體,將情與物融為一體。因此,我們發現不同時期送別詩選取的意象也不太一樣。由于各時期的送別詩作品太多,我們就選取唐代每個時期的一些代表人物及其作品,對不同時期的送別詩的情感色彩試作分析。
(一)初唐
初唐時期是一個剛完成政權交替的時期,經濟和文化正處在一個百廢待興的階段。這個時期詩人們表現出來的離別情緒大多以悲情為主。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被時人譽為“初唐四杰”,在他們存世的詩中有不少以離別為主題。總的來說,這些送別詩中多是帶有淚與悲的。首先來看王勃,他現存的約76首詩中,有10余首為送別詩。《別薛華》中寫道:“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悽斷百年身。”而幾年后的《重別薛華》中又寫道:“窮途唯有淚,還望獨潸然。”兩首詩都夾帶著無奈的離殤。而其名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更是把與好友之間感情的共鳴寫了出來。再來看楊炯,現存詩約34首,其中送別詩10首。其送別詩的情感要比王勃低沉得多。《送臨津房少府》中寫道:“岐路三秋別,江津萬里長……贈言未終竟,流涕忽沾裳。”《送李庶子致仕還洛》中寫道:“灞池一相送,流涕向煙霞。”兩首詩都難掩離別的酸楚,表達一別再難相見的凄苦,最終難免涕淚滿襟。接著來看盧照鄰,現存約94首詩,其中送別詩近10首。例如,《送二兄入蜀》:“關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此中一分手,相顧憐無聲。”《送幽州陳參軍赴任寄呈鄉曲父》:“薊北三千里,關西二十年……人同黃鶴遠,鄉共白云連。”要么強忍別緒,要么獨自潸然。最后來看駱賓王,其現存詩約111首,其中送別詩10余首。如《送費六還蜀》:“……萬行流別淚,九折切驚魂。雪影含花落,云陰帶葉昏。還愁三徑晚,獨對一清尊。”時人有贊:登高切送歸之情,臨水感逝川之嘆,別離之淚未盡只得獨對清尊。名篇《于易水送人》:“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雖未直接描寫自己的心理活動和情感,但借助易水送荊軻的典故暗喻此情此景,可以說沒有淚卻比有淚更悲。據此,我們不難看出初唐送別詩中常規的離別之痛,雖說也有王勃的豁然,但往往大多數時候都涕泗橫流表現出離愁別緒。
(二)盛唐
歷經百年的積淀,到了開元年間,唐王朝來到了它的鼎盛時期,開創了一個安定繁榮的太平盛世。在這個時期,詩的地位也達到了此前未有的高度,大部分詩人的詩風都是雄偉大氣的,很少出現自怨自艾的纏綿悱惻、淺斟低唱。送別詩也不例外,一改此前的悲慟情懷。正是因為盛唐的“底氣”,詩人們在送別之時也展現出一些昂揚奮進的風貌。例如,高適的名篇《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雖然前兩聯也有北風、大雁這些離別之時常規的悲涼意象,但是后兩句中對樂師董大的慰藉充滿了對其才華的贊嘆和真心的支持。另一位被稱為“詩家夫子王江寧”的王昌齡,其送別詩也從骨子里迸發著盛唐特有的氣勢。《送柴侍御》:“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直抒胸臆地說送別,沒有感覺到離別的傷感,將兩鄉用一道云雨和一道流水相連,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孟浩然的送別詩《送朱大入秦》:“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此外,岑參在送別詩的創作上可謂獨樹一幟。《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詩描繪了塞外送別、雪中送客之情,表現離愁和鄉思,卻充滿奇思異想,并不令人感到傷感。由此可見,上述的盛唐送別詩大多在創作風格和思想感情上與之前大有不同。
(三)中唐
中唐時期,八年的安史之亂使唐朝的國力呈斷崖式下降,一方面朝野的朋黨之爭尤盛,另一方面節度使擁兵自重,唐朝開始走向衰敗的深淵。送別詩至中唐的詩風同樣發生了轉變,出現了與盛唐截然相反的悲情格調。本文選擇元稹、白居易和孟郊、賈島的詩來述說,前二人代表官宦階級,后二者則代表社會底層。先來看元稹,其詩現存576首,其中送別詩約60首。其《送致用》:“淚沾雙袖血成文,不為悲身為別君……欲識九回腸斷處,潯陽流水逐條分。”送別詩以淚作為意象,表現出離別時單純的感傷和無奈。再看白居易,現存詩2600多首,其送別詩近300首。例如,《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故園望斷欲何如,楚水吳山萬里馀。今日因君訪兄弟,數行鄉淚一封書。”體現出分別的不舍與沉重。再看“郊寒島瘦”,孟郊一生中寫下了數量可觀的送別詩,《送從叔校書簡南歸》:“長安別離道,宛在東城隅。寒草根未死,愁人心已枯……”從詩中可以看出,孟郊的送別詩內容陰郁、格調低沉,這與他仕途的坎坷、人生的艱辛是有緊密的聯系的。而與孟郊齊名的賈島亦是如此,賈島現存詩約395首,送別詩近100首,《送無可上人》:“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可以看出賈島的風格與孟郊是非常接近的,陰郁低沉、清奇僻苦、峭直刻深。“郊島”的送別詩比“元白”的送別詩更晦暗、沉痛,體現出社會底層人的送別更充滿了感傷和衰頹。
(四)晚唐
唐朝晚期,唐王朝逐漸走向沒落,北方長年戰亂,南方土地荒蕪。“國家不幸詩家幸”的晚唐也出現了一些杰出的詩人,其中以李商隱與杜牧合稱的“小李杜”最為著名。李商隱的名句“相見時難別亦難”就道出了相見的不易和離別的無奈。杜牧現存詩約450首,送別詩近100首。《池州春送前進士蒯希逸》:“芳草復芳草,斷腸還斷腸……有家歸不得,況舉別君觴。”詩中使用“斷腸”“殘陽”等凄冷的意象表現了自己的情緒。《貽友人》:“自是東西客,逢人又送人。不應相見老,只是別離頻……”表現出秋日相離難舍,而送客后的孤獨之感油然而生。總的來說,晚唐的送別詩更顯得一次離別便是永訣的悲涼。
二、唐代送別詩氣象變遷的原因
(一)盛唐全方位的繁榮
開元到天寶年間,這時候的唐朝安定統一、經濟繁榮、文化發達,整個社會充滿“底氣”。雖然只有短短五十年左右,但它的氣象之恢宏,國勢之強盛,是前所未有的,這與盛唐的開明與開放有關。因此所謂“盛唐氣象”就是盛唐詩歌所具有的特殊的時代風格和精神,將前朝空虛浮靡的詩風轉向到盛唐的慷慨昂揚。這一種“萬家燈火明,四海皆兄弟”的全盛之世,讓天下的文人無不被盛唐的氣象所浸染,所以離別之時沒有過多的感傷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人才選舉制度的變化
唐代初期武德到貞觀選擢人才沿用了隋朝興起的科舉制度,而盛唐時期則是使用了自己制定的“唐式科舉制度”,尤其是在武曌時期,這一種具有活力和影響力的選拔制度給了廣大的庶民開辟了仕途的道路,而詩正是作為考試的重點之一。因此,這種人才的選拔制度把當時詩歌的創作熱情推向了頂峰。詩表現的氣象自然也與國家太平盛世相關,即使是征戍、貶謫、落第也表現出積極樂觀的情調,這給盛唐送別詩的高昂色彩奠定了基礎。然而,到了中唐肅宗至武宗這一時段,政治不清明、科舉的流弊也日益顯現。為求仕途的暢達,在考試之前攜帶自己的詩作干謁拜會權貴,已成為中晚唐時期赴試的文人一種普遍性的行為。而最后的晚唐宣宗至唐滅亡這一時期對科舉制度的態度,只有明目張膽的腐敗和漠視。
(三)戰火連連,送別不易
唐代中后期戰禍連綿,民不聊生,給唐王朝的國力帶來了重創。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一夜之間”讓唐王朝走向衰落。唐王朝從此一蹶不振,戰亂使社會遭到了一次空前浩劫,幾乎包括整個黃河中下游都變得生靈涂炭、一片荒涼。杜甫的“三吏三別”就深刻地描繪了民間飽受戰亂的疾苦與文人漂泊的孤獨。其中“三別”作為特殊時刻的送別,《新婚別》“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無家別》“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垂老別》“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都體現出戰亂時別離的悲痛與無奈。這次浩劫給詩人們的心靈和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影響,讓其以后的人生充滿了未知。此前躊躇滿志的詩人們逐漸失去了高亢激昂的情懷,有的將精神寄托于山水和田園寧靜的生活,有的選擇直面動蕩的社會和生活的苦難。所以,中晚唐很多送別詩與盛唐時相比氣勢銳減,不得不說是戰亂使他們妻離子散、天各一方,送別時何以坦然相對?
送別詩能典型地表現中國古代社會生活、時代變遷和民族心理等方面的特定的內蘊,烙印了文化價值觀念與民族情感的基本特質。陳寅恪就認為:“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于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所以我們以詩證史的方法,詩史互參可能是歷史研究的一條新途徑。
綜上所述,我們借助送別詩這一題材,發現唐代興衰與送別詩中的“情”與“象”是相符的,由初唐的潸然而別,到盛唐的豪情激勵,再到中唐的聲淚俱下,最后到晚唐的訣別斷魂,我們可以推斷唐代不同時期時代變遷、興衰起伏與送別詩感情內涵和氣象格調的嬗變有著藕斷絲連的關系。從本文可以看出盛唐的送別詩之所以帶著一種昂揚的氣象,或許正是盛唐的經濟、文化、社會風氣都有十足的“底氣”,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送別詩的情感色彩是時代特質的映照。社會是人的社會,人是社會的人,所謂“文變染乎世情”,一個人的底氣是否足,是由這個人所處時代的“底氣”所決定的。我們如今的送別大都是笑臉相送,給親人和朋友留下溫馨的祝福,滿懷對親友的激勵和勸勉。可想而知,如今處于人人都安居樂業的治世時代的我們,送別詩(語)也如同盛唐一樣有“底氣”,這與國家的繁榮昌盛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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