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興
中泰文化交流源遠流長,兩國的文學既有許多相似之處又有各自的特色。中泰兩國都是詩歌的國度,都有各自引以為傲的詩人,西巴拉和李白就是各自的代表。
西巴拉是泰國的三杰詩人之一,其《悲歌》是集頌歌、哀歌、挽歌、情歌之大成的完全的抒情創作,成了后世特別是曼谷王朝初期詩人效法的樣板。李白的詩歌地位,只有杜甫能與之匹敵,他的豪氣干云直沖盛唐氣象。文學的比較研究,對兩個比較的主體是有一定要求的,兩者既要有相同之處也要有所區別。選擇西巴拉與李白進行比較也正是基于此。從相同之處來說,在個人性格與個人遭際方面,兩人有著很多驚人的共同點,西巴拉個性耿介、才華橫溢、放蕩不羈,被人記恨,最終流放洛坤,隕落異地;李白痛飲狂歌、飛揚跋扈,力士脫靴,貴妃研墨,生平屢遭坎坷,無論是突然病故,還是醉死宣城,都算不上是得到善終。在作品風格方面,兩人都是浪漫主義的杰出行吟歌者,作品內容上也都有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情歌頌,也有對自身處境的孤憤抒懷,但是我們也會看到兩人的不同。首先,從中泰詩歌的宏觀差異來看,泰國詩歌的敘事性要比中國詩歌的敘事性更為濃烈,作為群體之中的個體,西巴拉與李白的作品就體現了這一點。西巴拉的代表作之一《阿尼律陀》,就是一部脫胎于《薩姆闊》的敘事詩,而李白的作品當然也有敘事的成分,但是在著墨上肯定不能與詩人的抒情相比,也正因為敘事性的原因,使得中國詩歌的長詩不多,史詩更是非常少見,比較起來,泰國的長詩、史詩卻比較多見,西巴拉的《悲歌》就達到129節,1070行。另一方面,西巴拉的作品中愛情主題占了很大的比重,而李白的愛情詩歌雖然不能用寥寥無幾來形容,但絕不是他所描寫的重點。從寫作情感上來說,西巴拉是位憂郁王子,而李白更像是位化外謫仙,與西巴拉相比多了幾分超脫與豪邁。
這兩位詩人如此相似,又各有特點,對此我們可以從生平遭際和詩歌創作兩方面來作詳細比較。
一、生平遭際的同與異
(一)性格之中的同與異
兩位詩人都剛正不阿、不畏權貴、敢怒敢言。西巴拉被流放洛坤,是因為他和那萊王的貴妃斗詩所引起的一系列事件,而他之所以在斗詩中針鋒相對正是因為貴妃詩中所暗示出來的對于庶民的不屑;而李白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則有這樣的詩句:“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這里是把哥舒翰犧牲幾萬人民的性命攻取石堡城之事比作斗雞之人邀寵于統治階級,憎恨之情力透紙背。不過比較起來,西巴拉和李白的處世態度還是有所不同。在現實斗爭落敗之后,西巴拉會陷入傷感的循環之中,而李白則是一種開朗、超脫凡俗的態度。不同的態度也許與各自的人生經歷有關,西巴拉青年時與京城護衛長官之女娘巴朗相愛,不料娘巴朗后來被選為妃子,二人被強行拆散,這對他的精神打擊很大,他可能一生都在治療這個傷口,卻從未愈合;而李白在蜀中長大,自幼便被巴山蜀水的靈氣所陶冶,后來他還從山東尊師高如貴處受道箓,履行了正式成為道教徒的儀式,作為一名道士,道家的“無為”“虛靜”思想多少會在他人生困頓之時給予他心靈的安慰。
(二)宮廷詩人身份的差異
西巴拉因對上那萊王的詩歌,進入宮廷,成為侍衛之臣,后來他觸怒那萊王被流放洛坤,也仍然是在城主府中繼續服務;天寶元年秋,由于玉真公主的薦引,唐玄宗下詔征李白入京,命李白供奉翰林。但是由于兩國不同的政治文化體制差別,使得這種宮廷詩人身份對兩人造成的影響也不同。西巴拉當時不可能脫離宮廷,王命不可違,他必須遵從文學侍從之臣的職責,即使流放之后也必須繼續效命于當地城主,文學與宮廷走得太近,掌握文學創作的人會受到束縛,作品本身也會受到損害,自由既然無法談及,詩人的悲傷也就無法避免了。但李白卻不同,翰林在表面上并不是正式官職,當時的政治環境也相對自由。李白雖因遭到讒毀,于天寶三載春被放還鄉,但并未被束縛,翌年,在山東兗州,還與杜甫相遇,同游泗水、東萊等地。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只有自由的詩人才能寫出自由的詩。
(三)侍奉君主的對比
西巴拉活躍于那萊王時期,李白活躍于唐玄宗時期。那萊王時期是大城王朝中期文學的重要時代,而在關于西巴拉的生平記載中,那萊王無疑是決定了他命運的人。西巴拉的入宮、流放、報仇,全都有那萊王的參與。我們無從知曉西巴拉對那萊王的真實情感,但肯定是極其復雜的。安史之亂之前的玄宗朝是盛唐氣象的頂峰,也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高峰。玄宗對李白極為欣賞,“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李陽冰《草堂集序》),及至放還李白,也賜金歸鄉。但李白對玄宗的態度卻頗為微妙,未入宮之前,“欲獻濟時策”“敢進興之言”,入宮之后看到玄宗迷戀貴妃,驕縱楊氏,群臣嫉賢妒能,不得不在以后的詩作中表達了憤怒與失望。但有意思的是,那萊王與唐玄宗都對當時兩國的文化發展起了推動作用,都大力提倡文藝創作,兩人也都是詩人。那萊王的主要作品有《薩姆闊》中的一段、克隆體格言三種、《大城王朝預言》等;唐玄宗詩作很多,不過和文學比較起來,音樂方面的貢獻或許更大,比如著名的《霓裳羽衣曲》。當然這兩位統治者的貢獻主要并不是他們的作品,而是他們對于文藝的提倡。
(四)出身不同
西巴拉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父親是霍拉堤巴迪,還是瑪哈拉查克魯,雖無法確認,但是都可以給他帶來常人無法得到的條件,一是良好的文學熏陶,二是接近宮廷的機會。霍拉堤巴迪和瑪哈拉查克魯都是大城王朝中期著名詩人。瑪哈拉查克魯,不是真名而是官名,即太傅,教太子讀書并為國王起草詔書,這樣的身份足以說明他學識淵博。瑪哈拉查克魯是泰國第一個以禪體寫故事詩的人,這種對形式的創新也許對后來西巴拉在創作上不愿循規蹈矩有莫大關系。而霍拉堤巴迪的知識修養,從他所編寫的《如意珠》成為了后世泰語教科書的樣本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但也不得不指出貴族圈子也可能是一個金絲籠子,會讓詩人的創作題材狹窄。李白的身世歷來眾說紛紜,雖有后人說其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但并無確證,一般認為李白的父親李客是一位巨商。雖是巨商,但在中國古代這樣的身份畢竟屬于微末,而李白正因為這樣的家庭背景而在科舉之途上屢受限制,在征召之路上也頗為坎坷。李白是一位布衣詩人,但也正因為這樣的出身又加之李白那永不安于寧靜的個性,那要逆轉人生的勇氣,那懷才不遇的悲吟,才創造出中國詩史上最瑰麗的詩篇。
(五)命運轉折的驚人相似
西巴拉流放洛坤,李白放還歸鄉都與一位貴妃有關。西巴拉與一位貴妃斗詩被罰掘泥,后因濺泥在這位貴妃的身上而被流放異地。李白同樣如此,與楊貴妃不睦,而被宮中所不容。西巴拉與李白的這些記載或許都有傳說成分在里面,但兩個詩人在中泰民間故事中卻遭遇了相似的情節,的確令人玩味。
(六)政治遭遇相似
兩人都有政治熱情,但并不適合政治,缺乏政治智慧。西巴拉卷入了不該卷入的后宮斗爭。王后醋意很大,總想在自己的四行詩中挖苦國王鐘愛的妃子,而同樣,這些妃子也會反擊。在這樣的后宮內斗中,西巴拉應該審時度勢、明哲保身,但他明知可能引火燒身卻還是經常選邊站。后來傳聞中他在洛坤的輕佻風流,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性格的缺陷,對政治斗爭的錯誤認識也是造成其人生悲劇的一個原因。李白同樣也是空有一腔政治熱情,卻并無政治上的遠見。安史之亂爆發,李白避地東南,隱居廬山,當時玄宗之子永王璘率師由江陵東下,“辟書三至”,以復興大業的名義恭請李白參與其戎幕,李白遂滿懷熱忱毅然從戎。不料肅宗李亨和永王璘之間又展開斗爭,李璘兵敗被殺,李白也因此獲罪下獄,不久被長流夜郎。盲目的熱情,過高的自信,高傲的性格,也許就種下了“世人皆欲殺”(杜甫《不見》)的禍根。
二、詩歌創作的同與異
(一)兩人在兩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比較
西巴拉與貢王子、順通蒲并稱“三杰詩人”,在泰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對后世文學創作影響深遠。拉瑪一世的《烏納魯特》故事大體就是以西巴拉的《阿尼律陀》為藍本,屬于對《阿尼律陀》的再創作。至于李白的文學史地位,林庚曾指出唐詩為“詩國高潮”,而這個高潮的標志就是“盛唐氣象”,這個氣象的代表人物就是李白,“站在那時代的頂點上,歌唱出整個民族的面貌與命運的最偉大詩人”。由此可見,兩人都是各自文學史上的璀璨星座,而這兩個星座又吸引了眾多冉冉上升的新星,從而產生了文學創作中的星云效應,推動了兩國文學的前進。
(二)詩歌性格的相似
兩人都具有極其獨立的性格、不畏權貴的特質,這些特點也直接在他們的詩歌中得到了體現。西巴拉與貴妃之間的斗詩就體現了這一點。李白前承魏晉遺風,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講求做人的風骨,在權貴面前不奴顏婢膝,勇于呼喊出自己的心聲,發出對有才之士被埋沒的嘆息。
(三)敘事與抒情的差別
西巴拉的《阿尼律陀》就是一部脫胎于《薩姆闊》的敘事詩杰作,講述了帕格沙納之孫阿尼律陀與索尼納空國王的女兒烏莎因神仙牽線墜入愛河,索尼納空國王對此不滿,與阿尼律陀發生戰斗,最終帕格沙納發兵戰勝索尼納空國王,使兩人終成眷屬。敘事情節完整,想象奇特,引人入勝,而相比之下李白詩歌的出彩點還是在于磅礴的抒情性上。
(四)貴族感與布衣感之別
西巴拉生于官宦之家,成長于宮掖之中,接觸的也大都是社會的上層人士,生活的環境應該說比較狹窄,雖然他本人不畏權貴,對庶民也會有一定的同情,但在大的創作方向上他的作品仍然是屬于宮廷文學的范疇。《阿尼律陀》講述的是王子與公主的愛情故事,《悲歌》則更多的還是個人情感的私語,對世俗底層的關注是不多的。李白則與西巴拉不同,他出身雖不詳,但閱歷豐富,廣泛接觸社會各個階層,既游仙訪道,也學帝王之術。他去過許多地方,東登泰山,南至吳越,西上峨眉,北覽終南,他急人危難,千金散盡。他的作品充滿了布衣感,對當時的歷史事件有自己的見解,對社會的水深火熱大聲疾呼。
西巴拉是一位悲歌王子,李白則是一位化外謫仙;西巴拉行吟澤畔,李白逍遙山水。西巴拉與李白相隔千年,地域山南水北,但是在此時此地我們讓這兩位中泰詩歌史上的巨星跨越時空進行對話。他們的性格多么相似,命運的轉折又是那么相像,詩歌的創作又有那么多相同的特點,也許他們會相見恨晚,引為知己,邀月對酌。這次對話也可能不會成功,畢竟他們又有那么多的不同點,西巴拉的幽怨,李白的曠達,西巴拉的個人獨語,李白的哀民生之多艱,都是如此的迥然有別。不管這次對話結果如何,這樣的對話讓我們對這兩位詩人加深了理解,對兩國的文學也有了更深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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