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迎
契訶夫是俄國偉大的戲劇家、小說家,同時也是俄國十九世紀重要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多是對俄國現實社會生活的反映。契訶夫塑造了很多家喻戶曉的人物形象,他尤其成功地塑造了諸多女性形象。文中通過分析契訶夫的四幕劇《三姐妹》中的人物形象,結合女性主義文學觀點,揭示出女性人物的缺點以及在女性主義文學視角下展現出女性面臨的境遇以及女性無法超越自身的現狀。
契訶夫的《三姐妹》(四幕正劇)講述了生活在一個小城鎮的奧爾迦、瑪霞、伊莉娜姐妹三人不滿生活現狀卻又不加以行動導致夢想破滅,最終又在絕望中掙扎生存的故事。三姐妹的父親是一位死去的將軍,她們活著沒有理想,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去莫斯科。莫斯科是她們童年美好時光的佐證,也是她們成年以后唯一的向往。她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待著,莫斯科依然存在于向往之中,但“去”始終作為一個夢想,被姐妹三人不斷述說著,最終,夢想在枯燥無味、止步不前的生活中破滅了。理想變成空想是因為她們只想卻不為之行動。三姐妹始終徘徊在對美好生活的期待與現實的苦悶之間,徘徊在對理想的信任與懷疑之間,所以這注定了三姐妹悲慘的結局。通過閱讀戲劇并結合女性主義文學,本文對主人公三姐妹總結出以下幾點。
一、成長過程中失母的三姐妹
三姐妹的成長歷程是一個失母的過程。契訶夫在作品中對主人公的母親只提了幾句:老軍醫提到妻子并聲稱愛她愛到發瘋;伊莉娜提到童年時代活著的母親時,內心是愉悅的;而瑪霞已經開始忘掉母親的相貌了。文中對母親形象描寫幾乎為零,母親成為了愛情范本的描述對象,作為女人的母親失去了她的實體,成為了一種抽象的理想。早亡的母親、無聲的母親甚至是在女兒心中面目模糊的母親,在文化系統中母親失去了她的地位,她是“缺席”的。這同弗洛伊德所說的男性閹割的缺席其實是一回事,文中母親的缺席意味著女性實體在社會生活中的缺席,而閹割情節指的卻是男性主體性話語權利的一種缺席。在父權制社會中對母親的缺席描述是正常的,是父親而不是對三姐妹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父親在三姐妹的人生中是最重要的人。“父權制”一詞最早出現在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中,她說女性受到壓迫的根源在于父權制。而在俄國歷史中,男性權利又是至高無上的。俄國封建時期認為男人才是權利的象征。美國女權主義者凱特·米利特說“我們這個社會一切通往權利的途徑都完全掌握在男人手里”,事實確實如此。男性主宰一切,因而女性最終被迫依附于男性,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因而可以說契訶夫對三姐妹母親的缺席的塑造是必然的。
二、逃避現實生活的三姐妹
《三姐妹》的奧爾迦、瑪霞和伊莉娜不斷提及“重回記憶中的莫斯科”,這可以看出她們懷念童年時期在莫斯科的美好生活。資本主義來勢洶洶且不可避免,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后秘密地操縱著人們,它消解著傳統的價值觀念,但同時又誘發人們對權力與價值的追求。而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緩慢,資產階級力量不壯大,大多數人在新生活方式面前不是歡欣鼓舞而是感到恐懼、憂慮,他們所崇尚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被資本主義沖擊,不知如何面對生活,所以內心有著對往昔生活的向往與懷念。《三姐妹》的奧爾迦、瑪霞和伊莉娜“回到莫斯科去”的夢想,表現了她們對現今生活的不滿,所以內心一直想象著重回莫斯科的快樂生活,但是直到戲劇結束她們也沒能如愿回到莫斯科。如果她們真的回到了莫斯科生活會變好嗎?她們會真的覺得快樂嗎?答案是不確定的,因為去莫斯科是她們逃避生活的一種方式,從小受到的貴族教育讓她們喪失了生活的勇氣與能力,她們對生活持有一種恐懼態度。在父權制社會中,受過高等教育的三姐妹思想開明,但這正增加了她們內心的苦痛,她們不想同他人一樣粗俗地活著,但命運又讓她們滯留在這里回不到莫斯科。她們無法逃脫眼前的生活,只能滯留在這痛苦絕望的境地中。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是沒有話語權的,女性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無法表達自己的欲望,難以擺脫絕望境地。女性如果要想突破現實的束縛、重獲自由,那么女性首先要有自我認同感,自我認同感可以讓女性自信地融入到社會生活中,注重自我價值,接受良好的教育,同男性一樣參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活動,女性才能真正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三姐妹應該充分利用自己所受的教育融入到社會中,獲得經濟的獨立,做到真正勇敢地面對現實。
三、依附他人的三姐妹
三姐妹都非常有性格,她們聰明,懂得思考。雖然,三姐妹的思想行為對愛情的追求態度各有不同,從中可以看到個體性特征,但這“形態各異”的個體背后又不難看出某種共性。奧爾迦的思想被傳統觀念束縛,她堅守傳統的婚姻觀,認為女人要想在世間生存就要依附于男人,男人才是女人的最終依靠。她認為女人不應該工作,說自己的衰老和消瘦就是由于繁重的教書工作所引起的,她將婚姻視為生命的理想歸宿。第一幕中奧爾迦設想假如她早就結婚的話,就可以整天待在家里,恐怕還比工作要好得多啊。她也一定會愛她的丈夫。這表現了傳統女性的生存期待。當她勸誡妹妹嫁給男爵時說道:“一個人結婚,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盡到自己的責任,對不對?無論情形怎樣,我都是這種意見,所以我自己就不會為愛情去結婚。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我就會沒有愛情而嫁人。不管誰來求婚,我一概愿意嫁,只要他是個正派人就行。連老頭子我也愿意嫁。”在奧爾伽的身上體現了女人對男人的強烈依附心理,同時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狹隘軟弱、缺乏獨立精神的女人。法國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序中提到“什么是女人”這個問題:“男人和女人的本質區別在哪兒?為何女人就是柔弱,男人則是剛強,女人是怎樣成為女人的呢?是怎樣具有了女性的特征了呢?”第二性指的是女人,這也就是說相對于第一性的男人而言,女人排在第二位。波伏娃認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她認為女性與男性在本質上并無差異,只是女性丟失了自己的本質屬性。漸漸的,女性開始依附于男性,女性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男性的附屬品,男性占據主導地位,成了“第一”,所以女性便成了“第二”。奧爾迦正是女性“第二”的一個代表。
瑪霞是一個敢于說“不”的人。她十八歲出嫁,當時認為自己的丈夫是男人中最聰明的,但是當她發現丈夫是一個庸俗卑下、恪守教條的人之后,她表現出了極度的反感,敢于對丈夫說出自己的不滿。當韋爾什寧向她示愛的時候她感到“害怕”“可笑”,但是內心其實是想接受的。然而瑪霞所接受的教育和她所有的傳統教養都不允許她脫離婚姻走向婚外情。奧爾迦的強烈反對與內心的苦悶壓制著她,最終她向奧爾迦與伊莉娜坦白了“我愛韋爾什寧”。瑪霞勇敢地朝著自己的情感邁出了一步,但是隨著韋爾什寧的調防,她失去了依存,所以不得不回歸到原來的婚姻中。瑪霞追求愛情的失敗是女性依附宿命的表現,可以說瑪霞對新情感的追求從一開始就能預測到終將失敗。男性不同于女性,女性身上有著異于男性的女性專屬的“女性氣質”。女性優柔寡斷、缺乏倫理,女性是感性的、重感情的,女性會將愛情放在首位,女性易于喪失希望,容易沮喪,而男性則不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道:“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應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在這個世界上,男性是絕對,是主體,而女性則是作為“他者”而存在的,她不是一個自主的存在,就像《圣經》中女性夏娃是從男性亞當身上的骨頭中抽取出來的東西一樣。而女性“為他”的過程是一個共在過程,共在存在逐漸上升為了群體意識。所以,女性注定是家庭的附屬品,她的活動空間因此也被定格在家庭的范圍內,女性沒有權利和自由,女人的使命就是生育,她的職責就是做一個好妻子,也就是說女人所要做的關鍵是“維持”與“保持”,而不是“超越”。瑪霞最終只能回歸到家庭,回到丈夫身邊,做一個“好妻子”。
和奧爾迦、瑪霞相比,伊莉娜的愛情處于被擱置的狀態。在第一、二幕中,關于伊莉娜“愛情”的表述被省略了,而在第三幕中,伊里娜說出了她的愛情理想:“她一直都希望姐妹們能搬到莫斯科去,希望在那兒能找到一個她所夢想著的、她所愛的人。”在第四幕中,男爵土旬巴赫對伊莉娜表示出不被她所愛而感到惋惜時,伊莉娜坦言說她一輩子也沒有愛過人,她一直那么夢想著愛情,從老早她就日夜地夢想著它了,然而,她的心就像一架貴重的鋼琴,把鑰匙丟了似的,所以就要永遠鎖著了。男爵在決斗中死去,伊莉娜最終失去了她的愛情。
從以上可以看出,姐妹三人對男性的依附行為其實是女性情感主體性位置的缺失,表現了女性的“人格非獨立性”。而正是這種依附意識導致了三姐妹無法選擇的現狀。從中可以看出,女性自覺地把婚姻當成了自己的收容所,放棄了自我,沒有意識到女性自我價值。女性不用以婚姻為手段來依附男性,女性要想成為獨立的個體,就必須要拋棄“他者”,當女性不再是為“他者”而存在,并且從男權社會的意識形態中擺脫出來時,女性的地位才能真正提升,女性才能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所以只有女性真正意識到她們和男性是平等的,不斷尋求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獨立與平等,女性才能成為女性。要完全擺脫依附意識就要擺脫社會對女性的重重壓迫,只有女性自身有了主體意識后并不斷為之抗爭才能尋得屬于女性的自由,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
四、否定自我價值的三姐妹
奧爾迦在社會中想要回避社會性,而將自己定位于家庭角色。例如,當奧爾迦從學校返回家庭時她感到筋疲力盡,對沒有工作任務的生活感到十分的滿足。奧爾迦對于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價值是持否定態度的,她對自我角色的定位只限于婚姻內部,而社會角色的定位對她來說是被忽略了甚至是被遮蔽不見的。奧爾迦排斥真實的生活,她依靠夢想生活但是卻又不知道如何實現自己的夢想。
而瑪霞對個人價值的訴求同奧爾迦相似。瑪霞特別注重男性的名譽,她結婚的理由是因為丈夫聰明,但后來發現丈夫的平庸以后被韋爾什寧的“高談闊論”所吸引。瑪霞認為懂得三國語言、受過高等教育是一種不必要的奢侈的事。“只是無用論”類似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瑪霞是一個空有想法但卻不實踐的人。“一個人必須要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不然一切都成了一場空,就都是荒謬的了”,而瑪霞的這些思想卻又都是從韋爾什寧那里得來的。
在瑪霞和奧爾迦備受愛情與生活折磨之時,伊莉娜卻與之相反,她有想法,堅信自己的力量。她認為生活幸福與否取決于人是否工作。伊莉娜對工作的理解與人的生存情境緊密聯系。可以說,伊莉娜對姐妹三人生存狀態持否定的態度,認為自己對生活的不滿來源于對工作意義的不理解,所以她申請自己并不喜歡的電報員工作,后來又換了新的工作。伊莉娜認為自己不能回到莫斯科去,那就算了,因為那是命里注定的,沒有什么辦法改變,但是她又渴望著去工作。可以看出伊莉娜的做法既表現出她拋棄了“重回莫斯科”的夢想,同時也表現出對現實生活的妥協。
三姐妹在絕望中掙扎生存著,表現出契訶夫在戲劇文本中基于父權制文化傳統對女性形象的建構的一種控制。女性最終是無意義的、無價值的,女性只有跳脫性別怪圈,進入超越狀態—超越一切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重負才能成為有意義的女性。
三姐妹作為契訶夫筆下的先進女性代表雖然具有一定的覺醒意識,但只是淺層次的覺醒,她們有追求幸福的意識,但這種意識不強烈。她們有夢想卻不付出行動,會抱怨、想逃避同時又有無限的憧憬,所以“回到莫斯科”的愿望最終也沒有實現,理想變成了空想。天真、感性、沖動是她們的特點。她們在男權社會中不敢進行超越,受過教育的新女性仍然無法擺脫社會政治與意識形態對女性的桎梏。而戲劇最后三姐妹等待明天的行為和等待戈多的行為在本質上可以說是同樣荒謬的,三姐妹在無盡的絕望中等待明天,那么有希望的明天便永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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