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女性主義視角下的威廉·福克納與莫言對比研究
——以《喧嘩與騷動》和《豐乳肥臀》為例

⊙趙素花［河南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3］

一、引言

作為當前文學理論界最具生命力的女性主義理論派別的“生態女性主義”這一術語首次由法國作家弗朗西斯瓦·德·奧波妮（Francois d' Eaubonne）于1974 年在其作品《女權主義或死亡》（Le Feminismeou la Mort）中提出，1978 年她在《生態女權主義：革命或變化》（Ecologie Feminisme：Revolutionou Mutation）中提出女性與地球同處于危險境遇，號召發動一場旨在拯救地球與自我的生態女性主義革命，以求在人類與自然、男性與女性之間尋求一個和諧的平衡點。20 世紀80 年代，生態女性主義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在生態女性主義組織者、領袖伊內斯特拉·金（Ynestra King）的組織下，1980 年3 月在美國馬薩諸塞州阿默赫斯特市召開了第一次生態女性主義的政治集會——“女性與地球生命：80 年代的生態女權主義大會”，大會就諸如女權主義、軍事化、生態之間的關系等主題進行了探討。隨后，金和其他生態女權主義者又發起了“婦女五角大樓行動”的一些反軍國主義游行，這些行動抗議殺戮生命的核戰爭和核武器的發展，強調軍事行動與生態女權主義之間的關系。

生態女性主義描述了將女權主義和生態學相結合的運動和哲學思想。生態女權主義運動旨在革除一切形式的社會不公，不僅僅是對女性和環境的壓迫。生態女性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美國當代哲學家斯普瑞特奈克將生態女性主義的核心觀點歸納為：“西方文化在貶低自然和貶低女性之間存在著某種歷史性的、象征性的和政治的關系。”生態女性主義在闡述這種關系時，將女性和自然受貶抑和壓迫的矛頭直指以邏各斯為中心的父權觀念。它認為女性和自然之間有著特殊而重要的聯系，因而它將對所有的弱勢群體（女性、有色人種、兒童、窮人）的壓迫和統治與對自然的壓迫和統治（動物、土地、水、空氣等）聯系起來。隨著當代工商業的飛速發展，人類為了獲取經濟的高速發展，對自然資源進行著短視的、殘酷的開發和掠奪，導致環境惡化日益突出，人類特別是女性的生存環境每況愈下。

綜合上述觀點，生態女性主義的基本觀點可歸結如下:首先，對女性與自然之間緊密相連關系的認同。在20 世紀后半葉的婦女解放運動和70 年代的生態運動中都體現出了“平等”這一觀點，都致力于對自然和女性這兩個弱勢群體發聲，以求建構一種男性、女性、人類與自然之間和諧共處的道德體系和社會結構。其次，對西方現代科學觀及男權統治秩序的批判。興起于歐洲的科學革命削弱了自然作為宇宙中心位置的觀點，生物科學、基因工程等科學技術的發展更改變了人類對自然的依賴，人類在一定程度上試圖改變自然規律，進而統治自然。而這種權力又集中在以男性為主的統治階級手中，從而女性和自然都淪為被統治的對象。再次，生態女性主義還對人類與自然為現代工業和市場經濟的發展而付出的沉重代價給予強烈的批判。

二、社會背景對兩位作家創作的影響

任何文學作品都來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折射著作者創作時代的背景。威廉·福克納（1897—1962）生活和創作的時期正值美國由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時期，資本主義的發展對傳統的農業生活方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傳統生活模式逐漸為現代生活模式所取代，自然資源遭到破壞，環境惡化，階級、種族問題突出，兩性關系緊張……所有這些問題都影響著作家的創作。福克納出生并成長于密西西比州新奧爾巴尼，對其土地、森林等自然景觀有特殊的情感和眷戀。受父親影響，他自小對打獵、騎馬、釣魚都情有獨鐘。在《騷動的一生——福克納傳》中，明特描述道：

新奧爾巴尼、里普利和牛津不遠，還有不少地方的山丘、林木和河流，以及浣熊、狐貍、麋鹿，甚至貓科大動物和熊，似乎都還未受騷擾。福克納一生大部分時間中，一直在細心研究他的家鄉地區。……遠在他長大成人之前很久，他就是一個熟稔深山老林里生活的人和獵手，對他孩子時代遨游過、成年之后研究過的那片土地，他深深鐘愛，他的愛是無所不包的，是絕對的。

福克納的作品通過對人在由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時期的生存境遇的探索，進而表現出他對人類，特別是女性的生存困境及前景的關注，對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和諧共處的期許。他在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探討了現代工業文明對傳統農業文明的破壞，描述了以二元對立為核心價值觀的父權制社會模式對女性和自然的侵犯。同時，他還對自然與女性加以贊美，體現了其對人類社會與自然，男性與女性和諧共處的生態女性主義觀點。

在其代表作《喧嘩與騷動》（1929）中，福克納將康普生一家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一個遭到了人類社會工業化進程破壞的環境中。“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檔，我看見他們在打球。他們朝著插著小旗的地方走過來，我順著柵欄朝前走。勒斯特在那棵開花的樹旁草地里找東西……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小旗紅紅的，在草地上呼呼地飄著。這時有一只小鳥斜飛下來停歇在上面。勒斯特扔了塊土過去。小旗在耀眼的綠草和樹木間飄蕩。”這原本是康普生家族的牧場，但現在已經被變賣改裝成了高爾夫球場。自然環境遭受到了現代工業文明的入侵。

同樣，莫言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的一系列小說也深受其生活及創作時代的影響。1955 年，莫言出生于山東高密的一個普通農村家庭，童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后又因輟學，在農村從事了10 年的農業勞動，其作品中充滿著復雜情感。其代表作《豐乳肥臀》描繪了從抗日戰爭一直到改革開放時期，生活在中國農村大地上的上官魯氏及其女兒們艱難的生存史。擁有“豐乳肥臀”的上官魯氏是當時中國千千萬萬忍辱負重的母親的代表，她們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為了繁衍后代及延續生命頑強地生活著，是大地母親的代表。在《豐乳肥臀》中，莫言將自然災害和上官魯氏及其女兒們的生活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刻畫了一幅凄慘而壯觀的女性抗爭與生存的畫面，將女性與母親的堅忍、博愛、溫柔與自然災害的殘酷形成鮮明的對比。

……瘦得只剩下一副龐大骨架的母親急匆匆地進了家門……她用手捂著嘴巴，跑到杏樹下那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邊，撲地跪下，雙手扶住盆沿，脖子伸直，嘴巴張開，哇哇地嘔吐著，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嘩啦啦地傾瀉到木盆里……母親把豌豆用清水淘洗了幾遍，盛在一個碗里……母親從炕洞里拖出一個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搗成碎面兒，用涼水調和成糊狀，遞給上官金童一碗，說：“孩子，吃吧，不敢動煙火……”

這里，經歷了戰亂和饑荒，面臨自然災害的母親上官魯氏為了能夠讓自己的兒女、子孫在生存物資極度匱乏的情況下生存下去，被迫學會了反芻動物的本領，將吞咽到胃里的食物吐出來喂給自己的孩子們吃，憑借人作為動物的本能，用最原始的方式養活著孩子們。

三、女性與自然之間的聯系

法國女性主義者弗朗西斯瓦·德·奧波妮是“生態女性主義”這一概念的首創者。她認為自然與女性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女性可以自然化，自然也能夠被女性化。

福克納在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同時將這些女性形象與自然環境聯系起來，賦予其自然的特質，善良、勇敢并充滿激情。在《喧嘩與騷動》中，作者通過不同的視角對主人公凱蒂進行了描寫，把她與各種自然物質聯系起來，賦予了她不同的自然氣質。對于對顏色、氣味非常敏感的白癡弟弟班吉，她是一棵樹，能給人以安全感，散發著樹的香氣，像植根于土地的樹一樣堅忍、挺拔、不屈不撓。對于患有抑郁癥的兄長昆丁來說，她是玫瑰，本來是象征浪漫愛情的玫瑰，在他這里是肉體與情愛的象征，是不貞的象征，繼而又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把凱蒂與鱒魚、忍冬花等聯系起來，所有這些意象也都具有堅毅、淡定、耐寒的特質，然而所有這些在人類工業化文明的進程中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他難以接受凱蒂失身懷孕，先是對父親撒謊說自己犯了亂倫罪，最后又在凱蒂新婚之際自殺。對于康普生家毫無人性的杰生，她是禍水，是罪惡的象征，與班吉和昆丁不同，他對自然充滿了敵意，對自己的姐姐凱蒂及外甥女小昆丁也恨之入骨。

與其母親——深受美國南方傳統婦道觀影響的“大家閨秀”康普生太太相比，凱蒂對生活充滿激情，對親人敢愛敢恨，尊重自己的情欲及內心深處的想法，富于反抗精神，在和兄弟們玩游戲時她想扮演“國王”，想作為“領導者”，因為她認為男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

莫言在其作品中對人類、自然及其關系也給予了特別關注。莫言以高密東北鄉為支點，撬動起對生態女性主義的關注，以說故事的方式引發讀者對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關系以及人類社會文化的反思。

在《豐乳肥臀》中，他將人類特別是女性與自然緊密聯系在一起，作品中的女性與自然互為影射。書名“豐乳肥臀”是對女性原始的生殖崇拜，母親像大地一樣繁衍并哺育著后代。在動蕩的歲月里，女兒們跟隨各自的丈夫們站在不同的政治立場，甚至處于對立狀態。但是作為母親的上官魯氏完全處于這些政治旋渦之外，她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的孩子們平安地生存下去。她和她的七個女兒在殘酷的戰爭、政治和革命斗爭中頑強地生存著，與命運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抗爭。小說開篇就展現了人與自然的共生，在日本軍隊入侵村莊，殺戮無辜百姓時，母親上官魯氏生下了金童玉女一對雙胞胎，母親的生產場面與家里母驢的生產場面互相切換，將人與自然、生與死緊密聯系在一起。

家里遭受日本侵略者掠奪后的第一個寒冬，是沙月亮帶來的一堆用動物皮毛做成的皮衣幫助孩子們順利度過寒冬；在鳥兒韓被抓走后，三姐上官念弟的言談舉止流露出了各種鳥的特征——能夠像鳥一樣在樹枝上輕盈地跳躍，能夠像鳥一樣用嘴巴觸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能夠聽懂鳥的語言……在槍斃上官家兩個外孫的批斗大會上，大姐用身體企圖堵住啞巴的射擊，在此，女性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與社會的不公和扭曲的人性相抗衡。

顯然，母親上官魯氏與她的女兒們是本書的主人公，她們承受著無盡的屈辱與折磨，是當時千千萬萬中國女性的縮影，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一系列形象。但是她們都處于失語狀態，她們所有的思想、行為與經歷都由上官金童這個軟弱無比，沒有思想，沒有主見，患有戀乳癖并一生都不能獨立的男性人物來描述。在戰亂時期，作為母親的上官魯氏頑強地保護著自己的子孫，尊重、珍惜每一條生命，也尊重女兒們的選擇。像她們的母親一樣，上官家族的女兒們也與命運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抗爭，體現著叛逆精神，顛覆著男權文化下的女性形象——大姐上官來弟不屈服于命運與母親的安排，違背與啞巴孫不言的婚約，與心目中的抗日英雄鳥槍隊長沙月亮私奔，后來又被迫嫁給孫不言，受盡凌辱與折磨，失手打死丈夫而被判處死刑；二姐上官招弟嫁給抗日英雄司馬庫，在戰爭中中彈身亡；三姐上官領弟在戰亂與饑荒并存的年代愛上了饋贈給家人鳥肉的捕鳥專家鳥兒韓；四姐上官念弟把自己賣到妓院，為的是不讓逃難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餓死，最后在“文革”中死亡；五姐上官盼弟在“文革”期間自殺；六姐上官念弟在逃亡途中遭人暗算死亡；七姐上官求弟幼時被賣給了白俄女人，自然災害中因過量食用豆餅而死；八姐上關玉女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投河自盡。

四、結論

自然環境和人類一樣是有生命的，與人類共同構成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體，而生態女性主義所追求的正是包括男性女性整個人類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的一種境界。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男性與女性平等相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人類整體文明進程中的一項偉大事業。深受各自生活與創作時代、環境的影響，威廉·福克納與莫言均在其作品中對自然環境的惡化、兩性沖突、女性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進行了關注，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生態女性主義觀點。

文章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視角，對兩位作家的代表作《喧嘩與騷動》和《豐乳肥臀》進行對比研究，反映出兩位作家對人類與自然環境、男性與女性之間和諧共處的期許。這也對當今社會備受關注的生態環境問題、兩性關系問題、人類命運共同體問題的進一步探討有所啟示。

①② 金莉：《生態女權主義》，《外國文學》2004年第5期。

③④⑤⑥ 王冬梅：《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的威廉·福克納和莫言》，《中美人文學刊》2019年第4期。

⑦〔美〕戴維·明特：《騷動的一生——福克納傳》，顧連理譯，上海知識出版社1994年版，第2頁。

⑧ 莫言：《豐乳肥臀》，作家出版社 2012年版，第434—443頁。

⑨ 趙繼紅：《試析〈喧嘩與騷動〉中生態女性主義意識》，《北方文學》2019年第14期。

⑩ 姚健：《莫言作品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 韋清琦、李家鑾：《生態女性主義》，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年版，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