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伊然 何曜 黎兵
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20年來,中國的經濟安全觀經歷了怎樣的變化或演進?其背后體現著怎樣的驅動因素和演變邏輯?不論是經濟安全的狀態或能力還是政策或制度,都在相當程度上體現著一國對于經濟安全的認知、理解和判斷,也就是“經濟安全觀”。而恰恰是觀念層面的經濟安全問題,迄今似乎尚未得到充分關注與論及。
本文所言的“經濟安全”,即國家在經濟事務中的自主性。“經濟安全觀”是一國對于外部世界與自身經濟安全之間關系的基本看法。其中,“外部世界”指的是國際經濟體系,尤其是體系內的關鍵行為體,如主導國家;而“基本看法”指的是對某些重大問題的認知、理解與判斷,如外部世界在哪些層面提供了助益或構成了威脅,其程度與性質如何,本國應當如何作出回應,等等。
中國經濟安全觀的演變既有歷史性,也有規律性。以承認經濟安全觀的歷史性與規律性為出發點,通過對中國加入WTO20年的概略考察,本文認為:自2001年以來,中國的經濟安全觀大致可劃分為三個階段,即2001—2010年的適應期、2010—2020年的調整期和2020年之后的確立期。在每一個分期,中國的經濟安全觀都表現出相應的階段性特征,而決定這些特征的因素雖然為數眾多,但最關鍵者基本可以歸屬于兩方面:其一,是中國自身在相應時段的發展目標和國家能力;其二,是外部世界對此構成的助力與制約,其中尤以國際體系內主導國的態度和舉措為主要。
加入WTO之后的第一個十年,可謂中國立意融入經濟全球化進程,嘗試在制度層面與國際經濟體系接軌的熟悉和適應階段。以2001年加入WTO、2010年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投票權改革為前后邊界,這一時期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觀處于相對平穩的狀態,從而呈現出若干階段性的特征,這些特征至少涉及三個層面。
第一是對于外部世界與中國經濟安全之間關系的總體認知和定性判斷。這一時期,中國表現出相對審慎而總體樂觀的態度。
第二是對于本國經濟安全在哪些重要環節或領域相對脆弱且易于受到外部沖擊的認知和判斷。加入WTO第一個十年間,決策者在維護產業安全、引導外資發揮積極作用、防范不利影響等方面,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重視程度。
第三是對于以何種方式保障本國經濟安全的認識和判斷,如制定怎樣的方案、遵循何種進路、執行哪些政策等。這一時期,盡管中國已開啟了融入經濟全球化的進程,但就化解外部沖擊、確保國家經濟安全而言,則更多表現為一種“內向型”的應對方式,即主要依托于國內層面,通過相應的制度安排和政策手段來調和、緩解對外開放給國內社會經濟運行帶來的矛盾和張力。這一應對方式較少涉及對外部世界的觸動或要求,而更多關注改變自身以適應新形勢。
哪些關鍵因素影響乃至塑造了加入WTO十年間中國對于外部世界與自身經濟安全之間關聯的看法?約略言之,在諸多因素中,有兩方面最為重要:其一與中國自身有關,其二與外部世界尤其是國際經濟體系中的主導國有關。
第一,這一時期中國的發展理念和國家能力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經濟安全觀的基本傾向和內涵。從發展理念來看,集中力量推進經濟建設成為國家發展的中心任務,而經濟全球化被視為可以善加利用的重要機遇。從國家能力來看,在經濟力量、國際影響力、國際競爭力等方面,此時中國與排名前列的發達國家之間尚有明顯差距。
第二,這一時期外部世界,尤其是主導國的經濟理念及其經濟實力的運用方式,構成了中國發展進程中最重要的外部環境,在相當程度上影響著中國的經濟安全觀。從理念層面來看,美國對于自由市場經濟體系的認可與重視構成了其對華經濟政策的底色。從力量的運用來看,對國際經濟規則制定權的把持是美國在對外經濟活動中始終關注的焦點。
對照中美這一時期在理念、力量方面分別關注的重心,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本文主題。首先,就兩國各自的經濟安全理念而言,雖然內涵各有不同,但至少在形式和舉措上存在頗多相向、一致或契合之處,這也是加入WTO最初十年間中國對外部環境持總體樂觀態度的重要原因。其次,就經濟力量的運用來看,兩國分別表現出以外向或內向為主的行為模式。這一不同當然來源于雙方在硬、軟實力上的差距,但也在多數場景下促成了各持一端、彼此相安的態勢。
加入WTO的第二個十年,是中國在前一階段對外開放成就的基礎上,試圖推動本國與外部世界關系朝更具平衡與韌性方向發展的調整階段。將此時段界定為2010—2020年的依據,主要是中國經濟安全觀在此期間展現的特征及其決定因素具有共性和規律性。從這一視角來看,若干重要事件的標志性意義愈發得以凸顯。以2010年布雷頓森林機構投票權改革、2020年“十四五”規劃出臺為前后邊界,這一時期中國的國家經濟安全觀出現了意義深遠的調整,表現出某些重要的階段性特征,這些特征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
第一,就外部世界與本國經濟安全之間關系的總體認知而言,這一時期中國仍然持樂觀態度,但較此前更多地表現出對外部環境之不穩定、不確定性的關注與提防,表現出影響外部世界的意愿和信心。出于對國內外形勢的判斷以及對自身綜合國力與發展道路的信心,中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積極性、主動性在此階段明顯提升。
第二,就本國經濟安全在哪些方面更容易受到外部沖擊影響,或者更應當予以關注而言,這一時期中國最為重視、迫切希望加以解決的,可能是本國經濟對外依存度過高、潛在風險點過于集中的問題。
第三,就如何有效保障本國經濟安全而言,這一時期中國在應對方式上表現出注重戰略性、注重周邊與發展中國家、注重區域合作的特征。與前一階段相比,中國更為積極主動地發揮自身在世界經濟中的影響力,而不再局限于“適應性參與”的行為模式。換言之,中國在深化改革、調整自身的同時,有意識地運用相應策略來影響外部世界,推動國際規則架構的更新和改進,促進形成更具包容性的國際發展環境。首先是戰略性的凸顯。在涉及經濟安全的考量中,戰略性目標占據更為突出的位置。其次,周邊與發展中國家倍受重視。特別是“一帶一路”實際上被賦予了拓展發展合作空間、提升發展韌性與可持續性的重大使命。最后,區域及次區域合作受到更多關注。
影響和決定上述特征的主要因素仍然可以從兩方面加以審視,即中國自身的發展理念和能力,以及國際體系內主導國家的相關立場和行為。
第一,自2010年開始的這一階段,無論發展理念還是國家能力,都展現出意義重大的更新或進展,成為推動國家經濟安全觀演變最為關鍵的內部因素。
從發展理念來看,以發展為第一要務、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等內容與此前一脈相承,并無改變。但就如何實現相關目標,尤其是應當促成何等性質的國際經濟關聯以利于國家發展目標的實現,則形成了與此前頗有不同的新思路。這一新思路著眼于經濟對外依存度過大、脆弱性過高等問題,通過推動國際經濟規則體系“改制”與“創制”并舉,力圖調整和改變既有規則架構中不盡合理的內容,突破其對本國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約束和局限。
這一時期中國的發展理念無疑包含著調整自身、影響世界的取向。具體而言,即擺脫在關鍵規則、技術、資源、市場等方面被動接受既有條件的局面,走出在國際經濟體系中受制于人的困境,盡可能把握發展與合作的主動權。如果說2010年之前中國融入世界經濟的方式仍以適應性參與為主,還帶有一定程度的“小國”特征,那么此后則明顯呈現出邁向“大國”身份的意愿和動力。
從國家能力來看,這一時期中國的經濟實力、國際影響力取得長足進展,明顯縮小了與主要發達國家的差距。與外部世界的長期互動使得中國在化解沖擊、解決問題等方面汲取了豐富經驗。融入世界經濟的相關經驗和成就,無疑是中國展現出更為自信積極態度的一個重要原因。
盡管如此,中國運用國家能力、推動國際經濟規則架構更新的舉措,仍然面臨許多因素的制約或阻礙。國家能力尤其是經濟實力的顯著增強,賦予了中國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為自身與發展中世界爭取更為公平合理的制度環境、更具包容性的發展合作空間的可能。但這一可能性的實現,由于其對國際政治經濟體系中固有利益結構的觸動,在相當一段時期內不得不面對后者的牽制和掣肘。另外,作為新興大國,中國的國家能力在轉化為國際影響力之時,還必須設法解決其間的通約性和折損問題。
第二,主導國這一時期對華態度及行為的轉變,是影響中國經濟安全觀出現調整的最重要外部因素。從態度層面來說,最具根本性的變化,即從前一階段對中國發展基本持“默許”甚或一定程度上的“支持”,逐漸轉向提防甚至壓制。隨著主導國涉華認知與判斷的更迭,競爭性的零和思維在美國對華經濟政策中所占分量日益加重。從行為層面來說,與態度轉變相應,這一時期美國涉華決策中提防、針對、壓制的成分明顯增多。
2020年之后,中國特色的大國經濟安全觀基本形成。這一時期尚在進行之中。將2020年作為起始點的依據,一方面是中國此時提出“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的戰略性和指向性,另一方面則是其中諸多內容與經濟安全觀之間的密切聯系。以“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提出為標志,新時期中國的經濟安全觀彰顯出強烈的大國意識、應變意識、系統意識,其對本國及世界的深遠影響正在逐漸顯現。
新時期的經濟安全觀已表現出若干特征。
第一,應變意識成為中國在考慮、處理與外部世界關系時的核心關切。應變意識的彰顯絕非權宜之計,而是新時期中國經濟安全觀的長期特征。從問題性質來看,百年未有之變局一方面關系到世界秩序及其走向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關系到中國置身其間所承受的影響。問題的長期性決定了應對思路的長期性。
第二,對風險來源的辨識和判定是新時期經濟安全觀的重要內容。對于中國而言,進入21世紀20年代之后,最需要防范的外部經濟風險依其性質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國際經濟體系的穩定性和有序性在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等力量沖擊下遭到削弱和動搖;其二是全球經濟事務的某些關鍵領域出現“去中國化”的傾向,如在國際經濟規則的磋商與制定、全球價值鏈高端環節的進入、新技術標準的形成等方面。
第三,新時期中國應對與化解外部經濟風險的方式,較此前更鮮明地表現出以立足國內為力量源泉、積極主動的特征。以立足國內為首要前提和基礎,新時期的“應變”不是被動消極、僅僅以解決具體問題為導向,而是從戰略視角出發,以構建新型國際關系,進而從根本意義上改善外部環境為指引。這一應對方式的本質是根據與其他國家經濟關聯的性質,如互補性、理念契合度等,通過多邊、區域次區域、雙邊等途徑,加強和深化彼此之間經濟紐帶,由此促成強韌、可持續、能夠為各國內部社會群體所接受的經濟相互依存。面對逆全球化、脫鉤等風險,中國試圖推動形成更具平衡與共贏性質的經濟相互依存關系,以此替換那些嚴重失衡且已成為風險根源的非對稱相互依賴,為下一階段經濟全球化奠定更為堅固的運作基礎。
理解新時期中國的大國經濟安全觀,以兩方面因素最為主要。其一涉及中國的發展理念與國家能力,其二涉及外部世界的立場及行為。
第一,經歷多年演進之后形成的發展理念和國家能力,是推動大國經濟安全觀得以確立的直接內因。從發展目標來看,新時期開啟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征程,中國決心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經濟實力、科技實力、綜合國力大幅躍升,經濟總量和城鄉居民人均收入再邁上新的大臺階。這一遠景目標的實現,是以“統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為前提的。新時期中國對經濟事務的處理將依循一條基本思路,即以大國身份應對全球變局,在應變中以大國擔當為自身和世界創造發展機遇,在共享發展機遇中鞏固強化大國地位。從國家能力來看,新時期中國已基本具備了依照上述路徑為自身及世界謀發展謀安全的條件。在全球市場體系內,中國擁有較之于其他許多國家更為堅實、牢靠的國內立足點。這種依托同時也賦予了其發揮影響力、維護國際經濟合作趨穩向好的手段和空間。
第二,外部世界的態度和行為,尤其是涉華立場與措施,構成了影響新時期中國經濟安全觀的外因。從態度層面看,總體而言,美國所抱持的競爭性立場最為明顯且具有長期性;歐盟、日本等主要發達經濟體與美國相似,但程度次之;其他國家包括眾多發展中國家則較為和緩,對拓展經貿合作、提升雙邊關系持開放甚至積極態度。從行為層面來看,美國采取各種措施開展對華競爭的基本態勢仍將持續。相比之下,周邊與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一帶一路”沿線諸國,在與中國開展經濟合作方面更為積極。包括東盟在內,眾多發展中國家深化與華經濟合作的意愿及行為,是中國積極發展全球伙伴關系、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