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炯,王中漢
(浙江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2021年8月召開的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強調,實現共同富裕應形成人人享有的合理分配格局,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增加低收入群體收入,暢通向上流動通道。因此,明確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方向和著力點是十分重要的。根據2018年CFPS數據,在我國的全體低收入在業者中(1)此處采用的中等收入群體和低收入群體分界標準是根據國家統計局使用的“家庭年收入為8萬元”(2010年價格)的絕對標準換算成2018年名義價格得來,即年收入在31 347元(月收入在2 612元)以下的人群界定為低收入群體。另外,此處使用的數據來源和人群界定將在下文中作進一步說明。,58.80%為農業部門從業人員,12.07%為穩定就業者,其余29.13%為非穩定就業群體。由此可見,除了農民之外,非穩定就業群體是我國現階段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重要瞄準人群,值得重點關注。
非穩定就業是一種世界性的現象。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著福特主義生產模式的瓦解和彈性工作制的興起,雇主和雇員的關系由固定關系轉變為動態關系,雇傭關系的管理和制度發生了根本變化,非穩定工作(precarious work)在全球范圍內快速擴張。非穩定工作一般指由勞動者承擔工作風險,且保障不充分的不確定、不穩定以及不安全的工作(Standing, 1999; Vosko, 2006;Kallenberg&Hewison, 2013)[1][2]12[3],而非穩定就業群體則是指從事非穩定工作的勞動者群體。區別于傳統“標準的”勞動關系(全日制且長期連續受雇于一個雇主),非穩定工作往往意味著就業者沒有相對穩定的雇傭關系和勞動合同,收入較低,有極高的失業風險,缺乏社會保障體系的保護,向上流動機會極為匱乏,進入中產階層的機會渺茫。正因如此,非穩定就業者也被一些學者稱為“不穩定的無產者”(2)“不穩定的無產者”(precariat)一詞由“不穩定”(precarious)和“無產階級”(proletariat)兩個詞語組合而成,以描述這種不穩定工作形態下的勞動者群體。(Standing, 2011)[4]2和“新窮人”(熊易寒,2015)[5]。前些年,非穩定就業群體規模在許多國家擴張很快。根據國際勞工組織報告,2016年從事非正規工作的就業者占全球15歲及以上就業者的比率為61.2%,其中,亞太地區的比率為68.2%(ILO,2018)[6]13。在英國,自2009—2014年新增的90萬就業者中,近半數屬于非穩定就業群體(皮特·阿爾科克(Pete Alcock)等,2020)[7]402。
當前我國的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極為龐大,除了大眾慣常認知內的農民工、臨時工和個體戶外,這一群體還包括了大量外賣員、快遞員和網約車司機等新興行業的從業者。最近一段時期,新興行業從業者的失業風險和職業傷害問題逐漸進入公眾討論的議程之中,政府和公眾已經意識到了非穩定就業對于個人發展、家庭幸福和社會和諧的負面效應。雖然這個群體的收入水平要高于純農民群體中的大部分,但他們的收入和生活狀況值得關注,他們的未來變化趨勢更值得重視。從個人角度來看,非穩定就業者的就業質量不高,通常面臨著較高的喪失收入和職業傷害風險,會頻繁地在一系列短期的、不牢靠的、不確定的職業身份中進進出出,無法形成穩定的職業生涯和有效的人力資本積累,因此很難實現個人的致富與發展;從家庭視角來看,主要勞動力的就業不穩定會影響家庭的收入預期,降低家庭幸福感,影響下一代的人力資本投資;從社會視角來看,非穩定就業者極易再次轉化為貧困者,將給國家反貧困事業帶來新的壓力,而且如果非穩定就業者成為勞動者中的大多數,就會進一步降低公眾的發展愿景,形成不安定的社會氛圍,影響全社會的團結穩定。因此,學界需要從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實現共同富裕的視角,注重對非穩定就業現象、非穩定就業群體及其變化趨勢的研究。
目前學界對非穩定就業的研究主要有兩類:一方面,一些學者力圖對非穩定就業的興起作出解釋。李駿(2016;2018)認為非穩定就業是一種勞動力市場分割下的就業形態,非穩定就業擴張的背后是基于職業/工作特征維度的新的勞動力市場分割開始占據主導[8-9]。經典的勞動市場分割理論認為,制度性、社會性、結構性因素會將勞動力市場分割為不同的部門,阻礙勞動力在部門之間的自由流動(姚先國和黎煦,2005)[10]。阿特金森(Atkinson)認為企業會根據員工的類型實施不同的雇傭政策,形成“核心-邊緣”結構,“核心”員工負責組織賴以生存和發展的關鍵任務,擁有好的工資、福利和晉升機會,而“邊緣”員工則從事一般化、可替代的工作,由組織根據市場好壞情況隨時擴充或壓縮(李駿,2016)[8],這就導致作為“邊緣”員工的非穩定就業者在合約期限、收入和福利上均差于作為“核心”員工的穩定就業者。同時,李駿(2018)還發現勞動力市場的管制程度會影響非穩定就業者面臨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程度[9]。
另一方面,一些學者則將注意力放在非穩定就業的經濟后果上。國內已經有很多學者關注到了非穩定就業的消極影響,并實證分析了非穩定就業與收入、教育回報率之間的負向關系。羅楚亮(2008)利用中國居民收入分配課題組1995年和2002年城鎮住戶調查數據,證實了穩定就業與非穩定就業人群之間的工資收入差距在擴大,并且歧視性因素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11]。李小瑛和趙忠(2016)也發現了不同雇傭合約類型下的勞動者收入差異,雇傭合約期限與收入之間存在正向關系,雇傭合約越不穩定,收入就會越低[12]。李駿(2018)利用2014年CLDS的數據也證實了非穩定就業者和穩定就業者之間存在顯著的工資差異和教育回報差異[9]。這些基于不同時點、不同調查數據的實證研究都證實,相較于穩定就業者,我國非穩定就業者的確在工資和教育回報率上存在顯著的劣勢。相似的結論同樣發現于非正規就業者與正規就業者工資差異的研究中(薛進軍和高文書,2012;楊凡,2015;丁述磊,2017;張抗私等,2018)[13-16]。
綜上可見,學界對于非穩定就業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果,但是仍存在著若干不足:第一,目前仍未有研究對我國的非穩定就業群體進行刻畫和描述,學界對于這一群體的規模和結構性特征等基本事實仍不清楚;第二,已有研究僅關注了非穩定就業者在收入上的劣勢地位,并未全面考察這一群體的現實處境和向上流動所面臨的障礙;第三,已有研究僅指出了政府在勞動立法和勞動關系管制層面的干預對于減輕非穩定就業不利影響的作用,缺乏對其他政策干預工具的討論。因此,本文以非穩定就業群體為研究對象,使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刻畫其規模和結構性特征,分析短期內非穩定就業群體難以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主要障礙,最后提出破除非穩定就業群體向上流動障礙的思路。
本文所使用數據主要來源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它是一項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舉辦的全國性、綜合性的社會追蹤調查項目,覆蓋人數約占全國總人口的95%,樣本具備全國代表性。自2010年正式實施基線調查起,CFPS每兩年進行一次,目前已有2010年、2012年、2014年、2016年和2018年5期數據。由于2010年和2012年調查中缺失用于識別非穩定就業者的關鍵變量,因此本文使用2014、2016和2018年數據進行分析。此外,本文在描述性分析階段還使用了《中國勞動統計年鑒》(2019)的數據用于輔助估算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規模。
到目前為止,國際上對于“非穩定就業”(precarious work)一直沒有一個通行且明確的概念界定,其往往和非正規就業(informal work)、靈活/彈性就業(flexible employment)和非標準勞動關系(nonstandard employment relations)等概念混合使用。實際上,區別于強調就業所屬部門的非正規就業,強調雇傭關系的靈活/彈性就業和強調雇傭合約的非標準勞動關系,非穩定就業特別關注于工作特征上的不安全和風險性(García-Pérez et al., 2017; Olsthoorn, 2014)[17-18]。由此出發,一系列的實證研究都立足于工作特征的“不安全”來描述非穩定就業,如Olsthoorn(2014)就通過收入不安全(包括工資、補充收入和失業福利維度)和工作不安全(包括非永久的勞動合同和失業維度)來刻畫非穩定就業[18]。相較國際而言,國內學術界對于非穩定就業的關注則較少,學者也并未給出一個明確的定義。羅楚亮(2008)將固定職工和長期合同工認為是穩定就業,其他類型則被歸結為非穩定就業[11],李駿(2018)則根據CLDS數據的界定方式,將非穩定就業群體描述為自雇體力勞動者、非全職工作和無固定雇主三類[9]。不過除此之外,國內學術界已經對“非正規就業”這一相似概念有了相對成熟的界定方式。例如陳翊和馮云廷(2016)認為非正規就業者既包括與正規部門形成事實勞動關系卻未能簽訂勞動合同的臨時工,也包括非正規部門中的雇主、雇員和個體勞務服務者[19];張抗私等人(2018)將非正規就業者界定為非正規部門中領取工資的家庭幫工、臨時工和正規部門中的短期臨時工、非全日制就業和勞務派遣工[16]。通過以上回顧不難發現,國內學者往往出于數據的可得性,而將非穩定就業或非正規就業界定為某一類或某幾類可以被清晰定義的人群。
基于非穩定就業的內涵和數據的可得性,將研究對象范圍界定為16—65歲之間的非農就業者,其中,非穩定就業者是指未簽訂勞動合同的他雇者以及企業規模在10人及以下的自雇者,此外其余均為穩定就業者。首先,在年齡范圍的選擇上,我們參考了羅楚亮(2008)的做法,排除未達到勞動年齡的兒童和已經退休的老年人[11]。其次,在就業部門的選擇上,按照國內研究的慣例(羅楚亮,2008;胡鳳霞和姚先國,2011;薛進軍和高文書,2012)[11][20][13],排除了較難甄別是否非穩定就業的農業部門(農林牧副漁業)勞動者。最后,在非穩定就業的識別上,如果勞動者缺少正規的雇傭關系和勞動合同,就會由此缺失附庸在勞動合同關系之上的穩定預期、收入增長和社會保障,處于“不安全”的狀態之中,因此這類人群應屬于非穩定就業者;而對于企業規模在10人及以下的自雇者而言,這一群體大多數為小微企業、家庭企業、生產作坊和個體戶,2/3以上未持有營業執照,經營風險性較高,極易失業或喪失收入,因此也被識別為非穩定就業者。
本文利用全國抽樣調查數據和統計年鑒數據相結合的方法來估算我國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3)由于全國統計年鑒中缺少農村非農就業人員的統計數據,因此此處只對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作出估計。。首先,利用2014年、2016年和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估計城鎮非穩定就業的發生率,即非穩定就業人數占城鎮非農就業人數的比率,計算公式為:城鎮非穩定就業發生率=城鎮非穩定就業者人數/城鎮非農就業人數。其次,利用2019年《中國勞動統計年鑒》獲得2014年、2016年和2018年的“城鎮就業人員”數據,由于城鎮從事農業就業的人數較少,因此將此指標來近似估計城鎮非農就業人數。最后,將以上兩個指標相乘獲得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規模的估算數據,計算公式為: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規模=城鎮非穩定就業發生率×城鎮非農就業人數。此外,由于用作估算全國總體情況的城鎮非穩定就業發生率是由全國抽樣數據計算而來,因而此處同時給出了95%置信區間下的非穩定就業群體規模上限和下限。
表1給出了我國2014—2018年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估算數據。近年來我國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一直較為龐大,維持在2億人左右。其中,2018年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為2.19億人,這一數字與之前學者估算的我國城鎮非正規就業人數差距不大。薛進軍等人(2012)估算的我國2005年沒有簽訂勞動合同的城鎮非正規就業人數為1.63億人[13],閆海波等人(2013)估算的我國2011年城鎮非正規就業人數為2.18億[21],考慮以上兩篇文章中的非正規就業群體和本文中所指的非穩定就業群體存在較大范圍的重合,可以判斷一些學者曾經提出的非正規就業群體或非穩定就業群體會伴隨市場經濟發展而逐漸消失的預測并非真確。事實上,非穩定就業現象不僅繼續存在而且有擴張的態勢。

表1 我國2014—2018年城鎮非穩定就業群體的規模估算結果
本文根據2018年CFPS數據計算得到了非穩定就業受訪者在性別、年齡、戶籍、地區和受教育程度等人口學特征上的發生率與分布情況,如表2所示。其中,發生率指非穩定就業者占某一類非農就業者中的比率,分布情況則指非穩定就業群體在不同特征上的分布比率。發現結果如下:第一,非穩定就業者以男性為主,占六成以上,但是性別間的非穩定就業發生率卻相差不大。第二,非穩定就業的發生率隨年齡增長逐漸上升,但是非穩定就業者主要以25—45歲的中青年為主,這一群體所占比率達51.74%。第三,無論發生率還是分布情況,鄉鎮戶籍均高于城市戶籍,而且非穩定就業群體的七成以上為鄉鎮戶籍,考慮到非穩定就業絕大多數發生在城市,這說明非穩定就業群體的主力軍是流動至城市的“農民工”。第四,中西部的非穩定就業發生率高于東部,但是近半數的非穩定就業群體(44.45%)卻分布在東部。第五,非穩定就業的發生率隨受教育程度增長而逐漸降低,而且非穩定就業群體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40.47%的非穩定就業者為初中學歷。

表2 2018年CFPS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人口學特征(%)
表3展示了2014—2018年CFPS中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收入特征情況,包括了人均年收入、人均年收入的年均增長率、與穩定就業者人均年收入之差、收入基尼系數以及與穩定就業者收入基尼系數之差等指標。 第一, 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人均年收入在考察期內呈上升趨勢。 第二, 非穩定就業者與穩定就業者的人均年收入之差卻在持續拉大。 上述結果可能意味著非穩定就業群體年收入的不斷增長可能得益于我國經濟持續發展的涓滴效應, 但是這一群體處于劣勢的經濟地位并未改善。 第三, 非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基尼系數不斷降低。 這一群體的收入基尼系數從2014年的0.55降至2018年的0.45, 這說明其內部的收入分配不平等狀況在逐漸改善, 這將有利于全體人口的收入分配狀況向好發展。

表3 2014—2018年CFPS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收入特征
表4展示了2018年CFPS中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職業類型、行業類型、單位性質、就業身份等工作特征的基本情況。首先,從職業來看,非穩定就業者以生產、運輸設備操作人員和商業、服務業人員居多,占比達七成以上(73.87%)。其次,從行業來看,批發和零售業、制造業和建筑業是非穩定就業者最多從事的三種行業,占比均在10%以上。35歲以下相對年輕的非穩定就業者較多從事批發和零售行業,而對于35歲及以上相對年長的非穩定就業者來說,制造業的工作是他們的首選。再次,從單位性質來看,非穩定就業者中的近八成在私營和個體單位工作,國有和其他單位就業的人數較少。最后,68.63%的非穩定就業者為他雇(即雇員),31.37%為自雇(即雇主),且自雇比率隨年齡層上升而增加,城市中自雇的比率高于鄉鎮。

表4 2018年CFPS非穩定就業受訪者的工作特征(%)

續表
非穩定就業群體參加社會保險(4)此處涉及的“社會保險”均指針對工薪勞動者的社會保險項目,例如下文提及的“醫療保險”特指“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制度”,“養老保險”特指“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比率普遍偏低(見圖1)。全體非穩定就業者樣本中參加醫療保險的比率最高,但也僅有13.76%,其次為養老保險(12.46%)和工傷保險(10.79%),參加失業保險和生育保險的比率最低,分別只有5.75%和5.28%。社會保險的參保情況在城鄉之間差距懸殊。城市戶籍的非穩定就業者參保率明顯高于鄉鎮戶籍和樣本平均水平,參加各類社會保險的比率均在14%以上,而鄉鎮戶籍的非穩定就業者參加各類保險的比率均在14%以下。

圖1 2018年CFPS非穩定就業受訪者中參加社會保險的比率
從當前我國收入分配的人群結構看,促進非穩定就業群體向上流動并進入中等收入群體,是實現共同富裕的一項重點任務。一方面,非穩定就業群體中的大多數仍處在低收入群體之中。根據國家統計局使用的低收入人群和中等收入人群的收入分界標準,家庭年收入在8萬元(2010年價格)以下的即為低收入人群,如果將這一標準換算成2018年名義價格,即家庭人均年收入在31 347元以下為低收入人群(楊修娜等,2018)[22]。以此估計,2018年CFPS非穩定就業受訪者中有60.64%的就業者處于低收入人群,因此這些就業者就是當前擴大中等人群的重要瞄準人群。另一方面,非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和人力資本回報率其實并不低(吳要武,2009;胡鳳霞和姚先國,2011)[23][20],而且這類人群的主體是鄉—城流動的農民工,他們是當前我國極具潛力成為中等收入者的一類群體。此外,根據上文的描述,批發和零售業、制造業是非穩定就業者最多從事的兩種行業,而這種行業恰恰也是中等收入群體占比較大、增速較快的行業(李強和王昊,2017)[24]。綜上所述,非穩定就業群體是當前最有希望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人群。
然而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非穩定就業者短期內很難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由于收入分配制度仍存在著不合理之處,他們在分配機會、一次分配和二次分配維度上均存在障礙。促進非穩定就業群體向上流動進入中等收入群體,關鍵是促進非穩定就業者收入的普遍提高,幫助其實現穩定的收入預期,這一目標的達成有賴于全社會形成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提出,當前要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型分配結構。事實上,我國當前的收入分配制度仍存在許多不合理的地方,這就形成了低收入群體向上流動的障礙。因此,我們將基于收入分配的視角分析非穩定就業群體向上流動的現實障礙,具體地說,可以從分配機會、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三個維度來考察。
一是分配機會,這是指公民應當平等地擁有參與收入分配的機會,即有勞動能力并有就業意愿的社會成員是否可以實現平等就業,獲得一份有收入的工作,這里強調的是參與初次分配的機會。不過,就我國現行社會保障制度而言,就業者與非就業者的基本保障從項目到保障待遇水平都有明顯的差異,因此這種機會還有參與再分配機會的意味。二是初次分配,這是指初次分配是否合理有效,即就業市場中的勞動者是否獲得了正當合理的勞動報酬。三是再分配,這是指二次分配是否公平公正,即政府提供的社會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務是否實現了城鄉之間、地區之間、人群之間的公平與均等。事實上,正是由于當前的收入分配制度尚未在以上三個維度達成合理分配,非穩定就業者往往在分配機會上面臨失業風險較大的障礙,在初次分配上面臨工資收入較低的障礙,在再分配層面上面臨社會保障程度較低的障礙,正是以上障礙致使非穩定就業者在短期內很難進入中等收入群體。
基于收入分配視角的分析和考察,本文認為非穩定就業群體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主要障礙在于其具有較高的失業風險,較低的工資收入和較低的社會保障程度。接下來,本文將通過普通最小二乘模型(OLS)、線性概率模型(LPM)和邏輯回歸模型(Logit)對非穩定就業和失業風險、收入和社會保障程度之間的關系進行實證檢驗,并對結果作穩健性分析。
1.變量設置與操作化策略
(1)因變量: 本研究的因變量有三個, 分別為失業風險、 收入和社會保障程度。 失業風險被操作化為一個二分類變量: 失業風險高(=1)和失業風險低(=0), 如果在相近兩期追蹤數據(4年內)受訪者匯報其正處于失業狀態中, 即認為失業風險高, 否則認定為失業風險低; 收入是一個連續型變量, 本研究將收入操作化為受訪者的最近12個月來的所有收入, 并取對數; 社會保障程度操作化為二分類變量, 如果受訪者至少參加了養老保險、 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三項保險, 即認為是獲得社會保障制度保護(=1),否則認定為未獲得社會保障制度保護(=0)。這一操作化策略主要考慮到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是維持公民基本生活和健康的最重要的三項社會保險制度。特別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出于數據的可得性,選擇了“參加社會保險”作為社會保障程度的代理變量,但是在實際中,社會保障是由社會保險、社會救助和特殊群體福利等多個項目構成的一個制度體系,是基本公共服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2)關鍵自變量:本研究的關鍵自變量是一個二分類變量:非穩定就業(=1)和穩定就業(=0),該變量的界定標準已經在上文介紹過,此處不再贅述。
(3)控制變量:本文還選取了一系列對因變量有顯著影響的控制變量,包括性別、年齡、戶籍、地區、民族、黨員、受教育程度等人口學特征變量,職業、行業、單位性質、就業身份等工作特征變量,父母受教育程度、家庭人均年收入等家庭特征變量。
2.實證檢驗結果 本文使用OLS和LPM回歸模型對非穩定就業和就業者失業風險、收入和社會保障程度之間的關系分別進行了回歸分析,結果顯示,相對于穩定就業者,非穩定就業者的失業風險更高,收入更低,社會保障程度更低,非穩定就業對勞動者獲得合理的收入分配有顯著的負向影響,上文對于非穩定就業群體進入中等收入人群障礙的判斷基本得到證實,回歸分析結果可見表5。
首先,非穩定就業對失業風險的增加有正向影響,非穩定就業群體失業風險高的概率比穩定就業群體大0.055倍(見模型1)。這說明非穩定就業者的確在參與分配的機會上存在不平等,較高的失業風險會對就業者的收入預期和職業生涯的積累性造成負面影響。其次,在控制了一系列個人家庭稟賦變量之后,非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仍比穩定就業的群體低23.05%(1-e-0.262=0.230 5),見模型2。這說明非穩定就業者的收入和穩定就業者有較大差距,較低的收入會進一步影響非穩定就業者的儲蓄和財富積累,增加他們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難度。在宏觀層面,非穩定就業群體和穩定就業群體的工資收入差別會增加當前勞動者的初次收入分配差距,加劇經濟不平等現象。最后,非穩定就業與社會保障程度負向相關。相較于穩定就業群體,非穩定就業群體獲得社會保障制度保護的概率比穩定就業群體低0.339倍(見模型3)。這說明當前的社會保障制度對非穩定就業群體覆蓋不足,非穩定的工作特征使就業者很難從雇主方參加社會保障制度,作為再分配的社會保障制度尚未實現就業群體之間的均等化。此外,鑒于失業風險和社會保障變量為二分類變量,表5同時給出了Logit模型的擬合結果(見模型4和模型5),表中顯示估計系數符號并未發生改變,說明LPM模型給出的方向判斷是較為穩健的。

表5 非穩定就業與失業風險、收入和社會保障的關系
以上回歸結果表明,非穩定就業者的確存在較高的失業風險、較低的收入和較低的社會保障程度,以上三點是非穩定就業者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重要障礙。當前的收入分配制度亟待在分配機會、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維度上進行改革,以促成這一群體的向上流動發展。
考慮到非穩定就業可能存在的自選擇偏誤問題,本文還使用了傾向值匹配(PSM)的方法對OLS和LPM回歸模型的估計系數進行穩健性檢驗,以控制可觀測的混淆變量產生的內生性問題。表6展示了回歸模型的系數以及一對一匹配和K近鄰匹配兩種匹配方法下處理組的平均處理效應(ATT)。首先,在三個模型中,兩組樣本均通過平衡性檢驗,且匹配程度均在99%以上,這說明匹配上的樣本在不同混淆變量之間均沒有顯著性差異。其次,兩種匹配方法的估計結果較為接近,說明模型估計結果具有較強的穩健性。最后,傾向值匹配后的系數估計結果與模型1、模型2和模型3中的回歸系數并沒有較大差別,說明在控制了可觀測變量帶來的內生性后,回歸估計結果仍然是穩健的。

表6 傾向值匹配(PSM)估計結果
非穩定就業者面臨著失業風險大、收入偏低以及社會保障程度低三重障礙,為使他們能夠盡快進入中等收入群體,需要從分配機會、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三個維度出發,改進和完善相關的公共政策,破除非穩定就業群體向上流動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障礙。
無論是從現實情況還是從本研究的前述分析,我們都可以看到,非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和風險保障水平均低于穩定就業者。由此可見,構成非穩定就業者向上流動障礙的最重要原因是非穩定就業本身。事實上,非穩定就業的工作特征決定了這些勞動者很難穩定且長期在同一個雇主處就業,引發了隨之而來的失業風險、收入不穩定和社會保障權益不穩定局面。當然,從全社會整體看,非穩定就業還會繼續存在,現在的問題是非穩定就業的發生率過高, 因而需要設法增強勞動者的就業穩定性, 以降低非穩定就業的發生率, 從而提高勞動就業的質量。 一是要千方百計保持持續穩定的經濟發展, 尤其是適度發展勞動密集型經濟, 以增加就業機會, 同時適度擴大正規部門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 以增加穩定就業的崗位, 為此要統籌經濟增長效率與勞動就業的關系, 不斷優化產業結構和經濟結構, 同時在事業單位、 社區、 公益組織中開發一些適合于低技能勞動者的穩定就業崗位。 二是要逐步提高勞動者的人力資本積累, 增強其適應勞動力市場變化的能力, 因此要健全職業技術教育制度, 加強財政投入力度, 建立勞動者終身職業技能培訓制度, 擴大惠及范圍, 不斷提高勞動者技能水平, 促進農民工等非穩定就業者走出一條“積累性”的職業發展道路, 更好地與經濟轉型升級背景下的高技能勞動者需求相匹配。 三是要健全就業公共服務體系, 增強就業幫扶力度, 提升勞動者就業能力(楊立雄, 2021)[25], 實現包括生涯規劃、 就業信息提供、 職業能力測評和失業監測預警等項目的全流程就業服務。 四是要健全勞動合同制度, 促進勞動者與雇主簽訂勞動合同, 使其形成穩定和諧的勞動關系, 增加雙方的信任程度, 為此要健全勞動雙方的協商制度, 更好地發揮工會等群眾組織在維護勞動者權益、 構建和諧勞動關系方面的積極有效作用。
較長一個時期來,我國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一直較低,不僅使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增長緩慢,更造成非穩定就業群體的勞動收入處于很低的水平。例如,大量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仍保留著計劃經濟時期的較低工資政策,導致這些部門內的編外就業人員和“影子雇員”至今工資收入不高,這就造成整個勞動力市場上工資水平偏低,進而影響全社會非穩定就業者的工資收入。此等狀況,不僅不利于中等收入群體擴大,而且不利于有效需求增加,進而影響經濟持續有效增長。因此,需要通過完善制度和政策,逐步提高勞動者工資收入,尤其是提高非穩定就業群體的收入水平,從而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進而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為此,一是要完善最低工資制度,摒棄簡單、盲目和粗暴的做法,采用適宜的最低工資標準,使之能夠統籌兼顧勞動就業促進、勞動關系穩定和勞動者工資穩步提高,形成勞動者、雇主和政府多方共贏的局面。二是健全工資協商談判制度,充分尊重勞動者和雇主的權益和訴求,有效發揮工會等組織的協調作用。三是健全工資指導機制,根據當年經濟發展調控目標,采用更加科學合理的方法制定工資指導線,對企業的工資分配進行規范與調控,使企業工資增長符合經濟和社會發展要求,從而有效地促進生產力提高。四是積極推進市場化的工資形成機制,代替行政指令式的低工資政策,適度提高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一線勞動者的工資收入,同時貫徹落實同工同酬的原則,降低國有部門內部員工的尋租機會,使這一群體的工資收入透明化、標準化,為其他領域薪酬水平的確定提供參考和借鑒。五是促進批發和零售業從業者等小微自雇者的“正規化”,將其納入工商登記的范疇并予以一定的稅收優惠,降低其市場進入門檻和創業經營成本。
福特主義生產模式的瓦解引發了雇傭關系的巨大變化,大量非穩定就業者產生,從而使得依附于傳統勞動關系下的俾斯麥社會保障模式不再適應當前的現實情況,世界各國的社會保障制度都在改革與轉型(何文炯,2020)[26]。事實上,我國社會保障體系中的多個項目,尤其是面向工薪勞動者的現行社會保險制度,已經無法適應勞動力市場的深刻變化。現行制度基本上要求勞動者明確受雇于某一用人單位(雇主),即有穩定的勞動關系才能夠參保并享受相應的待遇,否則很難得到關于職工社會保險全部項目之保障。所以,我們需要在努力增強勞動力市場中穩定就業比重、降低非穩定就業發生率的同時,逐步改進社會保障制度,使之不僅能夠保障穩定就業者的基本風險,也能夠有效地保障非穩定就業者,使后者在逐步提高收入水平的同時,能夠相應提高基本風險保障水平,從而進入中等收入群體。事實上,有效的基本風險保障,不僅能夠給勞動者以穩定的預期、減輕焦慮,而且能夠降低其生活成本。例如,適宜的住房保障、生育保障、教育保障、兒童福利、老年人福利和殘疾人福利,能夠降低農民工等非穩定就業群體的生活成本。為此,一是逐步改變以勞動關系為基礎的社會保險制度原則,積極探索雇員與雇主分離的社會保險參保辦法,充分利用現代信息技術,有效落實雇主和雇員的社會保險繳費責任,使職工社會保險制度能夠適應于各類勞動者。二是恪守“保基本”原則,制定清晰的待遇確定和調整規則(何文炯,2020)[27],保持基本保障各項目適度的保障待遇水平,從而保持用人單位社會保險繳費負擔處于適度的范圍之內,進而增強勞動者及其用人單位參加社會保險的主動性和積極性,當前的重點是保持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和職工基本醫療保險的保障待遇處于適度水平(何文炯,2018)[28]。三是改進制度設計并采用科學合理的機制,加快推進職業傷害保險、失業保險和生育保險全覆蓋。四是充分利用現代信息技術,利用代理家計調查等手段改進保障對象認定機制(韓華為,2021)[29],逐步降低社會救助、住房保障、教育保障、軍人保障、婦老幼殘特殊群體福利等社會保障項目的戶籍關聯度,讓農民工等鄉鎮戶籍和非本地戶籍的非穩定就業者能夠在居住地就地享受基本保障待遇和基本公共服務,以降低其生活成本和生存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