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迎
(山東省聊城一中 山東·聊城 252000)
藝術源于生活。想必魯迅先生定能對人世間的情感參透一二,方能創作出情感細膩而又悠長深刻地涓生與子君。想要更深層次地探究其創作《傷逝》時的心理動態,必然離不開魯迅創作時特定的生活狀態與情感狀態。實際上,魯迅先生在1926年12月29日寫給韋素園的信中就曾否定過這部小說與自身情感生活狀態的關聯。但是一句“做人真愈做愈難了”,亦道出了魯迅當時所處的尷尬境地。當知,1925年10月21日為《傷逝》的創作完成之日,而這一段時間,正處于魯迅與許廣平的熱戀時期[1]。情趣相投,自由熱烈,自然是魯迅先生精神上的極大愉悅,但源于封建婚姻下的重重社會道德壓力以及對人生的苦惱對魯迅先生而言亦是不可解脫。正如《傷逝》中的涓生與子君。
在寫到涓生與子君確定戀情的文字中,可謂頗為別致的細致描寫。
我的心寧帖了。
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雖然力避我的視線,張皇地似乎要破窗飛去。[2]
在這里描繪的是戀人之間的場景,卻又像是老師面對于自己敬仰又充滿好奇心的學子。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涓生的眼里,子君是自己的戀人,卻常以稚氣濃郁的“孩子”來對其稱呼描繪。就師生戀而言,兩人的年紀相差甚遠,而身為長者、多經世事的魯迅先生自然對這些有著別樣的感受與體會,所以小說中子君的勇敢、稚氣才格外顯得真切而動人。再去細品《傷逝》中涓生在會館中等待子君時的寂寞、苦苦思戀而輾轉反側的精微與傳神,不禁讓人感嘆,“倘非身在其中,焉有如此筆墨”。事實也確實如此,身處熱戀時期的魯迅先生,怎會在創作過程中完全擱置濃烈的親身情感體驗而憑空虛構創造他人情感呢?
《傷逝》中涓生與子君初戀時微妙的心理描寫讓人動情,而更令人感到驚異的是兩人的戀愛悲劇,以及涓生所表現出來的痛苦悔恨的心理,讓人刻骨銘心,不忍卒讀。正是這樣的情感抒寫,才使得《傷逝》不僅以其濃郁感人的情感性牽動讀者的心弦,更是以其深刻透徹的思想刻畫在同時代甚至于中外文學史上的所有愛情小說中獨樹一幟。這也正是魯迅先生的思想獨到之處,在小說創作中對主人公情感問題思慮周全,感受敏銳而痛切。既然涓生與子君的戀愛在一定程度上是影射的自己,那么為什么在愛情結局上卻是這樣天差地別,且涓生的痛悔之情又從何而來?眾所周知,魯迅先生與許廣平相戀時與朱安并沒有離婚,像這樣的婚外戀在當時的社會下必然是不能被接受的。而魯迅先生“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所以作為這一復雜的情感糾葛中的魯迅先生自然更是諸多顧忌,憂心思慮,對這段感情的前景亦是渺茫難測。魯迅先生自然明白,若只為一己之私,作為原配妻子的朱安必定在冷眼中陷入絕境甚至死去。而與自己的心愛之人建立起來的新生生活必然也要經歷社會上怒風惡浪的重重沖擊,且隨之而來的還有可能是經濟上的壓力,生存境況的窘迫。但是魯迅先生要決心獲得新生,必然而然要直面這一嚴峻的人生現實。因此,魯迅先生在執筆創作時,也會自然而然地“因情立體,即體成勢”[3],巧妙地將重重困難壓力糅合在一起進行深度的藝術加工和創造,從而成就了愛情小說《傷逝》的濃重的悲劇色彩。也就是說,小說中所展現的涓生與子君美好的感受以及幸福的心理是源于魯迅先生本人的戀愛真實感受,而小說的悲劇結局則是因為魯迅先生對即將開始的新生的忐忑及深刻憂慮。
作為戀愛中稍微年長的魯迅先生,因為看到了社會中的太多不幸,因而雖熱情但不失清醒。雖然預測到了最壞的結局,但是對此卻束手無策,無力回天,只能既無奈亦無助地任其發展,在極度憂慮與痛疚中等待有可能降臨的最壞的結局。這樣,回過頭去再看《傷逝》的開篇: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4]
就不難理解,在一篇小說開頭為什么如此突兀而又震撼人心。這確是涓生經歷這一場戀愛劫難之后的痛徹肺腑的言論。但是人們往往忽略的卻是“如果我能夠”這五個字所蘊含的深刻意味。世態炎涼,世道艱難,作為新婚丈夫,涓生不僅不能夠擔起護衛家庭的責任,反而卻倉皇求生,自顧不暇,更甚者視子君為自己生活的累贅。便萌發離棄之意,最好子君主動地“決然舍去”,要么死去,否則自己就沒有生計,生活沒有希望,最終只會受子君拖累并與之“一同滅亡”。盡管這一念頭剛剛萌生就“立刻自責、懺悔了”,但也暴露出涓生內心深處的幽暗與自私。對此,涓生亦對自我做過深刻反思:
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于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5]
正是這樣的卑怯,使得涓生能做的就是熱切地希望子君主動離棄自己,盡管預感到這樣會導致子君的滅亡;既然如此,涓生為了解脫生計之累依然舍棄子君而不惜子君最終死去,那么,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子君之死,兇手不僅僅是社會的壓力、世人的冷眼,還有涓生的鄙棄。所以,當得知子君死去時,涓生所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般的自我痛責與詛咒: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6]
雖然魯迅先生擔心新生的幸福是否能夠抵受住社會風雨的強烈沖擊,但立場氣概遠比自己堅定果敢的許廣平絕不會如小說中的子君一樣悲苦喪命。而朱安不同,一旦離棄,必然悲慘。既然如此,魯迅先生又不能斷然終止與許廣平的新生戀情去勉強維持舊的婚姻,一定意義上來講,魯迅先生猶如小說中的涓生一樣親手將他們推向深淵。與其自造罪孽而使靈魂不安,倒不如朱安事先死去來免去自己的罪責。在與許廣平的來往信件中,魯迅先生針對許廣平面對哥哥和父親去世而嫉恨那些與其父兄同齡而活著的人們時,有這樣頗費思量的話:
“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都與小鬼的不同。”[7]
這樣含蓄模糊的言語隱含著難言的非常之情。結合魯迅先生具體的生活處境,聯系特定語境,我們就不難推論出朱安的存在是其生活進退維谷,難以安心舒神的心結所在。只有朱安死去,他才能無所顧忌地與許廣平并肩攜手開辟新的生活。在這段話之后,魯迅先生談及自己思想時就常常處在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的矛盾之中,還特別指出“我的思想太黑暗”。這件事之后近半年,魯迅先生終于決定在婚姻問題上實行“個人主義”,離棄朱安,與許廣平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小說的結尾可謂意味深長:
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聲,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
我要遺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8]
涓生在新生路上的第一步的艱難也正是魯迅先生走向新生過程中的沉重與艱難。“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又怎會輕易遺忘且在作品創作中不漏痕跡呢?像魯迅先生這樣的情感真摯之人又怎會在這樣的世間矛盾中如此簡單的解脫。抒于筆墨,大概是他真正能夠聊以自慰的方式了,這也正是魯迅之所以創作《傷逝》的深層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