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深
在海內外對于清史研究日益深化的大背景下,學界關于清代科舉史的關注與日俱增,并形成了東西互動,既有共性,又有特性的發展態勢。清代科舉史研究的第一階段(20 世紀90 年代以前),學界主要以制度史梳理為主,根據《欽定大清會典》《欽定大清會典事例》《欽定學政全書》等政書,厘清童生試、歲科兩試、鄉試、會試、殿試和朝考等階段考試制度的運行,并引入科舉制度對于社會流動性的討論。第二階段(1990-2015),海內外學人在第一階段基礎上細化科舉史研究,既有如對清代科舉家族、舉人落地政策和科場冒籍等問題的考察,又有如對清代考務制度的探析。第三階段(2015 年以后),學界進一步將科舉史選題專業化,一部分研究延續了第二階段的熱點議題,另一部分則利用新進出版的史料創新研究選題。這一時期很多清代科舉檔案相繼出版,有如《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藏清代殿試卷》《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十五種》《賈江溶藏稀見清代科舉史料匯編》等,為學人深入研究清代科舉史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與第二、三階段研究相伴隨的是跨學科嘗試。隨著劉海峰教授“科舉學”概念的提出,將科舉史與文學、社會學、法律史等學科結合考察成為了清代科舉史研究的一大趨勢。本文針對以上三個階段的海內外清代科舉史研究做述評,并提出跨學科研究的新方向,以期對將來的清代科舉史研究有所助益。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文章側重對清代科舉制度史的述評,故本文不涉及對八股文和策論等考試內容的討論。
在早期的中國科舉史研究著作中,東西方學人都以科舉制度運行作為研究切入點,雙方具有研究的共時性。在制度史框架內,東方學人既有對長時段科舉史整體的討論,又有以朝代為時限的具體斷代研究。相對應的,西方學界力圖在單純制度史研究之外,引入社會流動性的討論與思考。具體到清代的科舉著作中,20 世紀30 年代章中如所著《清代考試制度》可以視為清代科舉史的開山之作。作者在上卷中梳理與討論了清代各級考試的內容,而下卷則側重制藝格律的論述,尤其是對四書義、七律、策和乾嘉時文有著深入的解說[1]。隨后,商衍鎏所著《清代科舉考試述錄》一書成為迄今最重要的清代科舉制度史專著,并不斷再版①。作者側重對于清代科舉各級考試制度的論述,從童生試到朝考均作詳細闡釋,分別對八股文、武試和翻譯科給予研究,還對清代科場案有所述及。由于商衍鎏是中國科舉體制下的末科探花,親身經歷了清代科舉體系內的各層級考試,因此書中所述不僅可信,而且在單純敘述之外融合了個人經歷與感受,也是該書被奉為清代科舉史研究圭臬的原因之一。與之類似,日本學者宮崎市定(Miyazaki Ichisada)在1976 年經翻譯出版的China’s Examination Hell:Th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of Imperial China[2]一書同樣對各級別考試作制度梳理,強調了明清科舉運行的研究,但并未脫離制度史框架。我們通過書名“考試地獄”即可想見,在科舉體制內士人間競爭的激烈程度和成功的難度。該書以日文寫作,后被譯成英文,成為西方學界研究中國科舉制度的必備書籍。目前,此書已有中譯本《科舉史》出版[3]。
與祖國大陸具有共時性的科舉制度史研究在港臺地區也集中出現。中國臺灣學界對于清代科舉制度的研究成果集中出現在1970 至1990 年代,兼跨了“臺灣的科舉學”發展的第二、三階段[4]。例如,朱沛蓮編《清代鼎甲錄》,黃光亮著《清代科舉制度之研究》,莊練著《清代科舉考試摭談》(一至六),劉兆瑸著《清代科舉》,王惠琛著《清代臺灣科舉制度的研究》和楊紹旦著《清代考選制度》等專書均是這一時期對清代科舉史研究與探析的代表性著作。與之同時,臺灣學界在這一時期再版了商衍鎏的《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并刊印了弗蘭克(Wolfgang Franke)的The Reform and Aboli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Examination System,為臺灣科舉研究注入新的視野。1984 年,香港中文大學的王德昭教授所著《清代科舉制度研究》一書從史料和明清科舉制度的承繼問題為開篇,詳實的討論了清代科舉制度與教育、入仕和政府的關系。尤其在第五章《科舉制度下的民風與士習》一節考察了士子群體的負面士習所導致的科場弊端與鬧事問題,在單純制度敘述之外引入了對士子群體的關注。
在西方學界,從上世紀40 年代起就已在制度史研究框架內開啟了對于科舉流動性的討論??骂8瘢↘racke,Edward A)在1947 年和1957 年先后發表了兩篇論文②,以1148 與1256 兩個年份的進士題名錄作為研究依據,主要探討了南宋時期不同地域間因為教育水平和經濟發展不同,導致了科舉成功的不平等性,并特別強調科舉在宋代雖然一直與蔭補和薦舉做著競爭,但是已經成為士子最為重要的入仕途徑。通過對于兩份進士題名錄的研究,柯睿格得出公元1148 年和1256 年這兩個時間截點上非官員家族進士的比例分別達到56.3%和57.9%。據此他將宋代,尤其是南宋定義為科舉的“自由競爭時代”。柯睿格認為政府沒有采取如清代的分省定額的措施才使得南方有才能的士子能夠脫穎而出,充分體現了宋代階層的社會流動性。雖然兩篇文章不涉及清朝,但卻開啟了學界關于科舉流動性的討論。
何炳棣所著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 一書恰在此時出版。何炳棣以明清士子的三代父系親屬作為考察對象,得出了明清科舉流動性高的結論,其中明代平民出身進士約占總數的50%,而清代平民出身進士比例則為37.2%。[5]114但是,這一論斷受到郝若貝(Robert Hartwell)和韓明士(Robert Hymes)的挑戰。他們認為何炳棣僅將父系三代親屬作為代際流動比率的依據毫無意義,而應將這一研究代際范圍擴大。同樣重要的是,深化研究不僅要囊括父系親屬,同樣應包含母系和姻親親屬的信息[6]。正是在這種科舉地域與流動性研究興起的背景下,梅斯基爾(Meskill,Johanna Margarete Menzel)在1963 年組織編輯了The Chinese Civil Service:Career Open to Talent?的專題論文集,囊括了柯睿格、何炳棣、張仲禮、費孝通、魏復古等眾多學者文章,而主題則圍繞科舉流動性展開討論,并將科舉作為士人攝取權力的核心媒介。
對于科舉流動性的討論從開啟至今一直是科舉史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并得到中國大陸學者的積極回應。早在1947 年柯睿格發表論文的同年,潘光旦和費孝通就發表《科舉與社會流動》一文,利用清代康熙朝至宣統朝915 份硃卷考察出連續五代沒有科舉功名持有者的家庭占比只有13.33%。換言之,只有13%左右的上層士紳是“絕對意義”上的向上流動,這一結論也比十余年后何炳棣考察三代親屬功名所得出的結論為低[7]。近年來,大陸學界對于科舉流動性的討論仍在延續。2017 年,鄭若玲通過對近8000 余份的清代硃卷分析后認為,上層功名持有者中三代無功名的布衣之家平均只占12.69%,并提出了“姻親和母系家族對于舉子提升社會階層幾無助力”[8]的論點,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韓明士等人的觀點。其后,王志明在《清嘉慶以后科舉與社會流動中的城鄉差別——以1802-1903 年進士〈同年錄〉所載進士居地為中心的分析》一文中通過對嘉慶朝以后4250 位進士分析得出了城居、鎮居、鄉居進士分別占比52.99%、8.12%、38.89%的數據,并進而以此為依據對社會流動性進行分析,得出了三代內家族內無功名持有者的進士比例為15.4%和家族上行率為66.15%的結論[9]。這實際上既體現出清代科舉具有社會流動性,但實際上也存在諸多“板結現象”。城居的比例之高已經說明了家族的經濟和社會網絡對于后代應舉成功所產生的影響,遠非人們印象中的“自由流動”。試問清代鄉村中普通的務農之家,誰會犧牲一個成年的勞動力和數十年光陰單一性地從事舉業呢?同年,張天虹還在《歷史研究》上發表《“走出科舉”:七至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一文,對于中國科舉史研究中的“流動”與“不流動”討論進行再整合與再思考,并提出走出科舉來看社會流動性問題的觀點[10]。2020 年,徐泓發表《明代向上社會流動再探》一文,利用15519 個樣本,57 科明代科舉資料對明代科舉流動性問題再探討,得出明代平民出身進士數和父祖三代有生員以上功名的比例分別為50.88%和49.12%,支撐了何炳棣20 世紀60年代的研究結論“平民向上流動機會占整體社會向上流動的一半以上,證實了所謂明朝官場對有才能人士開放的傳統說法”[11]。
這一時期海外學界對于科舉史的研究除了制度史內科舉流動性的討論外,何炳棣通過研究認為明清時代科舉與社會的關系,特別強調了明清社會科舉競爭的日益激烈,低級功名持有者越來越難以獲得更高功名、步入官場。何炳棣提出明代生員名額增加但導致了科舉下層上升途徑的壅塞,而清朝控制住了生員名額但卻由于人口的過快上漲,更突顯了上升比例遞減的事實[5]179-183。同一時期,白亞仁(Allan Barr)在一篇名為“Pu Songling and the Qing Examination System”[12]的論文中討論了蒲松齡一生數次應鄉試不中的歷程,并結合清代科舉制度和《聊齋志異》以討論其心態變化,進而闡釋其科舉失敗的原因。這一選題實為清代科舉史結合小說研究進行了嘗試。然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學界自20 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更多的學者將精力投入到清代書院、初級教育或識字率等問題的研究上,且偏重對于晚清學堂和中西方交流的討論,這一趨勢持續到2000 年之后。
自1992 年以來,以劉海峰教授為代表的學人將科舉研究上升至“科舉學”的高度,“將科舉研究納入一個新的學科體系,使科舉研究走向理論化和系統化”[13]。自此以后,科舉史逐漸發展成為囊括政治、社會、經濟、教育、歷史、文化的廣博學科,同時也將科舉研究引入細化,如科舉制度的起源、發展及變化規律,貢院制度的建設,考試科目的內容、形式、方法,科舉作弊及防范措施,科場案研究等[14]。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這一時期的清代科舉史研究呈現細化且蓬勃發展的態勢,學術成果一方面集中于深化科舉領域各專項制度討論,另一方面則開始了對科舉群體的研究。李世愉所著《清代科舉制度考辯》一書在單純敘述制度之外,開始融入清代特色和專門議題論述,比如審音制度的發展、宗室科目與覆試制度的設立等[15]。此后作者以《清代科舉制度考辯(續)》為題在前作基礎上繼續深入討論了科場回避制度、進士朝考制度、科場謊報年齡現象等14 個專題。又以“一個不容忽視的群體”為題,開啟了對于清代落地政策的討論[16]。韓芳、馬鏞、張振國、王月和孔祥文等學人承接于后,對清代舉人落地政策,特別是舉人大挑等課題進行系統化研究,而屈海龍則對清代“明通榜”進行了考證③。
除了對于清代科舉落地政策的研究分析之外,學人對于清代科場冒籍問題的關注在這一時期與日俱增。2004 年,王日根與張學立共同發表了《清代科場冒籍與土客沖突》一文,對冒籍問題這一科場“故習”做了梳理,詳細討論了清代科場冒籍的類型與方式,并提出了因冒籍而引發的科場沖突問題,可視為專門討論清代科舉冒籍問題的先河之作[17]。此后,劉希偉和王洪兵分別著專文討論清代冒籍問題。前者以清代“商籍”作為研究對象,討論了清代商籍與冒占商籍問題[18]。后者集中于清代順天府,研究了南方士子冒籍大興、宛平兩縣應試的問題,并引入了對于清代對冒籍的稽查制度與防范措施的論述[19]。2011 年,筆者以《清代乾隆朝科舉冒籍問題研究》為題對清朝整治冒籍最為有效的乾隆朝展開討論,不僅將冒籍劃分為身份冒籍和地域冒籍兩大類別,更對具體冒籍問題進行歸因分類,深入討論了乾隆朝冒籍問題所引發的社會影響和政府應對措施,并在此研究基礎上發表專文《清代乾隆朝科舉冒籍問題概述》[20]。2012 年,劉希偉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出版了專著《清代科舉冒籍研究》,集中討論了清代冒籍問題產生的原因、冒籍類別、治理與應對策略,以及對于今天“高考移民”問題的反思[21],將清代科舉冒籍問題研究進行總結性地研究與論述。
與之同時,清代科舉專題性和通史性著作在這一時期涌現。2013 年,李世愉所著《清代科舉中額的分配原則及政策導向》一文對清代分省定額原則進行了檢視。這一政策不僅有效地保障了地區間政治資源的平衡,而且對于扶持邊遠落后地區的文風,推動地區經濟文化發展均有促進作用[22]。胡平所著《清代科舉考試的考務管理制度研究》一書跳出對考試內容本身的研究,將焦點聚集在科場考務方面,囊括了報名程序、考官選任、考務編排等內容[23]。隨后,李世愉和胡平兩位學人在已有研究基礎上一同撰寫了《中國科舉制度通史·清代卷》,成為第一部中國科舉制度研究通史中詳細述及清代科舉制度發展的專著。這一時期其他科舉史代表性研究還有如陳志輝所著《乾嘉天算專門之學在科舉考試中的滲透》一文。作者以天算學進入科舉的視角與艾爾曼的研究對話,論述了自康熙以來西學的引入和乾嘉考據學興起后天算學在清代科舉中的應用,并以1804 年江南鄉試為核心討論了策論中與天文算法和西學相關的試題,體現了“漢學”在清代科舉制度中的反應,揭示了科舉考試與乾嘉學術的關系,但作者也提出這是一種“地方化而非全國統一化的特點”[24]。
在科舉制度細化研究的基礎上,清代具有特色的翻譯科和旗人科舉也開始受到學人關注。張永江在1989 年和1990 年連續發文集中討論了八旗蒙古科舉、武試與翻譯科考試,特別是對八旗蒙古科舉和八旗武試進行了詳細研究,從童生試到會試作者均進行了考證④。此后,潘洪剛著文《清代駐防八旗與科舉考試》討論了清代駐防旗人科舉在地化的漫長進程。自順治八年(1651)清廷允許旗人參加科舉后,駐防旗人一直保持著赴順天參加科考的制度,體現出旗籍和民籍的天壤有別,更是防止旗人在地“漢化”的一種舉措。經過漫長的等待,最終在嘉慶十八年(1813),清廷同意駐防旗人在地鄉試。這種變化在作者看來體現出駐防旗人“變客為土”“漢化加深”“解決八旗生計”和“旗民日漸平等”等意義[25]。在這一時期具有特色的研究背景下,馬子木在2014 年撰寫論文《論清朝翻譯科舉的形成與發展(1723—1850)》討論了清代雍正至道光朝專屬旗人的翻譯科舉考試。作者對于清代翻譯科考試不僅進行詳細的溯源與制度化進程分析,而且對于翻譯科出身者的宦績進行統計,并將翻譯科考試視為“同文之治”和“重振滿洲文化”的努力,最終得出了翻譯科衰落并非全因“漢化”導致,而是翻譯科自身制度缺陷使然的結論[26]。此后,作者還曾對駐防旗人翻譯科的仕進狀況進行研究,可視為在前文基礎上的深化[27]。
隨著新史料的發現與利用,特別是清代《鄉試同年齒錄》等資料,一些學者在這一階段中將視野投向清代鄉試研究,集中討論鄉試制度運行以及清代各省的鄉試特色。代表性著作有如馬鏞著《清代鄉會試同年齒錄初探》和《清代鄉會試同年齒錄研究》;毛曉陽著《清代科舉賓興史》;姜傳松著《清代江西鄉試研究》;劉虹、石煥霞、張森《清代直隸科舉研究》;劉一彬著《閩臺交融的考試紐帶:清代福建鄉試研究》等均是這一時期的代表。由于篇幅所限,在此不做展開評述。
在清代科舉士人群體研究方面,這一時期也涌現了大量專業性著作,并為第三階段的清代科舉史研究奠定基礎。1992 年宋元強所著《清代的狀元》一書以有清114 名狀元所組成的特殊群體作為研究對象,討論這一群體應試、宦績、學術、德行、政事及社會生活諸方面的表現和作用,是對上層士紳研究的集中力作。其他學者的士子群體研究更加偏向與時空概念結合,強調地域特色。
2007 年,江慶柏所編著的《清朝進士題名錄》(全三冊)由中華書局出版,作者以《國朝進士題名碑錄》《清秘述聞》和國子監所刻題名碑拓本等史料作為依據,對清代112 科,兩萬六千余名進士進行勘定。同樣重要的是,作者對清代科舉文進士人數、“未殿試與補殿試”、宗室會試等專題進行分析與考證,極為有益的增補了清代科舉史研究內容,該書也成為研究清代科舉史必備的工具書之一[28]。不久之后,李潤強所著《清代進士群體與科舉文化》問世,作者論述了高級功名群體與學術間互動關系。除了對于地域性量化統計和仕宦軌跡研究外,作者特別強調了清代進士群體與康雍乾三朝理學、考據學繁榮與興盛的關系,以及對清后期學術轉型,強調經世致用的推動[29]。
在承繼《清朝進士題名錄》出版和清代進士群體研究框架下,結合地域研究成為此后幾年來又一突出特點。以多洛肯所著《清代浙江進士群體研究》為代表,作者針對浙江科舉進士群體強調了“清代浙江進士特色論”研究。該書以大量圖表的方式和計量史觀的研究方法論證了在有清一代浙江2808 名進士群體的地域特色,體現了科舉在清代初期與文風、人口、丁賦三個因素息息相關。作為2808 名進士所組成的群體,也并非均勻分布于浙江各府縣內,而是具有地域集中性特色。其中2553 名進士,超過總數90%以上來自杭州、嘉興、湖州、紹興、寧波五府,也正是這種地域分布的集中性導致了以上地區內文學、史學、藏書、方志修纂優于其他府縣,甚至領先清代其他地域的事實[30]。同時期類似的著作亦如丁輝和陳心蓉所著《嘉興歷代進士研究》(2012)等。
除了以上科舉群體研究外,學界對于“科舉家族”的研究蓬勃發展。1992 年顧廷龍主編出版的《清代硃卷集成》(全420 冊)為學人從事科舉家族研究奠定了基礎。他將50 余年間從合眾圖書館到上海圖書館所陸續收集的8000 余份舉人、進士的硃卷整理出版,為學界研究清代士人的家族功名、仕宦信息、授業師群體、婚姻網絡、文體風格與考官信息等提供了必要的史料支撐[31],也為隨后勃興的“科舉家族”研究奠定基礎。
“科舉家族”一詞是由張杰在《清代科舉家族》一書中率先提出的[32]。作者以《清代朱卷集成》作為重要的史料依據,將科舉與家族史研究相結合,提出了定義“科舉家族”的三條標準:世代聚族而居、世代應舉和獲得五貢、舉人以上科甲功名。這一研究強調了科舉史與地方史雙重概念,突出了科舉是維系家族興盛的重要手段。特別是作者在書中凸顯了科舉家族與地方社會的一種互動關系和對地方施政的影響,并以桐城張氏、福山王氏、婺源程氏個案進行了深入探討。張杰教授還著文《清代殊卷所見蒙古旗人科舉家族》可視為在前書基礎上的細化研究。2000 年,張杰又以《清代東北邊疆地區的科舉進士家族》為題按照官宦、軍功、力田分類,考證了東北地區9 個進士科舉家族,共11 位進士的家族信息,包括了民籍的趙文瀛、于凌辰、于蘅霖、齊申甲;旗籍的巴羽特·尚賢、春溥、張平格、舒泰、繆延祺、繆裕紱、壽朋等。作者強調了經濟基礎和文化傳統對于科舉家族成功的重要幫助作用,并通過他們家族的科舉成功,提升了家族聲望,推動了地方的教育與文化[33]。
2006 年,另一部重要的清代科舉檔案史料出版,即來新夏主編的《清代科舉人物家傳資料匯編》(全101 冊)。全書收錄了一萬一千余名舉人、進士的科舉家族資料,極大地豐富了科舉家族研究的史料內容,不僅對于清代科舉史研究大有益處,同樣對于清代地方史和家族研究提供了所需的史料。正是在“科舉家族”研究逐漸興盛的背景下,方芳對清代科舉家族的地理分布進行量化統計,總結出清代科舉家族集中于東北至西南一線以東,靠近省府所在地或交通便利之所的地理特點,并通過統計1400 位進士信息輯錄出166 個科舉大家族,依次以江蘇33 個,浙江25 個,山東20 個為高,又以云南僅1 個科舉大家族為最低。需要注意的是,方芳對于科舉家族的定義與張杰有所不同,她先將擁有2 位以上進士的家族定義為科舉家族,共795個,又以擁有5 位以上進士的家族稱為“科舉大家族”,共166 個。這與張杰所給出的定義主要區別有二:第一,僅考察進士功名持有者的家族背景;第二,不考慮家族科舉成功的連續性因素。相較而言,張杰更大的考察范圍,即強調納入貢生以上功名的研究,其準確性與代表性會進一步提高。根據清制規定,五貢(恩、優、歲、副、拔)被視為正途出身,可銓選教職,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被視為步入仕途的基本功名要求。正因如此,何炳棣教授將貢生視為決定社會地位的關鍵功名和與平民階層的分界線,而張仲禮教授則以貢生分隔上層紳士和下層紳士。不過,方芳在前“大數據”時代通過計量史學手段對科舉家族地理分布的研究,為推進科舉家族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34]。
當然在清代科舉史研究的第二階段內,因涵蓋了科舉廢除百年這一時間截點,所以對于科舉制度終結和社會的影響的探析也成為這一時期中國大陸學界科舉史領域研究的焦點之一。如陳興德所著《二十世紀科舉觀之變遷》討論了自鴉片戰爭以后科舉與社會的互動,及思想認知的流變。特別是第二章《晚清科舉觀的演變》強調了在鴉片戰爭和新政時期對于科舉觀的再思考,以及科舉廢止所造成的社會反響,分別考察了上層紳士、下層紳士和留學生三個群體與科舉廢止的關系[35]。筆者認為,在某種意義上科舉制度扮演著社會安全閥和調節器的功能,隨著這一施行了1300 余年的制度的終結,使得上層士紳和下層士紳回向地方,使得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疏離,增強了地方士紳自治的趨勢,引發了清末政治模式的流變。關曉紅所著《科舉停廢與近代中國社會》強調了在時代變革背景影響下,科舉制度因時之變,如引入經濟特科,科舉考題的轉變和學堂的興起等,但這些變革的努力均因不符時代發展最終被廢止,并對士紳群體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影響[36]。同年作者還發表了《清季科舉改章與停廢科舉》和《清季停罷科舉的鏈式效應》兩篇論文,都在科舉廢除前后的時代嬗變的大背景下對科舉變革與廢除過程予以聚焦分析,并產生了對實業教育、女學和社會風氣轉化的鏈式效應。
在1990-2015 年間,西方清代科舉研究主要集中在艾爾曼(Elman,Benjamin A)和文朵蓮(Man-Cheong,Iona D)兩位學人身上。艾爾曼早在1991 年就在《亞洲研究》期刊上發表了“Political,Social,and Cultural Reproduction via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一文,強調了科舉的政治、社會和文化再造或再復制的過程。作者不僅明確將科舉視為維系家族聲望的工具,而且對科舉的社會流動性再做反思[37]。根據艾爾曼的觀點,科舉形成了社會統治規范,確定了社會等級,而士紳也希望憑借科舉早過獨木橋以維系名望。士紳家庭在科舉社會中的優勢不言而喻,他們擁有更多的文化資源,同時對于“普通話(官話)”相較于普通百姓也有更早地接觸和使用,以此增加了他們在科舉社會中的優勢。而這種優勢使得他們處于社會流動性層級的高點,從而保證了社會組織架構的穩定形態。在文化塑造方面,明清朝廷所規定的科舉用書,將儒家文化和他們所希望士子學習的內容加入科舉考試之中,使得學習這些文化的群體成為一個社會階層,同樣增加了社會穩定性。總之,以科舉為媒介,明清統治者以此規范了社會秩序,將社會各層面的群體納入統治之中。
以此為延伸艾爾曼還發表了“Changes in Confucian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from the Ming to the Ch’ing Dynasty”等文章,而其最為知名的著作當屬在2000 年出版的 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一書。該書著重討論了明清兩代科舉制度在晚期帝制下的運行模式。艾爾曼不僅強調了明清將理學作為統治者規范社會的工具,還將其運用于科舉考試之中以強化對士子的控制。他認為這是與唐宋時代科舉的巨大轉變,也是與之前科舉的一種斷裂,并著重研究了“士”和科舉的關系。他提出清代“科舉可視為地方精英和教育官員間一場激烈的拉鋸戰,地方士紳希望通過科舉獲得功名,以擴展他們的名望,而教育官員則希望通過科舉的閥門作用將精英家族置于政治管控之下”[38]。當科舉競爭激烈到無法滿足基層士子入仕要求的層面,那么矛盾的爆發在所難免。艾爾曼提出了在科舉流動性的下降的背景下,大量的士子坐著“文化監獄”的觀點,而在漫長的待考期間會產生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并以夢境的形式展現了士子的待考心態[39]。他對于科舉研究覆蓋明清眾多方面,也將科舉制度與思想史相結合,甚至將清代對漢學和宋學的討論囊括均涵蓋于科舉考試中,并上升到擴大朝廷統治正統話語權與合法性的高度[40]。
文朵蓮在2004 年出版了The Class of 1761:Examina tions,State,and Elite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一書,這是在她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在這部論述中,文朵蓮集中以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進士題名錄》作為研究資料,討論了此科進士群體的地域來源,交際網絡以及他們的上升空間,并進一步闡釋了他們在翰林院的生活。作者將科舉視為對清政府和地方精英雙方均有重要意義的制度,一方面朝廷通過科舉體系培養出政府所需的服務者,使他們在行為、態度和政治觀點上與朝廷保持一致。另一方面,地方精英也通過科舉考試獲得朝廷對他們政治領袖身份的認可。因此,在作者看來,科舉考試對于國家權力伸張和制度長久化運行具有重要作用[41]。
最近數年(2015 年以后),清代科舉史研究有兩點趨勢。第一個趨勢是繼續深化選題,延續熱點話題,出版專業性更強的著述。這一趨勢下的代表作如安東強著《清代學政規制與皇權體制》一書。作者以時間順序系統梳理了清代學政的規制,強調了其“學差”的性質以及與地方督撫行“敵體禮”的平等地位。雍正四年(1726)的改革將清代學政制度正式確立,凸顯了其與皇權之間的“內外相維”“大小相制”的關系。然而轉向晚期后,學政隨著時局變遷,逐漸失去了皇權的支持,最終在廢除科舉后,由與督撫平行的“學差”官轉變成了地方的“屬官”。再如,韓策所著《科舉改制與最后的進士》和李林所著《最后的天子門生:晚清進士館及其進士群體研究》均將研究視野放置于科舉廢除前的最后癸卯、甲辰兩科進士群體,將在時代大變革背景下進士群體的仕宦、出路、進士館的創設歷程等做出詳細梳理與研究,并追蹤關注了在科舉制廢除和清王朝滅亡后,這兩科進士群體在鼎革之際所作的個人選擇與際遇浮沉。
除了以上專著外,許多第二階段中的議題延續至今,有關科舉家族的研究成果依舊不斷涌現。如丁輝著《明清嘉興科舉家族姻親譜系整理與研究》一書討論了明清兩代嘉興108 個科舉家族科舉功名與聯姻的關系,強調了科舉家族間的婚姻網絡對于嘉興地區科舉家族的形成與延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42]。2016年,筆者拙作《清代福州府科舉家族初探——以洪塘鄂里曾氏為中心》發表,對清代福州府曾氏科舉家族從科名、交友、婚姻網絡和參與地方建設等方面進行了討論[43]。實際上,在清代福州府內,曾氏家族只是屬于諸多科舉家族之一,而在今日福州的“三坊七巷”區域內,還有包括如林氏、黃氏和薩氏等諸多可被視為“科舉家族”的世家。類似個案研究還有如韋驊峰所著《清代臨桂陳氏科舉家族代表人物——以三元及第陳繼昌為例》等文。張獻忠也在2016 年發表了論文《清代天津科舉家族與地方社會》,以天津作為切入點將科舉家族的興起與天津地方文化與城市發展型塑相結合,提出天津社會文化發展與科舉家族形成相互促進的觀點[44]。此后,林上洪在2019 年發表《科舉家族聯姻與教育機會獲得——基于清代浙江科舉人物朱卷履歷的考察》一文延續了郝若貝和韓明士等人提出的聯姻對于科舉成功有促進作用的觀點。文章以《清代硃卷集成》為核心,考察了科舉家族之間聯姻可以增進與共享教育資源。特別是對于浙江籍會試硃卷的研究,作者以1097 個樣本得出“門當戶對”的婚姻達到476 例,占比43.4%,340 例近似匹配,占比31%,而不太匹配者僅為278 例,占比25.4%[45]。這些清代科舉成功的家族,通過婚姻網絡實現著文化資本的內循環。
這一時期,陳尚敏對于甘肅地區科舉家族的持續性關注與研究,力圖突破個案研究范式,以區域史和整體史觀念展開研究,歸納地方科舉家族的共性特點。作者在《清代河西地區的科舉家族探析》《清代甘肅科舉家族研究:概念、內容與史料》與《家族與清代甘肅科舉人才的養成》數篇文章中,不僅考察了河西七大科舉家族,又對整個甘肅省科舉家族分布的集中性(蘭州、涼州、寧夏),科舉家族與地方社會的互動,科舉家族的家風建設,以及科舉家族史料的選取問題進行了討論。特別是作者在提及“科舉家族”定義時提出“總之,一個家族是否為科舉家族時,就應從這個家族成員所擁有的科舉功名的代數、高低以及人數多寡三方面做出權衡,同時,如若其成員擁有進士、舉人等高級功名時,就要降低對代數和人數的要求。反之亦然”[46]。通過文章多處以貢生作為統計下線的選取策略可知,作者對于張杰給出“科舉家族”定義的贊同態度,但也參照了張獻忠對于科舉家族定義的標準。
近年來,部分學人將清代科舉家族的研究目光逐漸轉向旗人群體,相關研究如孟祥娟著《清代吉林科舉家族述略》一文,考察了清代吉林的三個科舉家族并提出他們在教育、家風和科第三個方面的特點與優勢。隨后多洛肯和路鳳化所著《清代八旗科舉家族述論》則總體性地論述了八旗科舉家族的數量、分別與類型,文章指出“八旗世家科第之盛不僅是科舉盛事,也是八旗科舉家族社會風貌和民族文化融合程度的重要反映”[47]。清代科舉家族研究至今仍是科舉史領域的熱點,既包含了科舉家族溯源考論、科舉家族地理分布的研究,也有個案分析以及結合地方史和地方精英參與社區公共建設的討論。正如劉海峰和韋驊峰所言,“科舉家族研究已經成為科舉史研究的一個新增長點”[48]。
此外,一些有關清代科舉史的專題研究在2015 年以后相繼涌現,包含科場場務、中額和貢院建筑形制等諸多方面。程偉著《清代科舉經費與科場供應管理制度探析》一文是對于清代科舉經費制定、核銷、監管、稽查和處罰等內容研究的專業性著作,拓展了科舉史研究領域,是繼胡平有關科場研究之后的又一力作。賈琳在2018 年所著《時間延展與制度變遷:清代科舉“展期”考論》一文則對于清代因戰爭、自然災害、疾病、天寒、帝王巡幸等九個方面所導致的展期進行了詳細討論。又如張瑞龍著《皇權與科舉——明清恩詔科舉廣額考論》則以明清時期臨時性增加的科舉中額闡釋了科舉與政治的交互作用。以清代為例,作者闡述了“恩詔廣額”在鄉試中的具體實踐,從而服務于政治所需,如親政、登基、大婚、冊立,甚至廢太子時予以增加中額,從而凸顯皇權威嚴,展現出清代統治者將文化嵌于政治的意圖,最終達到以科舉籠絡和羈縻士人,維護與鞏固皇權的目的[49]。2019 年拙作《乾隆朝“中正榜”探研》一文首開研究清代科舉“中正榜”的先河,詳細探析了清代“中正榜”的制度運行與起止時間,深入分析了“中正榜”舉人的仕宦軌跡,并提出部分“中正榜”舉人宦績不僅不落于進士之后,反而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觀點[50],此文是對清代舉人落地政策的進一步深化研究。
這一時期,研究清代科舉貢院形制的論述日漸增多。張森所著《明清順天貢院的修建及經費研究》梳理了明清兩朝順天府貢院的修建與維護過程,并對經費分攤與管理作出了考察。類似著述還有如劉一彬著《清代福建貢院的修建及其經費考論 》和程偉著《清代河南貢院的修建及其經費探究》。此后,對于清代貢院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單純歷史線條的梳理,而是與建筑史相結合,此中代表著作如田萬賓的碩士論文《清代貢院建筑形制及空間特性研究——以定州貢院為例》。作者對建成于乾隆三年(1738)的清代定州貢院的規劃布局、建筑形制和空間特性等在實地考察和文獻研究的基礎上展開論述,除了對貢院作歷史學追溯以外,還對貢院形制如大木作營造出的開闊空間、小木作簡化節省材料,以及候場區域和考試區域規制作出具體論述。
第二個趨勢是隨著科舉史研究的日益繁榮,相關史料編輯、校勘與出版工作蓬勃發展。最近幾年,海內外收藏的殿試試卷相繼出版,為學人研究提供了可能。2015 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藏清代殿試卷》(全兩冊),收錄了自順治朝到光緒朝33份殿試試卷,不僅有助于深入了解清代殿試文體風格,也對于研究殿試讀卷官群體、批語與閱卷標識提供了可能。正因如此,筆者在2017 年發表了拙作《清代殿試閱卷標識符號釋義》[51]一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更加細化的討論了清代殿試閱卷標識的使用方式。2018 年,方寶川主編出版了《海外珍藏清代科舉殿試卷匯存》,收錄了順治朝至光緒朝366 份士人的殿試卷,不僅為學界提供了大量的一手檔案資料,也成為下一階段清代殿試制度與考試內容研究奠定基礎。2019年陳維昭編輯出版了《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十五種》一書,收錄了關于明清科舉思想、考試文體、應試理論思想等內容的文獻,具體涉及制義、表、策與試貼詩書寫等方面內容。2020 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賈江溶藏稀見清代科舉史料匯編》,收錄了賈江溶個人收藏的關于清代考試制度、書院、教育、文房用品、捷報以及科舉作弊夾帶等內容的檔案,全方位展現了清代的科舉制度的運行。以上三部編著對于推動學術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2020 年10 月,龔延明、陳紅彥、祖慧三人擔任主編的《清代鄉試文獻集成·(第一輯)》(全150 冊)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叢書收了自順治五年(1648)至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清代鄉試文獻368 種,時間跨度幾乎與清代鄉試施行時間相始終。就內容而言,鄉試文獻包括了文武科的同年錄、鄉試錄、題名錄等,蘊含了豐富的考官與考生履歷信息,這為進一步開展鄉試考官和舉人群體,及其家族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同年,陳維昭、侯榮川主編的《日本所藏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匯刊》(共20 冊)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收錄有日本藏明清時期的科舉文獻13 種,包括有如《制科古文律書》《同館課藝》《制義體要》等古籍。文獻內容集中于明清科舉考試內容領域,包括八股范文、應試文章解析和制義寫作理念等,這對于研究明清八股文歷史、文章時代風格轉變與取士標準具有重要的幫助作用。此外,武漢大學出版社的“中國科舉文化通志”書系,先后刊印了《欽定學政全書校注》《清實錄科舉史料匯編》《欽定四書文校注》《梁章鉅科舉文獻二種校注》等清代科舉史料,為學人深入、扎實地開展科舉史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
在2005 年以后,有更多的學人開始跳脫單純的科舉制度范式,進行跨學科嘗試,將清代科舉制度史與文學、法律、社會學研究相結合,拓展科舉史研究的空間。科舉史與文學融合探研的代表作如葉楚炎著《明代科舉與明中期至清初通俗小說研究》。該書以明清兩代小說為研究載體,通過文學視角研究明清科舉制度下的生監群體,分析小說所展現的這一群體應試趕考、游學的生活形態,并更多關注那些落第者在失敗后的悲憤情感和化解之法,以及失敗后擔任幕僚、訟師、耕讀、商賈等諸多士子選擇。類似著作還有如王玉超所著《明清科舉與小說》等。
葉曉川所著《清代科舉法律文化研究》則是將科舉史與法律文化研究有機結合的代表。該書特別強調了科場律例和士子的關系,綜合梳理與分析了《欽定客場條例》《欽定禮部則例》《欽定學政全書》等相關立法原則和朝廷與士子間的互動關系,特別強調了朝廷會按照“援法斷罪”“類推裁斷”兩大判罪原則處罰違例士子,這對于從法律條例入手研究清代科舉和士人群體提供了借鑒。
清代科舉史同社會史、政治史結合也是科舉學研究的有益嘗試。早在1957 年日本學者荒木敏一(Araki,Toshikazu)就關注了雍正二年(1724)河南封丘的科場士子罷考事件,論述了具有特權的士子們的群體行為[52],是將科舉問題嵌入政治史研究的代表。岸本美緒(Kishimoto Mio)在2005 年“明清司法運作中的權力與文化”學術會議上所作《冒捐冒考訴訟與清代地方社會》專題論述,與韓國學者韓承賢(Han,Seunghyun)在2011 年發表的“Punishment of Examination Riots in the Early to Mid-Qing Period”一文[53],分別以地方史和法律史的視角討論了清朝廷對于士子科場罷考的應對和《激變良民》律在案件中的使用。2016 年拙文《“凌辱斯文”與清代生員群體的反抗——以罷考為中心》以“凌辱斯文”這一特定的原因為切入,展現了清代前后期朝廷應對罷考的“嚴寬之變”及與地方的互動關系,也成為在清代科舉罷考問題研究上的一種延伸[54]。
楊品優所著《科舉會社、州縣官紳與區域社會——清代民國江西兵興會的社會史研究》將科舉文化研究與江西社會史進行有益結合,并將論述置于“乾嘉變革”框架下,詳細闡釋了江西科舉賓興會的設立、運營及與地方權力格局的演變,總結性地提出嘉慶朝發生了與乾隆朝“迥然有別”的變化,特別是對社會管控的寬松方面[55]。王日根新著《明清科舉制度與文治》是近年來對明清科舉史研究的又一力作。作者深刻闡釋了明清科舉制度的演變、定型與普及的過程,論述了清末科舉制度走向終結后士人的困境與職業選擇,并辨析了科舉與文風、士林好尚、官場生態之間的關系。在該著作中,作者不僅有結合地方史視角探析如山東臨朐馮氏科舉家族的論述,而且有對于科場冒籍、槍替、夾帶等作弊問題給予充分的關注。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明清小說中的科舉文化與社會生活進行聯系與闡釋,不僅打破文學與史學界限[56],更是跨學科研究的有益嘗試。
海外學界還嘗試將科舉研究與思想史結合,但有關清代的著作并不多見,而對宋明時期的研究可為借鑒。周啟榮在Publishing,Culture,and Power in Early Modern China 一書中將晚明以來興盛的出版文化與科舉考試相聯系,強調了出版對于科舉的重要性,商業出版成為再塑士子科舉成功的關鍵因素。此外作者將出版業視為士人話語權的平臺,其“公論”話語權威從“官方語境”轉向“士人語境”[57]。作者還在商業出版與科舉關系之外,討論了安徽桐城學派在科舉方面的成功,以及他們復興古文的立場,展現了在康熙和乾隆年間為了保持地方士人的利益與威望,以科舉手段作為他們保持這種名望的關鍵,也成為清初朝廷復興程朱理學的受益者[58]。比利時學者魏希德(Weerdt,Hilde De)所著的Competition over Content:Negotiating Standards for th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in Imperial China(1127-1279)一書則強調了在科舉復興最為關鍵的南宋時期是與理學復興運動對于科舉的影響與控制相伴隨的。士人將科舉作為文化競爭空間,永嘉學派和道學學派均對科舉考試施加自己的影響,不斷塑造著科舉考試標準,反過來這些標準又影響到政治之上,形成了科舉與政治的互動[59]。
綜合以上學術梳理與述評,我們不難看出海內外學人對于清代科舉史研究的三個階段和一個趨勢。第一階段,東西方學界側重對科舉制度的梳理,并引入科舉流動概念進行討論,這一階段大致延續至20 世紀90 年代初期。第二階段,東西方學人在已有研究成果上更加專注科舉領域內的細化討論,出版成果是清代科舉史研究最為豐富的時期,許多熱點議題延續至今。特別是對于科舉家族的研究,在大量檔案史料的助力下,已成為科舉史研究新的增長點與著力點。第三階段,海內外學人對于清代科舉史的研究更加深化,既有將科舉史與清代政治史熱點問題的結合研究,也有對于科場場務和科舉家族的拓展研究。與第二、三階段同時,從21 世紀第一個十年開始,跨學科研究趨向明顯,將科舉史與文學、社會學、法律史和思想史結合考察是清代科舉研究的有益嘗試。近年來,隨著清代科舉史料的大量集結出版,無疑將會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推進學界對清代科舉史和中國教育史的研究工作,這為教育學和歷史學研究的蓬勃發展起到推動作用。
注釋:
①筆者目力所及的關于此書的三個版本是: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M].北京:三聯書店,1958.;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M].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
②參見Kracke,Edward A,Jr.Family Vs.Merit in Chines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Under The Empire[J].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47,10(02):103-123.;Kracke,Edward A,Jr..Region,Family,and Individual in the Chinese Examination System[G]//Fairbank,John K.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tion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7:251-268.
③關于清代舉人落地政策、舉人大挑和“明通榜”的研究,包括:韓芳.析清代的科舉落第政策[J].理論界,2009(11):99-100.;馬鏞.清代的舉人大挑制度.歷史檔案,2011(1):66-70.;張振國,王月.再論清代的舉人大挑制度[J].歷史檔案,2012(02):70-76.;孔祥文.清代科舉制度的補充與完善——以落第舉人大挑入仕為考察中心[J].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06):56-61.;屈海龍.雍乾時期明通榜小議[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5(08):118-120.
④ 參見張永江.八旗蒙古科舉初探[J].內蒙古社會科學(文史哲版),1989(04):75-79.;張永江.八旗蒙古與清代的武科及翻譯科考試[J].內蒙古社會科學(文史哲版),1990(01):7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