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鄉南洲遺訓》中的“敬天愛人”思想探析

李 征

（遼寧大學 日本研究所，遼寧 沈陽 110036）

西鄉南洲，即西鄉隆盛（1827—1877 年），日本“明治維新三杰”之一，幕末維新時期政治家、軍事家。《西鄉南洲遺訓》（以下簡稱《遺訓》）是研究西鄉隆盛（以下簡稱西鄉）思想的重要文獻，《遺訓》包括正文、追加、問答及遺補四部分，共計57 條。此外，手抄言志錄101條、遺教4篇、遺篇34 篇、遺牘6 篇、逸話10 篇、書后辭11 篇。其內容大致包括：為政者作為與人才錄用、為政者勸誡開化政策、國家財政外交、敬天愛人、修身、君子養成等。《遺訓》中，“敬天愛人”思想是其要義思想與統一精神，雖然具體條目沒有完全體現其內容，但作為一個整體思想體現于《遺訓》始終。在日本，“敬天愛人”一詞作為幾乎可以與西鄉同義的一個詞，是其最具代表性、最有名的思想言論，也是西鄉最喜歡且最常書寫的一句話。《遺訓》刊成后，由于西鄉的人格魅力及《遺訓》的短小精練，在日本廣為流傳，影響了許多后世的政、軍、經、財、商、學界的人物及大量的普通民眾，因此其學術價值很高。誠然，《遺訓》是后人所著，因此閱讀研究時，對其準確性與價值取向應持謹慎態度。國內關于《遺訓》的研究就筆者視力所及尚無專門論述，關于“敬天愛人”思想研究也略顯單薄，只有一些人物相關研究成果，因此包括《遺訓》在內的許多視角都可以繼續研究，深度也可以繼續挖掘。

一、思想內涵

“敬天愛人”，顧名思義，就是對天要恭敬，對人有愛心。

首先，西鄉提出了“道”的概念：“道者，天地自然之物。人行道，是為敬天。天佑眾生，故當愛人如愛己也。”[1]13西鄉認為“道”就是天地自然之物，這里的“道”與中國道家的“道”有相似的含義卻又有內在的不同，“道”即天地運行之自然的，內在的道理，非人之所為、非人之所念、非人之所感，這點與中國相同。西鄉關于“道”與“天”的關系，認為“行道，是為敬天”。很明顯，西鄉指的是“法天”的意思，“人行道，是為敬天”，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同理[2]159。西鄉把“天”放在了“道”之上，而老子則相反，老子認為“道”是宇宙萬物之根本，即使是“天”，也要“法道”。這是西鄉與老子的不同之處。然而，西鄉又論：“道乃天地自然之道，故講學之道，在于敬天愛人，以克己修身為終始也。”[1]12這里，西鄉又認為“道”高于“天”，又有趨同之感，可見西鄉對“天”與“道”思想仍然沒有達到老子的高度，或者西鄉認為“天”與“道”在抽象精神上是一回事，沒有區別。“天”即是“道”，“天理”即為“道理”，所以“敬道”即是“敬天”。

其次，西鄉提出人的客體的關系，即人與天的關系。“敬天愛人，不與人對，與天對。與天相對，盡己責而勿咎人，尋己誠之不足。”[1]13西鄉指的“不與人對，與天對”與老子思想中的“從于天”意思十分相近。《道德經》中：“從于道者，同于道；從于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2]153老子講的“從于道”與《遺訓》中“不以人對，與天對”都是指人的行為對象在理想狀況下應該是天道、道理、道義，而不是人本身。因為“從于道者，同于道”，以什么為目標，依存于什么，就會得到什么。以“天道”為目標，就會得到“天道”，就會得到“道”。西鄉提出勿把人當對手，而常與天相對。與天坦誠相對，盡己之誠意，絕不咎責他人，而反省自身誠心之不足。這里的“對手”并非指作對，而是指作為對象的客體，人應該對應天，為天做事，應天之理，順天之意，克己為天。人要知天，要盡己力，要自恃自慎，而不咎人，咎人或是怨天尤人，則為己之不足。這與孔子思想中的“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3]176似乎有雷同之感。孔子講做人要在自己身上找問題的原因，探究問題的根源，向內求而非外求。而且要上下一致，知行合一。西鄉的“與天坦誠，盡己之意”就是人與天的態度，俗語講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即為此意，西鄉指的亦是如此。

最后，西鄉闡述了“敬天”與“愛人”的關系。天者，世界創造，萬物養成之自然宇宙。人者，從天、自然處獲取生命，并且從天獲取“天命”，遵從“天命”，這是人的“命”。因此，人首先要有敬天的敬畏心，天之物，在于仁愛，即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加之體恤之愛，“天命”若“自覺”，則天必愛眾生，人也如天，對其他人與天同樣“慈愛”。在西鄉看來，“敬天”是對超越人的自然的敬畏。“天佑眾生，故當愛人如愛己也。”[1]13愛人即是“慈愛”“悲憫”“仁愛”，即是“愛仁”，愛別人就像愛自己一樣。所以，“敬天”與“愛人”即是相通的關系，也可以理解為“敬天”是境界，“愛人”是胸懷。

“敬天愛人”指“愛人”就應該無私，像天一樣不偏不倚。在這里“愛人”思想已經上升為一種“泛愛”思想。儒家思想講“仁者愛人”。孟子說：“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4]182而西方基督教所宣揚的“神愛世人，神就是愛”，其核心是“愛人思想”。黑格爾說：“基督就體現神的愛，這種愛的對象一方面是神本身，神在這里是按照它的無形的本質來看的；另一方面是待拯救的人類。所以，愛在基督身上并不表現為由某一主體和另一主體的契合，而是體現帶有普遍性的愛的理念。”[5]302西鄉的“泛愛”思想與東西方文化的精華有精神上的不謀而合。

二、理念緣起

“敬天愛人”思想的產生，決不是西鄉頭腦中的意識流，而來源于他的微寒出身與自覺的“天命”意識。西鄉出身于鹿兒島城下，是加治屋町平士小姓組頭西鄉吉兵衛的長子，作為御小姓士族身份的倒數第2 級，西鄉自幼家貧，雖然是城下士出身，但知行米只有47 石[6]27①47 石在武士里幾乎就算最低收入了，僅夠糊口，很難生活。廣為流傳的藤澤周平的小說《黃昏清兵衛》描寫的一個貧困的下級武士仍有50 石收入，還要靠做些手工才能生活。，經常要借米度日。西鄉家四男三女的大家庭冬天只有一條棉被，兄弟姐妹齊蓋[7]6。西鄉早期從事郡方書吏役，曾奮斗在農業生產一線，對農民的疾苦較為了解。西鄉的啟蒙教師是他的領導下級武士迫田太右衛門利濟，迫田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因不忍對農民過于壓榨，憤而辭職。這件事對西鄉影響很大，西鄉領教到了正義與骨氣。貧苦的出身造就了西鄉不愛錢財的性格。后來，西鄉歷任日本陸軍大將，近衛都督，并作為政府首班官居最高位，但從外表看去就像個“田舍武士”[7]112-113。出身的低微與少年時的清苦都是西鄉形成“敬天愛人”思想的淵源。因此，西鄉總懷有一種博愛精神及擔當意識。“嚴寒勉學坐深宵，冷面饑腸數燈挑。私意看來爐上雪，胸中三省愧人饒。”[1]75西鄉年少時即努力求學，刻苦讀書，不顧自己“嚴寒”與“饑腸”的窘境，居然有“三省”及“愧人饒”的精神。這種品格與范仲淹的“身無半畝，心憂天下”一樣，都具有樸素而又擔當的情懷。

此外，西鄉有一個特別的契機成為他自己“悟道”的契機。這就是西鄉的自殺事件。1858年，幕府強硬派大佬井伊直弼上任，安政大獄引發的大彈壓使得100 多名大名、公卿、志士分別受到不同程度的處分，如吉田松陰處以死刑，西鄉與月照和尚走投無路跳水自殺。月照死亡，而西鄉被救起后流放到日本最西南的庵美大島，環境惡劣時幾近死亡。主人急死、事業失敗、友人遭難、自殺未遂及牢獄之災在短時期的多重打擊，使其開始重新思考人生意義與價值。“雨帶斜風叩敗紗，子規啼血訴冤華。今宵吟誦離騷賦，南竄愁懷百倍加。”[8]27西鄉用離騷的典故表明自己憂心愛國的情懷，儼然把自己比做屈原，在不得志中報國無門。死后余生的苦悶中，西鄉對人、對天開始有了新的思想提升。“人之命是從天而來，因此定要尊天而行。”這也是他提出“凡做事須要有示天之心，不要有示人之念”[1]28之道理所在。西鄉開始形成較為成熟的“天命”感，他認為“天之本命在慈愛”，西鄉在后來的革命道路上能有那么多的追隨者，與他個人較崇高的信念與較為完善的人格有很大關系。

3 年多的流放生涯，也是西鄉難得的人生思考與武裝頭腦的機會。西鄉在此期間大量閱讀，“敬天愛人”思想也趨于成熟。他認為要盡人事，聽天命，“行道無尊卑貴賤之別”[1]14。即行道者，不論是居于廟堂的統治者，還是處于下層的普通民眾，皆可行之。他認為即使在流放期間，在獄中仍可行道。西鄉指的行道，就是體察“天命”，做應該做的事，在西鄉看來，完成他主人島津齊彬的遺愿，實現天下之治即為行天道。他提出：“堯舜王天下，執萬機政事，其職乃教師也。孔夫子自魯國始，不為何方所用，屢逢困厄，匹夫而終，然三千徒皆行道也。”[1]14在西鄉看來，縱是圣人，其身份也只是官僚或教師，而且他特別指出孔子之不得意，事業之不順暢，屢屢受挫，可謂西鄉此刻之困境也。所以，他在人生低潮時，仍矢志不移，探求人生方向。流放期間，他聽到國家紛亂的傳聞，自己賦詩：“一片浮云蔽此身，獄中存在性情真。請看追小宮山跡①指小宮山內膳友信因受奸臣讒言而流放，卻心懷國家，危急時闖出天目山奮戰而死。西鄉在這里比喻自己。，血刀鋒光自驚倫。”[8]24即使身陷囹圄，依然心向國家，如何可以打破時局，可以重建日本呢？在西鄉看來，要消除政治弊端，就只有倒幕。內村鑒三在《代表的日本人》中寫道：“明治維新革命史，如果把西鄉隆盛的作用記錄全，就是一部革命全史，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明治維新革命就是西鄉革命。”[9]23內村稱西鄉是革命的“旗手”，是旗幟人物，而其他人是實干者，應該說是有其道理的。而西鄉堅定的倒幕思想就來源于他在流放期間關于“天命”的體察與覺悟。如果說“敬天愛人”思想導致了倒幕意識，而倒幕成功又重新書寫了日本歷史，那么歷史的發生往往在不經意間發生了大改變。

三、理論基礎

西鄉的思想除其本身的經歷及自身的領悟外，更來自于其漢學影響，正是以儒家、道家為主的漢籍為其提供了豐富的理論營養與思想源泉。無論在《遺訓》，在《西鄉隆盛全集》，還是在西鄉的詩文中，中華典籍成語、典故文章隨處可見，俯拾皆是。

在“敬天愛人”中體現的中心思想就是“仁”，《遺訓》中論述頗多。而“仁”是中國古代一種含義極廣的道德范疇。本指人與人之間相互親愛。孔子思想把“仁”作為最高的道德原則、標準與境界，把整體的道德規范集于一體，形成了以“仁”為核心的倫理思想結構。《禮記正義》講：“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10]1440“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3]80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4]67可以看出，《遺訓》大膽借用了中國儒家思想經典的文獻。“仁”之理論被借用的又豈止西鄉一人。被譽為“宣傳之作”的《武士道》就專門用一章來講“仁”，“仁者，惻隱之心，愛，寬容、愛情、同情、憐憫，古來就被當作最高的美德，即被認為是人的精神屬性中最高尚的東西”[11]29。值得一提的是，不論是西鄉隆盛還是新渡戶稻造，對“仁”的表述都沒有太多的獨創性，西鄉“仁”思想是受孟子影響最深者。其中相當一部分論述，都可以在《孟子》中找到原文。

西鄉提出要戒除私心、私愛。“然不覺愛己之心，恐懼慎戒之意弛。驕矜之氣漸漲。恃既成事業，茍信己萬般皆能，則陷不利而事終敗，皆自招也。故克己，人未睹未聞處慎戒也。”[1]12西鄉認為他已經官居高位，成就了事業，就容易“驕矜之氣漸漲”，就更應該“克己”。“人未睹未聞處慎戒”，即“慎獨”。他提出：“志學者，必宏大規模。然，惟此偏倚，或疏于修身，故須始終克己修身也。宏大規模以克己，男子者容人，非為人容，書古語已授：恢宏其志氣者，人之患，莫大乎自私自吝，安于卑俗而不以古人自期。試問期古人何許意哉？堯舜為圭臬，孔夫子為師也。”[1]13所謂“志學者，必宏大規模”，是指要“志存高遠”，不能“茍且于眼前”。如此則可修身也。西鄉用“宏大規模”來形容“胸襟肚量”，“大丈夫當容人，勿為人所容”。指出人最大的弊病在于“自私”“自吝”，在于茍活于卑微庸俗。而如何能做到呢，西鄉很直接就說以堯舜孔夫子為師。“行道者，舉天下毀無不滿，天下譽亦不自滿，緣自信厚之故也。其工夫，熟讀韓文公伯夷頌可得。”[1]15即有行道如遇一些問題可直接查找中華典籍即可，甚至連具體的人名都提了出來。“成漢學者，可學漢藉就道。道，天地自然之物，東西無別，茍欲知當時萬國對峙之形勢，可熟讀《春秋左傳氏》《孫子》以助之，當時形勢大略無差。”[1]20要了解當時日本之形勢，可以直接拿中國如《春秋》這類的書來讀，西鄉提的書也就是先秦的戰國思想與兵家的韜略思想。西鄉認為日本在面對當時困境時，仍然可以從古學文化經典中找答案。

但西鄉作為日本武士、政治家，不唯書，不唯上。“凡為學之初，立志欲為大人之志，然而書可讀也。不然，徒貪閱而已，則或恐長傲飾非。所謂假寇兵，資盜糧也，可虞。”[1]60就是志要帥才，要立志做事業，為此而讀書，否則會陷入到空讀空談的文字游戲中，成為“盜糧”。“無欲成圣賢之志，見古人事跡，思難企及，較臨陣脫逃尤卑怯也。朱子亦云，見白刃而逃者無救矣。誠讀圣賢之書，身心體驗其所為，是為修行，惟知其言其事，徒勞也。予聞今人論，何等至理，然難通所為，僅止口舌，無感佩之心。見真為之人，實折服也。空讀圣賢之書，猶旁觀人之劍術，全無領會。全無領會者，倘一交手，無他法，逃之夭夭也。”[1]17-18這里，西鄉首先提出要先立志，“志無立”，則事無成。然而，立志后仍在“修行”，在“體驗”，立志后見圣人言，“須細心體悟”。但即使如此，仍然不足以效法圣人，因為，“僅止口舌”。所以西鄉強調，“不能空讀”，不能“空談”。因為“空談”“空讀”者只知其義，并不能體驗其身，也不能真正領會，所以一旦交手，“無他法，逃之夭夭”而已。這里的“交手”并非只指武士武藝兵法，而是泛指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圣賢也好，凡人也罷，如果只能“惟知其言其事”，則結果只能是“徒勞”。西鄉在上文中強調的“空讀”不足，可謂一針見血。

西鄉所在日本從來也沒有把堯舜孔孟的思想當作外國文化與思想，而是當作自己的文化傳統加以吸收傳承，展示出實務態度。無論是“仁”的思想，還是“天道”思想，抑或是“克己”、君子養成等思想，都很難說對理論思想有所創新和發展。因此，中華典籍為“敬天愛人”思想提供了重要思想基礎與源泉。較為特別的是：對傳統的堅守與對自身文化的自信是西鄉最具特色的思想，這在當時的日本可謂較為難得。西鄉著述不多，卻寫了不少漢詩，對于日本人，用純的漢字漢語寫對仗工整、較為合轍押韻的絕句與律詩是有一定難度的。可見，西鄉對于中華文化的熱愛。中國的學術典藏淵源，圣賢輩出，而日本在文化思想上實有不足，不用有任何疑惑，但中國這種典章、思想的大而全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反作用的一面。對此，福澤諭吉有一段論述：“不論世界上任何國家的人民，凡是迷惑于舊習的，一定喜歡夸耀他們的歷史如何古老悠久，歷史越久，就越珍視，恰如古玩家珍愛古董一般。”[12]27武士尚武輕文，不受陳腐教條束縛，勇于面對現實，靈活善變，開拓進取。以西鄉及大久保利通為代表的政治家雖然推崇中國文化思想，但不受其束縛，利之則用，弊之則拋。以一種更為務實的態度對待近代化的各種社會矛盾與問題的人，都是十足的功利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

四、思想評述

西鄉一生文字不多，甚至沒有專門的著述。《遺訓》是西鄉思想的總括，特別是“敬天愛人”思想的凝練，表現在具體方面則是關于個人修養、人生領悟、信奉原則及國家政治的內容。其內在的邏輯性與統一精神即為“敬天愛人”。“敬天愛人”是綱，具體生活準則與做人修養則為目。《遺訓》既然稱之為“訓”，即對世人有指導、警示的作用。《遺訓》用較少的文字量來講講述西鄉思想，讀起來輕松，又兼具有指導性與務實性的特征。在這點上《遺訓》的“性格”與西鄉的性格也頗為一致。不同于大久保文字日記內容較為龐雜枯燥，西鄉的信、文書通常很短，有惜墨如金的感覺。越是短的東西，越是簡單的，就越利于實行。《遺訓》在日本流傳甚廣除其本身受人喜歡外，與日本人不太喜歡務虛的、思辨的、形而上的，而喜歡務實的、條目的、具體的東西的性格有很大關系。所以，《遺訓》章目式的“訓”更容易被日本人接受，長篇大論的文章反而難以流行。

“敬天愛人”思想如果只將其理解為一個詞，那誠如字面含義，其核心是“敬”與“愛”。“敬”表現出做人的虔誠與敬畏，“愛”表現出對世間的悲憫與擔當。比較之下“愛”為中心詞。黑格爾指出：“愛要顯示它的本質，就只有通過主體按照他的內在精神和本身的無限性而進入這種精神化的自然關系……只有任這種精神，主體才會重新發現自己，才能實現自我。”[5]326-327他闡明愛者從被愛者身上找到自己，也找到世界。因此，西鄉在“敬天愛人”追求的過程中完善了人格，找到了自我。“敬天愛人”思想影響了同時代及后世許多政、商、學、軍、財、文化界等精英人物及普通民眾。在西鄉出身的鹿兒島，“敬天愛人”字跡牌匾張滿了企業學校、工廠寺院。包括普通人在內的很多人都以西鄉為榜樣，以“敬天愛人”為人生追求。如日本京瓷公司的社訓，即為“敬天愛人”，京瓷公司的創始人稻盛和夫即為西鄉的推崇者之一。一個現代的，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有這樣一種人文關懷的社訓，不能不感慨對于企業的定位與立身發展所帶來的感悟，可為中國之學習。

然而，《遺訓》中體現出的“敬天愛人”思想正如西鄉其人，也有一些局限性。無論《遺訓》本身，還是“敬天愛人”思想，理論有些“空談”的味道。“天道”“愛人”“正道至誠”等概念較為抽象，只能作為理論方略，本身的實踐性較弱。而且《遺訓》論述的并不系統，有粗淺化、碎片化之感。條目前后之間也缺乏必然的因果關系與邏輯順序，而且沒有形成真正的形而上的較為系統的理論闡述。

《遺訓》因為其姿態高而受人推崇。“敬天愛人”思想受人追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西鄉的人格魅力，因為其悲劇性，也在于它代表了舊制度、舊傳統與舊習慣的部分合理性與美好性。但西鄉作為舊時代的武士沒有在日本社會轉型期跟上大時代，而成為時代的落伍者與殉葬者是不爭的事實。如代表西鄉思想的“私學校”校訓，即為“敬天愛人”。“蓋學校者所以育善士也。不只一鄉一國之善士。必欲為天下之善士矣。夫戊辰之役。正名蹈義。血戰奮勇而斃者。乃天下之善士也。故慕其意。感其忠。祭之于此茲。以鼓舞一鄉之子弟。亦所以盡學校之職也。”[1]83然而，“私學校”最終卻成為反政府的堡壘而發動“西南戰爭”。所以，真實的西鄉與他信奉的“敬天愛人”思想還是有一定距離的，或者說西鄉本人與“敬天愛人”思想有靈肉分離之嫌。井上清在《西鄉隆盛》一書中開篇即說：“西鄉隆盛是矛盾的英雄。西鄉在1868年打倒幕府、樹立天皇的大政權變革中，毫無疑問是最大的指導者。1871 年廢除分立的分立小國封建制，日本建立單一的中央集權國家，又是在西鄉的協力下完成的。但在1877 年，又作為其自己做最大貢獻所建立的天皇政府的最大武裝叛亂者首領而非死。”[13]1可見，西鄉本身具有矛盾性。

“敬天愛人”四個字，就其本身肯定是美好的。但作為讀者，一定要結合西鄉本身一同參照。《遺訓》是拿出來示人的，因此彰顯的都是最好最美的東西，能代表西鄉正面、向上、無私、樂觀、境界等為特征的東西，所以無論《遺訓》，還是“敬天愛人”思想，都有包裝美化西鄉的嫌疑，作為研究者與閱讀者，都應該保有一種警醒的精神與懷疑的態度，而不能陷于文字之中盲目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