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芝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秦漢時期,亭已十分普遍,其功能可分為四類:城市中的亭,行政治所的亭,驛亭、郵亭,邊防報警之亭[1]。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亭制是對秦漢之亭制的沿用,逆旅之亭仍是往來商旅、使者停歇的場所;郵亭驛系統和邊地具有軍事功能的亭候、亭鄣在這一時期也存在[2]。這時還出現了供人游覽和觀賞的亭,算是一種園林建筑。《世說新語》一書中不乏與亭有關的故事,多與永嘉之亂、衣冠南渡的背景相關,在西晉短暫統一后又處于南北分裂與對立的這段時間中,不少士人往來南北,亭故事發生在建康、吳縣、會稽一帶,它們大多以空間上的地理位移為背景。這些亭故事的情節走向各有不同。本文擬通過考察亭的不同場所特性,闡述這些特性給予魏晉士人行為及言說的影響;分析個人對于亭的獨特心態與情感如何實現對空間的定義,以及如何在后世的書寫中獲得回響。
不同于當代園林中作為點綴景致的單體建筑,魏晉時期亭的功能有實用的一面。《風俗通》曰:“亭,留也。今語有亭待,蓋行旅宿食之所館也。”[3]《晉書》中記載:“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驛,旅行者取給于途,工商貿販于道。”[4]2895說明亭具有和其他館驛建筑一般的功能。從建筑形式而言,魏晉時期的這類亭也和后代那種四面無墻的亭不一樣,是封閉結構,一般有樓,樓中有客舍,亭外有圍墻——這和漢代亭制一脈相承:“亭基皆高出地面,且樹華表以識衢路;亭門有塾,檢彈人民;亭內有正堂,以供重要官吏居止;又有高樓,以供候望盜賊。”[5]
亭的場所意義之一是對四方道路的交匯,是“旅客放下腳步,滌除身體上的勞頓的所在”[6]26,聚攏了風景和方向,并由此規定各種不同的“場地”與“道路”,從而形成一個聯系著自我與他者的獨特空間,各式各樣的故事就在這個空間中上演。對于外來人員而言,身處這個雜處交會的場所中,更易凸顯自己的陌生感與異己感,戲劇性的故事因此發生,也可能由此展現出一種名號與身份的宣示,乃至容止與神韻的表演。
“情景”指的是情形和景象。既然亭是一個聚集的場所,在這樣的場所中會遇到各種人,人與人之間既可能熟識,亦有可能不識。多人在場之時,難免因各自的需求矛盾而產生爭執的情形:
支道林還東,時賢并送于征虜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后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復坐。[7]439-440
征虜亭是官民餞行的首選場所[8]。眾人在征虜亭為支道林送別,大家都想見識支道林的超妙神理和玄拔之姿。此時,名流云集的征虜亭不僅僅是一個餞別的場所,更進行著一場“明星”見面會。蔡系和謝萬都想坐得離支道林更近一點,并因此產生爭執。
也有可能出現兩個仇敵共同出現在一座亭中的情形,上演一出驚魂鬧劇:
應鎮南作荊州,王修載、譙王子無忌同至新亭與別,坐上賓甚多,不悟二人俱到。有一客道:“譙王丞致禍,非大將軍意,正是平南所為耳。”無忌因奪直兵參軍刀,便欲斫。修載走投水,舸上人接取,得免。[7]1084
《太平寰宇記》卷九十記載:“臨滄觀,在勞山。山上有亭七間,名曰新亭。”[9]可見新亭并不是一個僅供游玩的單亭,而是一組建筑,是官僚貴族的拜迎餞別之地。王修載是司馬無忌的殺父仇人,座上客卻不知道二人同時在場為應詹送別,一時說漏了嘴,王修載險些喪命。
但相逢不識,未必都是這樣的驚險結局:
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張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載,便與賀同發。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7]870
金閶亭也是一個宴飲集會的所在。賀循經過吳地的閶門,在船上彈琴。張翰原本不認識他,但是在亭中聽見琴聲清朗,便下船去找賀循,相談甚歡,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以上與亭有關的故事,各自呈現出或怨懟或歡喜的不同結局。在其他記載中,即使主角名聲遠揚,在此陌生空間中,他人與之相逢卻也未必相識。有關褚裒的兩則亭故事情節十分相似:
褚公于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7]424-425
褚太傅初渡江,嘗入東,至金昌亭。吳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雖素有重名,于時造次不相識別。敕左右多與茗汁,少箸粽,汁盡輒益,使終不得食。[7]975
據《晉書》記載,褚裒為晉康帝康獻皇后之父,少有簡貴之風,謝安評價“裒雖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矣”[4]2415。在《世說新語》的其他言說情境中,有些建筑可以成為目光的焦點,如“墓”,從可見的空間維度引申出不可見的時間維度上的感懷[10]。此處的亭顯然并非目光聚集之所在,而是提供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在以上幾則故事中,“亭”起到類似舞臺的作用。但對于和褚裒有關的兩則記載,我們不能忽略亭這一場所賦予人的“存在的立足點”。諾伯舒茲指出當人置身于某一空間或暴露在某種環境特性中,產生的精神特質是方向感和認同感,前者是明白身處何處,后者是知曉人與場所是何關系[11]。
據《水經注》卷四十引《錢唐記》曰:“防海大塘在縣東一里許,郡議曹華信家議立此塘,以防海水。始開募有能致一斛土者,即與錢一千。旬月之間,來者云集。塘未成而不復取,于是載土石者,皆棄而去,塘以之成,故改名錢塘焉。”[12]939謝歆《金昌亭詩敘》曰:“昔朱買臣仕漢,還為會稽內史,逢其迎吏,游旅北舍,與買臣爭席。買臣出其印綬,群吏慚服自裁。因事建亭,號曰‘金傷’,失其字義耳。”[7]975從命名上來說,“錢塘”和“金昌”的背后都有歷史淵源,錢塘亭和金昌亭算是被文化重構的場所。從所見所聞來說,亭中寓目所見之潮水,是南國特有風物;亭中所聚的富豪貴族,是吳地人士。從稱呼來說,“傖父”是南方人對北方人的稱呼,代表著身份的區隔。換言之,身處這樣的環境,褚裒縱使可以辨認“方向感”,卻未必會獲得“認同感”。
中國因幅員遼闊,各地氣候、物產、風俗等極具差異性,使得各地人士往往具有鮮明的地域性格。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人士往往因地域、風俗或政權變遷等種種差異性而相互較勁,他們以長江作為界限,壁壘分明,爭勝抑揚[13]28。北人褚裒身處南方的驛亭,所面臨的是“主/客”與“尊/卑”的區分。無論是在錢塘亭還是金昌亭,他都被當作身份低下的客人。所問之“牛屋下是何物”[7]424,王先謙云“猶言何等人也”[14],已經暗含等級的區別。另外從食物的招待中亦可見一斑。沈充戲言其“傖父欲食餅不”,直到暴露身份之后才“宰殺為饌”[7]425;金昌亭中則是被交代“多與茗汁,少箸粽”[7]975。餅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廣泛流行于南北的主食,不過是普通百姓的日用飲食而已。從“食餅”到“宰殺”明顯體現了等級的內涵,“茗汁”與“粽”也是這種飲食限制的體現。但《世說新語》的重點顯然不在于展示此種差別對待,而在于士人如何應對這樣的戲劇性情景,從而展現人物的風度。
遭遇不公正的區別對待之后,褚裒的反應是:
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于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7]425
褚公飲訖,徐舉手共語云:“褚季野!”于是四坐驚散,無不狼狽。[7]976
無論是否有人詢問自己的名號,褚裒都展現了相似的反應:舉手并報上名號“褚季野”(或“河南褚季野”)。如果說第一則記載中,做出這樣的反應是對沈充提問的一個合情合理的回復,那么第二則記載中在無人詢問的情況之下做出的反應,或許可以從“表演”的角度來看待。
根據高夫曼的定義,表演“作為一個特定的個體在任何特定的場合所表現出的全部行為,這種行為可以以任何方式對其他參與者中的任何人施加影響”[15]。從這個角度而言,吳中豪右燕集的金昌亭不啻為褚季野選定的劇場和舞臺,在此上演其自導自演的一場戲,于南人云集的空間場域中尋求自我的存在感。而這樣的一場“表演”,也的確取得了相應的效果,四座皆狼狽作鳥獸散,觀看者完全意識到表演者的個性特色,褚裒得到了想要的辨識與定位。
如果用“表演”的角度來看待褚裒得到款待之后的表現——“言色無異,狀如不覺”[7]425,也許可以視之為一種魏晉人論品鑒之下的儀度規范和身體技巧。學者指出,“雅量篇”中反復出現的“不變”“不動”“不聞”“不驚”“不懼”等容止描述語,除了一種相對于聽聞覺察、喜怒驚懼的現象,更重要的是提示了如何隱藏“情”“貌”的不一致,而保持慣常的姿態或不即刻做出回應[16]92。褚裒的“不覺”,如果放在熙攘嘈雜的驛亭“舞臺”空間之下來考察,他仿若完全游離于周圍人“宰殺”“鞭撻”的忙碌之外——盡管身體仍停留于這個空間,但其精神性存在仿佛與這個空間格格不入,明顯是凌駕于肉身存在的實體空間之上。
在褚裒的亭故事中,畢竟還需要借助語言的力量來幫助自我被他人辨識。在另外一則亭故事中,主人公完全依靠自身的神采就能夠在人群熙攘的亭中得以凸顯:
庾長仁與諸弟入吳,欲在亭中宿。諸弟先上,見群小滿屋,都無相避意。長仁曰:“我試觀之。”乃策杖將一小兒,始入門,諸客望其神姿,一時退匿。[7]737
庾長仁即庾統,小字赤玉。“賞譽篇”中譽之為“豐年玉”[7]547“省率治除”[7]558“胸中無宿物”[7]558,可想象庾統風神之所在。魏晉以前,“杖”就被附加上戒慎、克制、節欲以及認真助人的德性;魏晉時期,“杖”更是與勁直、高節、逍遙等品性相聯系[17]160-161。庾統有了“杖”這一道具的加持,加上“攜一小兒”作為襯托,這樣的亮相完美地凸顯了氣質與身份,也難怪他能在“群小滿屋”的驛亭中脫穎而出,入門之后,使得諸客望其神姿而退匿。此時的亭也是展示魅力的舞臺,庾統并不需要言語,完全依靠形貌和造型就能成為目光關注之所在。不同于“容止篇”中多以他人的言談評價表達對特定人物的賞鑒或稱揚[18],此條關于庾統的記錄則是通過個人在驛亭中的“造型”與“出場”,以及配合諸客退匿的反應,表現出庾統的風采。
魏晉南北朝時期,亭在提供居所與宴飲這一實用性功能之外,它還是一種賞景建筑,占據山川景物,朝向自然山水環境,作為觀賞風光景致的立足點。這就意味著,“在為人們對于世界的領會提供場所的同時,它自己則欣然地放棄了那種‘觸目’的特點”[6]22。雖然無法判定《世說新語》中具有賞景功能的亭是否全非四面開敞的筑造形式,但可以確定的是,亭并不以隔絕人與自然界風物為目的。它不再是一間“房子”意義上的密閉建筑,而是向著自然萬物敞開;不再具有明顯的功能性,“而作為一種設置‘空間’的場所存在”[6]24。在這里, 士人的目光看向周圍的世界。
“言語篇”有一則關于亭的記載: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7]109-110
根據學者考證,新亭是吳時所立,后來崩毀,東晉安帝隆安年間(397—401)丹陽尹司馬恢重建新亭,亭址遷到了都城西南面的江邊[19]。它既是建康門戶的戰略要地,又是一個地勢高峻、視野開闊、風景優美的所在。正如柯慶明所言,亭臺樓閣改變了我們對于自然景觀的認知與欣賞,對于山水的觀賞,只要“登樓”即可,未必需要真的登山臨水——遂又成就了另外一類的游觀美學,并且進一步發展為某種獨特的生命省察[20]。當士人身處江邊的新亭之時,寓目之所見,難免使思緒馳騁無邊,產生某種感發。
新亭周圍之風景有其特殊性。《說郛》卷二十引周密《浩然齋意抄》:“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此江左新亭語,尋常讀去,不曉其語。蓋洛陽四山圍,伊、洛、瀍、澗在其中。時建康亦四山圍,秦淮直在中,故云耳。”[7]110劉淑芬指出:“洛陽北有芒山,南枕洛水,西有伊水,東環谷水。建康北有覆舟、雞籠山,南枕秦淮河,西遠臨大江,東有青溪,兩者山川形勢頗為相近。”[21]也就是說,過江諸人在新亭之所見與昔日在洛陽河濱游宴之所見是相似的,這相似的“所見”,或許勾連起了言說者獨特的生命經驗與歷史省思。更何況,在西晉全盛時期,洛水是一條“歡樂的河,智慧的河,文化的河”[22],“言語篇”中也有名士共至洛水賞景游戲的記載。上巳節“解禊”的民俗活動就在洛水之畔舉行,名士們也在此處“談文論藝,探尋幽眇的知識與智慧的盛宴”[22]。
建康城在城市規劃方面也別有用意。有學者指出,東晉和南朝時期的建康都城與宮殿,雖然大體上是在東吳的基礎上建造,但在不斷的重修改建過程中,其大體形制布局卻是承繼了魏晉洛陽都城[23]。這種將中原地區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移植到南方的做法,也許是東晉政權為了顯示其正統性。從這個角度而言,司馬恢將作為宴飲、迎賓和餞別場所的新亭在都城西南面的江邊重建,可以視之為對過往洛陽宴樂場所的模擬與再現。
地理條件的相似以及城市規劃的模仿畢竟都還是外在客觀的條件,就內在主觀方面,南渡士人的心態十分特殊。他們面對大時代的分裂,無時無刻不懸念著克復神州、再定故都京洛;置身金陵,卻不斷口誦長安歌吹,手寫洛陽風華,將當前南國的地理形勢比附成漢朝北地的神州山河,而產生一種極為特殊之時空錯置、坐標北移的思維方式。換言之,一種長期以北方中原為依歸的想象意志,使得雖身處金陵建康,心靈上卻產生一種混淆與錯置[24]。
根據小川環樹的研究,“風景不殊”中的“風景”指的是“風和光”,并不是現代漢語中的“風光景色”;“景”是指發光體所放射的光亮或光輝,或沐浴在光亮或光輝之下的空間,它的確存在著與我們現在所說的“風景”概念交叉重疊的部分;“風景”又與“風物”相關,“風景”二字恰好把“風物”和“景氣”包括在內;如果說“風物”是所見到的客觀實體存在的風光景物,那么“景氣”的“氣”則是比較抽象的、訴諸人體主觀的感覺[25]。因此,“過江諸人”在新亭中看到的是與洛陽相似的地理環境和城市規劃;日光照耀,微風徐徐,這是熟悉的感覺。周侯卻發出了山河有異的感慨,同中之異的判別,說明言說者仍葆有一份清醒,眼前所見和身體所感同過去的所見所感十分類似,“江”與“河”的差異,提醒了周侯身處之南方與思慮之北方的不同——盡管“風景不殊”,但舊日的歡娛宴飲,卻是難再追回的似水華年。所見所感,其實并未將“亭”納入思慮的范圍。“亭”的不觸目性在此處發揮到了極致,它只是提供了一個領會世界和風景的場所。
上文提到,驛亭可作為舞臺,在此場景中展演各種離合悲歡的故事。同樣地,作為賞景建筑的亭,也可以為士人活動提供背景。但在賞景之亭中發生的故事又與在驛亭中發生的故事不同,驛亭中的故事具有強烈的參與性、動作性、戲劇性和情節性,在賞景之亭內發生的故事更具有抽離其外的品鑒與抒情意味。和“新亭對泣”故事中所見之亭外山河之景也不同,亭中名士之言談舉止,自可成為觀看者眼中的獨立風景:
孫興公、許玄度共在白樓亭,共商略先往名達。林公既非所關,聽訖云:“二賢故自有才情。”[7]572
劉孝標注引《會稽記》曰:“亭在山陰,臨流映壑也。”[7]572《水經注》云:“山上有白樓亭,亭本在山下,縣令殷朗移置今處。”[12]944程炎震云:“《御覽》四十七引孔華《會稽記》曰:‘漢江夏太守宋輔于山南立學教授,今白樓亭處是也。’”[7]573-574白樓亭在山下溪邊,風光秀美,還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有意思的是,孫綽和許詢所做的事情是品評先前的賢達,這與白樓亭這樣一個自然與人文兼具的所在十分相襯。
《世說新語》中的“識鑒”“賞譽”“品藻”篇中多是與臧否人物有關的記錄,但大多直接出之以“某某曰”或“某某目某某”的格式,但此則卻罕見地交代了地點。概言之,“商略先往名達”是在現實場域中的山光水色間對過去的回憶,“二賢固自有才情”則是對當下之人的品評。也就是說,對于孫綽和許詢而言,“亭”是一個可供在此停留聚會、談天說地的空間;而對于支道林而言,他所欣賞的也并不是過去的人物,而是當下的、近在眼前的孫綽和許詢的言語展演,從某種意義上說,白樓亭就是孫綽和許詢的“表演”空間。在支道林眼中,孫綽和許詢的風度就是亭中的一道風景,甚至可以說是媲美亭外山川溪流的風景。他們的品評內容付諸闕如,支道林只是純粹地欣賞他們的行為與神情本身,而并不介入討論內容。
以上與亭有關的故事中,雖然人物身處亭這個空間中,亭本身都不是被觀看的對象,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不同的場所特性對于情感與情節的走向產生影響,體現了外在空間對于內在意識的定義。但是,個人同樣可以重新賦予一個地方意義。在“尤悔篇”著名的“華亭鶴唳”故事中,人物并不身臨其境,亭卻成了被回憶和關注的焦點:
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7]1050
根據學者研究,華亭之筑及其得名,肇始于春秋晚期,緣于軍事防御之需;秦漢時期的華亭發揮的是停留宿會、維持地方治安的行政職能;東漢建安時期,孫權封陸遜為華亭侯,這里的華亭指的也是鄉亭[26]。西晉時期,《八王故事》中說:“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吳平后,陸機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7]1050也就是說,“華亭”在春秋晚期是軍事防御所需,秦漢時期則是停留宿會之用,西晉之時則為游憩建筑,即經歷了從實用到游觀的轉變。
華亭對于陸機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他在這里居留了十多年。臨死前“華亭鶴唳”之嘆中的“華亭”,已從一個“地方”變成了“地景”。Tim Cresswell認為,“地方”最直接且常見的定義是“有意義的區位”,這個“有意義”的一個面向就是人類對于地方有主觀和情感上的依附[27]16-17。陸機臨死前追悔莫及、不忘華亭,可見華亭對于陸機而言必然有著特別的意義,也許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所在與時光,或許這里有美好的情景或風景,因此眷戀于心,至死不忘。Tim Cresswell還提到了“地方”與“地景”的不同:地方多半是觀者必須置身其中,以我們經驗世界的方式為基礎;地景結合了局部陸地的有形地勢(可以觀看的事物)和視野觀念(觀看的方式),在大部分地景定義中,觀者位居地景之外,我們不住在地景里,而是我們觀看地景[27]20-21。當陸機北上為官,兵敗河橋,不同于以往“所在”之華亭,此時的“華亭”變成了回憶中歷歷可見(“所見”)的一個符號,成了地景,象征著過去的自由生活與浪漫時光。這一意象化的建筑,此后不斷地出現在文人筆下,成為慨嘆人生無常、官場險惡的共通意象:
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李白《行路難三首》其三)[28]192
不獨使君頭似雪,華亭鶴死白蓮枯。(白居易《蘇州故吏》)[29]
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李商隱《曲江》)[30]
萬里華亭思去伴,千年遼海識歸程。(范仲淹《謝柳太傅惠鶴》)[31]1909
與之類似的還有上文提到的新亭。在南北朝時期,多有在新亭的送別詩或應酬詩,以描寫新亭周邊風景為主,如江淹《從蕭驃騎新亭》、范云《之零陵郡次新亭詩》、謝脁《新亭渚別范零陵云詩》、徐陵《新亭送別應令詩》等。在這些詩中,“新亭”出現在詩題中,只是作為一個地名,標識著詩歌創作的背景。到了庾信的筆下,因其南人入北的經歷,使他與“新亭對泣”故事中感時憂國的悲憤和思念故土的情感產生共鳴:
昔日謝安石,求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猶言洛水濱。(庾信《率爾成詠》)[32]339
樹似新亭岸,沙如龍尾灣。猶言吟溟浦,應有落帆還。(庾信《望渭水》)[32]377
此后在歷代詩人——尤其是南宋詩人——的筆下,不斷得到歌詠:
金陵風景好,豪士集新亭。舉目山河異,偏傷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憂社稷傾。王公何慷慨,千載仰雄名。(李白《金陵新亭》)[28]1401
江南滿目新亭宴,旗鼓傷心故國春。(錢惟演《淚二首》其二)[31]1061
風景新亭舊往還,誰能舉目較河山。(韓元吉《夜坐有感寄子云》)[31]23663
神州何處是,有淚落新亭。(樓淳《清明寺》)[31]32231
晉時的華亭與新亭難免崩壞傾頹,不可能佇立永久。但陸機的“華亭鶴唳”與周顗的“新亭對泣”故事,卻各自定義了這兩座亭有關人世險惡和去國懷鄉的獨特意涵,使它們從自然地域或文物遺址的方位轉變為個人意識與言行記憶規定下的意象化形式。這種個人對于空間的定義在后代得到回應:仕途之艱險對于身兼官職的詩人來說不免心有戚戚,易代之際的家國之感尤為強烈。因此陸機和周顗個人意識中的意象化形式能夠成為一種共通的意象,他們對于空間的感知經由代代文人的書寫與互動,成為一種超越了時間、距離、方位、國族的社會性經驗產物,華亭與新亭在他們筆下超離了物質的有限與衰朽,得以真正常“華”常“新”。
魏晉時期的亭既可以作為館驛,也可以作為游憩建筑;前者頗具實用性,后者則與精神上的游觀相關。作為館驛的亭,聚集和持留是其基本功能,從而形成一個聯系自我與他者以及過去與未來的空間,以此為背景,外來的士人來到南方的亭中,因相逢不識而發展出或怨或喜的情景故事;或是將驛亭作為尋求自我認同感的舞臺,進行個人的身體表演。作為賞景建筑的亭,將士人的視線引向四周或亭內之風景,因此士人身處與洛陽宴樂場所相似的新亭之時發出了“風景不殊,山河之異”的感慨;商略先往名達的孫綽和許詢也能成為支道林觀看和品鑒的對象,感嘆賢者之才情。這些故事中的亭大多是不觸目的背景,但其場所特性對于士人的言語和行為有一定的影響;華亭則是陸機在記憶中關注的對象,由所居留之地方轉變為念茲在茲的地景,在這里個人賦予了空間獨特的意義。在“華亭鶴唳”和“新亭對泣”故事中,陸機和周顗對于空間的感知與定義,經由后代詩人的吟詠,成為一種超越時間的共通意象。因此,《世說新語》亭故事中展現出士人的不同言語與行為,與亭的場所特質有關;而士人的心態與情感,同樣也可以定義亭的獨特內涵,使之成為超越時間的立體坐標,從而實現了個人與空間的相互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