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爍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燕丹子》為中國早期小說之一,記燕太子丹謀劃刺秦之事,始著錄于《隋書·經籍志》。因其作年較早、敘事細致、人物豐富、形象立體等特點而被認為具有重要的小說史價值,有“古今小說雜傳之祖”[1]316“小說家之初祖”[2]109等美譽。前人雖褒評如此,自二十世紀初現代意義上的小說研究勃興之后,《燕丹子》本該在小說發生期占有的一席之地卻因編作年代的不確定、小說觀自身的模糊性等因素而被久久懸置,與之相關的專題論述亦不可謂夥。近年來,“重構”“反思”中國古代小說史的呼聲漸起,葉崗先生的《〈燕丹子〉研究》(以下簡稱《研究》)正是在此背景下應時而生。該書不僅是《燕丹子》的第一本專題性研究著作,而且對當今學界確立具有民族特性的小說觀、探討中國古代小說發生學等課題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今本《燕丹子》的身世和流傳有種種疑云,古今歧說頗多?!堆芯俊诽接懥碎L期以來《燕丹子》研究領域中的種種疑竇,且善于運用多種研究法論證觀點。如果說《燕丹子》是中國古代小說中的一朵奇葩,那么《研究》就是《燕丹子》論著中的巨木。其主干縱而論道,綜合運用文獻考據、鉤沉索隱、對比分析等方法系統性地討論了《燕丹子》的產生方式、產生年代、編作者等多樁懸案,章節排布逐次推進、層層深入;其分支則橫向散開,旁論《荊軻傳》來源、司馬遷生年、劉向與曾鞏分別整理《戰國策》等問題而不失于放,緊緊圍繞主干提供印證材料。
《研究》首章論述《燕丹子》與《戰國策》《史記》間的關系,通過考察《史記》《戰國策》的編纂、編校過程,指出《燕丹子》與二者并非互相因襲的關系,而三書采錄的材料則具有較大同源性。緊承其下的第二章使用大量文本比較,按照行文順序分行列表,不做剪輯和刪略地進行橫向對讀,并從詞匯學的角度分析人物稱呼變化、短句語序調整、字詞段落刪減等。對于三書中未重復出現的情節,《研究》也單獨闡發,解讀得分外精彩。本章種種分析可謂極盡詳細,而目的實為進一步鞏固并延續首章觀點。第三章在前兩章的鋪墊下,以充分論證解決了成書時間、成書過程、編作者等長久以來紛訟不已的問題,這也是最能見出作者深厚樸學功底的一章。譬如,列數著錄《燕丹子》的古今書目時兼有評議與題解;搜集材料的目光擴展至唐代詩歌、明人筆記類屬等后世作品,索隱以證《燕丹子》在明時未曾亡佚。這對于了解《燕丹子》在歷代的接受、流傳情況有所裨益,能夠填補該研究領域的空白。同時,在文獻輯佚的過程中進一步加以辨析考證,在程注本基礎上增加載有相同段落的書目出處,附上佚文“稍可肯定”的緣由,為今后的《燕丹子》研究提供了值得參考的基礎文獻。第四章考察《燕丹子》的文學主題、思想意蘊,以及太子丹,荊軻、田光等士人,乃至為人所長期忽略的秦王等人物形象,總結小說詞采、文風特點,為接下來《燕丹子》文學地位的確立奠定基礎。第五章考察《燕丹子》語體特征、體裁樣式,高度肯定《燕丹子》肇小說史之先,為中國后世小說創作提供了絕佳范式,并借此托出《燕丹子》個案研究背后的深意——推動中國小說發生學研究。
作為第一本關于《燕丹子》研究的專著,《研究》自然也需要在追尋文學真理的道路上直面那些前人未加以解決的障礙與難題。對于成書年代、編作者、評價等問題,《研究》屢屢能夠于思維縝密的行文中透出新見,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成書時代應在漢初。由于早期文獻缺失,《燕丹子》成書時代古來眾說紛紜,但往往由“辭令”“文詞”等主觀性判斷得出三言兩語的結論,不足為據;以《漢志》失載,或以此書參考采錄自《史記》為由推測它當屬后出,這類看法又絕少詳述,失之武斷。近世學者對《燕丹子》成書時期的判斷較前代更為科學、客觀,大多基于歷代文獻著錄情況、歷史詞匯使用率等方面進行考察,而最為主流的看法有三:一是先秦及以前;二是漢代,其中又有西漢、東漢之分;三是六朝?!堆芯俊氛J為成書時期在西漢,對此作了詳細考論。
(二)鄒陽為《燕丹子》編作者的可能性。與成書時代問題一樣,編作者問題因早期文獻及記錄的欠缺向無定論?!堆芯俊诽岢鲟u陽為編作者的可能性,從《獄中上梁王書》的用典習慣及情節安排入手,拆解出與荊軻刺秦相關的內容并與《燕丹子》一一對照解析,認為所涉及的人物關系、細節承應、情節邏輯具有高度相似性,難以用“巧合”概而言之。同時還對鄒陽的另一作品《酒賦》抽絲剝繭,析出與《燕丹子》相近的厚養士子、主賓相洽等主題思想,以及“痛入骨髓”等相似的用語習慣、語言風格,還聯系鄒陽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及其個人的游歷經歷、性格特點推敲其編作動機。
(三)《燕丹子》的文本分析。千百年前的“太史公曰”似乎已然為“荊軻刺秦”之事貼上了“不義”的標簽,《研究》分析公羊學“大復仇”的具體理念,指出刺秦情節與“大復仇”理念、漢初復仇之風相契;與“大復仇”理念相呼應,《研究》還特別分析了常常為人所忽視的“秦王”人物形象,通過對秦王不欲太子丹歸而刻意出言刁難,以及樊於期逃歸、刺秦現場詭計避死、遣諸侯書等細節,刻畫其詭計多端、暴戾不義的特征,進一步加強說明燕丹、荊軻所謀之事皆合大義。
《研究》在圍繞《燕丹子》展開論述的同時,對于文學研究領域內存疑已久的一些問題也鋪開論證、時有新見。
作者早年有闡明中國小說發生期現象之志,《研究》的最終目的,依然是為探究中國小說史服務,故最后一章總結了關于中國小說史起點的諸家看法。從表面上看,這些觀點均有明確的立意與主旨而淵流甚廣,為多數學者所接受;實際上卻由于中國小說研究作為一門學科興起較晚、積淀不深等歷史原因,存在著小說概念判定不清、小說文體界定不明這兩大源頭問題,一旦執此考問,許多觀點就時常面臨著拔本塞源的危險。
《研究》也一針見血地道出了長久以來小說研究的這類痛點,與目前學界“以西例律我國小說”[3]“小說史觀中民族性的重申與強調,將會是今后小說史學研究的重中之重”[4]等反思不謀而合,并嘗試厘清源頭問題。首先,《研究》明確了小說發生標志應包括以下幾個條件:一是古小說脫離口頭傳述,以文字書寫為主;二是具備小說性;三是應存在創作者與傳播者;四是小說觀念基本確立,理論總結已經出現。其次,指出中國的“小說”概念應如何界定。為避免陷入“西例律我國小說”的窠臼,《研究》比較中西方小說概念的演變,明確提出中國小說不同于西方小說(novel),不應將此概念照搬使用,而應強調自身民族性。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由最早將“小說”作為文學類別名稱記載的文獻《漢志》入手,在考釋“小說”含義的基礎上聯系《漢志·諸子略·小說》中的選篇標準,總結出當時被視為“小說”的作品應具備民間性、敘事性、虛構性三個特點;同時分析《漢志》的小說家與小說價值觀,指出《漢志·諸子略·小說》及其著錄的作品、注言和《諸子略·小說序》為“中國小說理論批評的正式出現”[5]529,已具備形成小說發生的條件。結合文本、語體、題材、風格、敘事等種種因素,《研究》認為漢初成書的《燕丹子》應被視作一部在中國小說發生期出現的具有民族文體品格的小說;若《燕丹子》一直被漠視下去,無疑是一種自短民族小說史的悲哀。
至此,《研究》關于中國小說史發生期的看法,一方面讓《燕丹子》脫離了一直以來因其文學體裁尚不明晰無法得到正確評價的困境,一方面也打破了學界在小說觀、小說史觀中存在的某些成見。
綜上所述,《研究》一書在研究《燕丹子》個案的基礎上,審慎地反思了百年以來古代小說史的發展情況,志在推動中國小說發生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