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如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直至1926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對女性心理進行了長達三十年的研究之后,仍為成年女性的性生活與性欲望感到困惑,他認為這是心理學上的“黑暗的大陸”,他難以回答“女人需要什么”[1]184[2]5。對此,卡羅爾·吉利根(Carol Gilligan)認為,弗洛伊德在理解婦女性體驗等方面所面臨的困難,與其理論分析所依照的是“男性的生活意象”相關[3]22-23。實際上,弗洛伊德的困惑,不僅呈現了其學說在分析女性問題上的可能困境,也關聯到女性研究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即女性的欲望是什么?
女性欲望這一問題之所以被認為難以理解,首先便在于女性的處境,即作為男性的他者而存在,由此而來的是女性主體經驗的被遮蔽,以及“男性在藝術、文學、社會方面,甚至是床笫間對于女性作為神秘性別的高度建構”[1]181,183-184。如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所指出的:“在所有神話中,任何一個都不比女性之‘謎’的神話更深地扎根于男性的心中”[4]198。再者是關于女性欲望的闡釋,彼得·蓋伊(Peter Gay)認為,盡管弗洛伊德對于女性性問題的觀念有些前后矛盾并具有傳統性,但他所發現的女性具有性欲望的事實,向“羞恥、緘默、冷淡的當代文化偽裝”發出挑戰[1]180。不過,在女性性欲望的闡釋上,精神分析學說雖為主要思想資源,但其內部存在著某些基本分歧。馬科斯·扎菲羅普洛斯(Markos Zafiropoulos)指出,“女人需要什么”是精神分析學說的重要問題,亦是拉康的理論區分于弗洛伊德理論的關鍵之處。具體而言,弗洛伊德將成為母親視為女性欲望的實現,而拉康則將成為女人與成為母親的問題分開,關注“女性存在”本身,認為女性欲望是成為女人。扎菲羅普洛斯繼而指出,這一拉康式的分離,可以使精神分析學說更深入地對話布迪厄所分析的家庭機構內部男性統治的再生產,這是因為,在布迪厄的分析中,家庭機構在男性統治和男性觀念的再生產中扮演關鍵角色,而被統治者在統治中所扮演的角色,在此便是“家庭中的女性(特別是母親)在家庭中作為女性自身統治的條件的再生產中所起的作用”[2]7-9。由此或可說,“女人”與“母親”構成理解“女性欲望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兩個基本且相互關聯的維度,而關于“女性欲望是什么”的認識,內在地便包含著對于女性自身,以及女性與家庭之間的關系的理解。
女性欲望問題中“女人”與“母親”的區分并非只是抽象的概念爭論,而會以某種無意識的方式潛藏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觀念中。彼得·蓋伊在研究19世紀(特別是50年代至90年代間)的資產階級經驗及其變遷的過程中便發現:在維多利亞文化中,人們習慣性地認為作為妻子的女人是性麻木的,她們全部的愛的潛能實現于操持家務、撫養孩子的過程中。而他在辯駁維多利亞文化對婦女在性方面的無知和偏見的過程中,實際便回應了如前所述的女性研究中的基本問題:女性是否有欲望,其欲望由何滿足?更具體而言,在性問題上將作為妻子的女性視為性麻木的看法,潛在的假設是女性的性欲望并不存在,女性的激情只能在家庭中以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得到滿足,因此,在關于女性性欲是否存在的爭論中,本身即存在著性欲望與家庭激情之間的基本張力。更重要的是,蓋伊所研究的是作為妻子的女性的性欲望,因此,他對于女性欲望的討論是以家庭及家庭關系為前提的,即在家庭這一范疇內認識女性的情感之所系。在這一意義上,性欲望與家庭激情之間的張力,實際為性欲望與“母性”之間的張力。母性之所以為“母性”,是因為人們通常會認為,在因生育而成為母親的過程中,女性自然地與家庭建立更深的聯系,而對孩子的愛比夫妻之愛更為自然持久。值得注意的是,性欲望與母性激情之間的張力,在某種意義上可認為是夫妻關系與親子關系之間的張力,在此,蓋伊的敘述中又隱含著從女性研究進入到家庭社會學思考的豐富線索。
總而言之,正是在試圖澄清維多利亞文化在婦女性問題上的無知的基礎上,蓋伊選擇以性為起點,探究“資產階級的感官生活;在道德戒律和物質可能性壓力之下,性本能沖動所變現出的形態”[1]6,其研究成果呈現于其著述《感官的教育》(EducationofSenses)中,而他的闡釋可為我們從經驗出發理解女性欲望中“女人”與“母親”的意涵提供參照。
這一參照之所以可能,首先,是在于如前所述的,隱含于蓋伊的歷史分析過程中的女性性欲望與母性激情之間的爭論線索。當然,蓋伊的分析是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視野下進行的,并非有意識地遵循某種明確的拉康式的“女人”與“母親”的區分,不過從另一角度看,這又恰恰說明,在對婦女性欲望等問題的闡明過程中,潛在地便包含著對于婦女身上母性特質甚而是母親身份的思考。再者,是蓋伊以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為關照開展的歷史研究為我們理解歷史上特定階層或社會群體真實的生活經驗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論借鑒。蓋伊指出,在心理分析史學中,個人是真實的、唯一的經驗中心,而“無意識的內心表白,例如私人日記、家庭通信、醫療診斷書、家庭手冊、宗教小冊子,還有藝術作品”為最理想的研究文獻[1]4。這一心理分析史學在分析19世紀資產階級經驗時的合理性還在于:其一,資產階級文化盡管在概念范疇上廣泛且難以界定,但在這一文化中理想與行為的多樣性,又暗含統一的特質,構成了不確定性與“明顯的欲望和焦慮的集合”[1]5,而潛藏在一系列理性甚而虛偽的文化表面之下的,正是某種躁動不安的性心理狀態。其二,心理分析提供的“如何通過書面詞語的表層意義來挖掘深層次的性需求和矛盾”的分析方式[1]122,可為理解這一性心理狀態提供指引。在承認社會世界對心理結構存在顯著影響的前提下,心理分析方法在最私人化的生活與最深層的社會狀況之間建立關聯。其三,具體到蓋伊的研究中,他在運用心理分析方法時所分析的私人生活資料如日記、書信等,關注的正是女性自身的敘述,這正有助于促進對女性的主體經驗的理解。
因此,彼得·蓋伊的分析基于與性愛及生育相關的一系列生理或心理事實,對女性性欲望的重新闡釋與對加之于生育之上的母性話語的澄清,有助于我們把握女性欲望中性欲與母性之爭的更為經驗化與日常化的意涵。本文將基于《感官的教育》一書,圍繞其中與性欲望、母性激情相關的闡述,重新思考“女性欲望是什么”這一女性研究中的基本問題,并嘗試以蓋伊的敘述為起點,為思考女性與家庭之間的關系建立基于女性主體的分析框架。
“性愛是最親密、最重要的人生體驗”[1]79,然而,在視性愛為隱私的文化中,性愛記錄卻被竭力隱藏。1898年,弗洛伊德在考察當時的性道德時,曾震驚而困惑地寫道,“對于性的問題,如今我們所有的人——包括身體健康和不健康的——都是偽君子”[1]121。這一抨擊,在揭開資產階級文化的虛偽面紗的同時,亦揭露了在性問題這一關涉生活經驗的基本問題上,人們面臨著無法逾越的模糊性。正因如此,梅貝爾·托德細致而坦率地記錄自己情色生活的日記便顯得十分珍貴。盡管沒有任何性愛經歷能完全代表所有人,但是她基于自身性經驗而寫的日記與書信可作為例證,為推測資產階級的性生活提供借鑒空間。
梅貝爾·托德,這位全身心地享受與丈夫之間性愛歡愉的女性,在確認自己懷孕之后,所感到的并非喜悅,在日記中,她表達了對于母親身份的厭惡。她憂慮:“如果有了孩子,就得照顧孩子,而不能把全部時間都留給自己了”,這一可能的未來讓她感到悲傷。她也坦言:“我知道我會愛這個孩子的”,只是“我對孩子的愛不會像作為妻子的愛那么濃……作為妻子的愛是我的空氣、食物和水”,于她而言,對孩子的愛并非是必需的[1]96-97。梅貝爾·托德是坦誠的,這一坦誠中包含著對于自我的關注:一方面,她對于即將成為母親而感到的恐懼中,有著對孩子會影響自己生活現狀的擔憂;另一方面,她知道對自己而言,什么樣的愛更為重要,換言之,相較于作為母親去愛孩子,她更愿意作為妻子去愛丈夫,而且她對丈夫的愛,包含著她在性愛中感受到的激情與快樂。
關于性愛經歷,毫不隱諱的記述雖然很少,但托德那樣的日記并不是唯一,在保留下來的幾對夫婦的日記與信件上,同樣可以發現他們對于性愛的關注。但蓋伊指出,研究19世紀資產階級文化的學者,在解讀性愛信件上,經常會輕視那些表達強烈感情的詞匯,但這些話正是強烈感情的象征和不羈想象的線索。正如托德的日記,其價值不僅在于那細致描繪的性愛經驗,更在于她的用語與對自我的積極性格的塑造。
在這一資產階級性愛經驗表達的背后,是19世紀醫學在女性的性問題上所呈現的爭論與矛盾。在當時的醫學文本中,關于女性性欲特質的闡述有一個延續性極強的基本觀念,便是將女性的性驅動力視為家庭的激情,也即認為“母性的欲望”減輕了女性對于性快感的關注,她們能感受到的唯一激情,是“家庭、孩子的愛以及家庭的義務”[1]175。比如,產科醫生斯科特在其性本能專著中,認為女人天生有性欲,但服務于更高級的職責,因其為“母親——所有生物的母點”[1]160。更為重要的是,19世紀醫生在探討婦女性欲時所表現的典型心理狀態,即通過有意識或明確的表述掩蓋婦女所可能表達出來的性激情,由此造成在認識婦女性經驗上的困局。以當時的阿德勒醫生發表的關于婦女性感覺缺陷的論文中的“第14號案例”為例,在這一案例中,一位31歲的婦女自青春期起,便一直通過手淫獲得性滿足,但卻無法通過與所愛之人的性交獲得高潮。然而,這一需要特定條件才能滿足但并非不存在的性欲望卻被醫生診斷為性冷淡,由此可發現當時的醫學在闡釋性經驗上的不足,盡管有充分的機會獲得性方面的信息,當時的醫學界卻“未能注意到這些信息所隱含的意義”[1]179。
醫學文獻與女性經驗在性欲望闡釋上的顯而易見的矛盾呼吁著新的解釋方式。蓋伊認為,弗洛伊德對于婦女天生性傾向的認知恰好為此提供了新的起點,這是因為弗洛伊德發現了為以往研究者所忽略的諸如“夢境、語誤、姿勢、癥狀、沉默”等無意識的、被遺忘卻充滿意義的信息,重新發現了匿藏在文化偽裝之下的婦女欲望,因此,盡管他在女性性問題的觀念上有著前后的矛盾與傳統性,但他所揭示的女性性欲望的事實,成為了在生理與心理上對女性進一步分析的基礎。具體而言:其一,關于嬰兒性沖動及其發展階段的理論,使得他能夠將對神經官能癥、無意識沖動等現象的研究與對社會政治、宗教藝術等問題的探討相結合,而且,性驅力的觀點為諸如母親崇拜、理想化父親等現象提供了解釋。其二,潛意識及其機制為分析男性對女性的情感奠定了基礎。在蓋伊看來,男性宣稱女性性欲微弱甚至不存在,實為潛意識層面強大的心理防御機制,具體而言,這一對女性的焦慮和恐懼,與心理殘留的、對母性報復的兒時恐懼的轉移有關,更深層次的是所感到的去勢/閹割(castration)的威脅。這種去勢的表達之一,便是男性基于自我防御,反復建構女性的神秘與危險氣質。
總而言之,以弗洛伊德學說為關照,可以重新審視關于女性性欲望的爭論,并思考其背后的心理驅動力。在著述中,蓋伊便關注到了女性對于自身經驗的發掘,以及潛藏在醫學文本、流行觀念背后男性對女性的原始焦慮。由此發現加之于女性欲望之上的“母性”話語的裂隙,把握到女性性欲特質中最為本質的面向,即純粹的本我欲望,這一基于生理性身體的反思,為進一步理解女性激情之所系提供了分析的前提。
情愛生活的所有形式,都與“周圍生命的事實——以及死亡的事實”息息相關[1]266。加之于女性身體之上,與性愛過程直接相關的,是如“孕期的緊張、生育的風險、現代避孕方式的有效性”等[1]265,也即圍繞著女性可生育的身體的,是一系列被動的現實壓力以及與此相關的愛或痛的話語。本文便將孕育生命視為女性個體與家庭制度之間的身體紐帶,在蓋伊的分析基礎之上,思考女性欲望與母性之間的內在張力,以及家庭意識形態為此確立的道德基礎。這一張力具體來說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在性欲望滿足中伴隨著的懷孕的后果,對于女性而言可能并非是純然快樂的;二是女性在懷孕過程中可能感受到的“甜蜜的痛苦”,涉及一系列的生理與心理的事實,并伴隨著女性自我認知的改變和情感的重構。生育作為母性的自然特征,實際包含了人們對于母親身份認識的起點。正如艾德里安·里奇(Adrienne Rich)所言:“母親身份是獲得性的,首先通過一種強烈的生理和心理過程——懷孕與生孩子,然后通過對哺育孩子技能的學習、了解”[5]。
首先是生育。本文對于生育的討論,僅限于與性愛過程直接相關的懷孕和分娩。19世紀初的生育是以痛苦的方式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成千上萬的婦女在履行婚姻義務時,在分娩過程中死去,同時產褥熱亦威脅著年輕生命。懷孕的風險使性愛的快樂受到質疑,直至19世紀中葉后,女性開始有意識地使用氯仿等緩解分娩疼痛。在與生育相關的文化中,蓋伊的敘述中最為關鍵的部分,是發現蘊含在作為事實性的疼痛背后,男性性欲望的潛在表達。具體而言,當時流行的觀念,是將做母親的過程所經受的疼痛視為“自然的、有益的,契合神學理論”[1]271,因此反對使用氯仿緩解分娩疼痛。但蓋伊發現,在這些辯詞中,隱藏著男性對于女性分娩疼痛所暗藏的喜悅與19世紀末潛在的施虐狂傾向。換言之,氯仿將麻醉下的疼痛轉變為其他的表現形式如穢語,可能激發著性興奮,而男性便在這一事實中找到某種性欲望的紓解。可以說,蓋伊同樣是以弗洛伊德學說探討一系列認識背后的無法言說的心理驅動機制,這其中或蘊含某種需警惕的還原傾向,但更重要的是,蓋伊揭示了在與身體感受相關的一系列經驗事實中性欲望是如何存在并得以延續的。同時,將生育之痛與隱秘的情愛生活相關聯,這一關聯揭示了在視生育(母性的自然特征)為“自然”“契合神學理論”等文化性的話語背后,與性問題相關的基本事實。正如蓋伊指出的,在懷孕與性問題的關系上,“后者正是前者的起源之所在”[1]272,也即從性的視角重新審視與懷孕相關的一系列問題,人性中深層卻不定的情感才有被理解的可能。
其次,圍繞著生育的一系列情感話語背后恰有著關于“母性”的認知。隨著產科醫學的改進,生育疼痛得到緩解,人們轉而更多地關注生育的幸福感。蓋伊在懷孕婦女的日記和書信中,捕捉到了她們在孕育生命的過程中感受到的“甜蜜的痛苦”,諸如“必須試著使自己毫無怨言地、耐心地、平靜地接受現實”“痛苦是短暫的,只有幸福是長久存在的”等敘述,呈現了她們的焦慮、不安與希冀[1]279,281。懷孕的情感模式亦受到了各種因素的渲染或阻礙,其中重要的便是對于創造新生命之神圣性的渲染,比如孩子被視為家庭親密關系的紐帶,生兒育女的婦女才能得到尊重,而這一虛幻的神圣化狀態可能為婦女生育造成新的枷鎖。不過,蓋伊指出,這并不意味著懷孕女性的幸福感是虛假的,因為懷孕的欲望可能在某一時刻降臨在任何婦女身上,并使之心動,由此展現出“母性的一面”[1]283。
因此,懷孕之于女性意味著“自身的生理稟賦和心理可能性的實現”[1]284。正如蓋伊所指出的,與懷孕相關的是精神分析學家稱之為正常危機(normal crisis)的一段時期,“在適當的境況下,這種危機將增強對世界和自我的控制;同時通過增強一種暫時的依賴過程,獲得一種成年人的自主性感覺”[1]283。盡管這一可能性的實現仍受制于死亡焦慮,即對嬰兒死亡的恐懼和對付出自身生命的恐懼。
在女性的母性潛力之外,就情感而言,懷孕本身即可能有的癥狀,暗示著更廣義的愛的特質,盡管這一特質是以某種癲狂的方式展示出來的。如在安娜(Anna O.)的案例中,懷孕成為愛情的象征:安娜患上癔病性癱瘓癥,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愛上了醫生布魯爾,布魯爾為避免可能的家庭糾紛中斷了對安娜的治療,隨之而來的是安娜表現出分娩的歇斯底里狀態,陷入懷孕的幻想中。這一純屬想象的懷孕,增強了懷孕本身的象征意義,“暗示了更廣義上的所有懷孕的意義,即愛的基本規律”[1]285。
可以說,弗洛伊德學說中官能癥的諸種癥狀,是理解被秉持理性的智識階層視為理所當然并忽視的日常生活的符號,而各種癥狀性的表達如幻覺,可視為是身體在潛意識層面的表達,由此,官能癥具備了身體社會學的性質,成為世界在身體層面的表達[6]。借由官能癥,可以理解日常生活的暗面與現代人的心理機制。蓋伊對于女性生育及其情感潛力的分析便是在“嚴格”的心理分析框架下進行的,更進一步,基于與生育相關的一系列經驗事實,他發現了在“母性”這一情感話語背后的性驅力與更廣泛的愛的可能,而女性的自我(即心理可能性),恰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發展和重構的。或因此,在女性自我中,天然蘊含性愛與母愛之間的分歧。
不過,蓋伊對于女性在孕期所經歷的情感重構與危機的闡釋仍是不夠的。克萊爾·漢森(Clare Hanson)在《懷孕文化史》(ACulturalHistoryofPregnancy)中的相關研究,或可為理解這一問題提供補充。應說明的是,盡管漢森所使用的是18至19世紀英國的經驗資料,但他以心理分析方法,對資產階級文化中關于懷孕與母性的敘述所進行的分析是富于啟示的,其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在生理與心理意義上理解母親與胎兒的關系。首先,在生理性身體的基礎之上,當身體里存有“另一個他者”時,心理可能發生著變化。如在《自我與本我》中弗洛伊德指出:“自我首先且最最重要的是肉體的自我”,而其譯者斯特拉契(James Strachey)對此補充道,自我可被認為是源于肉體表面的精神投射。在這一肉體自我創造個體身份感的概念的基礎上可以發現,懷孕首先帶來的便是個人特性的喪失,以及自我和他者邊界的模糊化[7]18-19,并由此影響到母親身份的認知。再者,是在考慮母親對胎兒可能的影響的過程中探討“母性”的意義,具體來說,18、19世紀被普遍接受的觀點認為,母親和胎兒構成一個整體(one body),母親對于懷孕有著敏感性的認識,由此存在著“母性印記”,即母親情緒之于胎兒健康有著持續影響,為此母親需保持一種母性責任[7]36-40。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闡述對于生育與母性之“自然”的某種堅持。
另一方面則是探討妊娠期情緒及其根源。蓋伊的敘述中已經注意到了懷孕與官能癥之間的關系,盡管只是虛假的懷孕。漢森則發現,盡管人們希望婦女在懷孕期間避免釋放精神和情感的能量,但存在的“妊娠期精神病”(the insanity)揭示了女性孕期被忽略卻強烈的精神面向。具體來說,懷孕所可能導致的精神絕望乃至錯亂的觀念,最早在19世紀初的產科學文本中就得到了討論,并隨著醫學職業的專業化,在精神病學方面受到更多關注,同時發展出了針對精神錯亂的“道德治療”(moral management)。然而更重要的是,這種不斷強化的關注恰好為我們指出了這一精神痛苦的關鍵原因,即“來自家庭的持續監視和控制(以同情為借口)”[7]89,由此可見,精神病癥與家庭狀態存在著緊密關聯。同樣重要的,還有“精神錯亂”背后的女性身份危機,漢森對《呼嘯山莊》中凱瑟琳·林頓在懷孕過程中展現的癲狂與憂郁的分析,便為這一涉及自我內在和外在認知的身份危機提供了佐證。于是,漢森進一步指出,在試圖對婦女生育施加控制的社會中,一旦疾病被命名、癥狀被確認,便為抵制或放棄懷孕提供了某種在文化上可被接受的表達形式[7]97。
總體來說,漢森的研究對蓋伊的分析可構成的補充在于以下兩點。其一,在生育事實與自我形成的關系上,關注到了母親與胎兒之間的關系。具體來說,蓋伊敘述中的母性線索,側重的是夫妻之間的關系,而若要在家庭關系中理解母性,還需要關注到親子關系,懷孕過程即是母體與胎兒之間的關系之一。其二,關注到母性情感與家庭意識形態更為深層的關聯。可以說,基于官能癥,蓋伊注意到了懷孕背后所包含的廣泛的愛的象征意義,但他側重于夫妻之愛,而事實上這一象征背后有著強大的家庭話語與道德要求,要理解母性,必須將生育置于家庭關系中考察。由此觀之,基于女性生育,從身體特性、母性印記到精神病癥,心理分析的視角在身體感受與自我認知上建立的關聯,使得理解性愛與生育的家庭化、文明化意涵成為可能。
生育并不獨屬于女性自身,更印刻了一系列文化印記。在前文的敘述中,已經可以注意到在性問題之上的文化面向。而彼得·蓋伊所關注的,是整體社會文化和制度對于生育所施加的影響。他的討論以生育控制為切入點,通過探究這一行為與話語所凸顯的自我與超我的文化意識,探討生育這一生理現象的道德基礎,以此在生育話語(神圣化、世俗化)與日常生活之間建立關聯。
19世紀,分娩之痛困擾著每一位孕婦,嬰兒生命的脆弱亦使得數以千計的家庭籠罩上悲傷。基督教禁欲主義學說中對于痛苦的言說方式,為人們承擔分娩之痛、抵抗死亡悲傷提供了心理助力。在彼得·蓋伊看來,“資產階級的文化超我(cultural superego)最主要地包括了對上帝戒律的推崇”[1]286。這一懲罰性的超我意識,在威廉·埃瓦特·格菜斯通(William Ewart Gladstone)的日記中有典型的記載。在分娩一事上,他堅信“當女人愿意承受生育痛苦之時,她已成為上帝揀選的人”[1]293,他的妻子亦對此深信不疑,在分娩之后,與他一同禱告、感恩上帝,將生育的痛苦和為人母的責任升華到一個更高境界,以期遵循上帝的旨意。生育之苦就在類似的宗教話語之下,被某種快樂、順從的方式所承擔乃至消化。北本正章在考察清教徒家庭的育兒意識的過程中,便發現了他們以原罪說解釋分娩時的陣痛之苦[8],并賦予痛苦以倫理意義的思維方式,盡管他所閱讀的日記材料屬于17世紀的英國清教家庭,但從此種關于痛苦的闡釋方式上,正可以看到宗教話語影響的強韌。
關于痛苦之必要及背后強大的宗教意識,構成加之于女性生育之上的傳統教條。而馬爾薩斯主義所主張的生育控制,以及其中蘊含的人口政治經濟學考量,則最終促成這一傳統觀念的轉變。具體而言,由馬爾薩斯所開啟的關于人口的爭論,逐漸擴展成為生育控制理念(應指出,當時避孕方式尚未現代化),而在防御與抑制兩類手段之外,道德抑制(moral restraint)亦成為控制人口增長的關鍵手段,其中的舉措便包括推遲結婚、在單身期間實行禁欲等。人們有著關于生育控制的種種考量,關于馬爾薩斯主義的爭論持續不休,但爭論中有兩個值得注意的方面:其一,即使是在世俗化的處境中考慮生育控制,人們依然要在其上加以某種文化信念。比如在爭論中探究“理性的家庭生活方式”,認為限制家庭規模對于父母與即將降生的孩子都有利[1]301;又如當時流行的避孕宣傳,強調“真正的高貴不在于能耐心地忍受懷孕和生育,恰恰相反,在于對它的積極防范”[1]305。其二,在是否進行生育控制的爭論中,其道德爭論的重點最終都會落在“母性”之上。以法國為例,法國是生育控制最早為上層社會所接受的國家,然而,由于1870年普法戰爭的失敗,使得法國出現了從軍事角度反對避孕的思潮,建立了反馬爾薩斯主義者的同盟。而在支撐這些反對話語的論據中,便包括一位有影響力的醫生所提出的“禁欲、體外射精,以及其他機械的裝置”對于夫妻雙方的健康都是不利的,而且“‘母愛’是最偉大的愛,‘對母性的渴望’也是最自然、最真實的感情”[1]313-314。這恰恰體現了加之于生育之上的一系列道德與政治話語的合謀與沖突。
在生育控制之神圣化與世俗化的話語中,弗洛伊德學說的突破,在于發現生育控制的方式如何使得中產階級可能成為某種神經官能癥的受害者。具體而言,由于人們對激情施加壓力,使得欲望本能的滿足受到制約,這一控制將“自我(the ego)引入了本我(the id)曾經占據最高統治地位的領域,并在快樂原則的運作機制中引進了現實原則,以干擾前者正常發揮作用”[1]321。更為重要的是,弗洛伊德學說在應用于分析性愛過程可能受到的壓抑時,所立足的前提是性交中的兩性的性滿足具有同等的地位,而且同樣面臨著“noxae”(歇斯底里與焦慮性神經官能癥)的威脅。但其實,這一關于性壓抑的闡釋存在兩個隱含面向:一方面,是再次強調了兩性在性欲望上的平等;另一方面,是當生育控制最終成為中產階級性愛經驗的一部分時,其背后已然涉及到對性激情與道德責任之間的討論。換句話說,盡管是在最私人化的性愛體驗中控制欲望的滿足(如以體外射精的方式避孕),但這一控制本身,已經蘊含了對于生育所擔負的人口責任的關注,在此,官能癥成為某種激情與控制的產物,更進一步呈現了性愛與社會文化制度是如何不可分割的。
蓋伊對生育之社會化、文明化的面向的討論,暗含著家庭這一范疇,也即他只討論性關系中的婚內性行為與合法生育,而且在生育控制上,他關注的是生育計劃與家庭整體生活方式和決策的關系。盡管如此,蓋伊研究的主線仍是生育與性問題的關聯,而非家庭制度內生育與母性話語之間的關系,然而,若要以女性為主體,基于性愛與生育事實考察性欲望與母性特質之間的關系,還需將家庭關系及其情感話語帶入到討論中。
在蓋伊的論述中,其實已然蘊含了母性背后的家庭情感話語。梅貝爾·托德的丈夫在得知妻子懷孕后,在信件中以熱烈的寓言贊美他們愛的結晶,他以“你—梅貝爾—妻子—母親”的語言結構表達著對于她的愛,并告訴她成為母親是一件如此神圣的事情。如前所述,懷孕的神圣化觀念實際體現了19世紀在孕婦言說上的某種特質,盡管這可能是“虛幻”的,但在這封信中,神圣化觀念進一步澆鑄夫妻之間的愛,成為親密的象征。蓋伊的評述是相當恰當的,他指出,“夫妻二人的性生活盡管富有創造性而且很成功,但完全是家庭式的”,更令人吃驚的是,梅貝爾·托德的丈夫“將作為母親的虔誠與對性的激情聯系在一起”[1]98-99。換言之,在夫妻兩人通信的落款簽名(“丈夫—情人”)中,蓋伊發現了激情背后的某種家庭情感的力量,這一情感系于結成夫妻的兩人之上,并最終轉化為母性從而可以轉移到孩子之上。應該說,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帶來的是家庭關系的改變,由此影響著女性對其家庭中身份的內在認同,她也必須在妻子與母親身份之間尋找某種平衡。
蓋伊對家庭制度的討論,盡管不是基于孕育等生理性事實,但在心理分析視野下,他特別地關注到了在家庭私密化的精神對抗領域中,男性的合法的及傳統的權威可能被女性的那種令人敬畏的母性氣質所顛覆。由此,家庭既是性焦慮的原因,亦是治愈的良藥[1]517。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蓋伊認為,19世紀家庭社會學的兩位重要先驅者,弗里德里克·勒普萊(Frederic Le Play)與威廉·海因里希·里爾(Wilhelm Heinrich Riehl),對于現代女性的焦慮與對家庭傳統價值的呼吁——如勒普萊強調,對于家庭這一完整世界的治理,要求“這個家庭的母親的全部關愛”[1]516——實際是想通過家庭生活中的有此無彼,將家庭轉化為治療焦慮的良藥。在這一意義上所建立的家庭社會學,恰是一種信息豐富的文化征候。在此,盡管蓋伊對家庭情感的討論,仍緊緊依循弗洛伊德學說中的俄狄浦斯情結與性焦慮的闡釋框架,但從另一角度看,這一敘述其實揭示了母性在家庭情感之中的根本位置。而且,家庭情感中所蘊含的俄狄浦斯情結及沖突所涉及的家庭三角關系,又表明母性是在與他者之間的關系中發生的,這一關系首先是家庭化的。因此,只有先將母性置于家庭化關系(夫妻關系與親子關系的交織)的框架中,才能更充分地理解纏繞其中的關于性欲望與母性的爭論,建立女性研究與家庭社會學之間的關聯。
彼得·蓋伊以心理分析方法對19世紀女性性欲望問題的重新詮釋,為我們重新審視性欲望與母性之間的爭論,以及蘊含在爭論背后的家庭道德意識形態與文化征候提供了豐富的啟示。不過,蓋伊對于維多利亞時期所流行的將家庭視為女性激情之根本的觀念的駁斥,更多是從性欲望與性心理的視角出發的。要以母性為起點,重構女性研究與家庭社會學之間的關聯還需再進一步在家庭化的關系中探討母性特質。篇幅所限,本文無法就此展開充分討論,但仍嘗試在心理分析學說的框架下,基于夫妻關系與親子關系兩方面,為這一研究探索可能的方向。
首先,是愛欲之愛與對孩子的愛之間的可能沖突。實際上,這一矛盾有著更為深遠的文化意涵。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在陷入與渥倫斯基的婚外戀情中時,仍持續面對著對于兒子謝廖沙的愧疚。阿蘭·布魯姆(Allan Bloom)就此指出,盧梭將女人對孩子的愛視為使女人成為家庭之根本的直接的自然激情,安娜的處境則揭示了在性吸引與對孩子的愛之間的張力,這一張力更深層的指向,是在愛與美好的感受和某種道德責任之間的抉擇,而這一選擇本身即是悲劇性的[9]。具體來說,前文涉及女性激情與母性之間的爭論,實際是在家庭范疇內進行的,一旦失去家庭所予性欲望的天然正當,女性情感的復雜面向便會呈現出來。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對激情何在的關注,實際也意味著對如何在家庭之內建立情感紐帶的焦慮。
其次,愛欲與母性之間的沖突,還有一種更具顛覆性的展現方式,其立足的便是女性欲望的潛能。如前所述,“女人需要什么”是拉康的理論區分于弗洛伊德理論的關鍵之處。弗洛伊德將孩子視為女性欲望所關注的陰莖的等價物,認為女性的欲望是成為理想化的母親。而拉康則區分了女人與母親,關注“女性存在”本身,他將“美狄亞”視為真正的女人,以之為例指出女性欲望本身的顛覆性——當美狄亞發現丈夫對自己的欲望消失時,她毫不猶豫地殺掉自己的孩子,以財產和婚姻為代價重新找回作為女人的真正存在。在此,孩子與財產所代表的是男性一邊的,而女性則處于存在的一邊[2]232-237。這一激進的表達將矛頭指向父權制之容器的家庭制度,直接顛覆了母性的討論基礎,表明女性即使處于家庭化關系中,也是作為獨立主體而不受制于家庭制度。
在關于女性的性欲望與母性氣質的關系等問題的探討上,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如伊里加蕾(Lucy Irigaray)、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西克蘇(Helene Cixous)等,基于對弗洛伊德與拉康學說的借鑒和批判,關注“作為母親的女人”的身體欲望與主體性。伊里加蕾指出,“母性—女性”(maternal-feminine)常成為男性對女性限制的起點,而且母親總是被保留在支撐社會秩序與欲望秩序所需要的維度上,其欲望常在滿足個人和集體需要的過程中被抵消了,為此,必須給“母親”享受愉悅(Jouissance)的權力,擁有激情的權力[10]278-280。而在批判父系律法對母親欲望的限制的同時,伊里加蕾也強調母親身份可重構女性主體性[10]66。克里斯蒂娃同樣認同母性(maternity),并將母性激情(maternal passion)視為人類激情的原型。她認為,懷孕的過程是愛的某種奇跡,在此,胎兒是構成母親的主體的一部分,也正是在這一母性體驗中,與他人的聯系進一步升華女性的愛與激情[11]。這一觀點,恰可與前文所述的女性懷孕感受與自我認同之間的關系構成對話。
最后,回到親子關系上。彼得·蓋伊對家庭內精神沖突的分析,是以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學說為基礎的,這一有關嬰兒性欲及其抑制的學說,在女性心理探討上呈現了某種驚人的傳統性,比如將女性視作不完整的男性。因此,若要以女性為基礎探討身體與家庭的關聯,那么便需更進一步對其進行適當的女性主義修正,不僅要關注女人需要什么,更要理解女人為什么會形成這一需要。南希·喬多羅(Nancy Chodorow)在《母職的再生產:心理分析與性別社會學》(TheReproductionofMothering:PsychoanalysisandtheSociologyofGender)一書中,便結合社會性別(gender)學說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認識到母性特質是在家庭內再生產和延續的,也即在性與家庭的分工中,作為母親的女性,相比作為父親的男性,承擔更多的養育和照料任務,而且更多地參與到與孩子的情感關系中,于是,給女兒和兒子的心理成長帶來不同的影響,使之延續了家庭的勞動分工模式[12]。可以說,喬多羅所發現的蘊含在母性生成過程中的父權制家庭政治,拓展了從女性身體與心理出發進入到家庭社會學討論的空間。對此,有待進一步的研究和闡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