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霞
(云南中醫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全國兩會期間提出:“脫貧摘帽不是終點,而是新生活、新奮斗的起點。要針對主要矛盾的變化,理清工作思路,推動減貧戰略和工作體系平穩轉型,統籌納入鄉村振興戰略”。當前,隨著脫貧攻堅戰取得全面勝利,扶貧工作的重心將轉向推進全面脫貧與鄉村振興的無縫銜接、平穩轉型,我國農業農村的發展進入了新階段。過去長期處于深度貧困的人口較少民族地區跟隨時代的進步實現了社會面貌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主要依靠國家投入在短期內實現脫貧的地區,還面臨防止返貧和向鄉村振興轉型的任務。從實踐邏輯上看,脫貧攻堅向鄉村振興戰略過渡的過程也是農村發展從依靠外援驅動逐步轉向內外結合,最終形成農村內生發展能力的過程,尤其對于人口較少數民族地區而言,內生發展是實現整族振興的關鍵。中國人口較少民族是指總人口在30萬人以下的28個民族,其中,很多族群都分布在偏遠的邊境地區,過去長期處于半封閉狀態,經濟社會發育程度緩慢。在“十三五”時期,國家就把加快少數民族地區發展擺到突出的戰略位置,頒布了《“十三五”促進民族地區和人口較少民族發展規劃》。近年來,通過國家財政投入,社會資本注入等方式拉動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的快速發展。然而,國家財政只能提供基本保障,如果缺乏內涵式的發展規劃,依然難以從根源上杜絕返貧。因此,內生發展成為人口較少民族地區鞏固脫貧成果,實現鄉村振興的必由之路。
2021年4月8日,農業農村部召開脫貧地區產業發展工作視頻會,農業農村部副部長劉煥鑫強調,要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和指示精神,促進脫貧地區特色產業內生可持續發展,為實現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提供有力支撐[1]。在我國當前脫貧攻堅取得全面勝利的形勢下,為了鞏固脫貧成果,內生發展的問題也被提上了日程。當前學界對內生發展議題的討論具有較強的現實感,認為“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的有效銜接與轉型,是黨和國家作出的重大決策部署,是當前‘三農’工作的重點”[2]。
從世界范圍來看,內生發展問題最早是基于對“西方中心主義”“依附理論”以及“世界體系理論”的批判而提出的,對主體性的確定和捍衛是內生發展的理論內核[3]。1975年,瑞典Dag Hammarsk jüld財團在聯合國報告《我們現在怎么辦》(What Now)中首次提出內生發展(Endogenous Development)。1976年,日本學者鶴見和子首次倡導內生發展理論,她認為日本的現代化是在外部力量驅動下形成的……應該立足于自身社會傳統,改造外來模式,謀求與自身社會條件相適應的發展路線[4]4。今天,內生發展的概念和內涵也隨著現代化的推進在新的應用語境下延伸和演變。現代化內生發展理論的基本觀點包括:以人的全面發展為最終目標;否定依附性的、被支配的發展,堅持自主發展;尊重選擇的多樣性;不唯技術論,而是通過對本土知識、文化傳統、資源等要素的整合利用推動發展;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堅持走可持續的發展道路;尊重地方的自主性和參與權[5]。
內生發展最早是圍繞現代化進程中國家之間關系展開討論的,然而,在國家內部的城市與農村之間,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之間,這種“中心—依附”的結構性矛盾同樣是造成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原因之一。當今世界現代化的進程是以工業化、城市化的發展為主導的,生產要素在城市的集聚,國家發展戰略對農村的忽視以及流動資本的全球攫利,城鄉矛盾成為全球社會普遍面臨的結構性困境,在此意義上,內生發展成為解決世界農村發展問題的全新理論視角[3]。以日本為例,在20世紀70年代日本的經濟轉型時期,日本對于政府主導型鄉村發展模式的反思使內生發展的有關理念被逐漸被吸納進鄉村振興政策,進入21世紀,新內生發展理論也在日本鄉村振興實踐中不斷演化[6]。
目前學界主要從內生發展的概念,內生發展對解決“三農”問題所具有的意義,貧困地區內生發展能力不足的原因等方面展開研究。有學者以主觀意愿和客觀條件兩個方面的協同作用為分析框架,探討內生發展能力不足的原因和對策。慕良澤、王穎認為,“以新內生發展理論為視閾,通過分析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銜接的可行性,認為資源、參與和認同是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銜接的關鍵因素。在整合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的資源基礎上,拓展農民參與各項政策的途徑,增強農民對農村的認同感,形成長效脫貧致富機制”[7]。
在推動地區內生發展的實踐路徑方面,強調優化政府的政策體系與治理水平,強調政策體系向“放活”轉變。劉建生、邱俊柯認為,建立與轉型背景相適應的政策體系與治理機制,逐步從脫貧攻堅的“多予”轉變到鄉村振興的“放活”,是激發農村內生活力的關鍵[2]。還有學者強調政策的動態適應性。王玉玲、程瑜認為,精準扶貧關鍵是如何在動態扶貧政策實施中產生內生性增長,實現可持續發展,從根本上解決扶貧人口自發組織和創新發展問題,應該深化扶貧產業領域的改革和創新,對扶貧政策精耕細作,充分利用扶貧資源的有效組織和配置,優化減貧環境建設是扶貧戰略取得勝利的基礎[8]。
在農村內生發展的意義方面,除了探討內生發展對脫貧攻堅向鄉村振興轉化的重要作用,還有學者基于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討論了培育新的農村經濟增長點的重要性。鄭舒琪認為,“當前我國農村面臨的問題,一定程度上制約了雙循環經濟新格局的塑造。基于內需驅動的分析視角,著眼于“十四五”經濟社會發展,構建農村地區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必須通過多方式規范金融體系、創新產業體系、打通物流體系,構建完整的農村內需體系,激活社會活力和內生動力,培育新的農村經濟增長點”[9]。
當前,處在脫貧攻堅向鄉村振興過渡的階段,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必須考慮地方在發展中的主體性地位和農業、農村、農民的自我發展能力。構建內生發展新格局,不僅要在政策層面統籌優化整體布局和資源要素配置,還需要在理論層面深化對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內生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認識。因此從現實需要來看,內生發展的理論內涵就有了明確的實踐指向——要站在實現少數民族群眾全面發展和共同富裕這個根本目標的高度來審視鄉村振興戰略,從農村內部找到“三農”問題的治本之策[10]。具體說來,我國當前討論的內生發展,指的是農村和農民依靠穩定的資金、資源、人口素質、科學技術、成熟的產業條件等要素稟賦所構建起來的自主發展局面。與依靠國家政策和外部支援為主動力的發展形態不同,內生發展體現出地區較強的內生性、主動性、自為性、本土性等特性。
近60年來,西方關于貧困生成機制的研究形成了文化致貧、結構致貧及心理與行為致貧三種解釋視角[11]。實際上,無論是尋找貧困的原因,還是阻斷代際貧困的發力點,都無法從一個方面得到有效的答案,以上三方面始終處于互相影響之中,對地區內生發展能力的提升起到支撐條件的作用。因此形成內生發展局面,不是依靠單向度路徑就能解決的。尤其是對人口較少民族地區而言,大部分族群分布在西部邊境山區,發展基礎本就滯后,群眾的市場意識淡薄,發展能力較弱,在脫貧后返貧風險也更大,所以內生發展對這些族群尤其重要,也特別困難。在發展邏輯上必須要超越狹隘的經濟效益至上標準,打破單一的結構調整路徑依賴,強調從地方文化、人口素質等多方面打開經濟社會發展全要素培育的思路,引領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立足自身資源稟賦,依靠民族的整體進步,走一條內涵式的發展道路。
內生發展的理念雖然是脫貧攻堅階段才被人們熟知的,但是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的內生發展,本身就具有深厚的社會歷史根源和思想基礎。從社會歷史根源來看,內生發展作為人口較少民族地區脫貧后鄉村治理的重點,同改革開放以來三農問題和民族問題的發展目標是前后相繼的,同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要帶領人民實現的“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歷史任務是一脈相承的。從思想基礎來看,“中華民族的‘全民一體’屬性,是中華民族在近代成為一個現代民族的過程中形成的,是中華民族之所以是現代民族的本質所在”[12]。內生發展作為治國理念最終是為了更好地滿足群眾物質上和精神上的美好生活需要,本質上需要一視同仁地讓改革發展的成果惠及56個民族大家庭的每一個成員。特別是對發展滯后的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從外部驅動有序推進到內生發展的戰略安排是在新的歷史時期的重大舉措,使群眾堅定自我發展的意志,不斷提升勤勞致富的獲得感,有能力同全國人民一起實現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什么樣的制度安排和政策設計能使人口較少民族群眾有更大的獲得感,當今城鄉發展在哪些方面阻滯了群眾脫貧后美好生活需要的滿足?這些問題既是執政黨需要考慮的,也是群眾關心的,它們環環相扣串聯了脫貧后社會治理和鄉村振興過程中的諸多重大疑難問題。正是因為在黨的帶領下,把方向定力和理論自覺融于脫貧攻堅的偉大實踐中,才逐步使西部邊疆民族貧困地區發生了歷史性的變革,取得了全方位的進步。2020年3月云南省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獨龍、基諾、德昂、阿昌、布朗、普米、景頗、佤、拉祜9個直過民族和人口較少民族實現整族脫貧,2020年11月,云南省扶貧辦宣布怒族、傈僳族實現整族脫貧,至此,云南11個直過民族和人口較少民族歷史性告別絕對貧困,實現“一躍跨千年”的美好愿景[13]。
多年來,獨龍江鄉因地制宜,推進經濟可持續發展,大力發展草果、重樓、高黎貢山豬、獨龍牛、獨龍雞、獨龍蜂等生態產業,并試點開發獨龍族飲食文化旅游特色產業。安居房建設、電力設施、村間道路硬化、垃圾處理池、科技文化活動室、郵政通訊等基礎設施也全面跟進。獨龍江也是全省率先實現村村通4G的鄉村,告別了與外界隔絕的封閉狀態,獨龍族人民過上了水電入戶、廣播電視設施齊全的新生活。習近平在給獨龍族鄉親的回信中說:“讓各族群眾都過上好日子,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是我們共同奮斗的目標。新中國成立后,獨龍族告別了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進入新時代,獨龍族擺脫了長期存在的貧困狀況。這生動說明,有黨的堅強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團結奮斗,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夢想一定能夠實現”[14]。脫貧后的獲得感能否實現“從少到多,從單一到多樣”的長效發展,還需要在內生發展上狠下功夫。習近平在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到:“把激發貧困人口內生動力、增強發展能力作為根本舉措”[15]143。對內生發展的重視,體現了黨中央對獨龍族群眾在脫貧后能否依靠自主發展能力不斷推進全族進步的深切關懷。在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理念中,每一個民族都和祖國骨肉相連。人口較少民族的全面進步,不僅需要物質條件改善帶來的幸福感,更需要以內生發展能力融入國家共建共享格局的自豪感和歸屬感。在此意義上,內生發展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其理論基礎是“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根本原則,現實動力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激勵,基本工具是精準施治的政策設計,戰略重點是“扶志”和“扶智”的幫扶措施。人口較少民族地區脫貧后,在理念、政策和制度層面要更加堅定“內生發展”信念,從而為脫貧攻堅向鄉村振興順利過渡提供“深層指令”與“核心價值”,使“真扶貧”“真脫貧”的成效持續轉化為整族進步的歷史動力。
人口較少民族地區脫貧后的社會治理和鄉村振興,既要有系統性規劃,還要有內涵式發展,一個民族長遠發展愿景歸根結底要依靠一代又一代群眾來完成。扶持項目的適應性如何,公共服務與需求是否匹配,有沒有重建設輕運營的情況等脫貧后面臨的實踐問題,還要依靠群眾持續關注、主動參與和理性監督。從群眾主體意識的視角出發考慮外部扶貧資源的綜合運用,才有長遠的鄉村振興。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是新時代我們黨為解決“三農”問題和城鄉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作出的重大戰略部署,二者在理論邏輯上具有內在統一性[16]。在當前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無縫銜接的時期,要抓住疊加政策帶來的歷史性機遇培育群眾的主體意識,驅動地區的內生發展能力提升。在發展方略上把握好以下四對關系,以夯實內生發展的現實基礎。
在云南11個直過民族整族脫貧的歷程中,政策性的外源驅動和族群內的內生動力所形成的合力是引領這些族群發展的核心驅動力[13],因此需要從處理好內部資源稟賦、產業基礎與外部扶持兩個方面的關系。外部扶持有可能引發依賴性,但是它對內生發展能力的拉動作用也不應該被遮蔽。獨龍江鄉的草果種植已經成為脫貧致富的支柱產業,然而,穩定的產業能力形成離不開政策的拉動。草果戶均種植規模的提高催生農戶對專業化管理需求,打造地方品牌的市場吸引力迫使鄉政府強制推動現代化生產服務體系的建立。市場對草果種植的質量和產量穩定性有一定的要求。但是農戶業務水平較低,盈利空間不夠,整體績效不高,在市場競爭中仍未擺脫弱勢地位,很長一段時間,外部扶持政策對孵化內生發展能力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處理好兩者的關系,不是完全否定外在扶持的價值,而是明確二者的關系導向,把使用外在幫扶的落腳點放在提升發展的自主能力上。縮小城鄉差距,化解城鄉矛盾,外生發展模式一度被認為是行之有效的方式。在具體實踐中外生發展模式主要表現為資本介入與國家發展干預[3]。然而,地方特殊性及價值觀容易在單一尺度中被忽視。在國家政策實施過程中,在幫扶者與被幫扶者的關系結構中,群眾的主動性和話語權沒有充分發揮,制約了內生動力的成長。提升群眾的主體地位,提高群眾在發展中的話語權,關鍵要把外在幫扶轉化為內生發展能力的支持條件,有目的有策略地構建外部支援與內生發展的良性互動。從村民的需要和意志出發來提升幫扶資源的適應性,問需于民、問計于民,不越俎代庖。挖掘獨龍族傳統智慧的現代價值,積極拓展外在幫扶措施的內生性建構的路徑。抓住市場經濟為思想觀念進步帶來契機,引領群眾樹立市場觀念,通過產業幫扶與基層黨建雙輪驅動群眾走出固步自封的發展思路,實現與時俱進,著力構建內生發展能力的制度優勢。
發展的優勢和劣勢是個相對概念。在全球現代化進程中,早發展的國家占據“先發制人”的優勢地位,然而后啟動國家也有“遲發展效應”[17]214。尤其是現代化弊病逐漸暴露以后,后啟動國家的劣勢也有可能轉變為優勢。對一個土地廣袤的發展中國家而言,各個地方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也必然面臨在先發展和后發展地區判別優勢和劣勢的現實挑戰,更需在發展方略的頂層設計層面,綜合國情社情的變化,提高動態研判的戰略分析能力。
對民族邊疆地區的發展,過去討論的多是天然不足:從交通條件,到人口素質,先入為主地強調困難,并以主流文化的視角把人口較少民族群眾的生存狀態定位于莽荒落后。如今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的心靈已經發生了如此多的矛盾,像獨龍江這樣的后發展地區有沒有可能也具有某種“后發優勢”,這是值得探索的。
然而,這種優勢不是既成的,而是要根據脫貧后的現實需要和發展條件對區位優勢進行有目的有計劃地挖掘和構建,打破定勢思維,拓寬發展思路。獨龍江鄉長期以來是個小型、封閉、發育緩慢的社會,但后發展也有優勢,可以吸取先發展地區的資金技術,借鑒大量經驗教訓,避免走彎路。三江并流核心區腹地保存了完整的生物多樣性,為子孫后代儲存了豐富的資源。獨龍族傳統的生產生活邏輯顯示出人類生存形態的多樣性,為治理現代化單線條發展模式帶來的各種“現代病”提供了鄉土知識樣本的智慧方案。在此種意義上后開發地區的劣勢和優勢就要被重新定義。長期以來,在現代性話語的支配下,獨龍族社會易被貼上原始的標簽,然而獨龍族“采集、漁獵與刀耕火種”三位一體的經濟體系呈現出與其他民族社會在經濟與文化上的極大差異,蘊含著“低度生產”“不過度攫取”“接受自然饋贈”等不同于現代社會主流價值文化的理念,也正是這種差異,對現代社會單向度的生存選擇提供了深刻的啟示[18]。獨龍族不會一直停留在采集、漁獵與刀耕火種的階段,怎樣在生計方式轉變的背景下傳承傳統生產生活智慧的精髓,構建本民族的發展優勢,需要超越當前利益,著眼長遠的系統性謀劃。立足生態稟賦,打造獨龍江品牌的世界關注度和吸引力,構建立體型的科研基地,以人文地理、民族建筑、扶貧開發經驗等多方面的科研價值吸引國內外專家團隊對獨龍江鄉的持續關注。抓住政策機遇期謀篇布局,打好區位優勢牌,因地制宜地在創新致富思路上做文章,以“后發展優勢”激發鄉村振興的自主性、內生性、主動性和自為性。
人口較少民族群眾因過去長期處于與世隔絕的深度貧困中,養成安之若素的心態,難免給主流社會留下固有印象,認為他們脫貧致富的積極性不高,鄉村振興的主觀意識薄弱,“扶志”和“扶智”見效不易,是極難扶持的群體。然而,從2015年開始到2020年底多次赴獨龍江鄉進行的田野調查的情況來看,鄉土社會在發展,獨龍族群眾的思想觀念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勤勞致富的主體動力和自我發展的主觀意識整體上有所提高,不同發展基礎的群眾內生動力狀況體現出不平衡性。社會情緒呈現出三高特點:脫貧致富積極性高、對黨的政策擁護度高和對家鄉建設參與度高。和村民交談中,處處可見他們思想的變化。2020年底,調研組跟隨KM副鄉長到巴坡村拉娃奪小組做疫情防控宣傳工作,60歲村民WLX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到:“家里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了,我和唯一的兒子住在一起,靠種草果每年至少有一萬元收入,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都有,家里還買了摩托車。”她有很強的交流意愿,最后還不忘拉著調研組同志補充到:“政策好了,日子好過了。”拉娃奪小組的年輕村民信教的少,白天基本都在地里干活。村干部介紹到:“八坡村8個小組靠草果種植,經濟改善情況較好,村里開會大家積極性都很高。”這樣的成果,不是一朝一夕得來的,1949年以來,我國教育扶貧先后經歷了由初步探索到“輸血式”教育扶貧再到“造血式”的發展過程,體現了由“扶教育之貧”到“通過教育扶貧”的轉變[19]。在群眾觀念不斷進步的形勢下,精神層面的幫扶必須要處理好“扶志”和“扶智”的辯證關系。
志是在意識和觀念層面說的,而智是在技能和方法思路層面說的,兩者互相制約,是主體內生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好生活來的太容易,就會降低自主創造的愿望,過度依賴外部幫扶,容易讓有些群眾蜷縮在一種被動的獲得感模式中,需要加大“扶志”力度,找到“病根”,因人施策激發勤勞致富的堅定信念。獨龍族群眾在長期封閉的社會環境中,閉合性的交往模式和一成不變的生產生活經驗帶給他們安全感和歸屬感。公路修通、網絡開通,外界信息就這樣涌進來了,原本穩定的價值理念和情感歸屬突然失去了連續性,在未知的風險面前,需要精準把脈群眾的思想實際,適時調整“扶志”和“扶智”的力度。
有了勤勞致富的想法還要有實施想法的能力,根據村民接受水平和自主意愿來精準配置教育培訓資源,“因村因戶因人施策”,真正使“扶智”扶到點子上。習近平總書記在陜甘寧革命老區脫貧致富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到:“家有良田萬頃,不如薄技在身……授之以漁,使他們都能掌握一項就業本領”[15]133。村民致富的技能上去了,致富的想法也自然會更加強烈,滿足現狀,因循守舊的思想狀態因為“薄技在身”就有改變的可能。社會進步了,少數民族群眾的美好生活需要也有其獨特的變化特征。不僅要努力滿足人民的需要,還要正確理解和引導這種需要,牢牢抓住需要的激勵功能,激發群眾的主體性動因,把“扶志”和“扶智”有機結合起來。
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內生發展是一個系統性工程。需要立足鄉村現代化治理現實,把方向性原則落實落細。聚力族群世居地,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地方文化和本土知識為紐帶,共同富裕為目標,在充分尊重少數民族群眾意愿基礎上,由地方決定發展選項,控制發展過程,享有發展收益。引導群眾堅定內生發展的信念,基于自身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主導經濟社會的良性發展的過程,并與廣泛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以及生態之間進行更深層次的互動。
習近平總書記的講話體現了領導集體在充分把握“三農”問題、民族問題發展趨勢基礎上形成的治理民族地區的思想和理念,是我們研判新理論的重要依據。要充分領會習近平總書記關于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的系列講話精神,結合民族貧困地區發展實際,把握好原則和方略,在真抓實干防止返貧上下功夫。習近平總書記在打好精準脫貧攻堅戰座談會上提到:“不搞大水漫灌,不搞手榴彈炸跳蚤,因村因戶因人施策,對癥下藥、精準滴灌、靶向治療,扶貧扶到點上扶到根上”[15]82-83。怎么樣才算“扶到點上扶到根上”?就是要減少貧困群眾對幫扶的依賴性,提升發展的內生性、主動性、自為性和本土性。只有以培育穩定持續的“造血”功能為目標,因村因戶因人施策,對癥下藥,不斷提升群眾的內生動力,才算是“真扶貧”;只有貧困地區和貧困群眾有能力依靠科技推廣、成熟的產業條件等資源稟賦形成自主發展、內生發展的態勢,才算“真脫貧”。
習近平在解決“兩不愁三保障”突出問題座談會上強調,“脫貧既要看數量,更要看質量,不能到時候都說完成了脫貧任務,過一兩年又大規模返貧。”要做到“不返貧”,關鍵就是走一條“內生發展”的道路,在扶貧攻堅初期,為了補齊發展機遇的短板,國家政策和外部支援作為主動力發揮了“啟動發展”的重要作用,脫貧任務完成后,面臨著“減貧戰略和工作體系平穩轉型,統籌納入鄉村振興戰略”的歷史任務。相應的,貧困地區的發展也要從依靠外援驅動逐步過渡至內外結合,最終形成穩定的內生發展態勢,尤其對于人口較少民族貧困地區而言,內生發展能力才是實現整族振興的關鍵。“沒有經濟上的持續來源,這個地方下一步發展還是有問題。一個地方必須有產業,有勞動力,內外結合才能發展。最后還是要能養活自己啊”[15]131。幫助貧困群眾在新的發展環境提高勤勞致富的“心勁兒”,提升生命的韌性和奮斗動力,這比在經濟上幫助他們改變困頓的狀態要難得多。內生發展強調通過“自下而上”的奮斗,改變對外生發展的“自上而下”的路徑依賴。在當下農業發展結構中,以政策的力量和外部優勢資源條件為農村農業農民賦權賦能是形成內生發展的能力的關鍵。要轉變思維方式,充分考慮主體的需求和思想意識水平,善用情感溝通工具建立信任感、觸發認同感,把外在的治國理念和內在的主體需要結合起來,引導村民堅定信心,厚植內生發展的信念。
一個民族自治地方本身就是一個自組織,脫貧致富和鄉村振興是地方社會發展與人口素質進步共同推動的結果。以地方群眾的自主意志統合所有內部外部發展條件,才能形成穩定的內生發展態勢。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于人,不僅要有自主發展的意志和想法,還要有自主發展的能力。對于人口較少民族地區來說,這個問題變得有些復雜,與主流社會所普遍認同的生產生活邏輯對比,他們傳統的生計方式和生存智慧表現出一定程度的異質性特征,不同族群又往往生活在一個個相對封閉的小型社會中,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與緩慢發育的經濟社會形成了較深的“互嵌”和“共生”的關系。
然而,傳統并非都是有價值的,挖掘傳統智慧的現代價值也并非易事。時代的發展和鄉土社會的變化是不可逆的,傳統是回不去了,傳統留下來的東西,哪些獨具智慧且在現代社會仍能發揮巨大價值;哪些已經隨著地區的發展表現出對變化的不適應,甚至和現代化的鄉村治理格格不入,哪些對反思當代發展誤區有巨大價值,哪些因為缺乏客觀條件而喪失現實性……這些問題應該在實踐中持續地被甄別。在此意義上分析,“民族傳統智慧的現代價值”與其說是被挖掘出來的,不如說是在解決當前民族地區發展的現實問題中,不斷被創造出來的。
以獨龍族為例,他們的經濟邏輯對“好的生產方式”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標準:滿足生活、求安全、不貪心,“地育萬物、量力而出”[20],這些理念對反思現代文明有著重要的價值。現代科技的發展使人們對自然的認識更準確更精細,不斷放大主體能力同時,也使人日益與自然疏離。在獨龍族傳統的農業社會中,勞動與自然的關系是如此的直接和緊密,對自然的敬畏,鐫刻在經濟思維和文化生產方式里。人們易把不同的生產生活和社會文化類型看作保守和低效,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思維[8]。“不同”并不代表“落后”,然而“不同”要被接納、認同和傳播,還要依靠對其“新價值”的創造和詮釋。考察獨龍族“滿足生活、求安全、不貪心”的理念產生背景,要追溯到過去生產力水平低下,獨龍族人長期受大自然壓迫的社會現實中,這在他們的神話和宗教信仰中都有體現[21]。所以獨龍族的傳統理念也蘊含了“保守和退縮”的思維特征,與當代經濟社會的發展要求格格不入,有必要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其進行改造和轉化。
發現、改造和創新“民族傳統現代價值”的不是理論家,而是在現實土壤中謀生活的當代少數民族群眾。傳統如果有生命力,就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在不斷吸取時代精華過程中輻射出適應和超越的力量,從而成為推動整族進步的精神源泉。少數民族群眾“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同”提升了“少數民族傳統”的生命力,是讓傳統真正活在當下的現實力量。著力構建民族傳統智慧的現代價值是涵養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內生發展能力的重要維度,對整個族群與時代共同進步有著重大的現實意義。
與依靠國家政策和外部支援為主動力的發展形態不同,內生發展體現出地區較強的本土性,鄉土資源稟賦就成為拓展內生發展實現路徑的前提條件和物質載體。雖然資源稟賦有先天的優劣之分,但是對先天資源稟賦的改造和利用更為重要。要轉化發展思路,樹立系統性發展的觀念。“這些地方要想富,恰恰要在山水上做文章。要通過改革創新,讓貧困地區的土地、勞動力、資產、自然風光等要素活起來,讓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尊重地方在發展中的資源稟賦特點,發揮群眾的主體性和積極性,重視地方所特有的價值體系和文化傳統,也將外部的有利因素納入農村發展可資利用的資源,盤活內部和外部全要素,讓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的發展困境能夠在系統性的視角中通過多元實踐路徑得到逐步的改善”[22]50。
第一,強化黨的思想引領,鞏固民族團結進步成果。發展內生動力,必須要把黨的思想引領作為鼓勵多元化發展的前提條件。一個異質化程度高的多元社會是很難形成統一的民族國家認同和穩定的政治和諧的。因此,必須把政治認同置于基礎性地位。如獨龍江鄉把思想引領融入到鄉規民約的建設中,通過家庭內務“每日一曬”評比活動,“最美庭院”創建評選活動,引導獨龍族群眾“聽黨話,跟黨走”,向上向善、孝老愛親。
第二,做好人才的培養和引進工作。鄉村振興依靠人才,然而城市對農村人才“虹吸”效應日益凸顯,農村人才流失嚴重已成為農村發展的瓶頸之一。要做好人才的培養、引進工作,就要提升鄉村工作的獲得感和榮譽感,提升農村工作環境的吸引力。在鄉村形成人才、土地、資金、產業匯聚的良性循環。
第三,結合民族傳統的生產生活習慣進行產業幫扶的內生性建構。減貧成效要有可持續性,就要解決外在幫扶落地生根的問題。經濟社會發展瓶頸如果缺乏本土化的解決方案,外來幫扶項目很容易水土不服。一旦惠民政策和資金扶持減弱,外部引進的項目就會喪失持續發展的支撐力。充分發掘民族文化內涵,深入了解民族心理,傳承本土優良文化傳統,從而避免外來幫扶的水土不服。既能夠順利地培育現代知識結構、價值觀念,又保存了本民族的特色,使得傳統與現代要素碰撞出積極的能量。以外部先進的管理技術、經營理念和營銷方式,提升村集體經濟的市場競爭力,著力改變農民在市場經濟中的弱勢地位。
第四,著力扶持本地農業經營主體的經營引進項目的能力,使其發揮帶動周邊小農戶致富的作用。《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0年)》提出“鼓勵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帶動小農戶專業化生產”,本地農業經營主體與小農戶有天然的社會文化關系,要強調產業發展的內生性、靶向性、精準性必須考察小農戶與農業經營主體的共生關系[23]。依托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帶動小農戶,有利于形成經濟、社會、文化、生態協同發展的局面。
第五,深化產業發展效能,打造社會全方位協調發展的態勢。鄉村振興離不開產業的發展,然而,產業發展不是一項孤立的事業,在產業、民生、文化建設、生態保護一體化的發展格局中,產業發展是帶動其他事業的引擎,其他事業的協調發展也反過來促動產業的進步。2020年底在獨龍江鄉的走訪中可見鄉干部日常工作涉及到產業幫扶、人居環境建設、歷史文化傳承、教育事業、醫療衛生保障、邊境管理、宗教管理等,各項事業錯綜復雜交錯在一起互相影響。鄉政府在長期的實踐中摸索出一套統籌規劃綜合治理的邏輯,努力使上級的政策與鄉土社會結合起來。這種努力對提高幫扶措施和外來思想的本土適應性是至關重要的。利用政策疊加效益,努力打造一體多維的格局,把基層治理效能從勞動生產拓展至更廣泛的日常生活,從產業發展延伸到鄉村文明的整體振興,才能把鄉土社會內生式發展切入到鄉村振興的主題上來。
第一,及時進行中國治貧方案的理論構建,為提升國際影響力奠定基礎。中國成為世界上減貧人口最多的國家,也是世界上率先完成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的國家,中國的治貧優勢已經形成。要有力回應西方對國際社會治理的話語霸權,為全球貧困治理和鄉村社會發展提供中國智慧,就必須對鄉村發展經驗進行體系化、學術化的理論構建,這是治國理政現代化水平提升的必然選擇,也是一個世界文明大國肩負起責任與擔當的必然選擇。尤其是對人口較少民族而言,對其內生性發展的問題進行系統的理論提煉,不僅為這些地區的中長期規劃和內涵式發展指明了政治立場和戰略方向,也對形成有世界影響力的民族地區治貧理論有重大的現實價值。
第二,錨定發力關鍵處提升理論解釋能力,為頂層設計提供科學依據。政策方略的有效性依靠科學的制度安排,在頂層設計指導下探索和創新,才不會喪失戰略定力,然而,頂層設計也是匯集實踐經驗來保證其科學性的。在基層社會治理中及時對實踐具象經驗進行邏輯提煉和理論構建,把黨治理貧困的實踐優勢轉化為理論優勢和話語優勢才能為理論創新和頂層設計奠定實踐基礎。獨龍江鄉于2018年底,貧困發生率從2011年的71%下降至2.63%,實現了整族脫貧、一步跨千年的歷史“蝶變”[24]。對獨龍江脫貧經驗進行理論提煉,需要錨定解決問題的發力點,把來自基層治理的實踐智慧提煉為系統的理論,及時為鄉土社會的現代化治理提供科學依據。獨龍江脫貧勝在“精準”:從中央到地方通過一項項政策措施將國家扶貧的物資通過“精準滴灌”的方式輸送到貧困之根,從精準識別,精準幫扶和精準考核,實現幫扶的快、準、穩[25]。既然發展的本土性和多樣適應性是內生發展的一個重要的維度,那么對每個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獨特的內生發展方式進行理論闡釋和經驗總結,就不僅不是一種碎片化的理論構建方式,相反,它與建構共性和本質規律的理論工作同等重要,甚至是后者能順利進行的基礎和前提,能夠為民族地區全面脫貧與鄉村振興的無縫銜接拓展了地方性知識樣本和可推廣的應用經驗。
第三,發揮宣傳思想工作的示范帶動作用,營造勤勞致富的社會氛圍。獨龍江鄉過去長期生活在邊疆小型封閉社會,在道路修通后,本民族的文化和價值觀念受到了現代經濟體系、文化觀念、生活方式的沖擊,形成了一個文化漸染態勢。在文化漸染客觀發展的過程中,價值體系重建有著多重可能性。筑牢民族工作領域意識形態安全防線,事關祖國統一、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26]。發揮宣傳思想工作示范帶動的作用,對文化漸染進行有目的、有計劃的引導,有利于糾偏思想誤區,實現經濟社會與文化觀念之間的協調發展。例如,獨龍江鄉宣傳干部定期下鄉宣講政策,鄉黨委每周三舉辦談心會,把黨的思想引領與產業發展結合起來,通過建立微信公眾號等方式講好身邊的脫貧攻堅故事,在村民的需要和國家的意志之間搭建溝通橋梁,引導村民正確理解國家政策,創造條件讓四個自信和五大認同的種子生根發芽。
內生發展理論為人口較少民族地區鞏固脫貧成果提供了全新的理論視角。在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過渡的階段,提高地區的內生發展能力是保證人口較少民族地區發展戰略延續性和脫貧成效可持續的必然選擇。不同民族的內生發展道路都具有本土的特殊性質。在黨的堅強領導下,獨龍族群眾以特色產業為抓手,打造全方位協調發展的態勢,利用政策疊加不斷提升地區的內生發展能力。對獨龍江鄉內生發展道路的探索,或能為過去長期處于深度貧困的人口較少民族地區從依靠外援驅動逐步轉向依靠內生發展拓展了地方性知識樣本和可推廣的應用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