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翔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重慶 401120)
近年來,隨著惡性性侵案件頻發以及“第一號檢察建議”的出臺,無論是實務界還是學界,都開始重點關注性侵案件證明難的問題。從立法規范來看,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簡稱《高法解釋》)第143條規定與被告人有利害沖突的證人所作的不利被告人的證言,需要有其他證據與之相互印證,才可作為定案依據。根據該規定,性侵案件中被害人作為與判決結果有利害關系并且不利于被告人的證人,其證言必須要有其他補強證據與之“相互印證”才能作為定案依據。然而,從司法實踐證據收集角度來看,性侵案件有其獨特的證據特征:其一,性侵案件往往呈現“一對一”局面,即被害人指控性侵行為而被告人辯解無罪,除了雙方當事人再無第三人或監控錄像能夠完整證實案發過程;其二,多數性侵案件案發時間晚,關鍵性物證毀損滅失嚴重;其三,言詞證據多為傳來證據,證明力有限。將證明要求嚴格限制在《高法解釋》第143條規定的“相互印證”,必然會導致部分案件處于追訴不能的困境。
對此,不少學者和司法工作者主張加強對被害人陳述的審查,輔之以品格證據、報案經過等證據加以證明[2]。對于旨在提高證言可信度而不直接作用于案件事實的證據,可以稱為“佐證證據”,區別于直接補強案件事實的“印證證據”[3]。在窮盡現有偵查手段都無法獲得印證被害人陳述的證據時,通過佐證證據補強被害人陳述真實性并以此作為追訴犯罪的根據,具有現實合理性。結合當前司法改革大背景,在性侵案件中引入佐證證據補強證明方法具有現實可行性。
從當前司法實踐來看,在缺乏被告人有罪供述的情況下,法官極力尋找能夠印證案件事實(犯罪行為、被告人)的補強證據,包括在被害人體表、衣物提取到被告人DNA信息,經被害人轉述而知悉案情的證人證言,被害人傷痕鑒定,雙方聊天記錄,陌生人犯罪案件中強調有辨認筆錄。當未有其他證據“印證補強”時,單靠增強被害人陳述真實性的佐證證據不足以認定案件事實,無論佐證證據的數量有多少。在“李振江強奸案”①中,控方從多個角度收集了指控證據:被害人陳述、案發時大聲呼叫、三份案發后的目擊證言“被告人光著身體,被害人哭泣且衣著凌亂,未穿內褲(手攥內褲)”、被害人辨認、案發現場凌亂程度、案發后立即報案、被害人無陷害動機。然而,本案法官認為送檢物證鑒定意見“未檢出人精斑”及診斷證明書“被害人外陰未見明顯異常”,未能印證證明“性侵行為發生”,導致“被害人孫某相關陳述內容得不到其他證據印證”,最終判決被告人無罪。
誠然,印證補強有利于減少“孤證定案”隱含的錯案風險。從性侵案件本身性質來看,被害人作為與案件處理結果有明顯利害關系之人,其證言可信度存疑。在某些性侵案件中,被害人或出于惡意,或事后對自愿進行的性行為感到羞恥、后悔而提出虛假控告,運用印證補強可以保護被告人免受不真實、不誠實或者惡意的控告。除此之外,性侵案件由于其隱蔽性極強,在追訴難度增大的同時,被告人同樣面臨著難以辯解的難題。正如十八世紀英國法學家馬修·黑爾爵士所述:“‘強奸’是一種很容易被提出、很難被證實、更難被辯解的指控,盡管沒有這么多無辜的被告人。”[4]635-636然而,高要求的追訴標準必然會導致一部分案件處于“追訴不能”的狀態,在防止“錯判”的同時也導致了部分真兇被“錯放”。根據中國司法大數據服務網統計的強奸罪案件審結數量,每年至少審結兩萬多起強奸罪,屬于高發犯罪。但是另一方面,強奸案件出罪率遠高于全部案件的平均水平②。出罪率高意味著此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更難被追訴,有更多受害者未能通過司法程序“討回公道”。在這種情況下,繼續一味強調“印證補強”勢必會加劇兩種不良后果:要么放縱犯罪,要么采取一些非正當方法獲取甚至偽造印證證據。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會對我國司法環境造成嚴重傷害。
我國印證補強的失靈說明了在面對因案件本身特殊性導致“欲取證而不能”的此類“一對一”案件時,司法審查的重點應當轉向于定案證據的“質”,而非一味局限于追求證據“量”。其中,對定案證據“質”的審查要求引入佐證補強證明方法。佐證補強證明方法,是以被害人陳述(主證據)為核心,以佐證證據“單向”補強主證據真實性,在綜合全案證據排除對主證據的合理懷疑時,以主證據單一證據定案的證明方法。當前,可以試點引入佐證補強證明方法以破解我國性侵案件的證明難題,同時相關司法改革措施也為此提供了可行性環境。
1.有利于打擊犯罪,解決印證補強潛在的司法僵化問題
從域外角度看,多國在面對“證據短缺”的性侵案件問題上都引入了佐證補強,強調對被害人證詞本身進行補強。早在19、20世紀,英美法系國家嚴格限制性侵案件補強證據范圍,補強證據是一種“特殊的證據”,需要涉及被告有罪的要素(犯罪行為,被告人),僅僅用于提高被害人證詞可信度的證據不屬于補強證據③。但是隨著追訴難度的增加[5]以及補強規則操作的技術化[6]1-19,英國《1994年刑事審判與公共秩序法》明確廢除了性侵案件補強要求,隨同廢除的還有加拿大、澳大利亞以及我國香港地區。廢除了補強要求意味著陪審團可以直接以被害人證詞作為定案依據。在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中,陪審團充分審查其所能接觸到的所有證據,包括被害人出庭作證時的表情、神態、行為舉止,醫學檢查或物證,被害人前后行為的變化,未成年人關于性知識的異常了解,被告人實施犯罪行為的機會,被告人先前不良品格證據以及專家關于被害人心理、精神方面的證言等[7]。凡是可以佐證言詞證據可信度的并且具有可采性的證據,都可作為補強證據使用。例如在1980年Fitzgerald v.United States一案中,法官認為證人作證看到被害人“哭泣……跑到她的房間”以及“案發第二天告訴朋友”這些證據都足以用于補強被害人的證言。最終在僅有被害人陳述這一實質證據的情況下判決被告人有罪④。
不同于英美法系,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者認為證明犯罪所需證據的最低數量和質量與其整體語境有關,應當交由法官視庭審情況而自由裁量,裁判者既可采取“印證證明”方式,也不排斥在“內心確信”時以孤證定案。在審查性侵犯罪等“一對一”案件時,裁判者采取總體評價法,必須仔細考察所有可能影響自由心證的因素。例如在一個性虐待案件中,最高法院撤銷了初審法院的判決,原因在于“原審法院還沒有查明傳聞證人據以相信小女孩說真話的具體情節(如被害人向他們傾訴苦衷時的言行舉止)”[8]212-224。
可見之,盡管世界各國在訴訟構造以及具體的訴訟制度上存在很大差異,但是在面對證據短缺的性侵案件時,都傾向于引入佐證補強證據,補強規則從原先簡單的“數量規則”轉向更為靈活的判斷言詞證據可信度規則,避免了人為限制補強范圍導致的司法僵局。事實上,是否引入佐證補強證明方法是司法價值權衡的問題。當正義的天平向被告方傾斜時,嚴格適用“印證補強”有利于防止錯判,但是同時也以犧牲被害人合法權益以及社會穩定為代價。當前我國所面臨的性侵案件證據收集難題與域外各國相似,在追訴職能與被告人權利之間需要尋找一個合適的平衡點。在僅有“被害人陳述”這一核心證據時,通過佐證補強證明方法審查被害人證詞真實性,既能降低僅憑單一證據定案的風險,也有利于打擊犯罪,實現追訴犯罪與保障被告人權利二者之間的平衡,解決印證補強潛在的司法僵化問題。
2.探索“孤證定案”的可行路徑
對于性侵案件國內有學者主張引入“自由心證”證明方法,采取“內心確信”證明標準[9]。從長遠來看,這也是我國司法改革前進的方向,逐步從注重證據“外部性”轉向注重法官心證“內省性”,充分尊重法官自由心證對案件的認定。但是完全交由法官自由心證需要完整的配套措施,包括法官對判決書的詳細說理義務、提高司法公信力等等,對此我國司法改革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司法實踐中囿于定案證據數量要求,以及對“孤證定案”可能帶來的錯案風險的擔憂,基本上排除了純“自由心證”的做法。從人類認知規律來看,對于某個事物的準確認識往往需要借助其他手段或其他輔助證據。例如,對于“長”的概念需要有“短”的物品作為對比,或是有明確的“長”的標準。言詞證據的“真”“偽”辨析亦是如此,或是有明確的客觀事實作為客觀標準,或是通過其他證據對比得出相對標準。無論哪種情形,在訴訟意義上都離不開證據,通過輔助證據去增強或削弱言詞證據的真實性。單靠一份言詞證據而無其他輔助證據,猶如只給裁判者一根棍棒要求其判斷“長”“短”,難以排除裁判者內心的“合理懷疑”,并且純粹依賴于經驗法則免不了會出現“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混亂場面。當前解決裁判者內心確信“有罪”但證據不足的難題,更為合適的選擇為擴大補強證據的范圍,將“佐證補強”納入其中,通過外部審查“佐證證據”證據能力以及對主證據的證明力,逐步加強內心確信,在被害人證詞經佐證補強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時,認定被告人有罪。相比起純“自由心證”證明方法,佐證補強證明方法保留了外部審查的特點,通過對外審查佐證證據的真實性、證明力,法官心證形成歷程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可視化”,一定程度上既滿足了客觀主義的要求,也有利于監督心證的合理性,避免直接采用“內心確信”證明標準可能產生的司法混亂局面。
性侵案件等“一對一”案件證據收集難并非近幾年才出現的問題,案件本身的特殊性決定了證據收集難題從一開始就存在,但是直到近幾年才開始出現改革的趨勢。究其原因,并非裁判者未曾意識到佐證證據的重要性,而是裁判者所處的司法大環境尚不足以支持其采信佐證證據。以動態的、主觀形式存在的佐證補強證明方式的引入,需要訴訟條件的支持。具言之,不僅需要初審裁判者對事實認定具有一定的權威性,還需要裁判者有機會對被害人察言觀色,再者需要考慮如何減少缺乏統一標準的“佐證補強”適用之后可能會帶來的司法混亂問題。隨著近幾年“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推進,上述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決,引入佐證補強證明方法的司法環境日漸成熟。
1.程序條件:庭審實質化背景下證人出庭作證情況
從司法實踐來看,佐證證據主要包括被害人陳述時的神態、言行、舉止,被害人是否因回憶起曾經的經歷而心生恐懼、哭泣等動態證據,被害人案發后是否立即選擇報案,是在何種情況下向第三人轉述受害經過,報案是否自然、正常,雙方先前是否存在矛盾,被告人先前不良品格,尤其強調具有特殊行為模式的相似行為證據的運用。不難看出,絕大多數佐證證據屬于“主觀證據”,需要裁判者通過感官感知去了解、審查證據真實性,這就需要被害人出庭接受控辯雙方的詢問。我國司法實踐長期依賴于書面證詞,導致證人出庭作證率不高,但是該情況隨著2014年“庭審實質化”改革的落實逐漸得以改善。從各地區示范庭證人出庭作證情況來看,較之以往證人出庭率顯著提高,其中不乏有被害人、鑒定人等關鍵證人⑤,并且出庭證人的采信率也在逐步提升⑥。相比起庭前證人證言,被害人出庭作證一大重要作用在于裁判者可以直接觀察到證人陳述時的言行舉止,包括眼神閃爍、語言流暢程度等,直接影響裁判者對證人證言可信度的判斷。隨著“庭審實質化”訴訟改革的推進,未來可以將申請關鍵證人(如被害人、目擊證人)出庭作證視為被告人質證權的一部分,經辯方申請無正當理由拒絕出庭作證的,應當排除書面證詞的適用。
2.主體條件:“人民陪審員”對事實認定的權威性
構建佐證補強證明方法必須以加強初審裁判者對事實認定的權威性為前提,只有在初審裁判者敢于遵循“內心確信”而不需承擔司法責任時,動態的、富有主觀色彩的佐證補強才有適用的空間。對此,近年來試點改革的“人民陪審員”制度逐步向此方向靠近。根據2018年《人民陪審員法》的規定,在重大復雜的案件中引入人民陪審員與職業法官共同審理,其中“3+4”七人大合議庭配置模式確保了人民陪審員發揮著實質審判作用。相比起職業法官,人民陪審員在加強裁判權威性方法發揮著重大作用。首先,人民陪審員采取“隨機抽選”方式確定,避免了非法律因素對裁判者形成干擾。其次,人民陪審員不事先閱卷,對案件事實、證據的認定“形成于法庭”,減少了庭外證據的適用,提高了庭審證據的權威性;再者,人民陪審員基于日常生活的經驗以及邏輯法則做出裁判,難以如同職業法官逐一審查證據是否相互印證,是否滿足補強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民陪審員裁判方式更接近“自由心證”。當前“適格”案件中人民陪審員參審率高達將近90%[10]。也就是說,除了職業法官“獨任”案件外,目前絕大多數案件都引入人民陪審員審判。隨著人民陪審員制度的貫徹落實,我國司法證明模式有望從追求客觀主義的“印證模式”逐步轉向基于邏輯與經驗的“自由心證”模式,逐步提高裁判者對事實認定的權威性。
3.司法條件:刑事指導意見的完善
引入“佐證補強證明方法”不可避免的一個難題在于如何平衡“自由裁量”與“維護司法統一”二者的關系。一方面,佐證證據以主觀證據為主,對證據的審查認定很大程度上屬于法官“自由裁量”的范疇;但是另一方面,“司法統一性”要求避免法官個人素質、認知帶來的司法不確定性。從近年來最高院、最高檢主導的“刑事指導案例”改革來看,目前我國司法實踐正努力以“刑事指導意見”形式緩解二者矛盾。以最高檢發布的齊某強奸、猥褻兒童案⑦為例。最高檢在本案中以“要旨”形式明確提出:“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被害人陳述穩定自然,對于細節的描述符合正常記憶認知、表達能力,被告人辯解沒有證據支持,結合生活經驗對全案證據進行審查,能夠形成完整證明體系的,可以認定案件事實。”該指導案例不僅明確了“佐證補強證明方法”的可行性,同時也為“如何運用”提供了明確指導意見。隨后,各地法院根據該指導案例紛紛做出相應調整。例如黃某權強奸、猥褻案⑧,廣西南寧檢察機關認為“該案證據狀況與最高檢發布的第11批指導性案例高度相似”,依據指導性案例裁判規則抗訴將無罪改判為十二年。刑事指導意見在保留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同時規范了裁量權的行使,對于正確適用法律以及統一裁判標準具有重要的指導、調解作用,避免了佐證補強可能帶來的司法混亂狀態。
性侵案件佐證證明方法的具體構建,需要從證據法角度深入剖析此類佐證證據本身應當具備的“證據能力”,對主證據的補強程度以及具體證明方法。此外,相比起嚴格補強規則,佐證補強僅增強了被害人陳述的真實性,案件核心事實仍是“孤證”,不可避免會增大“錯判”風險。對此,需要完善相應配套制度,以消解或降低佐證補強存在的錯案風險。
1.佐證證據的證據能力要求
英美法系國家以證據可采性規則來限制佐證補強證據范圍,對于不合法或者可能引起陪審團嚴重道德偏見的佐證補強證據,由法官在庭前審查排除,不得作為證據提交給法庭。我國未規定法官事先審查證據資格制度,但是作為定案根據的佐證證據,同樣必須具有證據能力。通說認為證據能力包含“合法性、客觀性、關聯性”三性。其中,合法性強調證據收集程序合法,不得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客觀性于“印證證據”而言強調“必須是伴隨著案件的發生、發展的過程而遺留下來的,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而存在的事實”。[11]53但是對于佐證證據而言,多數佐證證據屬于動態的、主觀性證據,以“客觀性”作為證據能力要求顯然不合適。對此,建議以“可信性”作為佐證證據資格。相比于不以人之主觀意志轉移的客觀標準的“客觀性”,“可信性”保留一定的主觀判斷成分,在經過“真”“假”對比之后傾向于認為佐證證據為“真”。強調佐證證據的“可信性”有助于裁判者對證據進行審查,避免未經審查將虛假的佐證證據錯誤用于補強被害人陳述。“關聯性”是審查的關鍵,與被害人陳述毫無關聯性的材料不得作為佐證證據使用,同時“關聯性”也影響著單個佐證證據對于主證據的證明力大小。我國立法未對關聯性做出規定,司法實踐中傾向于嚴格限制“關聯性”范圍。例如徐億芳猥褻兒童罪⑨一案,控方出具被告人手機微信qq聊天內容以證明被告人有迷戀兒童的傾向,而法院認為此份證據無關聯性并排除適用。對于佐證證據可以適當擴大“關聯性”的范圍,借鑒《聯邦證據規則》第401條⑩的規定,凡是“有此證據將比缺乏此證據時更為可能的”,都滿足佐證證據“關聯性”要求。
2.佐證證據的補強程度要求與具體證明方法
在探討單一證據定案規則時,刑事證明責任以及證明標準并未隨著定案證據數量的減少而降低。相反,即便是定案實質證據僅有“被害人陳述”這一孤證,“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也必須得到滿足。因此,佐證證據對于主證據的補強程度必須達到使主證據“排除合理懷疑”,在定案決定性證據僅有被害人陳述時,對被害人陳述持有“合理懷疑”時必須依法判決被告人無罪。
至于佐證證據的具體證明方式,筆者建議借鑒德國“否定性假設檢驗法”,通過假設被害人陳述為“假”,再用佐證證據去檢測是否與該假設矛盾。“否定性假設檢驗法”與慣用的評價方法相反,一般論證方法側重“建構”,在主證據這一核心支柱上不斷添加佐證證據加固,從而構建起事實認定大樓。但是“否定性假設檢驗法”則側重于“解構”,先假設主證據為“假”,將其拆解成零碎的小命題,再通過一個個佐證證據予以反駁,進而重新構建起新的事實認定大樓。相比起一般的“建構”過程,“解構”成零碎小命題時放大、細化了“合理懷疑”,更能凸顯出主證據存在的問題。當前“解構——建構”的證明邏輯在司法實踐中已經得到驗證適用。在人民陪審員參審的七人合議庭中采取“問題列表制度”,由審判長將有爭議的事實問題逐項列舉,細化分解成各個具體問題,再由人民陪審員仔細審查各個具體問題,最終得出被告人是否有罪的結論。“問題列表制度”的論證方式實為先“解構”再“建構”,與“否定性假設檢驗法”具有內在邏輯一致性。從試點結果來看,當前試點取得較好的成果[12]。
1.原則上保障被告人質證權
英美法系國家廢除了補強規則的重要前提在于保障被告人對質權,被告人有權當面質問對己不利證人,通過交叉詢問審查被害人陳述的真實性。此外,《歐洲人權法院》第6條明確規定了被告人享有“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即被告人有權質證對己不利的證人,也有權傳喚有利于己的證人。性侵案件中的被害人作為于被告人不利的證人,原則上應當出庭接受來自辯方的詢問,除非被告人已于庭審前或庭審外行使了該權利,或被告人的防御權已被充分補償[13]。當前我國未將證人出庭視為被告人質證權內容,證人是否出庭作證仍需經過法院必要性審查,唯有在法院“認為有必要”出庭的情況下,證人才必須出庭作證。從審查證據真實性的角度考慮,建議將作為定案依據的被害人出庭作證視為被告人質證權的一部分,經辯方申請無正當理由拒絕出庭作證的,應當排除被害人書面證詞的適用。與此同時,我國應當加強對被害人出庭作證保護,尤其是未成年被害人,應當避免受到二次傷害。借鑒域外相關措施,保障措施包括禁止被告人直接對被害人發問,以及使用矯飾等保護手段。
2.有條件的情況下引入詢問時同步錄音錄像
盡管被害人出庭作證有利于審查證言真實性,但是在某些情況下,被害人出庭可能會遭受“二次傷害”。對此,多國允許例外情況下適用傳聞證據。同時為了審查證詞真實性,對于不出庭作證的被害人多國均規定了審前證言錄像制度,在法官、辯護人共同參與的情況下以錄音錄像形式記錄證人審前證詞,個別國家允許被告人在場[14]。考慮到我國性侵案件中多數被害人為未成年人,心智尚未健全,出庭作證可能會遭受“二次傷害”,或者在庭前取證環節經誘導容易改變原先的記憶,目前司法實踐中已有案例嘗試引入被害人詢問同步錄音錄像制度。例如喬明進強奸罪一案?,由于被害人辨別能力有部分缺陷,詢問過程中引入了全程同步錄音錄像,“視頻顯示被害人能夠辨別是非,能夠明確表達,對于民警詢問的問題,沒有作出夸張或帶有幻想性的回答。”由此作為審查被害人證詞真實性的根據。借鑒該案例,對于作證能力欠缺的證人(例如未成年證人、尚未完全喪失辨認能力的精神病人)或者為避免遭受“二次傷害”而不愿意出庭作證的被害人,可以通過引入詢問時同步錄音錄像,記錄被害人陳述時的神態、言語、行為舉止,以此作為審判的依據。
3.加強判決說理義務
加強判決書說理是我國司法改革中重要的一環,通過在裁判文書中詳細說明佐證證據采納情況以及具體理由,有助于防止法官濫用自由心證。從域外角度看,大陸法系國家對裁判者自由裁量權的限制主要體現在判決說理制度。不同于英美法系國家陪審團無須理由判決,“科層式”審級結構模式下的大陸法系法官需在判決書里詳細寫明判決理由,詳細分析事實、證據的采納情況。對于違背經驗和邏輯的判決,二審法院有權在審查后予以改判。面對證據短缺的性侵案件,法官的說理義務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直接取代了補強證據的作用。例如盡管荷蘭立法明確規定了“孤證不能定罪原則”,但是在法官拒絕嚴格遵守最低證據數量要求時,最高法院也傾向于要求法院說明判決理由,而非裁定駁回原審判決[2]。當前我國判決文書說理存在“重事實說理,輕證據說理”“‘三性’論述缺失”“說理籠統”等問題,判決說理制度有待完善[15]836-849。對于以動態形式存在的佐證證據,法官應當盡可能詳細描述證據內容,闡述佐證證據與被補強證據之間的關聯性,對主證據的補強程度。結合“否定性假設檢驗法”,法官在判決書中將被害人陳述明確分解為具體的待證問題,再詳細論述在案的佐證證據是否足以補強該待證問題為“真”,最終綜合全案證據排除合理懷疑。通過判決說理,有助于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進行監督,及時糾正下級法院存在的錯誤,從而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益。
4.限制二審對案件事實的改判權
佐證補強證明方法的適用前提在于裁判者的“親歷性”,唯有親身經歷才可深入感知動態的、主觀的佐證證據的證明力。但是從審判模式來看,我國采取“科層式”審級結構,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享有監督權,下級法院所做的裁判以書面材料形式提交上級審查,而上訴審查一般都采取書面審查形式。這就導致以動態的、主觀形式存在的佐證證據無法完整地再現于上級審查中,加之我國不完善的判決書說理制度,一場雀躍的、聲情并茂的初審庭審經書面化表述極有可能變為僅有“被害人陳述”這一單薄證據,佐證證據的證明力嚴重降低甚至蕩然無存。此時初審裁判難逃經由二審“改判”或“發回重審”的命運,嚴重打擊初審裁判者適用佐證證據證明方法的熱情。結合目前正在積極推動的“庭審實質化”以及“人民陪審員”改革,筆者建議限制二審對案件事實的改判權。在一審嚴格貫徹直接言詞原則的情況下,二審法院應當重點審查審判程序是否合法,問題列表內容是否合理,人民陪審員職權是否受到保障等內容。二審以“原判決事實不清楚或者證據不足的”為理由改判或發回重審的,必須符合經驗法則、邏輯法則,不得單純以二審法官的心證直接取代初審裁判者的心證,并且二審應當詳細說明改判或發回重審的理由,逐步強化初審裁判者對事實認定的權威性。
長期以來,我國司法實踐過分強調“印證證明”,尤其在實物證據薄弱的案件中,強調被告人供述與被害人陳述的相互契合,以減少言詞證據的不確定性、虛假性。然而,過分強調印證證明必然會導致部分案件追訴不能,尤其是缺乏被告人供述的性侵案件,如何審查被害人陳述真實性是目前司法實踐中亟待解決的難題。佐證補強證明方法突破了“印證證明”的局限,將情態證據、破案過程、品格證據等佐證證據納入補強證據范疇,解決了該類犯罪在司法實踐中印證模式僵化問題,有利于打擊犯罪。結合當前庭審實質化改革、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以及刑事指導意見的進一步完善,推行佐證補強證明方法具有現實可行性。通過完善被害人作證時同步錄音錄像、加強判決文書說理等相關配套措施,為佐證補強證明方式的落實奠定基礎。
注釋:
① 李振江強奸二審刑事裁定書,(2017)冀10刑終60號。
② 參見中國司法大數據服務網、中國法律年鑒2013-2018年無罪判決數據,年平均無罪判決率約為0.08%,而強奸罪的年平均無罪判決率約為0.14%。
③ R.V.Baskerville,All ERRep 38.(1916)。
④ Fitzgerald v.United States,412 A.2d 1.(1980)。
⑤ 從對成都中院示范庭調研結果來看,示范庭證人出庭率是對比庭的20余倍,其中示范庭關鍵且爭議證人將近占50%。參見李文軍《庭審實質化改革的成效與路徑研究——基于實證考察的分析》,載于《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5期。
⑥ 2016-2018年山東法院審結的證人、鑒定人出庭案件中,62.5%的證人出庭證言被法庭采信,71.3%的案件承辦人認為證人出庭有助于查明案件事實,90.2%的鑒定人出庭案件相應鑒定意見被法庭采信。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刑事案件證人、鑒定人出庭實證分析》,載于《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
⑦ 齊某強奸、猥褻兒童案(檢例第42號):《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報》2019年第1號,第14-17頁。
⑧ 2019年度十大法律監督案例之四:黃某權強奸、猥褻案,參見北大法寶,【法寶引證碼】CLI.C.93907527。
⑨ 徐億芳猥褻兒童罪一審刑事判決書,(2018)鄂1083刑初162號。
⑩《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401條規定:“有相關性的證據指具有下述蓋然性的證據,即任何一項對訴訟裁判結案有影響的事實的存在,一若有此證據將比缺乏此證據時更為可能或更無可能。”
? 喬明進強奸罪二審刑事裁定書,(2020)川01刑終23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