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與“帶貨”：宜興紫砂壺手工藝的當代傳承實踐

喻先萍

南京農業大學

一、傳統紫砂壺手工藝的傳承方式

劉錫誠在《傳承與傳承人論》①劉錫誠：《傳承與傳承人論》，《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24-36頁。中提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存特點是什么呢？答曰：是傳承”。他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方式分為四類：群體傳承、家庭或家族傳承、社會傳承、神授傳承。據調查，宜興紫砂壺手工藝傳承主要分為以下四種途徑，即家庭傳承、師徒傳承、工廠傳承與教育傳承，這些傳承方式在歷史舞臺上都發揮過重要的作用。

（一）家庭傳承

家庭傳承是宜興紫砂壺手工藝傳承的一種重要模式，據了解，由于當下紫砂行業有工作輕松、收入高、發展前景好等優勢，當地的父母都比較支持孩子去學做壺。在宜興，傳承紫砂壺制作的手工藝并沒有太多傳承限制，如“傳男不傳女”，只要孩子愿意學，長輩多數都是愿意教的，除了自己的孩子，親戚、夫妻之間都可以進行傳承。

“當時我在這邊黃金店做店員，然后他就跟我說回來教我做壺，比黃金店工作收入高。”②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黃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11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這樣的案例還有許多，在宜興丁蜀鎮，由于紫砂行業蓬勃發展，制壺售壺所產生的經濟效益占家庭收入比重大，因此當夫妻中有一人制壺時，另一方往往也會學習制壺或從事相關工作進行輔佐。而子承父業的現象更是屢見不鮮，相比于其他傳統手工業，制作紫砂壺并不需要花費太大的體力就能夠取得較好的經濟收益，于是父母也樂意讓自己的孩子傳承這門手藝，而許多“壺二代”對此也并不排斥，有些“壺二代”會在填報高考志愿時就選擇相關的藝術專業進行學習，為將來更好地創作紫砂壺做準備，也有一些是在畢業以后嘗試了一段時間別的工作后，發現并沒有家傳紫砂壺制作的經濟效益高、發展前景好，遂離職回到家鄉再向家人學習制壺。

家傳紫砂壺制作有時間靈活、家人講解詳細等優勢，此外，相較于工廠傳承、師徒傳承及教育傳承等傳承方式，家庭傳承由于親緣關系，不用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情況發生，許師傅就是這樣的例子，許師傅在退伍之后就回到宜興向母親學壺，問他為何向母親學習而不單獨拜師時，他說：“我母親以前是紫砂工藝廠的工人，做了很多年，很專業，而且全心全意教我，我不用花錢去外面學。”③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許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10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可見，家庭傳承過程中，教學者往往對受教者盡心盡力、傾囊相授，在現在的宜興，學做紫砂壺，是父母、家人都支持的工作，即便在剛入行的前三年幾乎收入微薄，但他們依然相信這份工作有很好的前景，許多初學者認為“好好學的話，熬過這兩年，可以掙大錢”④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楊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12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二）師徒傳承

在宜興，學做紫砂壺是一件大事，有些手藝人除了在家接受父母的指導，還會另外拜專門的師傅，一部分原因是認為某位紫砂壺手藝人的手藝更好或者更懂教學，希望孩子可以通過向師傅學習精進手藝，有所成就；另一部分是為了豐富自家紫砂壺的風格，在子女學壺的過程中，會有“互助”的現象，如自家專長做“光器”，為了讓孩子學習到更為全面的紫砂技術，也會讓子女去拜一個做“花器”的師傅；再比如，專長做壺身的師傅也會讓自己的孩子去學習刻繪，甚至在婚戀方向上也更傾向與紫砂行業或文學藝術相關的家庭，以達到“強強聯合”的效果。

還有部分手藝人，本身技術水平足夠，但名氣較低，為了將壺賣出更好的價錢，依然拜了職稱更高或出身名門的紫砂藝人為師，被稱為“帶藝投師”。這類手藝人并不真正向其學習，只是需要“某某大師徒弟”的名號。“拜了大師，說出去好聽，壺也好賣。”①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紫砂手藝人，訪談時間：2020年9月12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通過舉辦拜師儀式或者跟隨師傅辦展覽，繼承和利用師傅的社會資本，讓自己在行業中得到認可。

（三）工廠傳承

民國九年（1920）以前，宜興陶瓷生產從業人員的技能全憑師承或家傳。1954年10月，朱可心、裴石民、吳云根、施福生、范正根、邵六大、范祖德七人組建紫砂工廠，隸屬湯渡生產合作社，而后改名為“宜興紫砂工藝廠”。1980—1983年，各陶瓷單位開始采用單項培訓、崗前培訓、崗后培訓等形式進行專業培訓，其中宜興紫砂工藝廠實行就業前職業技術培訓、徒工培訓以及擇優進修、特藝培訓的三級培訓制度。②https：//www.zisha.com/knowledge/18707.shtml，瀏覽時間：2022年4月10日。史師傅于1985年進入紫砂工藝廠（民間稱一廠）工作，據她回憶當時學做壺的場景，她說：“進廠之后當時要做三年的徒工，一個老師要帶很多學生，老師教打泥片先打一個樣子給我們看，我們就跟著學。就這樣，三年學完了之后每個人都有任務了，任務就是一天一個壺，要是超額了他會有獎勵，手腳慢的、任務完不成的，就發基本工資。”③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史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10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賈師傅進的是紫砂二廠，據她回憶，當年學壺要經過3～6個月的實習期。“帶新徒弟的時候師傅跟著手把手教，就像我們小孩走路他要扶著，因為我們剛開始泥條都不會打，最基礎的要手把手地教我們，但是6個月以后我們已經會做完一個壺了，他只要口述就行了。打個比方，我今天做了一個石瓢，我明天去做仿古，我們當中一個交接叫翻手，這個新器型我們沒做過，我們肯定要去問師傅，這個新器型要當心什么，注意什么。”④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楊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9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除了紫砂工藝廠、紫砂工藝二廠，歷史上還曾存在過三廠、四廠、五廠，都曾為紫砂壺的制作技藝傳承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四）教育傳承

教育傳承也是宜興紫砂壺的一個傳承模式，并且由來已久。1958年8月，紫砂中學成立，1955年紫砂工藝廠首批招收的藝徒成為小輔導，和老藝人一起培訓青年工人。⑤https：//www.zisha.com/knowledge/18707.shtml，瀏覽時間：2022年4月10日。現如今，通過無錫市工業職業技術學院陶瓷學院與丁蜀成校等培訓學校，手藝人可以進行技能提升。此外還有許多紫砂培訓機構。機構每年的學費是1萬元至3萬元不等，提供制壺所需要的桌子、泥凳、臺燈和專門用來練手的泥料等，制作茶壺的工具需要學生單獨去購買，常用工具一套買下來大約2000元。有些機構也會為學生提供工具，進入培訓班學習也需要一定的儀式，有些人會請師傅一家吃一頓飯，有些培訓機構則會要求在酒店舉行隆重的拜師宴，但考慮徒弟初出社會，沒有多少積蓄，便會倡導集體拜師，即由同一屆入學的徒弟一起湊錢在同一天舉行拜師儀式。

二、新時期宜興紫砂壺的傳播

隨著自媒體時代的興起，網絡成了宜興紫砂壺手藝人傳播紫砂文化的好窗口。手藝人通過微信公眾號、視頻號、朋友圈和小紅書、微博、今日頭條、微拍堂、抖音、淘寶、拼多多、私域直播等平臺弘揚紫砂傳統文化。

（一）傳播媒介

手藝人通過多個線上平臺進行宣傳，其中抖音、淘寶、拼多多、快手是目前宜興紫砂壺宣傳與直播的主要平臺。路先生就是較早嘗試在抖音上宣傳紫砂壺的一批人，“2018年，我趕上抖音風口，我自己嘗試著去制作一些視頻，順帶著直播一下，然后就做起來了，當時抖音爆火，一個視頻微信可以加好幾百個人”⑥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楊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9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二）傳播內容

通過圖文、視頻及直播的方式，宜興紫砂壺手藝人向消費者介紹紫砂的歷史，每一類泥料的特性，不同的器型、樣式及制作的方式，以及適合使用的場景等。

（三）傳播動機

1.文化交流。與紫砂愛好者進行交流是許多紫砂壺手藝人的傳播動機，“通過直播，和我的壺友們進行紫砂交流，我感覺好多的壺友從網站以及書籍資料方面獲得的理論知識很豐富，但是理論和實踐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直播時我會和他們說一下我從事30多年紫砂方面的經驗，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①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賈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9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2.經濟收益。通過線上平臺進行直播“帶貨”也能夠幫助紫砂壺手藝人增加客源，“像這種幾萬贊的視頻，微信就能加大幾百個人，然后賺個大幾萬塊錢。所以通過抖音引流還是可以的”②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路先生，訪談時間：2020年9月8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也可以提高手藝人的收入，“開年的時候，其實我家也算運氣好，做過一次，那是直播行情最好的時候，那場賣了30多萬”③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許先生，訪談時間：2020年9月12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三、當代宜興紫砂壺傳承的內在邏輯

（一）利：教學相長，促進文化傳承

1.通過新媒體平臺，能夠宣傳傳統文化，宣傳紫砂文化，分享有關紫砂的知識，打破了與消費者之間的壁壘，消費者通過消費激發了手藝人的生產動力，有助于紫砂文化的傳承。尤其是原先不了解紫砂壺的人，通過觀看直播等方式，逐漸了解這種文化，更有甚者會來到當地學習制壺或者旅游，促進了宜興人才市場和旅游市場的發展。

2.為許多有手藝但沒有好的銷售渠道的手藝人提供了銷售空間。“我說實話，在沒有直播的時候，我基本上幫人家做幕后英雄，就是做壺敲他們的章，因為我們沒有渠道。”④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賈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9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新媒體時代的到來，擴大了紫砂壺手藝人的銷售渠道，使得他們只需要專心做壺即可，通過與直播公司合作，不再擔心營銷問題。

3.手藝人在進行直播時，通過和觀眾的互動，能夠不斷復習紫砂知識，對于自己原先不確定的部分，有些人還會私下再看書，進行學習。

（二）弊：行業亂象，以次充好

1.直播“帶貨”過程中，許多主播為了追求流量、吸引眼球，往往會做一些“探秘”的工作，有些“探秘”能夠幫助消費者了解紫砂完整的生產流程，而有一些“探秘”卻是進行嘩眾取寵的擺拍，甚至對傳統手工制作進行捏造、抹黑。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手藝人擔心消費者對紫砂壺抱有“藝術品”的想法，“揭秘”后往往打破了宜興紫砂的神秘面紗，使其變為日用品而跌下神壇。“市場也越來越透明化，網絡時代促使信息太透明了，有時工藝品這東西不能太透明了，總要留點神秘感。”⑤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許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12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2.許多傳統手工藝人并不了解互聯網的運營模式，在摸索過程中感覺受挫，得不到更多流量就放棄了。而有一些善于運營的團隊，并不了解紫砂文化以及紫砂的真實樣貌，通過資本運作及流量炒作，使得紫砂文化的傳播出現偏離。

3.在缺乏行業監管的情況下，“帶貨”的壺質量參差不齊，許多外地人來到宜興從事機車壺制作，所作之壺多用價格低廉的外山泥料，通過機器壓制的方式快速生產，卻在宣傳時打上“宜興純手工紫砂壺”“大師制壺”“非遺紫砂”的名頭，消費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消費，買到手后認定宜興紫砂“并不如宣傳的那樣好”，繼而對宜興紫砂失去信任，從長遠角度來看，這會敗壞宜興紫砂的聲譽。

4.由于直播“帶貨”時，許多主播為了給粉絲帶來“福利價”便不斷壓價，一部分手藝人出于生計考慮便會找人代工或者以機器制壺冒充手工壺。“現在是一種惡性循環，你不賣低嘛，我就找代工，我找更低層次的代工。比如我平均每把壺只能賣2000塊了，我自己做壺肯定是不劃算了。我就找100塊錢代工，你又要壓榨我，我的壺平均只有1000塊錢，我就找50塊錢代工，所以越來越沒有辦法。直播公司對紫砂沒有感情，也不管好壞，他們只要賣到錢。”⑥訪談人：喻先萍，訪談對象：賈師傅，訪談時間：2020年9月9日，訪談地點：宜興丁蜀鎮。

四、結語

“傳承”一詞在中國早期沒有完全對應的詞，早在《論語·學而》中有“傳不習乎”⑦周玉秀：《〈古代漢語〉詞語補釋（續一）》，《西北成人教育學報》2001年第2期，第64-67頁。之句，其中的“傳”指“受之于師謂之傳”，后來就有了傳授、傳布、流傳、傳送、傳遞之意。在新媒體時代背景下，非遺傳統手工藝面臨著挑戰和機遇⑧吳師彥：《新媒體視野下非遺傳統手工藝傳承與發展研究》，《智庫時代》2019年第50期，第282-283頁。，直播“帶貨”的形式對于紫砂手藝人來說是一種新的傳承實踐，短期來看，直播“帶貨”有許多益處，例如能夠給傳統紫砂壺手藝人帶來收益，刺激經濟消費，提高手工藝人的生產積極性，使原先沒有接觸過紫砂壺的群體關注紫砂壺等等。但是目前市場也存在諸多亂象，仍需要有關部門加大監管力度，否則便會出現不良的直播“帶貨”，雖然帶來了短期效益，但損害了信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