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壯錦圖案的藝術符號研究

劉應軍 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壯錦是一種以文化地域命名且蘊含著特定民族文化和歷史的手工藝品。廣西壯族自治區不光聚居著大批壯族人民，還分布著漢、壯、瑤、苗、侗、京、回等民族，廣西壯錦在發展演變的過程中既吸收融合了其他民族織錦技藝，又根據自身民族的文化歷史創作出了別具一格的壯族織錦，構成了獨特的藝術符號——壯錦圖案。卡西爾在《人論》一書中指出：“藝術符號使我們看到了人類靈魂最深沉和最多樣化的運動。”①卡西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第189頁。由此可見，藝術符號不單是人類文明的體現，也是人們表達思想和情感的圖式，它能反映人類的歷史文化。壯錦作為壯族傳統手工織錦，其藝術符號不僅是壯族人民智慧的結晶，也是壯族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充分展現了壯族人民的信仰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一、廣西壯錦符號化的形成

著名符號學家趙毅衡將符號定義為：“符號是攜帶意義的感知。”自壯錦出現以來，人們便將壯錦作為贈送親戚和朋友的禮物以示祝福，自此壯錦具有了象征意義，這是壯錦符號化的最初顯現。雖然壯錦具有文化符號的功能，但是在明代，這種文化符號的身份尚不鮮明，即便在受到人們的喜愛和推崇，被譽為“四大名錦”之一的情況下，壯錦也只是隱性的文化符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壯錦沉寂許久，很少被提及，因自身發展的衰微也削弱了其文化符號的身份。直到2004年，中國-東盟博覽會旅游專題館展現了一幅4.1米長、3.3米寬的“世界上最大的錦緞”，作為廣西慶祝首屆中國-東盟博覽會的獻禮，壯錦才因此重新明確了廣西文化符號的身份。這次活動展示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廣西政府也十分重視民族工藝品的研發，投入了相應的扶持資金創建大型生產基地，支持壯錦工藝的研究與開發，促使壯錦成為廣西壯族工藝文化品牌。與此同時，在廣西政府組織的各種重要活動中，壯錦被作為饋贈的首選禮物。甚至在城市的規劃建設中也呈現出了壯錦元素符號的運用，如南寧地鐵站、南寧萬達茂、民族大道兩邊的燈柱等，還有一些重大活動的籌劃布置也融入了壯錦藝術。反復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壯錦符號，在潤物無聲中已成為壯族傳統文化的符號、廣西的文化象征。

二、壯錦圖案藝術符號的表現形式

卡西爾認為，“藝術可以被定義為一種符號語言”，或符號體系，它是對“人類經驗的構造和組織”，它“在對可見、可觸、可聽的外觀之把握中給予我們以秩序”②卡西爾：《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第212-214頁。。藝術符號能指是藝術形象，所指即是藝術形象所表現的“人類感情”，或曰“意蘊”。藝術作為時代文化的呈現形式，分析理解藝術作品是探索文化之路的重要途徑之一。壯錦承載特定意義，為了理解其符號的表意功能，本文對壯錦圖案藝術符號進行研究分析，以直觀地感受其表現形式，了解其特性。

（一）壯錦圖案的類別

筆者根據廣西壯族傳統織錦所表現的主題內容，經過整理排序，試圖從以下幾大類別區分常見的壯錦圖案。當然織錦人在設計和制作壯錦時通常會綜合運用多種圖案素材，本文提出的圖案分類是依據壯錦主體圖案作區分，以便于分析研究。

1.幾何圖案

幾何圖案是由點、線、方、圓組成的具有特定節奏韻律的組合圖案，通常抽象類型是主要的類型，也有一些與自然對象匹配以形成紋飾的類型， 它是壯錦中最常用的圖案之一。在壯錦中常見的幾何圖案包括水波紋、編織紋、云紋、同心圓紋等，它們可以在兩個或四個方向自由延伸，也可以連接單個幾何圖案以形成復合幾何圖案，最終的圖案符號結構嚴謹、整齊有序，因具備靈活多樣的組織形式，效果尤顯活潑生動（如圖1、圖2）。

圖1 四方連續幾何花紋壯錦

圖2 方格紋壯錦

2.植物圖案

壯族世代聚居在植被豐富的嶺南地區，他們擅于從自然中獲得生活的需要，并以自身的方式表達對自然的尊重。壯族人民在勞動和自然中，根據自身的信仰創作出充滿獨特壯族文化意味的植物圖案。壯錦中常見植物圖案有太陽花紋、桂花紋、樹紋、菊花紋、葫蘆紋、蓮花紋、八角星紋等，不同的圖案具有不同的含義（如圖3）。總的來說，以花作為主題圖案或裝飾圖案在壯錦中十分常見，說明壯鄉人對花的喜愛。這些植物圖案既有以具體圖案組成的，又有以抽象圖案組成的，生動地反映了壯族的信仰和審美觀念。

圖3 壯族八角星紋壯錦

3.動物圖案

壯錦作為壯族歷史文化的載體，其圖案紋飾既是文化符號，又能反映先民原始崇拜。壯錦動物圖案中最為典型的有鳳紋、蛙紋、魚紋、龍紋、蝴蝶紋等。民間有俗語“十件壯錦九件鳳”，可見因鳳凰寓意美好，且是吉祥如意的象征，鳳紋在壯錦中使用十分普遍（如圖4）。龍紋同鳳紋一樣重要，最初壯族的龍圖騰并沒有特定的形象，是一種水下生物，叫作“蛟龍”，雖說壯族的龍與漢族的龍有所不同，但在文化的發展中受漢族文化的影響逐漸演變為漢族的龍。在壯錦中，龍紋通常以動物組合圖案出現，如雙龍戲珠、龍鳳呈祥（如圖5）等。蛙紋作為壯錦中不可或缺的紋飾，一般作為圖案的主紋出現。有可能是因為青蛙產卵多、繁殖能力強，受到人們的推崇；也有可能是青蛙鼓著的大肚子類似孕婦的狀態，被壯族先民當作婦女生育的象征；還有可能是因壯族先民在遠古農耕生產中依靠蛙聲預知風雨，認為青蛙是呼風喚雨的神靈，因此對蛙神產生恐懼和崇拜的心理。壯錦上也經常見到形式豐富的魚紋，或許這跟壯族先民臨水而居，長期靠捕魚為生，對魚的印象深刻相關，且魚多子，與“余”諧音，是連綿不絕、吉祥的象征。

圖4 “四鳳朝花”壯錦

圖5 “龍鳳呈祥”壯錦

4.文字圖案

文字圖案在壯錦中經常與幾何圖案、植物圖案等相結合形成具體主題圖案，很少單獨出現。壯錦中通常可以看到用吉祥文字寫的漢字型和由古代壯文字或符號組成的壯文圖案。吉祥的漢字圖案有單字圖案和多字圖案。在單字圖案中，“壽”“福”和“囍”字因寓意長壽、幸福和喜慶而在壯錦中十分流行。壽字圖案和福字圖案通常作為壯錦的主題來展示。囍字圖案主要用于壯錦床單或被子的兩面，以增加喜慶感。壯錦的多字圖案在漢語中通常是吉祥的詞語，說明壯族人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如萬事如意、延年益壽、長命百歲等。壯文圖案是在壯錦圖案裝飾中讓人感到神秘而又費解的文字圖像或符號，據學者推斷，這些圖像符號有可能是壯族祖先為了驅邪鎮妖而發明的，也有可能是為了記錄而創造的文字符號。雖然這些符號或字符沒有確切的文獻記載說明，但可以推測這類圖像符號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趨利避害的體現。

（二）壯錦圖案的色彩

色彩是情感表達的方式，也是壯族人民嘗試描繪生活世界的一種手段。壯錦圖案所運用的色彩不僅可體現出壯族人民對色彩的喜好，也能映射出民族文化和習慣。朱凈宇認為，“色彩在少數民族社會中是作為一種民族風俗習慣出現的，是歷史文化心理積淀的結果，并成為民族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全身浸透了普通語言和行為不便或不能表達的意義①朱凈宇、李家泉：《從圖騰符號到社會符號少數民族色彩語言揭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第10頁。。”壯錦圖案在色彩使用上通常是3~5種顏色，多的可以有幾十種顏色，具體取決于圖案設計和織錦人的喜好。壯錦圖案色彩喜用純色和深色，雖使用的顏色不多，但看起來十分絢麗明亮，織錦人依具體需要進行合理搭配，如壯錦圖案以紅色作為底色，給人一種喜慶、熱烈和歡快的感覺，搭配綠色作為對比，充滿寧靜的氣氛；運用黃色和藍色搭配，則體現出雍容華貴之感。就像李廣元說的：“中國民間色彩多用極色，黑白、紅綠，愈純粹愈令人感到悅目，以達到引人注目的目的。”②李廣元：《東方色彩研究》，黑龍江美術出版社，1994，第110頁。總體來看，壯錦常用藍色、黑色、紅色作為底色，并以補色進行搭配，創造了色彩對比強烈的圖案。“紅配綠、看不俗”，這就是壯鄉人織制壯錦時遵循的圖案色彩搭配原則。

（三）壯錦圖案的布局

壯錦圖案的組織形式大致有單獨紋樣、適合紋樣與連續紋樣三大類。單獨紋樣是指可以單獨加工并自由使用而不受外部輪廓和骨骼限制的裝飾圖案。由于不受限制，藝人在設計創造此類圖案時可以主觀表達、自由發揮，使得圖案生動活潑、別具一格。適合紋樣是將形狀限制為特定空間形狀的裝飾圖案，并且整個圖案會呈現特定輪廓。按形狀來區分，適合紋樣可以概括為三種類型：幾何形、自然形和人造形，而幾何形的使用更加廣泛。連續紋樣分兩種類型，一是使用一個或幾個單位圖案來連接上下、左右，這種形式為二方連續；二是使用一個或幾個單位圖案延伸到四個方向，這種形式為四方連續。在傳統壯錦圖案中，紋樣的組織形式多是綜合運用，常以三種組織形式一起使用在一幅織錦圖案中，如將幾何形和自然形圖案組合在一起，并采用二方連續、四方連續與散點排列的方法，這樣的布局排列讓壯錦圖案繁而不亂、疏密得當，也正是應用了這些方法，使得壯錦的外觀圖案色彩明暗相間、層次分明，具有強烈的浮雕感，顯得斑斕而淳樸。

三、壯錦圖案藝術符號的寓意

壯族人民運用藝術符號創作壯錦圖案，并在使用和體驗中感知習得藝術符號的意義來實現壯錦的價值。壯錦作為壯族民俗文化的重要載體，在歷史發展中衍生出多種圖案符號，其寓意各有不同，歸納起來大致分為三大類。

（一）圖騰崇拜

丘振聲在《壯族圖騰考》中提到廣西西部傳唱的《螞歌》，歌詞是這樣描述的：“找到我神祖，找到我神婆，布洛陀就講，姆六甲就說：螞是天女，雷婆是她媽，她到人間來，要和雷通話，不叫天就旱，一叫雨就下，你們傷害她，老天就懲罰。……古人做的事，世代永流傳，年年這時候，抬螞﹑出游，求雷婆下雨，使五谷豐收。”③丘振聲：《壯族圖騰考》，廣西人民出版社，2006，第53-54頁。這首民謠可以說是壯族的神話傳說，它唱出了壯族人民崇拜的眾多神靈。民謠中提到的“布洛陀”被壯族人稱為祖先，是壯族神譜第二代始祖；“姆六甲”被壯族人稱為神婆，據說她是從花中誕生的花婆，創造了世界萬物和男女，主宰人類的生育。而壯錦圖案中大量運用各類花紋也是源于壯族先民對花神的圖騰崇拜。民謠中提到的雷神被看作天上的神，負責掌管操控雨水。而壯族民謠中“螞”即為青蛙，人們在勞動中發現通過蛙的鳴叫聲可預知風雨，便認為青蛙是天上派下來專門預告風雨的神靈，因此對青蛙充滿崇拜。在民謠最后唱出了壯族先民為祈求五谷豐登，每年舉行螞拐祭祀儀式，所以蛙成為先民崇拜的圖騰對象。可見，壯錦中的蛙紋圖案是壯族先民記錄稻作文化和圖騰崇拜的歷史符號，成為壯族文化的標識。

（二）納吉求福

在壯錦圖案裝飾中有大量的吉祥圖案，這是壯族人民為表達對美好生活的愿望和追求，利用圖案的諧音獲取美好寓意，納吉求福，如蓮花、荷花、桂花、葫蘆等。蓮花以“蓮”“連”為諧音，有“連年有余”之意；荷花以“荷”“和”為諧音，有“和合如意”之意；桂花以“桂”“貴”為諧音，有“富貴”“早生貴子”之意；葫蘆以“葫蘆”“福祿”為諧音，構成美好寓意。此外，壯族人民還運用類比聯想的方式，基于動植物的特征與人民納吉求福的愿望相似，以象征手法表達吉祥寓意。常見的有運用石榴和葫蘆象征子孫滿堂，因它們的外形看起來像孕婦的腹部且內里多籽寓意極強的生育力。葫蘆藤攀援不絕的特性讓人們產生聯想，以此象征人類后代的繁殖能力，從而表達壯族人民希望后代繁衍長盛不衰、源源不斷的愿望。還有為表達對新人的美好祝福，壯族人民以龍紋、鳳紋作為新人嫁妝里壯錦圖案裝飾的首選，因龍鳳結合有“龍鳳呈祥”之意，象征吉祥美好。類似以上提到的圖案特別多，還有結合文字的主題性圖案，皆具有納吉求福之意，前面已做分析，在此不再重復。

（三）傳情表意

“嫁奩，土錦被面決不可少，以本鄉人人能織故也。”①何福祥：《歸順直隸州志》（卷3），成文出版社，1967。這是靖西早年間關于婚俗的記載，說明壯錦圖案紋飾在嫁妝中的重要性，所以壯鄉女孩自小就在母親的口傳身授中學習織錦技藝，其已成為民間衡量姑娘聰明能干的重要指標之一，同時織錦也曾是壯族女性傳情表意的最佳方式。出嫁前，她們懷著對幸福婚姻的憧憬與愛意，一針一線將思念情意編織進嫁奩，并寓意著夫妻之愛宛如壯錦一般美好。當然，新人成婚后出生的第一個孩子，外婆必須準備一個壯錦背帶作為誕生禮，贈予新生兒以示祝福。除此以外，壯族織錦中還經常出現以長壽為題材的圖案符號，這不僅反映了人們對長命百歲的向往，還體現了尊敬老人的優良傳統。壯族人民為了表達對老人的孝心，通常子女和近親集合一起做壽慶祝長輩長壽，除了擺壽宴給老人敬酒、唱《祝壽歌》，晚輩還需準備祭禮祭祀祖先，并請巫師到場為老人祝壽誦經。不僅如此，壯族人民還利用其他方式傳情表意，這或許也是壯錦長壽圖案常見的緣由。例如，萬壽花壯錦因菊花是長壽之花，以菊花圖案交織色彩斑斕的壽字極具節奏韻律美，充分表達了壯族晚輩對老人的美好祝愿。

四、結語

壯錦作為壯族傳統手工織錦，歷經世代相傳，在勤勞智慧的壯族人民的生活中發展出豐富的圖案和形式。壯錦以它特有的符號記錄壯族人民的信仰和追求，其藝術符號不僅是壯族人民智慧的結晶，也是壯族歷史文化的活化石，充分展現了壯族文化的內涵。壯錦圖案的藝術元素均可視為具有特定含義的符號，通過分析、理解壯錦圖案的藝術表現形式，在感知其符號特征和文化寓意的背景下有利于弘揚與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