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麥生命詩學的貢獻及其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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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麥(1967—1991)以四年的創作生涯寫出眾多的杰作,在詩歌方法上也多有發明,是新詩史上令人印象深刻的天才詩人之一。在他離世的時候,其龐大的詩歌寫作計劃(包括已有篇名和構思的詩)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小說寫作剛剛開頭,許多可能性未及展開。在戈麥生命的最后兩年,他對詩和小說的興趣已轉向了博爾赫斯,但在他已完成的詩歌中,博氏對他的影響還只有零星的影子——那是一個還在醞釀的新的領域、新的階段。
就才華和氣質而言,戈麥可歸入海子所說的“詩歌王子”之列,但他與這些浪漫主義詩歌王子有一重大的差別,就是他的詩從來不作個人的抒發。“逃避抒情”一直是戈麥詩歌寫作的一條鐵律。從北島、波德萊爾、里爾克、超現實主義出發,戈麥很快突入幻象—原型領域,寫出了一種個性鮮明而又非個人化的詩歌。事實上,這種非個人性既是他的藝術性格,也是他的生活性格。在這類浪漫型天才中,與戈麥最接近的是畫家梵·高。繪畫材料的客觀性糾正了浪漫詩人梵·高的主觀性,而戈麥對浪漫主觀性的糾正完全依賴天性,他幾乎本能地嫌惡那種自我膨脹的抒發。《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4期發表了陳東東的文章《像巴赫那樣》。在這篇文章里,陳東東討論了詩人和作品之間的三種關系:第一種,詩人消失在詩歌后面;第二種,詩人置身在詩歌之中;第三種詩歌消失在詩人后面。在第三種關系中,詩人幾乎敵對于詩歌;第二類詩人以個人體驗和幻想為核心抒寫詩篇,是天才的情境詩人;第一類詩人并不以自己的名字和個性說話,而以神圣說話,以一種普遍的、本質的、莊嚴的聲音說話,是圣徒式的永恒的詩人。陳東東認為,海子、駱一禾是漢語新詩界努力于從第二類詩人升向第一類詩人的先驅和英雄。①參見陳東東:《像巴赫那樣》,《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4期。戈麥在他標為“詩學筆記”的筆記本中,抄錄了陳東東文章的主要內容。顯然,陳東東的觀點獲得了他的心許。從氣質上講,戈麥比海子及其傾心的詩歌王子們更接近第一類詩人,其原生的聲音就是普遍的、本質的、莊嚴的、圣徒式的。但從完成的作品看,戈麥的詩和小說都只有短制,而沒有第一類詩人傾心的紀念碑式的作品。這是由他短暫的寫作生涯決定的。戈麥的寫作實際上剛剛開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文學金字塔仍處于打地基的階段。而這也是我們至今深為痛惜的原因——我們永遠無緣得見他的文學金字塔的尖頂了。
一
戈麥的創作是當代生命詩學發展中的重要一環。這一生命詩學最早在駱一禾、海子、陳超的詩論中得到集中論述,并付諸天才的詩歌實踐。駱一禾關注“博大生命”,把詩人個體的生命和人類的集體生命聯系起來,突破了個體生命詩學的限制。海子膜拜原始力量,試圖以激情突入生命的本源。兩位詩人都表現出情感本體論的傾向,對人類理性都有某種懷疑和不信任。與駱一禾、海子以情感對抗理智不同,戈麥對生命意義的探尋是以理性的方式進行的,他對當代生命詩學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對生命悖論主題的深入挖掘——他試圖以肉身撞擊悖論的堅厚高墻,探尋超越悖論,澄明生命意義的可能。戈麥的生與死都與他的這一形而上焦慮和探尋緊密相連。最終,戈麥以他的死證實了人類理性的限度,也證實了駱一禾、海子的預感。
戈麥身上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其強烈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是理解戈麥生死命運的關鍵,也是理解其創作成就和局限的關鍵。戈麥自己說:“在戈麥的方方面面,充滿了難以述描的矛盾。”②戈麥:《戈麥自述》,《彗星——戈麥詩集》,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他以青春年華不斷往返于肯定與否定、思辨與感性、詛咒與贊頌、希望與絕望、救贖與沉淪、生與死之間。他是太陽王子,也是黑暗王子;他熱愛生命,也熱愛死亡;他最堅強,也最脆弱;他熱愛生命,卻拒絕欲望,摒棄經驗;他是謙遜的暴君,也是向生活揮舞拳頭的愛人;他是法官,也是被審判者;他是行刑者,也是受刑者;他目標堅定,把奮斗當作自己的使命,卻在青春煥發之際自戕;他渴望超越時代,寫作普遍的詩篇,最終卻成了時代的痛苦肉身;他對詩有著最虔敬的信念,棄世前卻毀棄了大部分手稿;在臨近生命結束的日子,他寫出了恢宏壯麗、如祝頌般的幻象詩篇,轉身又寫下最冷靜理智、徹骨悲觀的《關于死亡的札記》;他的《勸誡》是抒寫信念最動人的詩篇,遠比食指的《相信未來》更有感染力(也更普遍),然而同時他寫下了《獻給黃昏》等最絕望的詩篇;他說“不能在遼闊的大地上空度一生”“不能說生活是妄想”,轉頭又寫下“讓該逝去的不再回來”“我將成為眾尸中最年輕的一個”這些陰森的詩句……這種矛盾性是戈麥詩歌的豐富性和深度的表現,也是戈麥作為人的豐富性和深度的表現,更是人作為靈性生命的悖論處境的表現。生與死(有與無)、善與惡、靈與肉、愛與恨這些二元命題交集于人之一身,構成了生命最大的悖論。在一個“中國文學出版社建社35周年”褐皮紀念本中,戈麥從薩特《存在與虛無》中轉抄了黑格爾的論斷:“精神是否定之物。”③薩特原文為:“黑格爾在精神是間接性——即否定物——的意義下肯定了精神的自由。”參見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56頁。這個細節表明,戈麥對精神的否定性、自反性有深切的理解。在薩特的語境中,這種否定性同時聯系著人的自由。悖論構成人的困局,也構成自由的困局。死孕于生,有懷著無,人的一生靈肉相搏,愛恨交織。里爾克說:“我們每個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們自己的身體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著它的果核一樣。兒童的身體里面有一個小小的死,老人們則有一個大的死。”①里爾克:《布里格隨筆》,曹元勇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生命帶著自己的反題出生,并隨時走向自己的反面:“路邊的樹匆忙得使人/不能相信枝頭的花朵。”(《逃亡者的十七首》)還有真理與謬誤的悖論:“一條真理很可能就是一個謬誤。”(《和一個魔女度過的一個夜晚》)理智、知識、邏輯與超驗、無意識、夢幻的悖論,事實、表象與幻象、本質的悖論(正如雷納·瑪格利特著名的“煙斗”悖論所揭示的)。矛盾、自否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在戈麥詩歌中有豐富的表現,這一修辭手段的根源正是詩人對人的悖論處境的深刻體驗和洞察。依憑自己的誠實、良知、敏感和勇氣,還有才華,戈麥對人的這種悖論處境做了冷峻的揭示——這種揭示在戈麥早期的詩作如《克萊的敘述》《太陽雨》《星期日》《逃亡者的十七首》等中,就大量出現了。這是戈麥對當代詩歌主題學的重要貢獻。
對于詩人來說,還有一個重要的悖論就是語言的悖論,是表達的可能與不可能的悖論。語言為表達而生,也自帶表達之不可能的胎記。“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語言里/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水中”(《一個人》),語言之于人,就像水之于魚。人的生活依賴兩種空氣,空氣是肉身存在的前提,語言則是精神生活的空氣。戈麥一方面極端信任語言,他說“詩歌應當是語言的利斧,它能夠剖開心靈的冰河。在詞與詞的交匯、融合、分解、對抗的創造中,一定會顯現出犀利奪目的語言之光照亮人的生存”②戈麥:《關于詩歌》,《詩歌報月刊》1991年第6期。;另一方面又深深意識到語言表達的限度,真理和絕對之物都在“語言不能到達的地方”,屬于不可言說之物。表達,某種程度上就是畫地為牢,就是對不可分割的整體的強行分割。所以,他說“堅硬的是語言”“我忍受喧囂”(《星期日》)。在這個意義上,他說“我不是一個嗜好語言的人”(《歲末十四行(二)》)。但戈麥始終渴望“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戈麥自述》),“讓從未發生的發生”(未完成詩題)。所以他對語言終歸抱有期待,而“渴望成為另一種語言”(《逃亡者的十七首》)。可見,戈麥對語言的態度中同樣存在信任與懷疑、熱愛與嫌惡的悖論。
人是什么?也許戈麥會說,人就是在悖論的刀刃上度日的生物:“刀子,就是福靈;刀子就是危險。”(《刀刃》)這首詩里的刀子實際上就是悖論的象征。正是悖論讓生命始終處于危險的境地。悖論甚至表現在戈麥筆下的“海”身上:“海,想把沙灘上的石子/和白色的小海螺,分開/而翻卷的細浪/將石子和螺母推得更遠”,“一大朵云從海面飄過/海把云的形象印入懷中/而海底深處的風/很快將云朵和礁石沖散”(《海濱悵想》)。海被自己身上的自反力量拖入一種悖論處境,戈麥用充滿同情的口吻說:“海很難。”生活,某種意義上就是在悖論中受難。戈麥說這是“一場逃離不掉的劫難”(《鏡子》)。在《打麥場》中,戈麥用一個生動的比喻揭示了人的這一受難處境:“一根空空的麥稈中/一只被捕獲的蚊子/徒步走向麥壟的人/高喊:生命太長。”在這里,悖論就是那根空空的麥稈,人就是那只被捕獲的蚊子。悖論以它的空捕獲了我們,而它的空同時也是它無法戰勝的原因。這個空消解生命的意義,讓生命顯出蒼白的底色。人的反抗只是絕望地高呼:“生命太長。”面對這樣的處境,詩人說,痛苦是黃金[“那些閃光的麥芒/反射著麥種痛苦的黃金”(《打麥場》)]和食糧[“痛苦化作食糧”(《故鄉·河水》)],是榮光[“無限的痛苦,是無限的榮光/痛苦是榮光”(《獻給黃昏》)]。事實上,正是在痛苦里有著人之存在的根據。痛苦雖然不是拯救,卻是通往拯救的橋梁,它讓我們清醒地面對悖論,以尋求超越之道,呼喚絕對之物的現身,并在悖論面前維護人的尊嚴。如果這一悖論的處境永遠無法消除,詩人說,就讓我們“重新把痛苦的煤庫/摞緊一層”(《夜晚》)。這是人最后的倔強和自尊。
二
知識/理智(知識的能力)是悖論的肇始,而詩歌是人類總體知識體系的一部分。這可能是戈麥最后毀棄詩歌的動機嗎?在悖論的刀刃上,戈麥說人的命運“像急待拯救的奴隸”。在戈麥的生命史上,悖論很早就引發了心理上迫切的危機。
早在戈麥剛開始詩歌寫作不久,他就對拯救發出了這樣的呼喊:“呼喊/如一條灰紅的帶子/從我蒼白的喉嚨里緩緩伸出”,“我呼喊/帶著一座宅子的氣味”(《秋天的呼喚》)。戈麥從寫作伊始就急切地呼喊拯救,呼喊絕對之物的現身。也可以說,拯救正是戈麥詩歌寫作最重要的動機和最核心的主題。到最后階段,戈麥仍然在呼喚拯救:“什么事情能夠彌救癌病的痛苦/什么事情能夠治愈心靈的創傷。”(《上帝(斷片)》)但戈麥并沒有等到拯救。絕對之物也仍然隱身不見,正如這首題為《上帝》的詩并沒有完成。在戈麥的一些詩里,絕對之物曾有某種程度的現身。在《雨后樹林中的半張臉》中,戈麥說“在這個時辰,我聽從了神祇的召喚/從事物的核心翻到柵欄的外面”,詩人似乎在說從悖論中心逸出,沉溺于事物的表象是一種可能的救贖之道。在《三劫連環》中,詩人說:“世界呵,我在你的體內已經千年/我的四周走動的神靈呵/沒有把我培養成一只迷幻的蛾子/我沒有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從死到生,或從生到死/也許,也許我再也飛不出去。”其時,他的四周還有神靈走動,但他已預感到自己無法飛出悖論的莫比烏斯怪圈。在《通往神明的路》中,他寫道:“我主迢遙的航道在天邊展開。”在這首詩里,戈麥似乎相信一種波德萊爾式的頹廢主義,把頹廢或地獄當作絕對之物,當作拯救之路(又一個悖論):“警醒吧,你們是頹廢的繼承者/是最艷麗的花,充滿危險的廣場/因為,最邪惡的路是通往神明的路。”但戈麥的倫理敏感和驕傲都不允許他完全走上頹廢之路。因此,這條路對于他僅有想象的意義。在《陌生的主》中,詩人“終于順從那冥冥中神的召喚”,“來到你的岸邊,大海的身旁”。但是,來到神的身邊的詩人只能看見召喚者金黃陰云中的“兩條無身之足”,而無法看見他的全身:“我是懷著怎樣一種恐懼呀/卻望不到你的頭,你的頭深埋在云里/為大海之上默默的云所環繞/你神體的下端,像一炬燭光。”這里有某種啟示,但這個啟示是不完全的。而一個不完全的啟示令人恐懼,它指示我們亟待拯救的危險,卻不能給出拯救的方案:“我是怎樣被召喚而來,卻不能離去/拋棄了全部的生活,草原和牧場。”因此,這里的被召喚者被危險照亮而處于更加危急的狀態,以致“雙目空眩,寒氣如注”,而“神在它們的體內日復一日培養的心機/終將在一場久久醞釀的危險中化為泡影”(《如果種子不死》)。接近絕對之物,接近拯救卻被中途拋下,就像那些從希望的飛機上垂直掉下的逃亡者。
實際上,戈麥最終無法在自己身上培養出一種絕對的信仰。他說:“幕的后面,神在打牌”,“沒有人看過神/神將我們的悲劇安放得更多”(《悲劇的誕生》)。甚至神本身也需要拯救:“在我之前,那些不幸的神祇,都已面目全非/糾纏著,揮動著帽子一樣的頭顱”(《深淵》),“沒有異想能夠安慰神的不安”(《朝霞》)。這就是戈麥的生命悲劇的根本緣由。戈麥在與其兄長的通信中一再提到,中國缺少宗教傳統,致使絕對之物無從談論。①戈麥1988年4月9日致褚福運信中說:“在中國,沒有宗教,向誰傾訴。任何人都不可能作為傾訴的可信任的對象,把自己的全部生命交給別人去‘理解’、裁判,這是不公平的”,“在中國,沒有宗教,我絕不訴說”。在《異端的火焰——北島研究》一文中,戈麥引用了尤內斯庫對荒誕的解釋:“荒誕是指缺乏意義……人與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驗的根基隔絕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為顯得無意義、荒誕、無用。”戈麥認為,北島借以反抗荒誕的是走向虛無,但北島“不愿相信一個隱含的命題:個體生命——‘我’也是毫無意義的,或者說北島此時并沒有明確意識到這一命題”②戈麥:《異端的火焰——北島研究》,《新詩評論》2017年總第21期。。戈麥所揭示的北島的心路歷程,某種程度上就是他自己的心路歷程,而且他比北島走得更遠,走向了對個體生命意義的否定。最終,他也否定了由苦難通往拯救的道路,因為每一個體生命及其經歷都不可替代,故而“沒有事物能彌補事物的缺口”(《朝霞》)。而且戈麥比北島更執著于理念——世俗的、詩以外的北島可以說“仍匍匐在成功的旗下”,這構成了一種世俗的救濟,把詩人的肉身挽留在人間——也更有行動力。戈麥的虔誠讓他無法止步于理念的虛無。布勒東在《超現實主義第一次宣言》結束處說:“無論是生活,還是放棄生活,這都是想象中的解決之道。生活在別處。”③布勒東:《超現實主義宣言》,袁俊生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但戈麥并不認為生活在別處,他也不會讓觀念僅僅停留于想象,他要讓想象和行動、意愿和現實合并。
對戈麥來說,語言的道德也是倫理的道德。上帝已死,悖論長在。既然詩無法消除悖論,那么,就讓詩人以行動證實和結束它吧:“這樣,生命就要受到結算。”(《未來某一時刻的畫像》)結算什么?就結算這個生命的悖論。悖論揭示了生命的不完美、不自足,這是悖論的本質。所以,悖論不是純粹思辨的,而是肉身的。或者說,隨著悖論在語言和心靈中的不斷強化,它最終把自己肉身化了,像一種病深入膏肓。用戈麥的詩歌語言說,它就是“我們脊背上的污點”(《脊背上的污點》):
我們脊背上的污點,永遠無法去除/無法把它們當作渣滓和泥土/在適當的時機,將法官去除/從此卸下這些仇視靈魂的微小顆粒。
它們攀附在我們年輕的背上,像無數顆/腐爛的牙齒被塞進一張美麗的口中/陽光下,一個麻臉的孩子/鼻翼兩側現出白天精神病的光芒。
我們從世人的目光里看到我們脊背后的景象/一粒粒火一樣的種子種進了我們優秀的腦子/像一大群污水中發臭的魚籽,在強暴者的/注目下,灌進了一名未婚處女的河床。
主啊,還要等到什么時辰/我們屈辱的生存才能拯救,還要等到/什么時日,才能洗卻世人眼中的塵土/洗卻劇目中我們小丑一樣的惡運。
為了消除這個我們夠不上、撓不著的污點,戈麥不惜毀棄肉身。①對這首詩的分析可參見嚴力《脊背上的污點》一文。嚴力說:“我選他的(這首)詩正是因為他對人性本能的無奈……我是從人類的角度理解這首詩,也理解戈麥追求人性之完美的信仰和理想。我們背上的污點與生俱有,這也是我多年寫詩以來仇恨我自己仇恨詩的原因,也因為此仇恨因愛而產生,強烈的愛又引起強烈的恨,此愛無退路此恨也無退路。”(《彗星》,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245-246頁)這似乎是消除悖論的終極辦法。事實上,戈麥很早就對肉身有一種憎恨——這種憎恨源于肉身對精神的專斷。一種毀滅的沖動在他的詩中很早就多有表露;他期待肉身的解體,以從中解放出精神。他說:“我要拋開我的肉體所有的家,讓手腕脫離滑潤的臼口……讓骨頭逃走”(《家》);“我的肉體被大水沖散”,“骨骼從肌體里滑出/游出我所控制的領地”(《游泳》);“我已經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把我的零也給廢除掉”(《誓言》);“草稈上懸掛的腰被火焰一劈兩半/兩只眼睛,一只飛在天上,一只掉進洞里”(《未來某一時刻自我的畫像》)。他說:“今天,這罪惡深重的時刻,我期望著它的粉碎。”②戈麥1989年11月24日致兄長褚福運信。1991年9月24日深夜,戈麥終于以他決絕的、毀棄一切的死跨越了悖論——觀念的和詩學的雙重困境——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仍不得不面對這種悖論。③加繆說他從未見過為本體論原因而去死的人。總的來說,加繆是對的。任何自殺都不是純粹觀念的結果。戈麥的自殺也有具體的原因:1989年底母親的去世;1991年最后一次及其之前的戀愛的失敗和貧困;20世紀90年代初特殊的文化和知識環境;他工作和生活小環境中遭遇的種種。所有這一切構成的合力,與不可解脫的觀念困境一起,導致了最后不可挽回的結局。但對戈麥而言,觀念的因素顯然有很大的作用。或者說,生活的困境和觀念的困境在戈麥這里有一種互相加強的作用,合力鑄造了戈麥的死亡鐐銬。這是一種拯救,然而是太悲涼的拯救。
戈麥詩歌對于我們的意義之一就是為我們生活、生命中的這種悖論處境提供見證和啟示。王東東說:“戈麥的天才就是試圖以悖論來超越謬誤。”④西渡等:《“不能在遼闊的大地上空度一生”》,《詩探索·理論卷》2013年第4輯。但戈麥說的是:“一切源于謬誤”,“而謬誤是成就”。那么,戈麥所說的謬誤也許就是悖論本身,它源于知識,因而也無法被知識所超越。正如他在《三劫連環》中所寫的:
在我焦慮的內心呵,是一所矮小的房子/在我之前去世的人們呵,生活在那里/他們曾試圖逃離過這一片巨大的默許/但我內心的另一片湖沼,又等候在那里/他們逃不開我,就像我逃不開/內心的恐懼,世界逃不開我可怕的咒語。——人永遠逃不開靈性生命自孕、內含的悖論。面對悖論,戈麥最大的勇氣是:孤身深入謬誤,絕不回頭。戈麥通過將自己置于絕境而獲得了一種絕對的激情,他的詩正是這孤絕的勇氣所成就。
三
對于戈麥之死的意義,朱大可、王岳川等學者都曾加探討。朱大可說:“戈麥是海子和駱一禾所構筑的死亡鏈鎖中比較不引人注目的一環。一方面缺少海子式的巨大天賦,一方面卻擁有同樣令人心碎的貧困和對于生存意義的痛切眷注,因找不到人性的出路而選擇了死亡。在河流吞噬掉年輕面容的瞬間,他說出了針對實存世界的嚴厲宣判,他要通過死亡粉碎‘靈魂爬行’的罪惡深重的時刻”,“這樣一種詩意的、本體的和形而上的死亡話語,超越了人們用哀憐和回憶所勾勒出的意義輪廓,也就是超出了詩人自身的命運,超出了詩歌和私人情感經驗的限度”。①朱大可:《死亡的寓言》,朱大可:《話語的閃電》,華齡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126頁。顯然,朱大可的論述中存在對戈麥詩歌才華和成就的盲視,這與戈麥詩歌傳播的遲滯以及海子、駱一禾作為前驅者對后來者的遮蔽效應有關,但朱大可也關注到了戈麥之死的本體和形而上的意義,它“對實存世界的嚴厲宣判”。遺憾的是,朱大可并未對這一意義與駱一禾、海子之死的意義加以區分,而將其籠統視為“海子和駱一禾所構筑的死亡鏈鎖”中的一環。實際上,海子、駱一禾之死中并不存在這樣的宣判。駱一禾死于疾病,可置不論。海子死于個體生命的危機,與戀愛失敗、氣功影響和高強度寫作引發的精神分裂情形有關。戈麥之死的背景則是“靈魂爬行”的時刻,關聯其特殊的歷史境遇。
與朱大可相比,王岳川的論述更加貼近戈麥作為個體的特殊處境:“這位北大詩人在個體生存價值危機中毅然選擇了個體生命的毀滅……詩人并不是死于物質上的匱乏艱難,也不是死于關于‘類’的形而上思考,更不是死于心靈過度的敏感和脆弱。相反,詩人死于思維、精神、體驗的極限的沖擊中那直面真理后卻只能無言的撕裂感和絕望感。他在人類精神的邊緣看到了詩‘大用’而‘無用’的狀況,而毀掉了自己大部分詩作,以此使詩思的沉默變為大地的窒息。”②王岳川:《世紀末詩人之死的文化癥候分析》,王岳川:《本體反思與文化批評》,遼寧人民出版社、遼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19頁。王岳川特別指出了戈麥之死中的“個體生存價值危機”,這一危機的本質是思維、精神、體驗的撕裂。這是深有見地的。兩位學者的論述都肯定了詩人之死的警示意義,但均未深入分析其深層的心理和精神機制,因而不能讓我們凌越死亡的暗夜。20世紀90年代初的詩人自殺現象令人觸目驚心,而新世紀以來詩人自殺的情況仍然一再發生,因此深入探討詩人自殺的心理和精神機制,從詩與思的角度凌越死亡,在今天仍是必要的課題。
討論戈麥的死,自然不能回避其根深蒂固的悲觀心理。從現存的戈麥大學期間的書信來看,其悲觀心理形成甚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某些不為人知的創傷經歷。“家鄉的紅果園/心靈的創傷連成一片”(《紅果園》),這是他1990年回望故鄉時寫下的詩句,隱約暗示了這種創傷。戈麥出生時,母親43歲,父親38歲,長兄褚福運20歲。與父母兄長年齡差距大,可能給戈麥的成長帶來常人所沒有的困惑。他在給哥哥的書信中,曾不止一次表示與父母溝通的障礙以及缺少兄弟怡怡的體驗所帶來的遺憾。這是一個貧困的家庭,一家人長期掙扎在溫飽線上,時時為錢而擔憂。另外,黑龍江漫長的冬天也可能影響到詩人敏感的心理。過于敏感,同時又過分看重尊嚴,這相當于一方面要求自我具有“神”的品質,另一方面卻比人更脆弱。這是戈麥生命中另一個自帶的悖論。情感上的挫折是加重其悲觀心理的另一個重要因素。但這些都不足以讓一個年輕的詩人走上絕境,真正讓他無法自拔的是他對理性的絕對信任。
可以說,戈麥的生與死都與他對理性信念有關,其守護人類尊嚴的高貴情操和蔑視死亡的巨大勇氣都來源于此。在詩人的生命歷程中,理性既是天使,也是惡魔;既是光,也是吞噬光的黑洞。海子說:“古典理性主義攜帶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狀態下斫砍生命之樹……我們睜開眼睛,其實是陷入失明狀態。”③海子:《詩學:一份提綱》,《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890頁。理性讓人類產生自我意識,區分人我,區分物我,區分時空,區分此刻與永恒。換句話說,理性揭示了悖論。人我、物我、時空本來渾然一體,但理性把它們一分為二。從此,我們遠離了一體和渾然的世界。這是理性的靈視,也是理性的盲目。正是理性的這種自反性導致了人類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面對此一生命之重,人類的對抗和解決之道是功能主義的,把生命化為工具,從而回避對生命意義的根本追問。但詩人拒絕將自己功能化和工具化,他們從人類中走出來,向生命的絕對命題發起挑戰。
戈麥在寫作上接受過超現實主義的影響,關注人的潛意識世界,而且試圖以幻象來超越現實,但其思維上的根本特征恰恰是對理性絕對的信任——甚至他的幻象也是以理性的方式達到的。這種信任最根本的表現就是試圖以理性為生命找到意義和拯救之道。然而,這是理性難以勝任的。理智沒有把戈麥引向拯救,而是把他引到了虛無——實際上,這正是理性和思辨的止境。止境意味著此路不通,也提醒我們探尋生命和生存價值的另外途徑。其中存在兩種解決之道。對止境的一種解決之道是宗教,是從止境往前,投身于彼岸。戈麥向宗教的靠攏表現在他對永恒的傾心。投身于精神的時間,朝向未來,同時朝向永恒的時間,在自身之內培育永恒。這個永恒,即使已經被現代性侵蝕了其神學的內核,也仍然保留了準宗教的性質,它是始于人類學而終于宇宙學的時間。但理性的驕傲阻止詩人毫無保留地投身于彼岸,所以戈麥始終只看到一半的神。對于止境的另一種化解方式是從止境后退,回到現世,退入日常和現實,“不知生焉知死”,“好死不如賴活”,圣人和常人對止境的化解幾乎同出一轍。但戈麥對理智的絕對信任同樣不允許他從止境后退。相反,他進一步把虛無的止境絕對化、價值化。戈麥把領受虛無的能力視為理智的一種成就和心智上的一種優勢,并以此對抗不堪的現實和污濁的日常。這種傾向,在他剛剛開始寫詩以后大概就有了。所以,他要做“最悲觀的作家”,把善于與虛無周旋的博爾赫斯視為榜樣。海子膜拜原始性,毀于一種難以自控的激情,自殺前出現種種幻覺是其無法自控的證明。戈麥的情況正好相反,毀于一種過分的理智,這種過分的理智導致他拒斥本能,拒絕日常,從而錯失幸福,也錯失世俗生活可能的樂趣。在戈麥這里,生命意志被強大的理智所鎮壓;而面對虛無的洶涌大水,理智卻潰壩了,坍塌了。在理智的廢墟上,死亡意志兀然生長,隨時窺伺著生命,直到肉身的毀滅成為現實。
實際上,理智導致的困境正是現代人的根本困局。駱一禾在1987年9月14日致劉頻的信中對此有極為精辟的闡釋:“也許今天文明和文化的困境說明了一點,頭腦所產生出來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頭腦高懸于身體和地面上這一事實,本身是一個絕好的例證:頭腦所產生的東西是一種折射和投影,在這里就釀下了可懷疑的根性。這些頭腦的產物坍塌了,大片的建筑斷成碎片,而生命的運動是在另一種狀態里運行的;我們所寫的東西都是被折射照亮的部分或被投影遮暗的部分,真正的速度和狀態是在幢幢幻影里的,從智性和頭腦的終極來說,我們必須或者只有選擇一種無和不存在,也就是說,折射和投影的坍塌說明了智性的非存有。”①《一封新發現的駱一禾的遺信》,《廣西文學》2010年第5期。著重號為原文所有。駱一禾指出了突破理性困境的可能:“對于我們來說,存在著兩種可能,一個是從此結束思辨,而由另一個范疇:創造力為基點,因為陳述碎片和最后的智性已經標志著完成了智性的使命。再一種可能是,我們依然在智性的基礎上,對道、原始或無作出進一步的揣測,給原始以一個性質”,后一種可能“置思辨、智性已到了自己的終極而不顧,這一聲霹靂的發出,仍然把我們推墜在萬丈深坑,我們又騎在了無法渡河的白馬上”。②《一封新發現的駱一禾的遺信》,《廣西文學》2010年第5期。戈麥的寫作就是走在這一條道路上,這是戈麥生命悲劇的根源所在。駱一禾指出的另一可能——創造,則須建立在對生命自身的血性和意志的信任上,讓生命自身指引我們前行,“生命力和意志的保持是根本的鮮血”③《一封新發現的駱一禾的遺信》,《廣西文學》2010年第5期。。因為生命并非為意義而活,相反,只有生命才能使意義成為可能。這是戈麥在理性的遮蔽下所沒有看到的另一半真理。對于生存,這一半生命力、意志的真理和理性的另一半真理一樣重要。戈麥的生命之所以是悲劇,是他在青春的年齡輕易地、無條件地相信了理性的一半,而沒有看到另一半。正如他在《陌生的主》中寫的,他只看到了半個神,而另外的半個神深埋在云里。更大的悲劇是,他意識到了理性的局限,卻仍然選擇了完全地信任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