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陜西師范大學a.教育學部;b.陜西教師發展研究院 西安 710062)
大學是培養學術人成為文化人的專業場域,通過文化育人的方式實現知識的共享。從此意義而言,大學即公共文化,一種基于共同信念產生的學術公共文化。大學學術場域對學術人的學術問責理應是一種基于大學學術文化的目標導向、激勵凝聚以及文化約束的正向功能來審視學術人的學術行為,實現恢復大學學術問責的文化生態的愿景。然而,現實大學學術場域中的學術問責效率低下,出現問責主體職責不明確、問責目標錯位以及問責程序面子工程等問責困境,歸根結底在于學術共同體對學術問責缺乏共識,未能形成學術問責的文化生態系統,缺失問責的共在意念。韋伯曾言:“從無定形的共同體行動所出現的、理性的結合體關系,乃是基于支配與其行使的方式而來。共同體行動的樣式及朝某一‘目的’的取向,仍是取決于支配的結構與其開展。”[1]支配性的共在意念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行動者的行動目標與方式。唯有支配性的共在意念轉化為共同體成員的內心,才能凝聚學術共同體的集體行動力量,增進學術共同體間的互信、互商與互動。
哈貝馬斯在論述現代性社會弊端時也曾指出:“十八世紀末以來,現代性社會中產生的現代性話語雖然花樣不斷翻新,但主題只有一個:社會約束的削弱、私人化分裂,片面合理化的日常實踐逐漸變形。”[2]現代性話語體系下的學術問責依附于外在行政權力,根植于大學學術場域中的文化認同、文化凝聚出現了分化與破裂,每個人心中形成的自認為“合理”的問責標準是基于對外力的干預,而非共同體成員基于信任產生的實踐共識[3]。“任何一個社會都有其自己的真理秩序,有自己的真理政治學,也即一個社會都接受了一種被它當真的話語。”[4]
其實,在一個充滿懷疑、焦慮、缺乏責任與信任感的現代性社會中,人們缺少的是基于共同意志而產生的對同一事物的認同感。生活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人與人之間往往缺乏對事物的公共理性認同,進而難以達成統一的價值觀念,紛繁多樣的價值觀會油然而生,隨之而來的是消極意識會入侵社會個體,使其難以分辨是非,這也正是現代性社會人與人之間產生疏離感、缺乏信任,最終走向歧途的根由。正如阿爾貝特·施韋澤所言:“由于高度的組織化,社會獲得了對于精神生活的前所未有的權力。面對這種權力,現代人的獨立性降低了……現代人就像一只漏了氣的皮球,總是保持著外力讓它變成的樣子。”[5]因此,缺乏學術共同體參與的學術問責勢必是單向度的、低效的治理。學術人生活在自我的世界中,專注于自我的研究中,認為自我參與對問責的結果不會產生太多的影響,這已成為現實境遇下大學學術問責的尷尬之態。
學術問責需要正視大學學術實踐場域中的諸多問題,突破治理中的困境,形塑學術共同體的共意參與。唯有凝聚學術共同體的共同信念,創生理性的群體行動,才能對學術治理形成共識,學術治理才能產生共在商定的內驅力。所謂現代大學學術場域的“善態”空間,是一種海納多元文化元素基礎上的學術權利與義務的辯證統一。促進多元文化元素和諧共生、摒棄狹隘的利己主義,有賴學術共同體各主體間“民主交互”的雙向理性治理——既需要高校內部的學術問責共同體來保證學術自治的有效運行,又需要外部學術問責監督共同體來保障治理效果的真實性與有效性。現代大學中的學術問責需要兼顧學術人的合法權益、第三方多元評價以及學術自治與司法審查限度等多方價值訴求。不同價值主體對學術問責的價值需求是主導他們心中的行動想象,在長久的實踐中逐漸形成了學術問責價值與利益的“想象需求”。這一“想象需求”來源于學術問責共同體的信念堅守,通過形塑“想象的共同體”實現學術共同體參與學術問責的利益表達愿景。
安德森指出,現代民族是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在宗教除魅后人們通過共通的語言、統一印刷文字閱讀、共同的生活閱歷建構而來的,他們通過一致的想象信念實現交流與互動[6]。“想象的共同體”不是虛構的共同體,而是根植于人類意識的心理的建構。不同種族群體在共同努力下接受同化建構民族并成為共同體成員后,形成合力,為了共同體的共生利益貢獻自身的私有利益以維護整個共同體的有序運轉。“想象的共同體”的行動是理性協作下的向心運動,而非盲從虛假的幻想。“想象的共同體”是在認識與理解基礎上平衡多方權力的利益結構,尊重每個成員的利益表達。大學作為民族靈魂的反映,期待大學適應一種單一的模式是很荒謬的[7]。從大學發展與學術問責的運行邏輯來看,一方面,大學是由不同學科群、不同組織機構與學術人之間想象與協作而產生的,雖然會出現私有利益與整體利益的碰撞,但學術人相信大學整體的繁榮發展有利于不同學科群的協同發展。另一方面,參與大學學術問責的是關涉大學命運發展的諸多價值群體,每個群體愿意通過自身的表達接受正義合理的大學章程、自生自發的學術規范秩序以及協商交互的學術交往邏輯。治理語境下的學術問責邏輯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單向度指揮秩序,基層學術委員會治理重心下移、學術民主參與意識凸顯以及第三方學術評價機構的監督質詢已成為新時期影響學術問責的關鍵力量[8]。正如奧爾森所言:“如果一個群體的成員有共同的利益或目標,并且如果這一目標的實現會使所有群體成員的境況都比過去要好,那么群體成員將為這一目標的實現而行動。”[9]
什么才能構成大學學術問責的想象學術共同體呢? 羅爾斯基于無知之幕背景下的主體間的理性交往,為我們確立大學學術問責的想象學術共同體提供了理念上的借鑒。“在一個多元民主社會中,只有通過協商、達成共識,才能實現共同體成員各自合理且真實的利益表達,這種社會也是一個理性—經驗主義的社會。”[10]羅爾斯曾強調,“如果一項制度是正義或公平的,亦即滿足了兩個正義原則,那么每當一個人自愿接受了這個制度所給予的好處或利用了它所提供的機會來促進自己的利益時,同時他也要承擔職責來做這個制度的規范所規定的一份工作”[11]。羅爾斯的這番論述即是指學術場域中的學術共同體成員在享有學術權利帶來精神享受的同時也有義務參與學術問責的治理場域之中。大學是每個人的大學,人人有責任按照學術運行的基本規律,以學術為想象的中心展開交往活動,規避行政權力肆意侵蝕的獨大行為。西方的大學是民主信任為前提來推動大學的變遷與發展,而且“大學管理中的變革不是要建立集權化的命令—控制系統,而是要設計出鼓勵競爭、保護多樣性和保持大學與外部世界聯系的分權式結構”[12]。美國高校在州政府的贊助及支持下開展自身活動,被視為公眾的信托者,并致力于提高公眾的普遍福利。通過治理,公眾的托付能夠被監控,公眾的普遍福利能夠得以實現。這也證實了大學治理需要扭轉事無巨細地依附國家的行政權力,需要轉變國家與高校、學術人的行政命令關系,國家的權力源自人民信任的讓渡,而非攫取與霸占,服從國家對大學的規劃、治理也是代表全體人民的整體利益與基本訴求。大學學術問責若沒有大學學術場域而以國家為軸心構建的想象共同體必將是模糊乏力的。在這種模糊的想象中,人們形成的共同體是虛假的,憑借錯誤的想象也可以參與學術問責,但勢必會影響學術場域的專業判斷與裁量,擾亂學術共同體參與學術問責的治理邏輯。
總之,在全面推進高等教育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現代化的浪潮中,學術問責的有序運行遠非僅僅憑借行政權力的統一指令或制度建設就能奏效,最為關鍵的是整個學術場域中的學術人都有參與學術問責、優化學術環境的責任心與愿望,這是齊心協力推進學術問責實現可治理性的內在旨意。我國學術問責雖逐步進入了以治理語境為核心的改革發展模式,但人們對治理的品質以及善治的標準未能形成清晰認識,對學術問責區別于一般行政問責的獨特性尚未達成共識,導致在實施問責過程中一直未能脫離傳統的學術管理約束,與行政權力糾纏不清。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看,大學學術問責是學術共同體的集體協商合作的向心行動,需要在共同的行動信念與價值操守框架下運轉。唯有凝聚共同的治理信念,擺脫“行政優位”的霸權式規訓,學術問責的治理才能實現多元理性交往的愿景。
學術契約的表達范式決定了學術組織的問責方式,進而決定學術共同體的公共意志和學術個體的學術追求,它是大學場域治學的根本和治校的基礎。契約具有三個重要特征:一是它基于共同的意志形成;二是它是一種群體內部的約束關系;三是它是個體自由的保障。學術契約正是基于學術人之間的共同意志之上的學術約定。這一約定是一切學術行為的合法性基礎,具有權威的力量。事實上,無論是行政權威還是學術權威,在大學場域都具備基本的學術本性和學術理性,表現為政府、大學對學術失范、學術不端等行為的“一票否決”甚至“零容忍”的問責態度。但問題的關鍵是這些問責是基于何種目的與方式,換言之,一定程度而言“問責過程”比“問責結果”更為重要。如果大學學術問責往往需要依靠行政命令才能進行改革創新,問責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追求學術本性與學術品性,而是為了維護學術組織的“面子”形象。那么追求外在形象的學術問責勢必無法觸及學術人的學術德性,無論問責的結果如何嚴厲,問責行為難以轉化為學術組織中學術群體的內在共意(學術精神)。可見,行政問責對于學術組織或學術人而言始終是一種“被動問責”,表現在:一方面大學行政問責具有滯后性,往往是在學術不端行為被曝光、舉報等情況下作出的應急處理,大多作為對公眾和其他學術成員的“交代”而存在,即“問責”作為學術不端的“結果”而存在。另一方面,大學行政問責具有功利性,“高等學校是學術不端行為預防與處理的主體”[13],但“對于在公共媒體上不斷曝光的學術不端事件,高校卻表現出明顯的集體性沉默”[14]。譬如,“在我國撤銷論文的聲明上,幾乎看不到高校的影子”[15]。除了對“聲譽”“面子”的考量,這些學術成果也讓學術組織在“重大項目”“學科評估”等方面享有過實際裨益,也讓大學缺乏自我“學術革新”的勇氣。
大學要從被動的“行政問責”轉化為主動的“學術問責”,問題的關鍵在于要建立起一種形成共同學術意志的“結合形式”。正如盧梭將社會契約的根本問題視為“創建一種能以全部共同的力量來維護和保障每一個結合體的人身和財產的結合形式”[16]一樣,學術契約以何種形式結合是解決學術共同體參與學術過程問責的根本問題。學術契約最初以“心理契約”的方式泛在于學術社會之中,表現為學者個人“閑逸好奇”動機下的知識探索,這種心理契約將學術行為看作對理性精神的至高追求,學術問責表現為學術爭鳴與學術批判,進而出現了歷史上燦爛的“軸心時代”文明。工業社會以來,學術契約以“職業約定”的方式存在,規模經濟的專業化需求推動知識的高度分化,學術職業規范形成,并逐漸發展,直至現代社會,學術職業已然成為學術人唯一的生活來源。學術問責表現為違背這一職業約定的各種社會風險,突出表現為“非升即走”等制度化約定。顯然,比較兩種契約形式,后者作為一種外在約定,問責后果觸及學術個體的生存境況,在人們看來十分嚴重。但這種“嚴重”的問責方式卻并未掃清學術不端行為,可見,學術組織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問責的結果重與不重與學術誠信建立并無直接關聯。同時,這也并不意味“心理契約”下的學術批評就完全適用于科層結構的大學組織,只有學術批判沒有學術懲罰,就會為行政權力的強制干預和學術腐敗留有空間。因此,學術契約的結合形式需要統籌考量“學術志趣”與“學術志業”兩方面因素,需要一種以內在學術規律為共意的外在學術個體結合形式,即學術共同體。
學術共同體作為一種學術契約方式,決定了同行問責理應成為學術問責的重要方式。學術共同體一方面相對獨立于科層結構,分布式的治理結構增加了學術共同體內的自主權,減少了行政干預;另一方面,學術個體以共同的學術志趣和追求作為組織目標,組織形式具有較強的學術品性。這是開展同行學術問責的組織基礎。事實上,共同體參與學術問責本質上是同行問責,而同行問責之所以難以實施,一方面它超越了科層結構下學術職業的職責范圍,另一方面學術人根本上也是社會動物,同行問責違背了人情社會的關系準則。但以共同體形式構建的學術契約,不能以行政問責的結果導向思維方式移植到學術共同體身上,而是要從學術身份與行政身份的本質區別上尋找突破。如果行政身份的自我認同來源于行政權力,那么學術身份的自我認同則來源于學術聲望。學術共同體對學術規律和學術本性的尊重,是滋養學術聲望的源泉。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契約一旦形成,共同體與個體享有同等的社會聲譽,而推動學者進行學術研究的動力正是“那種想要在學術領域建立聲譽的欲望”[17],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學術聲譽的維護本能,為同行問責奠定了合理性基礎。換言之,在這個共同體內部,一個人的行為等同于全部人的行為,原本個體與職業的私有關系,就轉變為了個體與個體(集體)之間的公共關系。這種關系根植于學術共同體的每一個個體之間,比行政問責體系更加臨近和敏感于每一個學術行為,往往在學術不端初見端倪的時候就被發現,較之行政問責的滯后懲罰而言,這種契約形式重在預先防范。基于這種同行監督的敏感和細微,學術研究的全過程將置身于問責范疇之中,體現出共同體契約的過程問責導向。
總之,學術問責需要實現從行政身份束縛到協商共治的學術契約治理轉變。倘若學術問責以行政身份、特權、命令為標準,那么問責本身并不能解決學術誠信的根本問題。正如哈貝馬斯所言:“交往行為是整個生活世界再生產的中介,文化傳統的延續、集體通過規范和價值實現一體化。”[18]學術問責作為一種學術交往行為,是學術共同體的共治意念,需要轉變問責思維,變被動問責為主動問責,變結果問責為過程問責,從內在制度中形塑共意商定的學術契約治理空間。
從理想層面而言,大學學術問責相關主體都期待學術治理是一種理性的、充滿正義的學術行動。學術問責的想象共同體也是遵循理性的學術規律與學術治理的內在運行規律,而現實學術場域中的共同體也可能會出現利益“搭便車”的現象[19]。“任何時候,一個人只要不被排斥在分享由他人努力帶來的利益之外,就沒有動力為共同的利益做貢獻,而只會選擇做一個搭便車者。”[20]契約精神形塑的學術行動一方面可能協調學術治理的整個行動,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維護具有身份特性的學術特權。因此,大學學術問責需要多方主體恪守價值底線,學術人的底線是遵守學術規范、潛心從事科學研究,學術委員會等學術機構的底線是在學術自由的框架開展學術事務處理、免受行政權力的干涉,政府的底線是履行確保大學有序運行的社會義務。但是當學術共同體朝著一個共同目標努力邁進時,也容易受到群體本能或個人情感“傳染”,進而偏離原初目標。一定意義上來講,群體本能或個人情感能夠促成美好愿望的實現,但也會阻礙改革與發展的速率。因此,大學學術問責需要在學術契約基礎上劃定多元主體間的共同治理底線。
學術共同體參與學術問責是一種理性的訴求表達與參與,片面依靠無信仰、無責任使命的大眾群體是無法達致學術善治的效果。正如紐曼所言:“一所大學的心智訓練真正的和恰當的目標不是‘學問’或者‘學識’,而是作用于知識的‘思想’或者‘理性’。”[21]在加快推進高等教育治理的關鍵期中,“加快治理”“專項治理”已成為群眾心中既定的治理規則,認為以國家政府的名義、集中治理資源就可以推進治理效果的達成。教育部等部門聯合出臺的多個關于優化學術環境、打擊學術不端行為的部門規章后,口號式的象征治理成為重塑學術場域秩序的主要方式。學術人維護自身的“面子”與利益,為了治理而治理的工具主義價值依賴蔚然成風,學術群體的治理底線招致滑鐵盧。在大眾的反叛與抗爭之下,學術問責本身的運行邏輯與內在規律會受到阻滯。“不斷聚集的大眾,正在日益取代少數精英。在‘超級民主’中大眾無視一切法律,直接采取行動借助物質上的力量把自己的欲望和喜好強加給社會。”[22]當大眾與學術精英未能達成治理底線認同時,所謂的學術契約也會化為泡影,各自為政、上下異治的無序格局會擾亂整個學術場域。因此,學術問責若想回歸善治治理軌道,各參與主體需以堅守共同的學術治理底線為價值導向。
大學學術問責的治理邏輯所需要的共同底線遠非大學自身的底線,而是這個社會共同持有的底線。只有整個學術場域和社會場域堅持公平公正、程序正義與自由民主,才能維護學術共同體中每個成員參與學術問責的根本利益。學術問責的善治與整個社會的多元結構與行動邏輯緊密相連,學術問責既需要發揮學術自治的功效,又需要第三方等社會多元評價參與,更需要政府的宏觀支持。多方主體需要在相互合作基礎上,將權力與責任作為多方主體對話與合作的共同底線。學術問責的共同治理底線是高等教育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過程需要堅守的底線,主要包括:國家的底線、部門的底線以及文化的底線。國家的底線:國家權力的產生與發展是建立在社會契約基礎上,源自人民的授權。憲政的目的就是要使政府的權力與責任相對應,避免出現權力最大而責任最小的“最壞政府”。因此,權責一致的公平正義與依法治國體制是我們必須堅守的最基本的共同底線。部門的底線:一切合法的政府都是共和制的,以公共利益為軸心展開對外交流,公共領域堅持民主原則,個人領域堅持自由原則。文化的底線:每個民族都有自身的文化底蘊與價值,多民族間的文化以多元論為基礎,種族與文化非對應性,需要共生發展,強調“差別權”,反對文化霸權[23]。放眼學術問責場域,共同底線具體如何體現其中呢?
1.銘記學術問責權責一致的國家底線。深化高等教育簡政放權、推進教育管辦評分離、促進政府職能轉變已成為加快推進高等教育治理能力的主旋律。政府雖是高等教育的辦學主體,但不是肆意妄為的管制與指揮,更不是權力最大而責任最小的政府。“專制不是各種政府形式之一,而是違背了人的復數性的根本境況,即作為一切政治組織形式之條件的言和行的共享。”[24]權力與責任需要在互動共生的對話中實現共贏,政府應該衡平權力與責任間的關系,以責任制約權力,割除政府對大學學術的過度介入與干涉,還原學術本真生態氣息,塑造法治、正義、公正的“最弱意義上的”政府。對于學術問責而言,政府應堅守國家底線,以法治、正義、責任為使命,構建以合作規制為主的大學學術問責聯合保障機制,明確國家政府對大學自治事項的監督范圍,協調好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間的關系,建立決策權與執行權獨立運行的學術審查機制,確保大學在國家法與學術法的框架下充分行使學術自由裁量權。阿斯曼認為,“與學術相關的國家決策程序應顧及基本權主體的自主性。合作原則作為一種緩和的平衡模式,有助于讓學術能適應國家之規范”[25]。此外,學術問責無須設置過多的行政機構,大學自身的學術機構具有自凈、自覺以及自律功能,憑借內生于心的學術責任倫理精神能夠自生自發地提升問責效果。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政府由于機構臃腫難以全力以赴關注高等教育改革”[26]的弊病。“在法律范圍內,大學對其自己事務如何運作,享有自由空間,國家僅得為法律監督即合法性監督,唯有大學裁量決定有瑕疵時,國家可審查其合法性。”[27]因此,平衡國家與大學間的多維關系,切實落實簡政放權、釋放學術自由正義能量,銘記學術問責權責一致的國家底線,應成為學術問責共同治理的首要底線。
2.恪守學術問責共在利益的部門底線。學術共同體與第三方專業評價監督機構是學術問責的主要組織部門,這些具有共在利益學術問責的部門底線主要來自于知識分子的共在表達與院外專業人士的參與。布魯貝克曾言:“高等教育的管理機構必須是由專家和院外人士兩方面組成的,學術自治才會實際有效。”[28]專業化的學術問責是建立在共意商定基礎上的多元主體間的“民主交互”的專業判斷,既需要學術共同體的參與,又需要第三方學術評價機構的監督與評價,這兩類群體組成的治理部門始終以學術公共利益為基準,排除個人私意。學術問責的部門底線維護的是學術治理的善態容貌,一方面,學術場域中的知識分子敢于對權勢說真話,尊重理性普遍存在的事物、堅守科學研究的無功利價值取向,秉持正義、公正的學術知性情操,“知識分子的態度是把真實優先于地上的利益”[29]。基于這樣的底線,知識分子建立的想象的學術共同體才能免受外力的壓制,獨立行使學術裁量權。另一方面,第三方專業評價監督機構是剝離于高校與教育管理部門之間的專門評價大學學術質量、產出科研成果、專業設置等方面的專業民間學術中介組織。這種第三方學術組織設立的最大益處在于能夠規避因維護各自利益而產生的虛假評價信息、糾正學術權力的非正當性等。“權力是公共領域得以存在的東西。在權力的產生中唯一不可缺少的物質元素,是人們的共同生活。”[30]本著部門底線的行動律令,第三方專業評價監督機構以共同利益為基準,充分發揮專業監督、專業質詢等專業問責引領作用,建立一種多元評價與多元共治的學術問責生態模式。
3.信奉學術問責的共生文化底線。大學的作用已經從知識擴展到廣泛參與文化生產與文化創造之中[31]。學術問責的良性運轉是一種文化積累與釋放的過程,以文化為內生性發展源泉,貫穿到整個學術場域的學術治理中能夠彰顯學術共同體共生的學術信仰。帕森斯將文化解釋為一個特殊的符號體系,是一個被集體的成員共同信守的信仰體系……它的方向是將這個集體有價值取向地整合,通過對集體的經驗屬性和集體所處形式的解釋,它與評價性的集體整合相適應[32]。學術問責應緊握共生文化底線,凝聚文化與責任要素,促使整個學術場域形成良好的責任與問責文化意念,問責主體在公正、公開的場域內客觀認定學術人的學術不端行為責任以及承擔責任類型,接受媒體、社會的質詢。共生文化底線呼喚學術問責的教化轉向,倡導教育引導為主,對學術人學術人格糾偏的一種靈魂召喚,凝結學術責任感、學術使命感與學術勝任感,而非暴力的規訓與訓斥。“現代人不僅沒有意識到,他如此地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是不正常的,是自身的弱點。相反,現代人還把它當作一種成就。現代人強化了群眾使用暴力的天然傾向。”[33]正如涂爾干所言,“必須要在靈魂發現自己滿懷熱誠地融入知識之河的情形下,才能尋求到極樂。”[34]基于共生文化底線的學術問責是以學術知識本身為評判標準、呼喚學術權力回歸理性為歸宿,彰顯學術問責至善、至美、自覺的文化底蘊,促使學術人契約人文自律“共在”精神的生成。唯有信奉學術問責的共生文化底線,學術問責才能朝著內生治理文化的理性步伐邁進,在“相互理解”的學術生態關系中達成治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