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杜甫的詩歌中的疾苦是飽經苦難的現實悲痛,意蘊豐厚。蘇軾認為杜詩顏字韓文是“集大成者”,又說“故詩至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可見杜甫的詩歌在唐代地位之重要,其所蘊蓄的精神內涵值得深入探究。學術界對杜甫詩歌沉郁頓挫的風格和“史詩”性研究得已經非常透徹,現試圖從身體美學的角度展示杜甫詩歌的獨特性以及這種獨特性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審美意義。
杜詩對民眾身體痛苦觀照的原因
對民眾身體痛苦的觀照是個人境遇和社會變遷共同作用的結果。杜甫是一個悲天憫人的詩人,他借用身體意象來展示民眾疾苦,其詩中有很多身體意象的描寫:內臟、骨血、皮毛、五官等幾乎無所不包。杜甫幼年體弱多病,母親早亡,沒有了母愛的滋養,自幼年起病痛便無人訴說,杜甫對病痛的感受自幼便深深扎根在內心深處。杜甫出生在官宦世家,家族中杜預、杜審言都在歷史上頗有成就,但到杜甫這一代已有所敗落,家族的日漸衰落讓原本就病弱的杜甫在形中對病痛、衰敗有了認知。身體是人們關照世界的工具,從身體出發,人對于世界的感知才得以實現。身體病弱的人,勢必會比身體康健的人對病痛有更深刻的體會,也會因此對身體有更多的關注。通過自身對世界千千萬萬民眾身體的關照,通過身體感受與他人身體發生情感上的連接,進而加深對人性的感知。杜甫就是從這種人類最原始的身體展現,進而感知整個社會民眾的悲哀與痛苦。
在那個時代,昔盛今衰的強烈的對比增加了杜甫的生命體驗,他感受過唐代的繁盛,又親歷了唐代的衰敗,再加上其家族和自身境遇的轉變,杜甫對生命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這種感悟通過他詩中對身體的描寫呈現出來。他接近民眾,深刻體驗了普通百姓的貧苦生活,對社會現實有了清醒的認識,深感壓抑與憤懣,于是用詩歌揭露戰爭的殘酷和百姓的苦難,對飽受統治階級摧殘的民眾產生了強烈的同情之感。杜甫是關注現實、描寫人生悲苦這類詩歌的杰出代表,在描寫人生的悲苦中展現對民眾身體疾苦的關心。
杜詩中身體意象的描寫
杜甫通過多個身體意象的描寫來表達對身體的觀照。理查德?舒斯特曼在《實用主義美學》一書中將身體美學定義為:“對一個人的身體——作為感覺審美欣賞及創造性的自我塑造場所——經驗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杜甫正是將身體作為感覺審美對象,通過身體的描寫展現其內心的痛苦。《毛詩序》:“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身體是情感的載體,是人感知世界的工具,通過對身體媒介的刻畫可以對人有更深入了解,通過對身體意象的刻畫也能傳達出更深遠的意蘊。
杜詩中“骨”“白發”“心”“淚”這幾個身體意象出現得較多。“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白頭還戍邊”描寫戰士年少時便離開家鄉,年老了依舊要戍守邊疆,通過描寫戰士頭發的變化,揭露戰爭給民眾造成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展現詩人的憂國憂民,國愁家憂齊上心頭,展現了詩人愛國愛民的情懷,正是擁有這種關心民眾疾苦的心胸,杜甫才能夠對民眾的身體疾苦產生深深地同情。“三顧頻煩天下事,兩朝開濟老臣心”“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通過“心”傳達出杜甫渴望能有忠臣輔佐君王,實現國家和平統一的愿望,以及為國家的美好前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壯志。“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肝肺”老夫妻生離死別之際,老翁覺得五臟六腑內有崩裂似的痛苦,通過內臟崩裂的描繪,讓人切身體會到分離之際老人難以承受的痛苦。杜詩身體意象的描寫蘊含了詩人復雜的情感、憂國憂民的情懷、壯志難酬的憤慨以及對民眾疾苦的同情等。“骨”意象的描寫則更加深入民眾的苦難,展現對民眾疾苦的觀照。
杜詩中“骨”的深刻內涵
“骨”是身體的重要組成結構,貫穿人的整個身體,相較于人體的皮膚、毛發等,對骨的刻畫則深入身體,更能展現一個人由內而外的狀態。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將韓文、杜詩顏字并列,看做同一種時代精神和美的理想:“它們一個共同特征是,把盛唐那種雄豪壯偉的氣勢納入規范,即嚴格地收納凝練在一定形式、規格、律令中。”“杜甫、顏真卿具有忠摯剛健的骨力氣勢”,在形式的規范中保留磅礴的氣概和情勢,遵循這樣的審美原則,杜甫在選擇詩歌意象時傾向于“骨”就有跡可循。“骨”相較于其他的身體組織是堅硬的,不易摧毀的,對應剛健磅礴的氣勢;同時“骨”又貫穿人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個框架,把身體器官填充進去,對應遵循規范的形式,而且也只有“骨”這個身體意象,才能展現杜詩風格的沉郁頓挫、深刻悲壯、氣勢磅礴。
“戰骨”之悲
中國古代詩歌中有很多關于“戰骨”之悲的描寫: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蒿里行》漢·曹操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七哀詩》魏晉·王粲
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征婦怨》唐·張籍
杜甫關于“戰骨”的描寫則更加豐富,也更深刻。唐玄宗開元時期,社會經濟雖空前繁榮,但這繁榮背后是統治者的日漸腐朽和對百姓變本加厲的壓榨。常年的征戰,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災難。(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兵車行》)后來,安史之亂爆發,哀鴻遍野,昔日安定祥和的土地變得滿目瘡痍。杜甫用“骨”的意象勾勒出了戰爭的慘絕人寰:
河間尚征伐,汝骨在空城。——(755《不歸》)
山雪河冰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756《悲青坂》)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757《北征》)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759《佳人》)
他日傷心極,征人白骨歸。——(759《秋笛》)
白骨新交戰,云臺舊拓邊。——(763《有感五首》)
古往今來,戰爭留給人民帶來的是廢墟、蒼涼、痛苦和絕望。“一將功成萬骨枯”,每一個將相的成功都是無數士兵的鮮血換來的。戰爭給人民帶來了苦難,造成無數家庭的支離破碎。杜甫詩歌“戰骨”的描寫讓人不寒而栗,這其中飽含對將士所承受身體之痛的深切同情,更是對太平盛世的深切期許。
“瘦骨”之貧
杜甫一生壯志難酬,貧困潦倒,他經歷過因貧困而失去親人的徹骨悲痛,又目睹了太多民眾的生離死別,感傷自己的同時,也同情他人的不幸遭遇。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時的他剛得知小兒子餓死的消息,悲痛的同時感嘆自己尚且是個官員,沒有繳納租稅的負擔,已無力養活妻兒,貧民百姓的日子該如何為繼?此后描寫“瘦骨”之貧的詩句還有: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758《新安吏》)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759《垂老別》)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764《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其四》)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767《又呈吳郎》)
杜甫真正站在民眾的立場,將戰爭給民眾的生活帶來的災難性破壞描寫地深入人心,將民眾所承受的饑餓之苦表現得淋漓盡致,與封建統治者的奢靡形成鮮明的對比,且在展現“瘦骨”之貧的同時,抨擊社會的黑暗腐朽。
“病骨”之痛
“骨”貫穿人的整個身體,“病骨”讓人聯想到由內而外、自上而下那種強烈的病痛感。杜甫在《熱三首》中這樣描寫自己衰老病弱的狀態:
朱李沈不冷,雕胡炊屢新。
將衰骨盡痛,被褐味空頻。
欻翕炎蒸景,飄搖征戍人。
十年可解甲,為爾一沾巾。
酷熱的夏天,衰老的身體,渾身的骨頭都感覺疼痛,美味的食物也無心享用。此時的杜甫已衰老病弱,自嘆病痛纏身。而后又推己及人,想到征戰的將士如何忍受這難耐的暑熱?戰亂不斷,將士常年征戰在外,不得解甲,由此為他們感到悲傷。杜甫身體的疾病、痛苦加深了他對戰士苦難的理解和同情,對世間生靈涂炭有了更深刻的覺察。
通過對自身“病骨”的描寫,體察百姓的苦難,在《逃難》中進一步加深:
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
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
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
詩中的杜甫已是病弱的白頭老翁,衣衫襤褸,卻還在天南海北地四處逃難,饑寒交迫。由此想到整個國家都因為戰亂而生靈涂炭,天地廣闊,百姓卻沒有安身之所,舉國上下的黎民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憂國憂民,展現了高尚的人格和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
“老骨”之志
杜甫憂國憂民,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使貧困潦倒,屢遭迫害,他依舊抱有堅定的愛國愛民信念。“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墻。”(《瘦馬行》)這首詩是杜甫被貶華州時所作,他托物言志,抒發自己空有滿腔報國之志,卻無處施展。而后所作的“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病馬》)同樣是通過對馬的描寫,寄托情感,病弱的老馬,尚且馴良,還在為主人盡力。自己雖已年邁衰老,也依舊想為君主效力,卻得不到君主的垂憐,傳達出怨懟、失落、不平等復雜的情感。杜甫深受儒家觀念的影響,“仁愛”“仁政”等思想早已滲入骨血,社會的黑暗激發他的對百姓的同情,對腐敗統治的批判。他對仕途的執著追求,早已超出個人的榮辱得失,更多的是希望輔佐賢君明主,使得百姓安居樂業,實現他“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崇高理想。
杜詩對身體痛苦觀照的意義
杜詩對于身體的描寫蘊含著深沉的生命感悟。生命借助于身體而存在,身體是生命的外在展示,以身體的狀況作為視角去關注生命的存在狀態,感嘆生命所承受的悲痛,不是空洞地呻吟,而是深入骨髓,敲擊靈魂的吶喊。杜甫身處困境,依舊保持著高昂的心態去追逐自己的理想,他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也是斗志的一生。《論語·陽貨》提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杜甫以身體為切入點,通過對民眾身體發膚、內臟骨血的關注來傳達對民眾最深切的關懷,同時也反映了殘酷的現實,唱響了社會由盛轉衰的時代悲歌。
杜詩對民眾的身體觀照展現了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精神,是對身體美學的超越。理查德·舒斯特曼在《通過身體來思考》中提到:“在身體總是受到殘害、忍受饑餓、招致虐待的世界中,為我們所熟知的觀念諸如責任、美德、寬厚、尊重他人等,就會變得一文不名,毫無意義。”可是杜甫正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對民眾的關懷,期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展現出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和責任感,這正凸顯其心靈的高貴,展現了中華民族傳統士大夫心懷百姓的高尚品德。馬斯洛的五個需求層次理論將“自我實現”作為最高追求,而我國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將超越個人和人類為天地做事的“天地境界”視為最高境界。馮友蘭的“天地境界”是對馬斯洛“自我實現”的超越。同樣杜甫在其人生經歷和詩歌中展現的美學思想也是超越自我的。身體和心靈密不可分,當身體遭受某種痛苦的時候,我們能夠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那么本身所承受的痛苦就會減輕,甚至暫時消失,杜甫便是這樣在自身承受痛苦的時候,卻依舊心懷民眾之痛,以至于忘記了自身的痛苦,他的偉大讓他在貧困潦倒的生活中得以升華,精神世界充盈,不再局限于個人的悲苦,而上升到悲苦大眾和整個民族,他對身體的關注,是對西方身體美學的超越。
杜甫身體美學的研究豐富了中國古典身體美學的建構。身體美學概念源自西方,但其創立者舒斯特曼卻說自己提出創建這個學科是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這表明中國古代文學中蘊含著大量的身體美學思想。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身體美學思想:王曉華教授在中華美學學會第九屆全國美學大會上提到自己在河南考察時關注到甲骨文與身體美學之間的密切聯系,在意識形態還沒有真正形成的遠古時期,人們最先關注的就是身體;北京師范大學劉成紀教授研究了漢代身體美學思想,著有《形而下的不朽:漢代身體美學考論》一書,從兩漢對身體的規定、漢代美學中的身體與世界、漢代美學中的禮樂服飾、身體的死亡與超越等方面,系統地介紹了整個漢代時期的身體美學思想;揚州大學姚文放教授《王艮“尊身論”對舒斯特曼“身體美學的支持與超越”》則比較了明代“尊身論”身體美學思想與西方舒斯特曼“美學思想”的異同……諸如此類的文獻還有很多,這些文獻表明我國古代各個時期都蘊含著豐富的身體美學思想。但截至目前,我國還沒有系統的身體美學理論。此處通過對唐代現實主義詩風的杰出代表杜甫的詩歌中的身體意象分析,尤其是“骨”意象的深刻描寫,填補了這一研究的空缺,有助于中國古典文獻身體美學系統建構的完善,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身體美學,將傳統文化與西方理論相結合,洋為中用,打通中西美學,更好地與現實生活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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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6501705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