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德鵬

科舉時代,讀書人身上所承載的,既有個人前途命運的考量,也有光大門楣的盤算,是實實在在的“壓力山大”。于是,“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就成了無數讀書人的真實寫照,苦讀勵志的故事層出不窮。
郭琇為了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讀書,獨自到“深山絕壑中,四無人跡”,做飯燒水之類的活全是自己干,不要人代勞,以免被打擾。陳瑸少時,家境貧寒,又覺得自己資質愚鈍,所以學習格外刻苦,“冬不爐,夏不扇”。久而久之,書桌被他的雙肘磨出了兩個窩。姚瑩早年讀書,“朝以日曙,夜四鼓不休,倦唯伏案而已”。閻正衡為了讀鄰居家的《史記》,每日在自家山場砍柴送給鄰居作為交換。張謇為了讀書,用竹竿夾住辮子睡覺,只要頭一動或一翻身,拽得頭皮疼,仿效“頭懸梁、錐刺股”的方法刻苦學習。
這樣苦讀是非常耗身體的,不少人因此而生病,甚至丟掉性命。張集馨說,他準備會試時,身心消耗過度,夜晚“常不能寐,甫合眼,復驚汗而醒”。結果在道光六年(1826 年)參加會試時生病,“心神恍惚支離,幾至不能完卷”。
張集馨還算幸運的。澎湖秀才郭則榮因“苦學致疾卒”,撇下妻子林桂娘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撒手而去,聞者無不心酸。所以,明智的家長在督促孩子學習時,要看他們的身體狀況,不能一味要求苦讀。曾國藩在家書中說:“后輩若體不壯實,即不敢催督加功。”畢竟,與科舉相比,孩子的健康成長更重要。
學習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趕考赴試了。這雖不像學習那樣長期煎熬,但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趕考主要有兩方面的困難:一是路費,二是行程。
對于許多窮書生來說,籌措路費非常困難。上海的喬光烈,家道艱難,當塾師掙的錢還不夠養家,遇到鄉試,常因無路費而無法參加。乾隆元年(1736 年),僅湊了八串錢去應試,同伴都怕被他拖累,考完先回了。喬氏沒錢,只好靠自己學的一點兒醫學知識給人治病,才掙了些錢回家。
侯官的楊慶琛,嘉慶二十五年(1820 年)參加會試,走到蘇州時沒錢了,只好繞道乍浦,請同鄉幫助,籌集了50元銀元。返回蘇州,又一時不忍,出28 元救了一個因貧窮被賣的姑娘。同鄉可憐他,湊集十余兩銀子,才得以入京。
但是,向同鄉求助并不是總能如愿。蔡啟僔應會試路過淮安,去拜謁同鄉、山陽縣的邵知縣。所謂拜謁,一來是想認識一下官場同鄉,二來是想弄點川資。但邵知縣卻在蔡的名刺上寫下“查明回報”四字交給仆人,懷疑蔡啟僔是騙子。蔡啟僔負氣離開,至京,竟中狀元,就在扇子上題一首絕句寄給邵知縣,以報冷遇之恨:“去冬風雪上長安,舉世誰憐范叔寒?寄語山陽賢令尹,查名須向榜頭看。”
二是趕考路途的辛勞。那時候交通不便,書生又大多體質孱弱,旅途險阻,令人望而生畏。清初湖廣(含湖南、湖北)鄉試在武昌舉行,湖南考生要乘船過洞庭湖,一遇狂風,波濤洶涌,經常翻船,致使很多秀才不敢赴考。
到京參加會試,同樣是對身體的考驗。昆山的龔煒體弱多病,赴京趕考,開始乘船走運河還可支撐,到了山東濟寧改走陸路,就不行了,只得由一同赴考的內弟宋桓陪著返回。這樣來回折騰,不僅自己沒考成,還耽誤了內弟。龔煒十分愧疚,從此告別科場。
科舉發榜之后的景況,已經不能用“幾家歡樂幾家愁”來形容,改為“幾家歡樂萬家愁”似乎更貼切。落第者固然愁苦,中式(今考試“錄取”的意思)者也未必都能高興得起來。
洪秀全參加童試沒中,曾大病40 余日,病夢中胡言亂語,差點病死。張謇鄉試落第,在感嘆“三場辛苦,徒結燈火之緣;千里往來,權了文章之債”的同時,身體也病得不輕。
僅僅生病還是輕的,有的連命都搭上了。淄川舉人袁藩,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參加會試,闈中作詩云:“二十年前古戰場,臥聽譙鼓夜茫茫;三條畫燭連心爇,一徑寒風透骨涼。苦向緇塵埋鬢發,憑誰青眼托文章?明宵別后長安月,偏照河橋柳萬行。”訴說自己20 年來科場失意的苦楚。不幸的是,這一科袁氏又落第。3年后的乙丑科,袁氏病卒。
最令人詫異的是,很多中了進士的人也高興不起來。有“三元”及第而不滿的。陳繼昌是中國科舉史上最后一個“三元”及第的人,鄉試、會試和殿試都是第一,人稱“陳三元”。陳氏卻很反感,在自家門楣掛上“四元及第”的牌子。原來,朝考陳氏也是第一,說三元及第,好像是在貶低他。
有中探花不滿的。因族兄張之萬是狀元及第,張之洞雖中了探花,卻“猶以不獲作第一人,終遜文達(張之萬)一籌,至暮年恒引為憾事”。
有中三甲不滿的。曾國藩雖入翰林,但因殿試僅中三甲而“大恚(音huì,讀‘會’)”,任兩江總督時,與幕僚閑聊說“如夫人”(注:古人對妾的稱呼)三字無對,李元度隨口來了一句“同進士”(注:中三甲者賜“同進士出身”),曾氏頓時“色變”。
陳繼昌、張之洞、曾國藩等人不滿,主要是自己心氣太高,算不上真正倒霉。相比之下,桐鄉的張枋就是真慘了。張氏由舉人任教習期滿,議敘知縣,到嘉慶二十四年(1819 年)就可以補缺了。但這一年恩科,張氏會試中式,殿試卻因將“脩”字誤寫為“修”被罰,停本科殿試。次年補試,僅中三甲,以知縣歸班銓選,按當時慣例,還要等12 年左右才能補實缺。張氏郁悶至極。道光四年(1824 年),還沒等到補缺的張枋郁郁而終。
有人十幾歲中進士,有人至死還奔波在科舉路上。在局外人看來,后者似乎是“一根筋兒”,不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其實,很多人在飽受科場失敗的折磨后都想過放棄,無奈癡心難改,最終還是繼續在科場上艱難跋涉。
清代科場就發生了許多讓人看了既心酸又有趣的故事。道光三年(1823 年),朱士彥充任會試主考官,貼出告示,要回避親生父親朱彬,市井傳為笑談。朱彬則因參加不成會試,非常懊惱。朝中大臣給朱士彥出主意,為乃父奏請一品封典,使其“光榮退休”,就避免了尷尬。朱士彥依議而行。誰知封典下來后,朱彬怒不可遏,“以為阻其上進之路”,要杖打朱士彥,親戚朋友求情,才免了這頓打。
唐景崧兄弟三人中進士、入翰林,其父參加會試卻屢戰屢敗,“憤懣不已”。為了避免兒子們當考官自己要回避,參加不了會試,每當朝廷考試選拔考官時,唐父就搬凳坐在門口,不許兒子們參加選拔。
正是由于這種癡心,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鄉試,已滿百歲的貢生黃章還參加了。其進場時在燈籠上寫著“百歲觀場”四個大字,由曾孫在前面引導。
嘉興貢生馬汾屢困鄉闈,家道艱難。道光元年(1821 年)恩科,馬汾又要參加,妻子苦勸不住,典當耳環、簪子湊夠路費。考完試,馬汾感覺良好,以為必中,天天在家翹首以盼。放榜那天,報喜者沖到馬家,鄰居們也來祝賀。馬汾大喜,忙讓妻子給他穿靴,準備接客,同時不忘沖她得意一笑:“何如?”就在此時,只聽外面報喜者大叫:“誤矣!中舉者乃沈家也。”大家一哄而散。妻子扔下靴子,冷笑道:“何如?”
彭元瑞當浙江學政時,有一次主持童試,有個60 多歲的老童生來求情,說自己考了一生,如今行將就木,希望能得個秀才,死了也算“哀榮”。彭氏應允,試后準其作為“額外生員”,在試卷上批道:年在花甲之外,文在理法之外,字在紅格之外,進在額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