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臧志彭 張文娟
2017—2020年,全球17個國家對數字版權巨頭——谷歌、蘋果、臉書和亞馬遜(簡稱“GAFA”)的反壟斷調查高達84起,[1]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已成為國際熱點和難點問題。數字版權平臺因享有版權法的排他性保護而更易獲得高市場占有率,產生更強大的市場支配力。[2]在版權排他性框架保護下,大型數字版權平臺與上游版權方達成獨家交易,占據絕對優勢地位,通過不正當競爭,向創作者和受眾收割壟斷利益,[3]版權利益分配嚴重失衡?!皬娬吆銖姟毙拗屏藬底职鏅喈a業的健康發展,破解數字版權平臺的中心化壟斷格局已刻不容緩。然而目前的反壟斷框架體系無法從根本上動搖數字版權平臺的壟斷根基,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標方案。區塊鏈以其天然所具備的分布式去中心化底層技術邏輯,形成了以創作者為核心的信任重構、效率提升、創新保護和福利增進的全新的版權價值鏈生態系統,為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建構了新的破解之道。
2021年7月24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責令騰訊音樂在30日內解除獨家版權、恢復市場競爭秩序,成為我國《反壟斷法》實施以來對經營者集中反壟斷處罰的標志性案件。[4]2022年1月,國家版權局又集中約談了數字音樂平臺、詞曲版權公司及唱片公司等數字音樂產業鏈有關主體,強調“除特殊情況外不得簽署獨家版權協議”,并要求各方共同創建良好的數字音樂產業版權生態。
數字版權平臺以版權為核心,提供內容生產、分發傳播、授權交易、版權保護等多項組合服務,具有雙邊性和交叉網絡外部性等顯著特征。[5]數字平臺網絡效應通常意味著“贏者通吃”,而版權法對排他性的保護,則使版權集中壁壘和網絡效應共同作用于數字版權平臺,[6]形成更加牢固的反競爭封鎖線。[7]版權高度整合帶來的數字版權平臺市場支配力相較于傳統網絡平臺而言更強,因版權法對“數字版權”的排他性保護意味著數字版權平臺具有更強的限制競爭能力,并通過獨家交易、拒絕許可等行為體現。[8]
就目前的監管框架而言,數字版權平臺的雙邊性、數字版權的多樣性和版權交易的靈活性都成為反壟斷監管難題。首先,壟斷和反壟斷之間,存在一定的效率博弈,即版權壟斷帶來的市場效率和版權反壟斷的成本問題,會直接影響反壟斷機構啟動反壟斷調查的可能及其程度。版權集中帶來規模效益,看似體現出版權壟斷的效率,實際上將嚴重阻礙創新、削減多樣性。[9]數字平臺的中心化運行規則只有當多方主體都參與進來時才能創造效率,[10]但現實中平臺往往利用其中一方或與其相勾結,損害其他主體的利益。[11]平臺版權市場規模不斷擴大,平臺一方掌握著大量多邊參與主體的重要數據,信息嚴重不對稱,創作者和受眾福利受到損害威脅。[12]其次,多樣化的數字版權平臺內容各異,很難確定相關市場界定標準,對相關市場界定的目的也存在很大的爭議,界定難度極大,[13]因而版權集中和市場支配地位也難以準確認定。最后,信息采集難題導致反壟斷審查難、取證難、認定難,有礙反壟斷監管機構對平臺壟斷行為進行精準判斷,加劇了反壟斷審查難度。也就是說,目前以事中事后為主的反壟斷監管模式,[14]已不足以適用于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領域。
《反壟斷法》第一條就明確提出以保護公平競爭、提高市場效率、增加消費者福利為核心的執法目標。數字平臺數據泄露隱患使平臺遭遇嚴重的信任危機,[15]反壟斷必須確保數據透明性和安全性,達到增強信任的目標。保護創新是數字版權產業健康發展的關鍵所在,是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的另一重要目標。[16][17]數字平臺領域消費者福利不僅包括傳統單邊市場中的購買方福利,還包括創作者福利和平臺用戶、廣告商等受眾福利。2020年9月發布的《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知識產權領域的反壟斷指南》明確了反壟斷和保護版權的共同目標即保護競爭和激勵創新、提高經濟效率以及維護受眾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綜上,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的目標主要聚焦于信任、效率、創新、創作者和受眾福利四方面。
第三方信任機制使平臺對某一市場領域逐漸產生排他性支配權,極大提高了濫用支配權行為發生的可能,是壟斷形成的根本癥結所在。而壟斷不僅意味著第三方信任機制“失靈”,還將嚴重損害消費者福利,阻礙創新,影響效率。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全球金融風暴蔓延,金融監管制度的缺陷和不足激發了人們對當前金融監管制度的反思和對新監管體系的創新探索。2008年,中本聰(Satoshi Nakamoto)首次提出“不依賴信任(Without relying on trust)”的點對點交易系統,[18]區塊鏈是其底層核心技術。由此明確了區塊鏈的設計初衷與關鍵目標,即“需要非基于信任的電子支付系統允許交易雙方直接達成交易而不需要信任第三方”。[19]
區塊鏈破解數字版權平臺壟斷將促進新技術對數字版權可持續健康發展發揮作用,為數字平臺反壟斷的時代議題創新思路與路徑。信任、效率、創新、創作者和受眾福利是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的目標,也是區塊鏈對數字版權平臺壟斷的破解路徑。[20][21]區塊鏈的技術特征和優勢使得將其運用到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中具有正當性。[22]正如施雷佩爾(Schrepel)和巴特林(Buterin)所指出的,“區塊鏈和反壟斷組織具有阻止經濟影響力中心化的共同目標”。[23]通過智能合約、共識機制、哈希算法、時間戳和非同質化代幣(Non-Fungible Tokens,簡稱NFT)等技術重塑交易信任機制,維持更廣泛的市場平衡和效率,[24]從而增加創作者和受眾福利,為破解現有數字平臺領域的中心化壟斷帶來新的可能路徑。[25]
區塊鏈對數字版權秩序的重塑理念體現為一個核心、兩個原則。增加數字版權創作者和受眾福利是重塑理念的核心;區塊鏈技術對數字版權秩序的重塑既是追求信任、效率和創新的過程,也是深化《著作權法》和《反壟斷法》之法治精神的過程,即區塊鏈反壟斷的去中心化機制必須在法律規范和政府監管兩個原則下進行。[26]根據去中心化程度的不同,區塊鏈分為公有鏈、聯盟鏈和私有鏈三類,根據區塊鏈不同類型各自的特征,從平臺反壟斷目標而言,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和數字版權的良性可持續發展,與公有鏈和聯盟鏈應用優勢更相契合,更適于區塊鏈技術在數字版權各應用場景提供有效的解決方案。
去中心化的公有鏈平臺形成以創作者為中心的版權生態。首先,區塊鏈重塑數字版權支付模式(如圖1所示),數字版權平臺受眾無須借助任何中介即可向創作者直接支付對價。區塊鏈交易信息完整、可追溯、無法篡改、透明可信,雙重支付問題在“非信第三方”系統中被瓦解。其次,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微支付”模式得益于區塊鏈加密貨幣的可分性而成為一種新的支付方式,[27]微支付模式下,對任一作品或數據的“微”使用都需支付相應的對價,以滿足所有“貢獻者”的勞動訴求。最后,數字版權區塊鏈系統還引入聲譽評價機制,讓受眾在消費時有了衡量與參考標準,同時也激勵創作者提高創作水平和質量。激勵機制能有效避免區塊鏈數字版權生態跌入“劣幣驅逐良幣”的惡性循環,是引領區塊鏈數字版權生態的核心動力,[28]對于促進數字版權產業良性競爭、規范生態秩序具有重要意義。

圖1 基于公有鏈的數字版權支付系統
以區塊鏈為核心技術支撐的聯盟鏈平臺將以時間戳、哈希算法、NFT、分布式賬本、智能合約和共識機制創新升級版權登記與存證、分發與交易、取證與維權路徑(如圖2所示)。從內容特征提取和身份認證開始版權登記,公信節點權威授時時間戳對上鏈信息存證,進行證據保全。作品通過區塊鏈網絡進行多渠道分發,創作者和受眾雙方可協議選擇一種或多種共識機制達成交易,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質化代幣)交易將為數字藝術市場等稀缺性版權資源創造獨一無二的價值認定。數字版權平臺應明晰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的弊端,充分利用二者能低成本獲取海量信息、深度分析并精準研判市場的優勢。將區塊鏈與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融合應用于數字版權領域,形成1+1+1>3的版權監測與存證新機制。聯盟鏈版權生態將打造出集生產、存證、分發、交易、監測、取證、維權于一體的數字版權服務,為更多數字版權場景提供解決方案。

圖2 基于聯盟鏈的數字版權秩序框架
區塊鏈通過去中心化的低成本信息驗證降低版權交易信任成本的方式,打破了傳統“第三方信任”而建構新的信任機制,為破解數字版權平臺壟斷提供了首要前提,并在此基礎上探索建構四個方面的去中心化反壟斷創新路徑。
數字內容創作者理應享有自由處置其版權并從中獲取報酬的權利,而在中心化壟斷的數字版權平臺,創作者本該享有的版權自由處分權、授權決策權和收益分配權均受到平臺的“限制”。去中心化的區塊鏈技術使處于數字版權中心化生態邊緣的創作者重新回歸至生態系統核心位置。區塊鏈數字版權平臺以創作者為核心,讓流量向數字內容創作者靠攏,由創作者自行掌握商業底層數據建立數字內容資產管理系統,[29]進而實現版權產業的微單元定價與智能交易、授權改編與衍生追蹤、聲譽評價與良性循環。
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保護創新的目標要依托于以時間戳、哈希算法和NFT為支撐的數字版權權屬證明機制來實現。保護既有創新才能促進更多潛在的創新,區塊鏈數字版權平臺必須要加強對創作者創新的保護促進提升平臺整體創新實力。將區塊鏈應用到版權登記確權中,以有效保護版權作品內容生產過程及創新成果,并為數字版權后續的分發、交易、監測與維權全價值鏈提供可追溯、唯一且極難被篡改的版權權屬信息。高透明度的權屬證明機制對破解數字版權交易中的“一物數賣”“雙重支付”困境具有重要意義,信息不對稱、版稅糾紛、版權爭議等難題迎刃而解,也為隨時可能發生的侵權預存證據。
基于創作者、受眾以及各參與節點對數字版權價值的不同訴求,價值互換機制的建構有利于數字版權資源的優化配置和價值的充分實現。一方面,通過基于多重簽名技術、時間戳技術等建立以點對點支付、微量支付為特征的區塊鏈版權支付新模式,每個貢獻節點都將直接取得相應的版權收益;另一方面,根據支付類通證(Token)、功能類Token和資產類Token[30]的不同屬性,創新平臺激勵機制和懲罰機制,促進良性競爭,規范生態秩序。數字版權區塊鏈系統通過分布式賬本對所有交易信息和收益分配情況進行全網公開追溯與公示,確保信息真實透明,也實現更加便捷的稅務與審計工作,從而在根本上破解了數字版權壟斷平臺的經濟運行體系。
現有的區塊鏈系統標準不統一、彼此難兼容且缺乏合作意愿,給數字版權產業運行和全面反壟斷監管造成了阻礙,因此亟須政府層面強勢介入引導建立跨鏈兼容的數字版權區塊鏈行業標準,并建立事前、事中和事后全方位一體化的數字版權區塊鏈保護與監管機制。與此同時,還需要司法系統的適時調整與主動作為,以積極的姿態和創新的思維接納和改進基于區塊鏈技術的數字版權侵權證據和固證機制、主動對接打通數字版權區塊鏈反壟斷的“最后一公里”,從而建構高效率現代化監管新體系。
新技術的出現是機遇也是挑戰,區塊鏈在數字版權領域仍面臨“登記人和真正版權人的身份錯位”“極難篡改特性和創作者修改權的行使”等問題;區塊鏈反壟斷存在“反壟斷悖論”質疑,匿名性和智能合約可能會引發更隱蔽的共謀和限制競爭行為;此外,對區塊鏈反壟斷的監管存在“壟斷主體身份確認”“反壟斷規制對象確認”和“跨境跨區域執法合作”等挑戰。[31]目前對區塊鏈技術的整體應用水平還較低,國內外對區塊鏈反壟斷的研究還處在初步階段,一些擔憂與質疑具有合理性。面對全球平臺經濟領域反壟斷浪潮下的強監管態勢,反壟斷路徑創新與升級勢在必行。區塊鏈與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的契合性已經證明了將其運用到數字版權平臺反壟斷中的合理性與可行性。準確把握區塊鏈自身的特點及其在應用場景中的適配性,是充分發揮其技術優勢的關鍵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