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廁，大尊嚴

陳治勇

王開東老師的《學校的頭等大事是什么》一文，揭開了我成長歲月里幾乎已經閉合的傷疤，使之在近三十年后的今日如慈母無縫的針腳，歷經歲月的蕩滌，竟然一針一針越發明晰起來;又像一塊密封于真空的鮮肉，歷經長久的封存后，瞬間暴露在空氣中，疼痛如昨，恥辱如昨。它錘擊著我的心扉，時時警醒著為人師的我。

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的事，那年我應該11歲，在村里的小學讀書。

鄉村小學坐落于山腳下，校舍簡陋，只有一排平房，我們中高年級的學生都在這簡陋的平房里學習。學校里的兩間茅廁就更簡陋了，一間是男的，另一間是女的。男廁有一道便池，便池對面是一塊厚大的豎起的石板，石板上平鋪著一塊長長的木板，木板被鋸子鋸出四個坑，半圓形的。學校雖不大，但因由幾所鄉村小學合并而成，規模也并不小，一個班大概有三十來個學生，一共三個年級。平均下來，二十多個人一個坑位，故而廁所總是人滿為患。于是，每次下課，眾多學子或走或跑，或單人或成群，宛若趕集，奔向廁所。那時我個子小，總在上課鈴快響、別人解決完了的時刻，緊抓時間的尾巴匆匆解決匆匆而去，當然也就很少獲得寶貴的蹲坑資格。

有一次，我“急”不可耐，眼看離下課還有較長時間，老師依然沉浸在他的“滔滔之河”里。實在忍無可忍，我顫巍巍地舉起小手，竟得到老師的應允，便沖出教室，奔向了廁所。四個大坑靜靜的，空蕩蕩的，似在莊嚴肅穆地迎接我的到來。我急匆匆扯下褲子，“哇——，舒服——”我吐著氣，泄物嘩啦啦地響著，與茅廁里堆積的糞便合著節拍，演奏出一曲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我陶醉在緊繃后的松弛里，環顧寂靜的廁所，體會著一個人如廁的滋味，空曠，悠然，愜意。

鈴聲敲響，悠揚，清脆，悅耳，在風中回蕩。我靜靜地聽著，望著廁所外。天空碧藍，稻子在天空下搖著金黃的身體，蜻蜓在無邊的稻浪上跳舞，誰家的牛哞哞地叫著，一切都煥發著生命的氣息。“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我想起學過的古詩，不禁笑了。

忽然，門外傳來說笑聲、腳步聲。壞了，原來那是下課的鈴響！

我決定擦屁股走人。天！我竟然忘記帶廁紙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的片刻，廁所已涌進了好多人。無奈，我只得再繼續蹲著。好多人在旁邊等著，蹲坑上的人來了一個又走了一個，唯有我巋然不動。有人看著我，說我“占著茅坑不拉屎”。有個高年級的學生，他等了很久，總盯著我看，然后不懷好意地說：“你蹲了這么久，還蹲？我進來的時候你就蹲著了，我看你也沒有上廁所的樣子啊。你是故意的吧？”我默然。“我看你小子是不是想逃課？”我搖搖頭。他眼睛轉了幾圈：“哦，我明白了，你沒帶廁紙。哼，我看你今天怎么走出這個廁所。”“誰說我沒帶？”我無力地抗爭著。“你帶了？那你拿出來給我看看！”我拿不出。他就這么與我對峙著。糟糕的是，下一節課的鈴聲響起了，可他依然站著不動。那是數學課，我數學成績差，老師又兇，我不敢繼續蹲著，只能道出實情，請求他不要告訴其他人。可是，一個能和我死磕到底、打鈴了也不急著去上課而寧愿看別人出丑的人，怎么可能會替我遮掩呢？更難堪的是，那時因為各種原因，我穿了一條女生的開邊褲。

于是，我上廁所不帶紙、不擦屁股，還穿女生褲子的消息便人盡皆知了。一個11歲的男孩，因為這情況而被人嘲笑，所受的羞辱該有多深？遭遇的傷害會有多大？很難衡量。從此以后，我的頭似乎總有點低，臉似乎總有點紅，我就像掉到了深淵里。大概十幾年后，我才從這陰霾里走了出來。而今回顧，雖云淡風輕，卻實實在在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傷害。

做了老師以后，我有時也發現有學生過了半節課還不來上課，詢問后，說是去了廁所。然后他們總在我全身心投入課堂時匆忙地喊“報告”，打斷我的思路。我是有點不悅的，但每逢此時，我總回憶起兒時那難堪的一幕，便想：也許他也沒帶廁紙，要等“人去廁空”之后，才能想辦法出來吧。于是我釋然了，我笑笑，學生也笑笑。

我曾見過有的老師很兇，不許學生在上課時間上廁所。初一年級的學生，稚氣尚存，還是怕老師的。我還曾遇見學生因上課時不被允許如廁，而于走廊失禁的。一次請求，老師不許;二次請求，老師是罵;于是，便不敢再有第三次了。好不容易挨到下課，老師又拖堂;好不容易拖完了堂，他風馳電掣般起身趕去如廁，可后庭不受控制了——剛跑到走廊，褲子就濕了，地也臟了。下課時的走廊人潮涌動，于是，某某同學在走廊大便的尷尬事就傳遍了校園。

我相信，這個弱小的孩子，他至少將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來消融他的這個奇恥大辱，而這本不是他的錯。“人有三急”，誰有權利控制一個人的如廁權呢？所以，在我的課堂上，只要有學生提出要如廁，且去意真誠，我總是揮揮手放之而去。

如廁，有著一個人很高的尊嚴，也有著一個人很大的恥辱。呂雉痛恨戚夫人，在對她施盡挖眼剁手等種種酷刑之后依然不解心中憤恨，最后還要把她扔在廁所里。就因為這種骯臟的懲罰不僅殘酷，還有侮辱性，似乎更能發泄呂雉心頭之恨。那么，禁止一個學生如廁，致使其于光天化日之下出丑，是不是也很殘酷？

學校里，如廁事小，來頭卻大，它關乎每一個學生的尊嚴。那么，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尊重一個學生，愛一個學生，就從允許其如廁開始吧。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附屬學校）

（插圖：勝 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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