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玲
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年),白居易被貶謫九江郡江州司馬的第二年,一個深秋的夜晚,“潯陽江頭夜送客”,正在主客雙方“醉不成歡慘將別”之際,“忽聞水上琵琶聲”,便有了與陌生的琵琶女因音樂而相見的際遇,更因這次邂逅,最終凝聚成耀眼的詩篇《琵琶行》。
對琵琶女的悲劇命運,筆者有這樣的思考。
一、階級出身的“原罪”,是琵琶女悲劇的淵藪
琵琶女成長于長安,在詩文中明確的介紹了她的籍貫:“本長安倡女”“自言本是京城女”,并且更明確說“家在蝦蟆陵下住”。
蝦蟆陵,在西安城東南曲江附近,故此街名曰“下馬陵街”。據說下馬陵的來歷與西漢著名的經學大師董仲舒有關。他因極力鼓吹“君權神授”和宣揚“大一統”思想以及提倡“三綱五常”而深得漢武帝器重。死后,漢武帝下詔為他修建陵墓,并在陵前建起董子祠供人憑吊。唐人韋述在《兩京新記》中記載:“漢武帝至墓前下馬,故曰下馬陵。”皇帝尚且如此,臣子及董氏門生自不別說,漸漸地便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官民,騎馬乘轎者,凡途經董仲舒墓前,必下馬步行——“下馬陵”的名稱便由此而來。又因關中一帶的人們說話時“下(xi3)”“蛤(h1)”音相諧而傳訛,后來當地人方言口語上也就把下馬陵稱作蛤(蝦)蟆陵了。(據《唐國史補》)
《長安志》卷九也有類似的記述:“(常樂)坊內街之東有大冢,亦呼為蝦蟆陵。”可見此地在當時即是歌姬舞妓聚居之地。
琵琶女的“家”極有可能不是一般人意義上的“家”,更有可能是她名落“教坊”,成為“倡女”,以京城為故鄉之后所處的地方。
所以,琵琶女的真實身份應當是一個被納入官署,以表演琵琶為業,供人娛樂的藝人。
根據以上所述,琵琶女出身極其低下,在我國封建社會,門第、出身地位決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出身底層的人即使有很高的才華,在事業上有所成就,也不可能達到事業的巔峰,得到社會的認可,因為出身卑微本身就是一種“原罪”。這種“原罪”意識是階級社會最大的、也是最劣,但卻在社會階層中頑固的存在著,因為在封建社會里統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社會的統治思想。因之,琵琶女的悲劇是根深蒂固的,是不可能逃遁的。
二、倔強和自省,加深了琵琶女悲劇的內涵
琵琶女“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甚至“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姿容和天賦俱佳的琵琶女是幸運的,得到了名師的真傳。“穆、曹”兩位先生,不藏私心,不避傳承,傾其所能,竭力教育,這個女孩子的天賦得到了充分挖掘,以至于年僅13歲就位列“教坊第一部”,作為老師,他們是幸運的。
但作為琵琶女來說,不僅不幸運,甚至是災難的開始!
難以想象,一個13歲的女孩子經歷了怎樣的努力,才能達到這樣的成績。苛刻的訓練、內心的掙扎,她的倔強才是自己出類拔萃的根基。所以,琵琶女的執著、堅持,才是她成功的法寶,后天的努力遠比先天的條件更加堅實。我們不清楚她這樣做的深層原因,但絕對不是為了“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因為她自己對于這樣的生活不喜歡,只是逢場作戲。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這是琵琶女最深切而又悲情的控訴。再怎樣努力,也擺脫不了自己作為“倡女”的地位,陪著達官貴人、花花公子,只能忍悲帶笑,逢場作戲,除此之外,哪有所謂的真正的快樂和幸福,自我和自由。“等閑度”,其實就是在每一場尋歡作樂中,醉生夢死而已。
《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不應當看作一個淪落風塵、自甘墮落的女子,在那樣的背景和環境之下,她不得不把堅韌轉化為溫順,悲傷轉化為笑臉,內斂轉化為諂媚。在酒醉之后找到寄托,在瘋狂之后找到真愛!當欺騙都不需要借口,琵琶女終于知道,“等閑度”的悲痛遠超諷刺!
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婦”,她的丈夫“重利輕別離”,讓她“去來江口守空船”。外人看來,琵琶女的人生總算圓滿。但對于一個還有自我意識的、存在感沒有完全喪失于丈夫,不僅僅需要滿足口實之欲的年老色衰的女子來說,這就是悲痛。她不愿意把悲傷隱藏,她借著沉沉黑夜用她熟悉的琵琶傾訴悲哀。
三、戰爭和動亂,是琵琶女悲劇的社會根源
“暮去朝來顏色故”,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現實。年老色衰,人老珠黃是許多女子害怕面對的事實,但自然規侓如此,不能引發大家關于悲哀的共鳴。
“弟走從軍阿姨死”,卻藏著一個時代的隱憂與悲劇,詩人白居易正趕上了這個時代!“阿姨死”“門前冷落”“弟從軍”,表面上看這三個事件沒有必然的聯系,但實際上卻表現出了盛唐到中唐的時局形勢,以及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千千萬萬人的人生命運。
唐朝在唐玄宗天寶年間爆發安史之亂,自此,從唐太宗貞觀之治到唐玄宗開元盛世,好幾代人的努力在幾年內一去不復返。李唐的國力由盛轉衰,人口也開始銳減,這已經成為歷史的必然,這也是唐憲宗削藩之戰的歷史大背景。憲宗自小便熟知太宗、玄宗之盛,欲復大唐之威, 在元和新政初期有計劃地任用了部分的勇武之士,又進行了一系列的政治和軍事改革,然后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削藩戰爭。
這就是琵琶女“弟走從軍”的現實背景。沒有人能夠阻擋大唐王朝的車輪,不論它是走向勝利還是滅亡。但在王朝統治之下的子民,絕對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以個人之力來說,既不能推動,更無法阻攔,琵琶女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教坊被拆除,樹倒猢猻散,所有的親人自謀生路。已經歷盡滄桑的琵琶女早已流干了眼淚,冷眼看著親人離開,甚至死去,她用哀莫大于心死的態度,看著自己走向死亡。
四、悼己與悼女的互文,“共鳴”使悲劇意義最大化
這篇優秀的詩文,是對琵琶女的事業悲劇的沉痛悲悼,感情沉郁悲憤,語句鏗鏘金石,寓意入木透背,在哀悼類詩文中絕對上乘之作。這篇詩作名為哀悼琵琶女事業悲劇,但從創作此詩的緣由來看,實為作者自己和琵琶女有同類的遭遇和感情,因為感同身受,所以有銷魂奪魄的藝術魅力。在詩句排列和感情噴發上,琵琶女的超群拔俗的藝術展現,在語言陳述的背后實際蘊含了詩人的熾烈情感,琵琶女的爐火純青的技藝,寓意著詩人政治上的崇高理想和追求。從這一點上來看,作者白居易哀悼琵琶女,實際上是哀悼他自己,悼技藝和悼政治形成了互文之勢。從事業上兩人同為“天涯淪落人”,從感情上達到了“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默契,這種來自心底的“共鳴”,使得《琵琶行》所呈現的悲劇意義,達到了最高潮,富有穿越時空的意義。
1200多年前,當詩人白居易突然闖進琵琶女的生活,用最簡單的方式、最真誠的期盼、最平等的態度、最詩性的眼光,交結同情,交換理解,交流悲傷,千年不衰,感人至深,其奧秘也許在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