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皮埃爾·貝勒馬爾
顧 欣譯

佩里爾先生看著自己的兒子,發現自己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一次。人們會沒事盯著自己在乎的人看個不停嗎?肯定不會,在這個孩子當自己兒子的21 年里,佩里爾先生從未認真看過他。
這是因為家里一直風平浪靜,佩里爾先生一家人過著平凡幸福的生活,沒有什么讓人著急上火的事情發生。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一切都改變了。
“弗朗索瓦,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
“您為什么這么說?錯事?”弗朗索瓦被父親說的話嚇了一跳,笑著問他怎么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弗朗索瓦繼續問:“您說的錯事指的是什么?這是一個問題嗎?”
“你確定嗎,弗朗索瓦?”父親回答道。
弗朗索瓦很確定,他看上去和平常一樣。
“這是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他今天都去哪兒了?不是在山中的小溪里撈魚嗎?你知道的。”母親說。
“那他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這有什么問題?他不就是沒在計劃的時間回來嗎?我們可是在度假,晚一點兒有什么關系!”
不,假期泡湯了,甚至這家人以后也不會再擁有一個快樂的假期了。
他們的人生在這一天天翻地覆,再也不會像原來一樣,一家人悠閑地去山里散步、釣魚、躺著放空。在那個晚上,佩里爾先生一家普通又安寧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他們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快樂再也沒有眷顧過這家人。
弗朗索瓦的母親在廚房里哭得眼睛通紅,她擔心兒子的安危。
佩里爾先生在屋里急得轉來轉去,用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折磨自己。
那天晚上,他們必須面對現實,先搞清楚為什么早上憲兵隊會來。
憲兵隊來的時候先敲了敲度假屋的門,然后問道:“您是正在度假的乳品店老板佩里爾先生,對嗎?您是8 月3 日和家人離開家到這兒來度假的,您的兒子叫弗朗索瓦·佩里爾,今年21 歲,身高1.78米,黑色眼睛,黑色頭發。他未婚,目前沒有職業,至今和您生活在一起,對嗎?”
他們說話的語氣讓人感到不安,尤其是用這些話來形容弗朗索瓦。
佩里爾先生幾乎不相信他們在用這種描述方式形容自己的兒子,這些詞一般都會用在小偷和殺人犯身上。
憲兵們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何不妥,他們認為弗朗索瓦就是那樣的人——一個嫌疑犯,甚至是幫兇。他們就是為了審問他而來。
事情是這樣的:一家珠寶店發生重大搶劫案,警方逮捕了3 名搶劫犯中的兩名。珠寶店老板受了重傷,兩天后不治身亡,兩名被捕疑犯在審問過程中供出了第三名疑犯的姓名。
他們說:“弗朗索瓦·佩里爾和我們是一伙的,那天他負責開車,搶劫后是他開車帶我們逃跑的。”
這對佩里爾先生來說簡直是個晴天霹靂。第三個犯人?他和別人一起搶劫了珠寶店?自己的兒子弗朗索瓦·佩里爾?
“他現在在哪里?”憲兵問。
“他不在這里,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佩里爾先生說。
“我們還會再來的,這件事很嚴重。”憲兵說完就走了。
這就是為什么佩里爾先生看兒子的眼神就像21 年都沒有看過他一樣。
佩里爾先生眼前的小伙子個子高高的,頭發蓬松。聽到這些消息后,弗朗索瓦目瞪口呆,驚嚇得撲通坐在了地上。
“弗朗索瓦,你必須告訴我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關于什么?”
弗朗索瓦從未搶劫過珠寶店,也沒有殺過人!這是誰說的?誰?指認他的那兩個人是誰?他們是瘋子嗎?
“他們是埃米爾和路易!”
“埃米爾和路易?”可弗朗索瓦幾乎不認識他們。他和埃米爾、路易曾經是同學,這是事實。人們常在廣場上的咖啡館里見到這兩個人,可是弗朗索瓦并沒有和他們混得很熟。
“弗朗索瓦,如果你和他們不是同伙,他們為什么要告發你?”弗朗索瓦又怎么會知道。是的,他不知道,沒準兒那兩個人為了不供出真正的同伙才這么誣陷他。他們就是隨口說了個名字!除了這個理由,他真的想不出其他被他們誣陷的理由!一定是這樣的!
“爸爸,您相信我嗎?”
佩里爾先生一直看著他的兒子,他找著,想在這張熟悉的臉上找到他未曾見過的陌生的一面。哪怕一絲讓他感覺異樣的東西,都會讓弗朗索瓦——他的兒子,被他認定是一個小偷、殺人犯和騙子。
但是,什么異樣的神情他都沒有發現。
他只看到自己熟悉的兒子弗朗索瓦,一個剛剛服完兵役的弗朗索瓦……
正在努力找工作和追求女孩子的弗朗索瓦。
那個把廚房搞得一團糟、讓浴室水漫金山、把門像節日的鼓一樣砸出巨響、讓他媽媽頭疼的弗朗索瓦。
這就是他每天接觸到的弗朗索瓦,他的兒子!而他相信他的兒子!
可他相信又有什么用呢?他眼含熱淚地說著,這個問題依然存在。憲兵說,這起搶劫發生在4 個月前,也就是4 月23 日的上午。現在問題的關鍵是要搞清楚4 月23 日上午11 點到中午12 點之間,弗朗索瓦在干什么。
4 月23 日是個星期二,可弗朗索瓦怎么會記得4 個月前一個普通的日子自己在干什么呢?
有幾個人能在4 個月后想起自己在4 月23日那個星期二做過的事?人生有太多不重要的日子不值得被特意記住,不像生日、與人有約這種特殊的事件更容易被回想起來。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不會有人記得起來。
幾乎可以預見,憲兵會問他:“所以,也就是說,你沒有不在場證明?”
弗朗索瓦沒有工作,也就沒有老板可以替他說話,更不可能為他當證人。
自從他退伍回家后,他的空閑時間就很多。他在找工作的間隙有大把的時間,他起得晚了,就去家里的乳品店幫忙,或者在鎮子上轉轉,給客戶送貨,但都是不固定的時間,沒有什么具體的記憶點,無法為他做有效的時間證明。憲兵隊不會相信這樣的證據。
但是,家里人都相信他是無辜的,他一定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除了家里人,還有誰會相信他的清白?”佩里爾先生說。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個人被殺了,貴重的珠寶被搶,得有幾百萬的損失。這兩個真正的兇手肯定盼著有一天能脫罪,也許他們就是憑空捏造出另一個同伙,這樣才能讓自己脫身,他們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
他們是疑犯,不擇手段、沒有誠信的疑犯。在這種時候,弗朗索瓦不能任由他們來陷害,善良在這種情況下是一個弱點。弗朗索瓦如果聽憲兵的話,按規定被審問,他不但無法還自己一個清白,還將被關進監獄不知多少年,他生命中最美麗、最重要的歲月將白白流逝。一個男孩在牢獄之中又怎么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弗朗索瓦準備躲起來,直至找到證明自己是無辜的證據。
佩里爾先生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替兒子查清那個4 月23 日發生的事情,當作證據。
他要走遍每一個地方,詢問每一個接觸過他兒子的人,這樣才能還原那天發生在弗朗索瓦身上的一切。不可能所有人都忘記了那一天,總會有人記得,那就是佩里爾先生需要找到的關鍵點。保不準哪個人記憶中的一部分,就可以證明弗朗索瓦是被冤枉的。佩里爾先生相信自己能辦到,只是證據需要花費些時間和精力才會被他找到。他會不遺余力,他不想弗朗索瓦被關進監獄,也不想讓他不見天日地躲起來,更不想讓他被困住,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他想讓兒子像原來一樣,光明正大地活在陽光照射之下的廣闊世界中。
家人給弗朗索瓦準備了一些錢、一個行李箱,準備讓他出去躲起來。弗朗索瓦看著家門外,黑漆漆一片,這讓他對未來充滿了不安。正猶豫不決時,他看向父親,父親從未這么認真地凝視過他。
“趕緊走吧,弗朗索瓦,我來找證據。”
不久后,憲兵隊果然又來了。佩里爾先生對他們說,自己還是沒有見過兒子,依然不知道弗朗索瓦的蹤跡。這次,憲兵確定弗朗索瓦是畏罪潛逃了。鄰居、朋友、警察、法官都說他有罪。藏起來不露面更說明他是這起搶劫殺人案疑犯的一分子,而誣陷他的兩名疑犯也沒有改變他們的指控。
1963 年4 月23 日,案發時間在上午11 點到中午12 點之間,弗朗索瓦被懷疑駕駛一輛失竊的汽車守在珠寶店門口。人們只是看到了沒有熄火的汽車停在店外,搶劫結束后,那輛車立即逃得無影無蹤。沒有人在案發現場見過弗朗索瓦。這個犯罪團伙究竟是兩個人還是3 個人,誰能說得清楚,誰又能證明?所有的案發經過都是一人一個說法,沒有有效證據來證明。
他們口中的第三個小偷是金發還是黑發?身材高大還是矮小?年輕還是年長?既然被捕的兩個疑犯一起指控還有另外一名同伙,為什么他們之間的口徑仍不統一,甚至爭吵不斷?佩里爾先生并不關心這些。他不關心那兩名疑犯給弗朗索瓦潑的那些臟水,也不關心他們在證詞中都說了些什么,他不關心這一切。他只在乎弗朗索瓦在4 月23 日,案發時在做什么。佩里爾先生走訪了醫生、維修技師、雜貨店老板、朋友、兒子的女朋友,他試圖從別人的記憶和看似毫無關聯的資料中查清兒子人生中的這一個小時究竟干了些什么。哪怕是一次約會、一個偶遇、一次拜訪,最細微的點點滴滴,只要能證明弗朗索瓦無罪,他都會仔細對待。
佩里爾先生已經把家里所有的文件、日記、賬單,甚至整個家都翻了個遍,他覺得自己對這些東西了如指掌。但是,弗朗索瓦那時究竟在哪里?在店里?去送貨了?在外面散步?這一小時好像憑空消失了……這讓佩里爾先生感到有些絕望。
仿佛4 月23 日是被遺忘的一天,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也沒有任何值得被記住的理由。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是被偷走的一天。
找尋證據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8 月和9月過去了,秋天、冬天和春天也過去了。弗朗索瓦已經躲起來整整6 個月了。這件案子案發已經快一年了,仿佛所有的事都塵埃落定,可佩里爾先生還是在不停地尋找線索,沒有停歇。
記憶中的那個4 月23 日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種執念,時間越久,佩里爾先生就越不能放下這件事。他仿佛在迷霧中尋找光明,直到他消失的那一天。
對他來說,宣判日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這是黑色的一天,法院判處缺席的弗朗索瓦·佩里爾死刑,判處另外兩名同伙終身監禁。
被抓住的那兩個人把責任都推到了逃走的弗朗索瓦身上。
從現在開始,佩里爾先生就是一個死刑犯的父親了。
他一個人承擔著這件事的責任及其所帶來的折磨。他有時甚至會問自己:“如果當時我告發了我的兒子,讓警察把他抓走,法官是不是就不會判他死刑?”
他是一個疲憊不堪的老人,總是在夜幕降臨之后,在他那打烊的店里,不知疲倦地翻閱著賬本、發票、送貨單,想找到一些關于那個4 月23 日的線索。
失望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而那個想起來就令人痛苦萬分的4 月23 日,突然有一天出現在他的面前,一張小小的送貨單上寫著:1963 年4 月23 日,L 先生,糕點師,5 升鮮奶油。這張紙是弗朗索瓦手寫的。佩里爾先生簡直不敢相信奇跡真的會發生。
這是平常送貨量的兩倍。
弗朗索瓦如果真的在4 月23 日給L 先生送去了5 升鮮奶油,那對方一定會留有單據,在L 先生那里應該會有他簽名的交貨單的原件……而L 先生,會記得這件事!
L 先生離佩里爾先生的乳品店很遠,佩里爾先生記得他住在另一個鎮上。
L 先生比佩里爾先生想象的還要穩妥,經過一周的時間,在好幾百張單據中,他找到了那張4 月23 日弗朗索瓦的送貨單。L 先生是在上午10 點左右打電話下單的,那天是周二,弗朗索瓦接到電話后,立刻出發去送貨,大概中午之前就到了L 先生那里。這批貨是要為附近一戶舉辦宴會的人家做奶油泡芙糕點用的。這張讓人尋而不得的小紙片,就是弗朗索瓦的不在場證明!在活頁夾底部,清清楚楚地記著送貨人信息和L 先生的簽名,收貨日期為1963 年4 月23 日。這份有效證據,終于讓弗朗索瓦洗刷了犯罪嫌疑,那一天,那一刻,弗朗索瓦成了無可爭議的無辜者。
1964 年11 月17 日,弗朗索瓦·佩里爾在證據找到后的第二天就去了警察局,很快就得到了公正的判決。在他自由后沒多久,命運又展現了無情的一面,他的父親佩里爾先生在12月不幸去世。
他的父親,死于心力交瘁,死于救子任務成功后的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