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芒 方麗婷
(重慶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重慶 400044)
幾十年來,獨具中國特色的“造城運動”和“時空移民”[1]的城鄉互動實踐如火如荼地在城鄉邊界展開,產生了大量“村轉小區化”的新聚居區[2]。作為破除城鄉二元結構體制、推進新型城鎮化的重要實現手段,“村改居”社區已在當前呈現出波浪式、常態化的發展態勢[3]。當今我國仍處在新型城鎮化快速發展時期,加之《“十四五”新型城鎮化實施方案》中提出要“有序推進城市更新改造”,因此未來“村改居”社區還會持續增加。雖然“村改居”社區的建設與發展的確加快了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步伐,但正如亨廷頓所言“現代性孕育著穩定,而現代化過程卻滋生著混亂”[4]。在這場被按下加速鍵的巨變當中,“村改居”社區面臨著傳統治理資源流失[5]、社區治理能力欠缺[6]、社會關系網絡消散[7]、居民自治能力弱、傳統生活秩序失序[8]、共同體關聯發生斷裂[9]等諸多困境,對基層治理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戰。“村改居”社區雖然實現了空間上的現代化改造,但是鄉村結構依然留存在現代化的生活空間中,內含于居民的日常行為里。實踐發現,誠然鄉村結構與現代治理空間中存在的張力使其呈現出約束性,但也存在使動性,能夠再生產出促進“村改居”社區實現治理有效的資源和規則。因此若無視“村改居”社區亦城亦鄉的特質,強行嵌套現代城市社區治理模式難以實現有效治理,對傳統和鄉村社會資本的忽視與偏見也會成為阻礙進一步社區建設的思維困境[10]。在“村改居”社區治理中,如何正確看待以及利用留存的鄉村結構進行再造與重塑,發揮行動主體的能動性,使其轉換成有效的治理資源與規則,是實現社區治理的良性循環與長治久安的題中之義。基于此,本文引入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選取陜西省XA市較為典型的“村改居”社區——L社區為例,具體闡述鄉村結構存在的約束性與使動性,以及如何在與行動主體的互動互構中實現資源再造和規則重塑,以期對現有“村改居”社區治理及基層治理創新提供經驗思考。
(一)“村改居”社區現有研究
“村改居”社區的大量治理實踐和治理需求衍生了豐富的學術研究。在治理路徑的選擇上,有研究強調,只有“村改居”社區按照現代城市社區治理體系的標準進行制度設計,才能使之從過渡型、混合型治理模式逐步向成熟的現代城市社區治理模式轉型[11]。但同樣也有學者提出,僅利用制度“嫁接”、模式“移植”、路徑“嵌套”等生搬硬套的方式重建“村改居”社區組織體系、關系結構和治理機制是難以實現有效治理的[12]。近年來的研究也關注到了這點,在治理模式的選擇上愈發重視“村改居”社區“亦城亦鄉”的性質,關注到鄉村治理資源與規則的重要性。
在對“村改居”社區留存的鄉村結構利用的研究中,有的從資源和規則的性質出發,認為過渡型社區中的鄉土禮俗規則與科層紀律規則存在沖突,而與法律契約規則呈現為共生與緊張的關系,三者處于博弈與協調的過程之中,使過渡型社區的治理秩序具有不確定性[13];有的從行動主體出發,認為在“村改居”的建設過程中,可以通過村干部發揮作用,傳輸整合村莊資源的內生性規則的核心精神到規則設定主體,使內外雙重規則相互吸納和交融,由此減少社會矛盾[14]。在治理過程中,以村干部“一肩挑”的方式,即通過原村兩委干部在物業公司、社會組織等基層群團組織中交叉任職、聯席聯勤,來完成治理規則再造和治理資源整合[15]。也提到“村改居”居委會治理理念轉變的重要性,認為需要突破單一現代性和線性進化的視角,不能將“村改居”社區簡單視為向現代社區“過渡”的狀態,而是尊重鄉土的傳統文化和社會資本,將其轉化為可動員的資源,由此塑造新的社區認同,以培育地方性新型“城市共同體”[10];還有的從治理模式出發,以混合治理的視角,發現“村改居”社區可以通過對正式資源的援引和社會力量的吸納完成資源整合,規范化和模糊化并用的彈性治理完成治理規則的復合[16]。還有的將日常生活治理與行政治理進行有效融合,在原有村社共同體資源的基礎上,通過村居聯動的方式,將村治傳統與社區治理進行融合,以直面居民日常生活需求[17]。
總體而言,現有研究雖然開始重視在治理當中對原有村社治理資源與規則的挖掘與利用,從自身性質、行動主體和治理模式三方面進行研究,但較少對由資源和規則所組成的鄉村結構與行動主體的動態互構過程進行深入探討以及理論性分析。在研究視角上現有研究多半是采用單一視角來考察“村改居”的建設發展,缺少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分析框架。結合調研現實來看,在“村改居”社區的治理過程中,原本鄉村結構既有其制約性也有使動性,行動主體在受到限制的同時,也主動利用鄉村治理資源與規則,重塑了新的治理結構,實現了動態互構發展進路。基于此,本研究選擇了“村改居”社區行動主體與存留的鄉村結構互動情況較為良好的陜西省XA市L社區為研究案例,引入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二重性理論,將鄉村結構、行動主體以及治理模式串聯在一起,分析原有的鄉村結構與社區行動主體之間如何進行互構實現資源再造與規則重塑,為城鄉共融發展和基層治理提供一定啟發。
(二)分析框架:結構二重性
通過批判性總結馬克思、涂爾干、帕森斯的相關思想,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創造性地提出結構化理論,打破了宏觀與微觀二元對立的傳統理論,意圖解決微觀層面下個體行動與宏觀層面下社會結構之間的分野問題。在結構化理論當中,結構是“作為社會系統的特性組織起來的規則與資源”[18]。其中,規則是行動者在行動時遵守的“方法性程序”,是行動者“知識能力”的一部分;資源是行動者在行動時使用工具或要素,是具備行動能力的基礎和規則得以執行的媒介;行動則是指以實踐為基礎的人類社會活動。安東尼·吉登斯認為,結構化理論的核心在于結構二重性,即“社會系統的結構性特征對于它們循環反復組織起來的實踐來說,既是后者的中介,又是它的結果”[18]。換言之,結構不只是具有約束性,會對行動造成阻礙,還具有使動性,行動者在實踐中利用策略,對結構的約束性有所突破,利用現有的規則和資源,在行動和結構的互動中,完成新的資源與規則的再生產,對結構進行調節或重塑,在相對穩定下來后,新的結構就被生產出來,行動者的本體性安全也得到了實現,行動者之間的關系也趨于協調。同時,吉登斯強調,社會系統的結構性特征并不外在于行動,而是不斷反復地卷入行動的生產與再生產。結構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是記憶痕跡的具體體現[18]。因此,結構帶有主觀性,成了個人為了獲得自身社會性存在的“自我認同”[19]。
結構二重性為“村改居”社區中留存的鄉村結構與社區治理主體的互動互構提供了理論基點。在“村改居”社區中,雖然鄉村的物理形態被城市社區代替,但其原有的鄉村結構依然留存,內化于人們的行動之中,由鄉到城的轉變也不是跳躍完成的,而是一個連續不斷的行動流,原有的鄉村結構與“村改居”社區的行動主體(居民和居委)之間存在著結構二重性。鄉村結構在約束性和能動性的二重性下影響著行動主體(居民和居委),使其完成從認同障礙到認同調適的身份轉換,在此過程中,行動主體(居民和居委)也主動利用鄉村資源與規則進行實踐活動,在最初的資源失效和規則排斥下,實現了資源再造和規則重塑,再生產出來的新資源與規則又反作用于行動主體,成為其進一步行動的條件,在如此不斷的循環中,再生產出了新的社區治理結構,完成了行動與結構之間的互動互構,從而達成“村改居”社區的秩序再造與良性治理。
本研究借鑒安東尼·吉登斯結構化理論的分析視角,從“村改居”社區治理實踐出發,將“村改居”社區的社會結構發展看作不斷動態演變的過程,試圖在“村改居”社區這個特殊治理場域,揭示超越時空限制留存下的鄉村結構如何與社區行動主體進行互動互構,完成“村改居”社區新的治理資源與規則的再生產,實現社區治理的良性循環與長治久安。
本研究選取陜西省XA市的“村改居”社區——L社區為研究案例,進行了為期7天的實地調研。L社區是在2013年9月建成的大型“村改居”社區,是由Q區和L區合作共建的大型綠色城鄉統籌示范工程。L社區占地面積1250畝,分為六個區五個小區,占地面積達145萬平方米,可容納約3.5萬人。L社區已集中安置五個村的拆遷村民1800余戶,現居住人數達1萬余人,是目前該市規劃面積最大、綜合配套設施最全的新型集中安置社區。L社區屬于典型的政府統籌開發形成的“村改居”社區,作為XA市安置工程中重點打造的標桿社區,L社區的行政資源輸入較為充足。在基礎設施建設上,社區醫院、超市、學校、公園廣場等配備齊全,滿足了居民15分鐘生活圈的需求,同時還建造了2000平方米的社區服務中心,提供了圖書館、培訓室、沙龍活動室、議事廳等場所供居民使用;在人員配置上,共配備了18名社區工作人員,由L社區服務中心負責相關人事管理和工資發放;在資金支持上,政府每年下撥20萬項目專項經費。L社區自成立以來,獲得陜西全省和諧社區建設“示范社區”、全國宣傳推選學雷鋒志愿服務“四個100”先進典型最美志愿服務社區、全省“文明社區,和諧家園”活動四星社區黨組織等22項榮譽。
L社區建立之初,剛進行“村轉居”身份轉換的新居民們存在著認同障礙,囿于原本的鄉村結構的限制性影響,不適應“上樓”之后的生活,同時剛調來的社區干部也存在認同障礙,對這群“特殊”的新居民和留存下的鄉村結構難以適應。但居委會和居民們發揮能動性,主動利用原本的鄉村資源與規則進行實踐活動,同時不斷進行認同調適,完成資源與規則的再生產,助推“村改居”社區治理良好發展。因此L社區在“村改居”社區治理中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借鑒意義。基于此,本研究在實地觀察的同時,對該市民政局工作人員、街道負責人、社區工作人員、骨干居民與普通居民等進行了半結構式訪談,收集相關文件資料與新聞報道,以期能對“村改居”社區行動主體與留存的鄉村結構如何互構實現資源再造與規則重塑過程進行系統的呈現與分析。
1.行動主體認同障礙
在城鎮化浪潮的推動下,農民被動完成了居住空間和戶籍身份的轉變,但是并未主動完成農民變市民的身份認同轉變,大多數“村轉居”居民在心理上依然更加認同自身的農民角色,這與現代化居住空間對居民的要求之間產生了張力。在小農經濟的影響下,農民呈現出保守短視、消極處世,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的特點;封閉的村莊以及院落形態的生活空間,使得農民存在個人主義傾向,缺乏對公共空間的理解;同時在熟人治理與差序格局的人際關系網下,無意識地排斥外來生人。而社區化的治理和生活空間則要求居民具有公共性,能夠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建立起具有現代性的社會關系網絡。因此依然在鄉村結構影響之下的“村改居”居民對自身農民身份的強認同與“村改居”社區的弱環境,使得居民的認同障礙問題逐漸凸顯出來。
除了居民,社區基層組織也是社區重要的行動主體之一。在“村改居”社區中,社區基層組織大概分為三類,行政主導型組織、集體主導型組織與雙軌運作型組織[20]。L社區的居委會就是典型的行政主導型組織,是按照現代化城市社區治理要求設置的組織結構和組織體制,劃歸于城市街道統一管理體制之中,其中的社區干部和工作人員都是通過行政任命或委派的形式產生。相較于其他兩種類型,行政主導型組織的工作人員更“專業”,部分工作人員甚至接受過中高等教育,具有機關工作經驗。因此他們會以一種“自上而下”國家的視角,即“簡單化和清晰化”視角來進行社區治理,從而導致他們對農民轉變為居民的過程缺乏耐心和共情[10]。L社區的高主任就談到:“我其實剛來的時候很討厭。感覺這里面全是一群刁民。我就覺得黨和政府對他們那么好,他們特別不好。”(訪談記錄G20210721-居委會副主任①)在“村改居”社區這種特殊的治理場域中,受到原有鄉村結構的影響,完全使用城市社區的治理模式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癥狀,一貫以來的現代化與理性化治理理念與“村改居”社區的治理要求之間的矛盾,使得居委會也出現認同障礙的狀況。
2.結構性約束
(1)規則排斥
在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中,規則可分為表意性規則和規范性規則。表意性規則可理解為處于在意識層面上非正式的行為意識,是一種無需言明就能指導行動的“共同知識”,如風俗傳統、行為慣習等,在主體行動中起到解釋性的作用。中國傳統村落不僅提供了村民的居住空間,也是其日常生活的精神棲息地,形塑著鄉村表意性規則。在原本的傳統村落中,L社區的回遷居民們人均占有物理空間十分寬裕,公共衛生憑“礙于情面”而自覺維持,公共場所的使用也是無人反對,鄰舍同意便可隨意自由使用,空間的“公”“私”界限模糊。由此而來形成了個人主義色彩濃厚的小農生活慣習,如隨地亂扔垃圾、在公共空間堆放個人物品、在社區綠化帶里種菜等。而樓層化的社區居住空間不僅壓縮了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間,也使得“公”“私”空間格外分明。不僅如此,在政府主導下的空間規劃更蘊含著對居民們的“規訓”,在公共空間的使用與維護上隱含了一系列的空間規則設定,約束著居民們依規而動,要求居民們擁有體現現代文明公共性的行為慣習[21]。身份的驟然轉換,使居民們難以立刻適應現代空間的規則,依舊按照鄉村結構下的規則行動,比如L社區副主任談到當初就隨地亂扔垃圾的行為向居民們做工作,但居民們秉持著“我想咋弄咋弄,這是我家”的心態,行動主體并未覺得不妥,也無道德自責感。現代都市公德與鄉村行為慣習的沖突,造成了“村改居”社區的規則排斥,成為形塑社區良好社會秩序的障礙。
在規范性規則方面,“村改居”社區也存在著規則排斥。規范性規則就是一種正式的制度,能夠為行為主體提供行動的規范參照。雖然從改革開放開始,國家向鄉村社會輸入了一系列帶有規范性和強制性特征的正式規則,以推進鄉村現代化建設。但在千百年來傳統鄉村社會差序格局之下,正式規則的非正式運作是鄉村社會應對規范性規則的選擇,即熟人精英治理下的情面規則的運作。村干部多數是內嵌于鄉村社會關系網中德高望重的精英,而情面規則是以血緣地緣關系為核心向外擴散,價值理性不斷加強。因此“村改居”之后,面對空降而來的社區干部及其帶來的規則治理,居民們難以適應,甚至十分排斥,對規范性規則的執行者的敵對性情緒,使得“村改居”社區的治理難以順暢運行。
(2)資源失效
安東尼·吉登斯將資源分為配置性資源和權威性資源,配置性資源指在權力實施中能夠使用的物質性資源,體現為人類對自然的支配;權威性資源是指在權力實施中的非物質性資源,體現為對人的支配[18]。L社區作為XA市的示范性安置工程,政府無論在建造還是治理過程中都進行了行政資源的大力輸入,因此L社區配置性資源較為充足,提供了廣場、活動室、健身設施等基礎設施,同時也派撥了專業的社區工作人員與較為充足的社區項目資金。但在鄉村結構性約束的影響下,出現了資源失效的問題。L社區成立初期,為了豐富“村改居”社區居民的日常生活,讓居民們盡快融入城市社區的生活,社區居委會舉辦了一系列活動,但居民們面對這些活動時,呈現出“冷漠性”參與的狀態。居民們消極參與,只是為了活動派發的小禮品來“打卡”排隊,甚至出現了不給禮物就不走的情況。在鄉村社會中,村民參與活動的內驅動力是基于血緣和地緣而形成的熟人資源的流動與交換,是在信任基礎上的行動,因此在活動參與中足夠投入與沉浸,由此也使熟人資源不斷地累加豐厚。而“村改居”社區與居民之間并未擁有信任基礎,社區居委會也缺乏非正式資源,因此社區活動成為了居民們眼中“能領小禮物”的地方,政府想輸送資源使居民快速融入的目標并未完全有效的實現,造成了資源失效。
在權威性資源方面,“村改居”社區也有所欠缺。在原本的鄉村結構下,個體社會關系網絡就意味著權力關系網絡,鄉村傳統權威性資源內嵌于差序格局關系網之中。在鄉村中,村干部是村民自己選出來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內生性權威。但“村改居”之后,居委會的社區干部是由基層政府統一聘任分配,代表的是“自上而下”的國家權威。在傳統鄉村結構下,無論是“汲取型”政權、“經紀型”政權還是如今的“懸浮型”政權,國家權威都難以順利進入,存在著“鄉村隔閡”的問題[22]。因此,雖然居委會擁有了政府給予的合法權威性資源,但并未取得居民們的合法性認同,其權威性資源也存在著資源失效的問題。
1.行動主體認同調適
從結構化理論來看,“村改居”社區居民的身份轉變承受著內置于自身的結構性因素影響,在與社會結構的互動互構中進行身份構建,即在心理層面上擺脫因循守舊,找尋到農民角色與居民角色之間的平衡,通過認知調適,重新構建“村改居”居民的身份。在“村改居”的社區化進程中,居民會根據社會結構的變化來調節自己的行為方式,樓層化的生活空間、流動的人口、信息化的飛速發展打破了原本村莊封閉的邊界,社區干部在對鄉村資源與規則的再利用之下推進的社區工作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推進著“村改居”社區居民們的認知調適。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在內嵌于自身的行為邏輯驅動下開始由消極、個人主義的角色身份向積極、具有公共意識的角色身份轉變,使自己能夠盡快適應融入社區生活與治理。
社區干部在調入L社區后,雖然在社區治理工作推進中屢屢受到留存的鄉村結構的限制與約束,但也同樣意識到了鄉村規則與資源的能動性,將其視為能夠實現“村改居”社區良好治理的“可能性”。社區干部積極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進行認知調適,準確定位自身角色,不是以高高在上的規則執行者和資源輸送者的身份,而是拋開只立足于城市文明的片面立場,以更包容的心態對待正在進行身份轉換的居民,把自己變成服務者與平臺提供者的同時,主動挖掘利用鄉村資源與規則。在鄉村結構和城市結構、自上而下的行政邏輯和自下而上的自治邏輯之間找尋到角色平衡,完成“村改居”社區干部的身份重塑。居民和社區干部的認知調適和身份重構不僅使自己適應了“村改居”社區,也影響著“村改居”社區的資源再造與規則重塑的過程。
2.策略性能動
(1)資源再造
在中國鄉村治理場域中,以家庭為基礎,以地緣為紐帶,血緣和親緣為脈絡形成的內生穩固的熟人關系網絡是十分重要的治理資源。這種在關系網絡中蘊含的、在社會行動者之間可轉移的資源[23],費特南將其稱之為社會資本。鄉村傳統社會資本產生于鄉村院落性的鄰里空間以及聚族而居、守望相助的農耕社會交往傳統。而由行政推動下遽然形成的“村改居”社區拆解了傳統的村落空間,人口的增多與復雜化以及非農化的生產生活使得不少學者都認為傳統社會資本式微、原有的社會關系發生斷裂[24]。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二重性理論提到結構能夠超越時空限制,同時實踐也證明,熟人關系依然在“村改居”社區中存續。“村改居”社區大多都是整村拆遷,多村合并,L社區就是由相鄰的五個村回遷集中安置而成,其原本內部就存在多個關系密切的原始共同體,就如L社區回遷居民說的那樣“其實我們都是一個大隊的人,以前隔得也不是很遠,大家熟悉起來也比較快”(訪談記錄W20210722-居民)。不僅如此,行政推動下形成的“村改居”社區大都是“被動城鎮化”,其居民在行為和思維方式上還未徹底市民化,仍受傳統鄉村結構的影響。L社區居委會準確識別了“村改居”社區與城市社區相比獨特存在的鄉村治理資源并加以利用。2015年L社區居委會為了更好地解決居民的困難和問題,成立了第一支志愿者隊伍,同時也為了豐富居民生活,開始組建社區內的文藝自組織。L社區居委會識別并發動關鍵居民,即原有村民中擁有豐富人脈的傳統鄉村精英,由其發動其他居民積極參與社區志愿者服務隊伍和文藝自組織。在居民被帶動起來的同時,L社區居委會也不斷發力,為居民們搭建活動平臺,提供經費、場地與指導,在不斷舉辦社區內活動的同時也努力為參與居民爭取向外展示的機會,提升居民的價值感和參與度。在社區如此的行動循環當中,產生了新的資源——基于趣緣和事緣而形成的居民交往網絡,即能夠體現社會成員之間的普遍信任度和廣泛的合作參與度的現代社會資本的萌芽[25]。L社區發展到現在,已經擁有了635名居民志愿者,成立了“小喇叭”政策宣傳隊、“老娘舅”居民協調服務隊、“搭把手”鄰里互助服務隊等8支志愿服務隊伍,還設立“四點半課堂”“花樣夕陽紅”“鄰里節”等9個常態化志愿服務項目。
L社區還完全保留了原本村莊的支部書記和黨小組組長,利用其在村莊內積累的權威與人脈協助社區工作的推進,如動員居民參加活動、居民信息的收集與發布、下發各類宣傳通知等。在L社區組織商定居民公約時,或者是使用道德評議會進行道德評議評選好媳婦好婆婆等,都會讓德高望重的傳統鄉村精英參與,他們不僅熟悉回遷居民家庭情況,能夠制定出適合“村改居”現狀的公約,推薦合適人選參評。更重要的是,利用鄉村傳統權威在回遷居民中的威望與信任,能夠使社區工作順利推進的同時也在不斷培養社區居委會的治理權威,使其獲得居民的合法性認同,完成了新的權威性資源再造。
(2)規則重塑
在皇權不下縣的歷史背景和熟人社會的關系網絡之下,中國傳統鄉村的治理規則有明顯的“人治”特點,具體體現為弱規則性的人情、關系、面子等結構性要素。不僅如此,“禮治”也在鄉村治理規則中有所呈現,仰賴于倫理道德、家族規訓、宗族權威等思想維系,如費孝通所說“在鄉土社會的禮治秩序中做人,如果不知道‘禮’,就成了撒野,沒有規矩,簡直是個道德問題,不是個好人”[26]。這套“情面”運作治理規則,依托于村莊輿論、人情往來互動等形式,根植于村民之間生產生活邏輯的日常演繹,已內化為“習性”[7]。就如同安東尼·吉登斯在描述結構中的規則時概括,規則沒有規定行動者可能遇到的所有具體情境,它提供的是對范圍不確定的社會情境依然能夠作出反應和施加影響的一般化能力[18]。“村改居”社區雖然改變了形塑村莊治理規則的鄉土空間,但是回遷居民們依然會以原本的“情面”規則來對待社區生活。L社區在不斷摸索中把握到了這點,L社區為了讓回遷居民適應融入社區生活,樹立文明新風尚,開展了道德講堂和各種道德評選——文明紅黑榜、好媳婦好婆婆好鄰居評選、文明公民文明家庭評選等,利用面子機制,讓居民有意識地避免不文明的行為,比如亂扔垃圾、遛狗不牽繩等,通過居民對自身行為的反思性監控,重塑新的文明生活規則。
不僅如此,L社區在街居制和壓力型體制下,作為行政末端承擔著制度化治理的壓力,但L社區沒有盲目照搬現代城市社區的理性治理規則,而是在推進治理制度化和規范化的同時,嘗試利用鄉村“人情”的治理規則以推進社區工作。L社區的副主任在提到如何組建志愿隊伍推進社區活動時就提到“中國就是個人情社會,就是我跟你熟了,我讓你干啥可能你都心甘情愿。有些人可能很有熱情,但你跟他不熟悉,他也不愿意給你弄”(訪談記錄G20210721-居委會副主任)。因此L社區選擇“以情換情”,通過用心的工作服務和飽含感情的互動交流,同居民培養出較深的感情關聯,在不斷的情感關懷和情感輸出下,構建出社區與居民的情感互動渠道。L社區利用這套“人情”的治理規則也卓有成效,當問到L社區秦腔隊隊長,為什么大家愿意參與社區活動時,他提到“我們和社區的關系很好,感情都是相互的,他們給我們支持,社區有活動我們也樂于參與,咱的關系就越來越好”(訪談記錄K20210721-秦腔隊隊長)。“村改居”社區利用原本村莊留存的“情面”規則,在制度化社區治理下,重塑了新的軟硬兼具的治理規則。
3.反作用于行動主體
在行動主體認知調適的影響下,“村改居”社區留存的鄉村規則不斷重構、資源不斷再造,而再造的資源與重塑的規則又反作用于行動主體。L社區通過發動關鍵群眾和提供活動平臺,再造了居民間的基于趣緣與事緣的交往資源,在更加廣泛的現代交往網絡中,居民找到了自己的價值,由此更加沉浸地參與活動,形成良性循環。L社區不僅成立了志愿隊伍與常態志愿品牌項目,而且真正激發了居民參與活動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居民從“冷漠性”參與,轉變為主動詢問社區居委會何時舉辦活動,積極表達想參加的意愿,也使行政資源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利用——基礎設施的頻繁使用與項目經費落在實處。在對權威再造過程中,L社區也貫徹關鍵群眾與活動平臺的重要性,利用鄉村權威完成了新的權威性資源再造。如今L社區的居民們對社區干部們不再有當初的敵對情緒,而是更加配合社區工作,認同社區居民公約,信服社區干部。在規則重塑方面,L社區準確把握鄉村規則中“情面”規則的運作和“人治”思想的精髓并運用到治理之中,在形塑居民文明生活規則的同時,形成了軟硬兼具的治理規則。L社區的居民漸漸養成了文明生活的習慣,更加適應樓層化的社區生活,社區干部也通過情感治理規則的使用,和居民之間的相處更加融洽,促進了“村改居”社區和諧建設。
從結構二重性的理論視角分析“村改居”社區留存的鄉村結構與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互構,可以看到,鄉村結構影響著行動主體的行動,在約束的同時也具有使動性,行動主體從最初的認同障礙逐漸調適,重構自己的身份,通過利用鄉村資源與規則的不斷行動,促進資源再造與規則重塑,形成新的社區治理結構,進而又反作用于行動主體,實現了社區的良性治理。
我國仍處于新型城鎮化快速發展的階段,“村改居”社區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成為城市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相較于現代城市社區,“村改居”社區作為城鄉要素共存的治理空間,原本鄉村留存下的結構性特征并沒有隨著時空的改變而消失,而是依然無意識地體現在社區治理主體的行動之中。在“村改居”社區的行動過程中,研究如何利用鄉村治理資源與規則進行再造與重塑,對實現社區治理有效與長效具有重要意義。
在政府統籌開發的社區中,鄉村結構以一種非正式的狀態隱匿在居民行動當中,不斷影響著行動主體,即使在進入現代性生活治理空間中,依然存在著結構性約束。而居民和社區干部作為行動主體通過發揮主觀能動性,在一開始認同障礙的狀態下不斷調適,進行著身份重構,從而又反過來影響著原本鄉村結構的變化,促進著“村改居”社區的資源再造和規則重塑,在不斷的循環中形成了新的社區結構。在分析L社區留存的鄉村結構與其行動主體之間的二重性及其治理實踐的過程中,可以發現L社區通過主動挖掘和利用鄉村社會資本,發動關鍵群眾成為破冰者和鏈接資源者,同時為居民提供了活動平臺,在社區活動中再造了趣緣交往網絡與居委權威,利用“情面”規則的運作和“人治”思想的精髓,在治理中重塑了文明生活與“以情換情”的治理規則,由此形成的新的社區結構又反作用于行動主體,實現了“村改居”社區良性和諧治理。
回顧本研究,對“村改居”社區治理的啟示有以下兩點。一是,在基層治理場域中,結構具有時空延展性,并與行動者在動態互構中不斷發展。行動者在實踐中利用原有的治理資源與規則,不斷進行重塑和再造,由此形成新的治理結構。因此在面對“村改居”社區等鄉城轉換的基層治理問題時,不能僅僅只在宏觀層面上關注到結構上的變化與轉型,也要將研究目光放到治理主體的行動及其與結構的關系上;二是,要用更加辯證的態度看待城鄉二元結構,在“村改居”社區治理中,重視留存的鄉村治理資源與規則,在準確識別和掌握的同時,通過正式和非正式的手段運用于治理當中,有利于推動“村改居”社區治理的良性發展。本研究更多關注于留存的鄉村結構與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互構,而對現代城市結構的介入部分并未展開詳述,同時安東尼·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雖然以一個較新的理論視角來分析“村改居”社區的資源再造與規則重塑,但其理論本身也存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物質生產實踐的基礎性地位和作用[27]的理論缺陷,因此分析現實問題難以避免會出現一定的理論偏差。在未來的相關研究中,希望能夠在分析問題的全面性與理論的契合度上更上一層樓。
注釋:
①訪談資料編碼說明:G為訪談對象簡稱,20210721為訪談具體時間,按年月日順序排列,“-”后為訪談對象身份,以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