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宇春 姚明今
(1.西安交通大學軍事教研室 陜西 西安 710049;2.西安交通大學人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49)
春秋時期的宋楚泓之戰在中國古代戰爭史上影響非常大,宋襄公堅持貴族禮節,放棄了有利作戰機會,千百年來,宋襄公的舉動成了人們爭訟的話題。關于泓之戰有兩個關鍵問題讓人困惑難解:宋襄公為何要伐鄭?又為何要禮讓?前一個問題,既與鄭國在大國爭霸中的特殊地位有關,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宋襄公的個性特征,反映出他在殺伐攻取的問題上極不慎重。而后一個問題較為復雜,涉及思想文化、政治傳統、社會輿論等各種因素。對宋襄公影響最大的應當是齊桓公的霸政,齊桓公主盟攘楚數十載,核心是為了爭奪哪個國家的歸服?齊桓公服鄭其勤已至,然其往跡行蹤是否為人所知?處在爭霸過渡期的宋公能否了悟齊桓公賴以稱霸的關鍵因素?后來的晉文公又從前人那里吸取了什么樣的經驗教訓,他如何巧妙地處理禮義與詭道的關系?在追溯了大國的稱霸崛起之路后,也不能不了解與宋國實力相近的鄭、魯等國的軍事實力與兵學發展的水平,進而了解春秋初期一般的軍事觀念與謀略層次,宋國與其他國家相比,兵學觀念居于何等層次?了解了爭霸的大背景,還原了春秋軍事斗爭的實際情況后,再來看宋襄公其人其事,也許會更清楚宋公在戰爭中堅持禮信,到底是貴族風度的典范,還是保守落后的代表。
宋襄公一生分為兩個時期,前期是齊桓公霸政的積極追隨者,贏得了桓公的信賴,將定太子的重任托付給了他。在桓公去世后,宋襄公率諸侯之師伐齊,平叛亂,立孝公,對穩定齊國政治形勢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個人聲譽達到最高點的同時,啟動了他的爭霸之路。然在此之后,宋襄公的一系列做法卻不得人心,屢遭輿論批評,個人聲譽開始受損。現對宋襄公爭霸主要歷程做以梳理。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在與曹、邾等幾個小國盟會時,先是拘押了滕君,接著又因為鄫子遲到而將其作犧牲祭睢水淫神,以震懾東夷部落。子魚對此激烈地批評:“古者六畜不相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況敢用人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誰饗之?齊桓公存三亡國以屬諸侯,義士猶曰薄德。今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昏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得死為幸!”
殷商重祭祀,盛行以人殉,而到了春秋時期,不僅放棄了人殉的舊俗,用牲口做祭品的情況也不多見。先秦民本思想開始萌芽,不少進步的政治家認識到祭祀的目的是為了人,而百姓才是神靈的真正主人。與桓公安魯救邢存衛的義舉相比,宋襄公一會虐二君,崇祀重鬼神,無疑是逆潮流而動,思想觀念上帶有明顯的商族的歷史傳承。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因曹國不歸服而圍之。子魚勸諫宋襄公:“文王聞崇德亂而伐之,軍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復伐之,因壘而降……盍姑內省德乎?無闕而后動?!眱仁⌒薜?,反躬求諸己,先修德,再興兵,這種觀念由來已久。無論文王伐崇還是文公伐原,相似之處在于推崇的都是修明政治、積攢德行、以德招撫,而非輕易訴諸武力。
一些側面的記載印證了子魚所講的宋公德“猶有所闕”。公元前641年秋,衛人伐邢,講到“諸侯無伯”,透露出桓公去世后,中原霸主虛懸、人心不穩的跡象。這年冬天,“陳穆公請修好于諸侯以無忘桓公之德”,暗含了社會輿論對宋襄公不務修德、暴虐剛武的不滿。
從公元前640年開始,宋襄公有了會盟爭霸的打算,藏文仲聞曰:“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贝文甏海蜗骞c齊、楚舉行鹿上之盟,請求曾經歸附于楚的那些國家,楚人表面應承,可子魚并不看好宋公爭盟的成功:“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幸而后敗。”鹿上之盟助長了宋襄公的雄心,而楚人一向善于玩弄詭計,當年秋,宋襄公與諸侯在盂地會盟,宋襄公堅持“以乘車之會往”,行前子魚就流露出擔憂,果然,楚人破壞約定,帶了兵車,在盟會上俘了宋襄公以攻打宋國,幸而有子魚率領宋國軍民頑強抵抗,后由魯僖公等人出面斡旋,于當年冬天釋放了宋襄公。雖幸而釋放,但子魚仍憂慮不已:“禍猶未也,未足以懲君”,可見時人皆已洞察宋與楚爭盟的風險性。
會盟是諸侯列國常見的外交活動,史書講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實際上有15次之多。宋襄公在位14年,積極參加齊桓公領導的重大活動多達10余次,熟悉會盟這一形式,但召集諸侯、號令天下、成為共主,并不是誰都可以為之。齊桓公救亡圖存,安內攘外,前后主盟近40年①,做了很多善舉,贏得了諸侯的尊崇。宋國在實力和道德文治兩方面皆不足,缺少成為天下盟主的條件。楚人向來兇悍狡詐,宋與楚一意爭盟,風險極大。
宋人呂祖謙說過:“看《左傳》須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國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亂,一人之所以變遷。能如此看,則所謂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看一書之所以得失。”[1]這正道出了編年體記事的特點,以此觀宋襄公爭霸,從公元前641年至公元前638年,《左傳》對宋襄公爭霸前后若干事件記敘完整集中,共計8條大事記,輔以八條評論。編年體體例本身具有的時間線索明晰的優點,映襯出了人物治亂浮沉的命運軌跡,對宋襄公的每一番舉動都相應地附有時人的評論,直陳得失,語氣嚴厲沉痛,寄托了以史為鑒的意味。宋襄公急于稱霸、一意孤行、動作頻頻、漸次升級,這些歷史事實清楚可見,在當時引發了不小的影響,時人對其觀感不佳,大體上是確定的。
歷來對泓之戰的探討無數,筆者著重于以下幾個問題。
關于宋襄公最不能讓人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遭楚人拘押釋放后,為什么不吸取教訓,卻非要一意伐鄭,以至于最終冒犯楚人,導致楚伐宋以救鄭。宋伐鄭是誘發宋楚沖突的導火索,按常理,在與楚人交手失敗后,應當吸取教訓,謹慎從事,而宋襄公為何要偏偏主動點燃導火索呢?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就需要先了解鄭國在大國爭霸中的地位以及與幾個大國之間的關系。
鄭國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緣戰略位置,爭霸的任何一方爭取到鄭,在力量對比的天平中都是重要的砝碼,使鄭歸服是王霸的標志。鄭國地處中原,是南北兩強爭霸諸侯、逐鹿中原的中心地帶,楊伯峻先生講:“欲稱霸中原,必先得鄭?!盵2]988清人王葆認為在中原諸國里,“鄭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國得鄭則可以拒楚,楚得鄭則可以窺中國”[3]。齊桓公從公元前678年開始與楚爭鄭,一直到公元前652年,前后用時26年方使鄭歸服,期間鄭反反復復,屢次叛齊,就連著名的齊桓公伐楚之戰實質也是為對付楚國北上中原侵鄭實施的還擊。再到公元前630年晉聯秦以攻鄭,幸虧有燭之武出馬勸退了秦兵,秦晉聯盟瓦解,鄭國才免于一戰,但此后幾年秦一直對鄭懷有覬覦之心,于是就有了晉文公去世后秦國出兵偷襲鄭國之舉,這次多虧鄭商人弦高機智,才免于戰爭。秦國在崤之戰失利后再無力東向爭天下,晉國崛起勢不可擋,后來的晉楚爭霸,鄭國仍是爭奪的焦點。作為齊桓公事業的追隨者,宋襄公一定了解鄭國在大國爭霸中的重要性,所以在鄭叛齊服楚后,收服鄭人是宋襄公爭霸道路上的既定目標。
從情感方面來講,宋襄公厭惡鄭人狡獪多詐、背信棄義,一怒之下遂發兵攻鄭。鄭人在齊楚兩大國之間經常搖擺不定,采取騎墻政策,哪一方力量強就傾向于哪一方,且常親楚較親齊更多,齊服鄭殊為不易,歷時26載,方使其歸服。然而公元前643年齊桓公剛一去世,次年鄭就倒向楚國,“鄭伯始朝于楚”,與楚交好,公元前638年鄭伯親自赴楚。鄭伯兩次朝楚相隔4年,但為何宋公伐鄭是在鄭伯二次如楚之際呢?《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記載:“三月,鄭伯如楚。夏,宋襄公伐鄭?!鼻昂髢蓷l記錄聯系緊密,有明顯的因果關系,鄭伯此舉徹底激怒了宋襄公,因此怒而興師。其實,還有一個背景不能忽略,就是在盂之盟上宋公受辱,雖經釋放但對楚人懷恨在心,一直伺機尋釁以泄忿,不料事隔半年之后,機會降臨。
雖然從理性與感性兩個層面分析了宋伐鄭的原因,但并不代表著一定可以采取軍事行動?!秾O子兵法·謀攻篇》有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睉馉幹胁还庖笾海瑫r還要知彼。宋襄公似乎并不是非常明晰楚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態度。齊楚兩國對鄭的爭奪一直都很激烈,楚人一直占據著主動地位,甚至較之齊更有優勢,咄咄逼人,只不過后來因齊在召陵之盟后威望甚高,鄭才暫時屈從于齊。服鄭一直是楚人的核心利益,這一點是很明確的,從齊楚爭霸的歷史來看,楚人在這個問題上咬得很緊,絕不會讓步。
這樣來看,伐鄭意味著宋與楚的對抗推進上升到了第一層面,在齊桓公之后,首次宋國被推到了與楚對抗的第一方陣,而這是宋襄公人為造成的結果。有識之士肯定能意識到事態的嚴峻性,子魚對此評曰:“所謂禍在此矣。”綜合子魚的幾次評論來看,無疑他這句話的指向很明確,此次伐鄭意味著與楚對抗進入公開化、白熱化階段。
在東方大國齊尚未與楚發生正面沖突的情況下,二流國家的宋國公然伐鄭,以這樣一種直接的、硬碰硬的方式撞開了對抗沖突的大門,只能說宋襄公此人缺少謀略與定力,沖動好戰,任意妄為,在殺伐攻取的問題上極不慎重。這正符合史家對他的印象,具有“喜事而狂”的人格特點。
即便事已至此,也還沒有發展到兩國必然一戰的地步?!蹲髠鳌酚涊d: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备ヂ牎?/p>
在此情況下,事情仍然有回旋的余地,敵我力量對比懸殊,宋國國內反戰的聲音一定不少,求和棄戰也是一種選擇,至少可以保全有生力量,但卻被宋襄公否定了。宋襄公對戰爭大事的不慎重,缺乏計算與謀劃的特點再次突現。接下來就是戰爭經過: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惫唬骸安豢??!奔葷闯闪校忠愿妗9唬骸拔纯伞!奔汝惗髶糁?,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戰爭中宋襄公主動放棄了兩次取勝的機會,吃了敗仗,自己也身負重傷。戰后在“國人皆咎公”的大背景下,他替自己辯解,理由堂而皇之。在此過程中,最讓人不能理解的就是宋襄公為何在戰爭中一味地講求禮讓?大敵當前,他不謀劃戰術運用,不求出奇制勝,他賴以憑恃的是什么,他對戰局是怎樣考慮和打算的?
第一,可以肯定的是,宋襄公對爭霸斗爭性質認識不明。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挾聯軍以威楚服楚,宋襄公也效仿了桓公,打出仁義的名號,打算以此籠絡收服楚人。但僅憑仁義、會盟就能稱霸崛起嗎?稱霸還有哪些關鍵因素?處在過渡期的宋襄公對這個問題似乎并不明了。關于此一點,留待下文再敘。簡言之,在“崇霸”與“崇禮”之中,宋襄公未能找到正確的契合點[4]。第二,宋襄公高估了楚人對禮義的接受。并非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宋襄公完全不講策略,從宋襄公每每只對楚人講禮義來看,這是他所為之自矜的,也是與楚斗爭時唯一可以憑恃的。因此,他奢望以禮懷柔,幻想著對方也會遵循禮尚往來的規則,打一場政治戰,最好再上演一場召陵之盟的翻版。說好聽了,他寄希望于最大程度上以政治手段解決爭端,實質上則是心存僥幸,寄希望于對方,不敢與楚人一戰、迂回求勝的心思顯而易見。當然,也不排除有幾份以此來團結凝聚諸夏力量,保全自己聲名的意思在其中。
宋襄公剛武好斗,固執愚蠢,缺少方略,逞一時之勇,面對強敵拿不出有效的辦法,找不到正確的路徑,發揮炮制了一套仁戰理論,潛意識里寄希望于仁義,只要使出這個護身符,就有了幾份心理安全的保證,即便這種保證是虛無的也罷。宋襄公承襲了周武商湯吊民伐罪、仁政得天下之類的傳統學說,卻不熟悉周公東征的文韜武略。宋襄公的做派頗似后來孟子的仁者無敵論,似是孟子仁戰說的濫觴。特別是到了北宋以后,隨著儒學的興起,深受儒家學說影響的儒士們激烈抨擊“兵者,詭道”論,主張以儒治兵、以仁義用兵,嚴重地干擾了戰爭固有的發展規律。追溯源流,如顧頡剛先生所說:宋襄公“是后來墨、儒兩家‘王道’‘非攻’等等話頭的老祖宗”[5],是后世不知戰、不懂戰一派的源頭,那么,當時戰爭中究竟有沒有這種戰法呢?實際的爭霸過程又是怎樣的?
齊桓公的事業對宋襄公有巨大的垂范作用,齊桓公作為春秋五霸之首,他的爭霸歷程到底是什么樣的,時人怎樣認識和概括齊桓公的爭霸經驗?對宋襄公有哪些方面的昭示作用?而后來的晉文公又從前人那里吸取了什么樣的經驗教訓?
齊桓公何以霸,以何霸?《國史大綱》講:“霸者標義,大別有四:尊王,攘夷,禁抑篡弒,制裁兼并?!盵6]管仲對桓公講:“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保ā蹲髠鳌烽h公元年)齊桓公在周室衰微、王命難行之際,通過尊王攘夷將諸夏凝聚在一起,其功績主要在于存邢遷衛、北抗山戎、南服荊楚、維護王室。
說到齊桓公的霸業,就不得不提到召陵之盟。召陵之盟是齊桓公霸政事業的里程碑,楚國歸服于以齊為首的諸夏聯盟,召陵之盟也是先秦政治史上的一個大事件。公元前656年,齊桓公率諸侯聯軍兵臨楚境,管仲以楚人不貢包茅向其發難責問,楚使不卑不亢機智應對,接下來齊桓公與屈完在閱兵觀陣時互不服軟又留有余地,最終雙方達成妥協,簽訂盟約。諸夏靠什么收服楚人,聯軍愿意開戰嗎?聯軍不想開打,否則不會從春相持到夏,召陵之盟的成功是軍事威懾與外交談判的綜合并用,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典范。提到召陵之盟,一般認為齊的目的在于伐楚,其實忽略了最直接的動因,即為了救鄭而伐楚。而召陵之盟后齊并沒有真正服楚,江淮流域的弦、黃、徐等諸多小國自恃有中原大國的倚靠,不料紛紛被楚滅掉,即是明證。
世人多知召陵之盟的威名赫赫,齊桓公服鄭的經過卻鮮為人知,因其歷時彌久,史料散見于不同的紀年中,以下對其作以收束整理。
莊公15年,齊始霸,次年,諸侯因鄭侵宋而伐之,楚遂伐鄭,這是齊楚兩大勢力爭奪鄭國的開端。該年冬,第一次幽之盟,鄭參加。10年后,公元前667年,第二次幽之盟,鄭方歸服于齊。
公元前666年,楚令尹子元率六百乘伐鄭,入鄭城郭,諸侯救鄭,楚師逃遁。此時,齊楚對鄭的爭奪正式浮出水面。公元前659年,“楚人伐鄭,鄭即齊故也”,諸侯盟于犖,“謀救鄭也”,此時令尹子文已上任幾年,楚對諸夏采取更加進逼的政策。次年,楚人又伐鄭,囚鄭聃伯。過了一年,齊侯召集陽谷之會,“謀伐楚也”。楚人再次伐鄭,鄭伯欲求成于楚,孔叔勸諫:“齊方勤我,棄德不祥。”此時已見由于楚人的連續攻伐,鄭對其多有忌憚,欲背叛諸夏。次年,齊率聯軍侵蔡伐楚,與楚達成召陵之盟。
公元前655年,齊與諸侯盟于首止,此時齊桓公威名赫赫,果能服鄭嗎?周惠王唆使鄭伯:“吾撫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编嵅畾g喜得到周王命其從楚的私許但又懼于齊,因此逃歸不盟。至于周王為什么要這么做,史家多認為因周惠王與齊就定世子之位發生分歧,故惠王召鄭伯使之叛齊[2]306。呂思勉先生則認為,“是時周未必有嫌于齊,蓋仍脅于楚也”[7]159,這種看法頗有見地,此時楚攻勢凌厲,風頭正健。次年諸侯因鄭叛盟而伐之,楚圍許救鄭,諸侯救鄭,楚師乃還。
公元前653年春,齊伐鄭,孔叔勸諫鄭伯,朝不及夕,形勢危急,但鄭仍不肯降。秋,盟于寧母,仍是“謀鄭故也”。齊侯在與鄭太子華會見后,打算乘鄭有內隙而攻之,遭到管仲反對。當年冬,鄭伯請盟于齊。第二年,齊桓公會諸侯于洮,“鄭伯乞盟,請服也”。鄭國最終正式歸服,一直到僖公17年即公元前714年桓公去世。
由于編年體的緣故,以上史料零落分散,導致一般讀者只知召陵之盟的奇勛與偉業,不知齊謀鄭之艱難。只有將其聯綴成篇,勘察比對,齊服鄭的脈絡方大致可見,數十載始終不渝,用力至勤,其心可鑒。
有一段史料很重要,卻不大為人注意,具體內容如下:
秋,盟于寧母,謀鄭故也。管仲言于齊侯曰:“臣聞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饼R侯修禮于諸侯,諸侯官受方物。
鄭伯使大子華聽命于會。言于齊侯曰:“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實違君命。若君去之以為成,我以鄭為內臣,君亦無所不利焉?!饼R侯將許之。管仲曰:“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違此二者,奸莫大焉?!惫唬骸爸T侯有討于鄭,未捷,今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對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帥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何懼?且夫合諸侯以崇德也,會而列奸,何以示后嗣?夫諸侯之會,其德刑禮義,無國不記。記奸之位,君盟替矣。作而不記,非盛德也。君其勿許,鄭必受盟。夫子華既為大子而求介于大國,以弱其國,亦必不免。鄭有叔詹、堵叔、師叔三良為政,未可間也。”齊侯辭焉。子華由是得罪于鄭(《左傳》僖公七年)。
齊與魯、宋、陳等國在寧母結盟,策劃攻打鄭國,管仲一開始就給齊侯定下了服鄭稱霸的基調,“德禮不易,無人不懷”。齊侯就依禮對待諸侯,諸侯的官員接受了齊國的重賞。中間發生了一段插曲。鄭國的太子華受命赴盟會見桓公,卻為自己之私利考慮,慫恿齊除掉鄭國大族勢力,里應外合,自立為君?;腹膭恿?,諸侯伐鄭一直未有成果,何不乘鄭之內隙呢?管仲斷然否定了這一建議,在他看來,以德安撫,加之訓辭,帥諸侯以討鄭,鄭覆亡都來不及呢,豈有不懼怕的道理。諸侯會盟崇尚的是德刑禮義,每個國家都會對此記錄,若讓奸詐之人得逞,如何將此昭之于后世?桓公接受了建議,果然不久,鄭國歸服于齊。
這段文字篇幅較長,全面記錄了桓公與管仲的對話,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反映了當時諸夏推行的價值標準:“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等等,對人們理解當時的觀念準則很有助益。修禮重德是齊侯最終收服強鄭的道義基礎,這些才是桓公稱霸的核心價值觀,顯而易見,這段記述對桓公服鄭帶有總結性質。實際上,從齊楚雙方對鄭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來看,并不是幾句簡單的以德服人所能解釋得了的。鄭歸服于齊是齊楚爭霸中齊取得勝利的標志,而這一斗爭的經過卻異常的艱難,出兵攻伐、軍事威懾、盟會外交等各種組合拳輪番上演,最終得以服鄭,也是因齊桓公如日中天的盟主地位的影響力,是綜合實力作用的結果,所謂的以德、禮懷柔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總結辭,并不能夠代表全部。然而這些言辭在春秋前期恢復周禮、崇尚霸政的濃郁氣氛下,廣為傳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歷史的真實,影響了人們對真象的獲取。有信眾不加消化,全盤接受,像上述幾句,活脫脫地就似宋襄公怪誕行動的生動注腳,可以大膽地推測,這就是宋襄公與楚斗爭時的底氣所在,是其仁戰說的思想來源,宋襄公很可能就是視這些原則為圭臬。宋襄公只知齊桓公服楚服鄭的表象,不知內里。
泓之戰后兩年,在外流亡了19年的公子重耳回到晉國,4年后,晉楚城濮之戰爆發,晉文公一戰定霸。城濮之戰代表了《左傳》戰爭敘事的最高成就,是中國古代第一場敘事完整的戰爭,著重記敘了雙方運用謀略的全部經過,反映了公元前7世紀我們祖先軍事謀略的水平。
晉文公靠什么一戰勝強楚呢?從《左傳》的記載來看,有明暗兩條線索,明的層面就是作者倡導的重德崇禮的觀念。
晉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義,未安其居?!庇谑呛醭龆ㄏ逋?,入務利民,民懷生矣,將用之……出穀戍,釋宋圍,一戰而霸,文以教也。
教民知義、知信、知禮,正是文公的教化之功,才能一戰始霸。《左傳》的作者是先秦早期的儒家,該書承擔著總結興衰、道德教化的功能,對于文公建霸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作者寄寓了儒家的道德價值判斷。然而,僅僅從儒家仁義禮信的視角解釋文公霸業的興起,肯定是不全面的,所以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客觀真實的視角,就是從軍事斗爭的實際來看,即所謂的暗的線索。
齊桓公與強楚抗衡多年,運用了會盟、威懾各種手段,即便是召陵之盟,也未能使楚人真正歸服;后來的宋襄公與楚爭勝時祭出仁義的法寶,遭天下人恥笑,所以通過一場戰爭收服楚人是爭霸的發展趨勢,然而要想戰勝強楚,談何容易!文公經歷了19年的流亡生涯,“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在參戰的議題上,他一開始顧慮重重,直到先軫獻妙計,齊秦喜賂怒頑,力量對比形勢發生變化后,他才定下決心,但自始至終小心謹慎,懼戰的心理很明顯,與宋襄公的“喜事而狂”形成鮮明對比。晉國君臣上下同心,從客觀實際出發,正確謀劃,步步為營,穩扎穩打,采取分化瓦解、拉攏利用等各種方式,爭取與國,贏得主動,后發制人,巧用智謀,最終戰敗強楚,一戰始霸。孔子評價,“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譎而不正”(《論語·憲問》),正是指出了文公好謀而成,多用詭道的特點。呂思勉先生指出:“晉文之伯,與齊桓大異……晉之破楚,全以陰謀致勝?!盵7]164時代在發展,風氣在變化,崇德重禮逐漸易位于逐利爭利,推動了戰爭指導觀念的進步,誰在戰爭指導藝術上更勝一籌,誰就更有可能爭取主動、贏得勝利。相比于齊桓公爭霸記載的零散與線索的若隱若現,城濮之戰對何以戰、以何戰的主題揭示得很清晰,讀者跟著作者的一枝生花妙筆身臨其境,了解到各種力量之間相互博弈的全部經過,體悟到時人戰爭思維的層次、對戰爭全局的把握與戰略戰術的綜合運用,深刻認識到謀略才是克敵取勝的根本。
以著名的退避三舍為例,它有兩重含義,第一重含義是信守諾言,回報楚王,讓己方贏得道義上的主動,塑造良好形象。第二重含義從用兵角度考慮,即兵法中的“避其銳氣,擊其惰歸”。選擇于己有利的作戰地點,在預定的戰場上集中兵力,后發制人。一直以來對退避三舍的真實用意有過爭論,應該說主要在于第二層。戰爭固然主要講謀略,但一定的禮節禮數的粉飾也不可或缺,這樣才不至于陷入被動,晉人深諳此道,這與宋襄公把禮義之道全盤移植到戰爭中的做法有本質不同。至此時,人們已經摸索出了戰爭的制勝之道,戰爭經驗相對成熟了不少。這其實距泓之戰僅6年,可見宋襄公迂闊保守的程度。
在追溯了大國的爭霸歷程后,再來考察鄭、魯等幾個主要國家的軍事概況,以及當時形成的若干軍事斗爭經驗。鄭、魯不僅是宋的重要鄰國,且實力與宋相當,其軍事實力、兵法謀略居于什么層次,在對比中見出宋國的軍事發展水平。
春秋初期的軍事斗爭及作戰樣式遠比想像中熱鬧豐富得多,在泓之戰前,時人對兵法謀略已有了初步的理論總結。
在眾多諸侯國中,楚人尚武好戰,極具侵略擴張性,江淮流域眾多小國相繼遭楚欺侮,難逃滅國之災。楚人不僅對示形動敵、誘敵殲敵之類戰術非常精通,且具備了謀劃戰略全局的特點。以楚降隨為例,隨國在漢水流域國家中力量最為強盛,楚降隨是經年累月戰略謀劃的結果,雙方展開了一場高水準的較量賽,在戰略戰術上的較量極其激烈②。
《左傳》中遍是依占卜來預測決斷,而楚人已較早摒棄了這一套,說明楚人在思想觀念上領先于中原諸夏,從原始的鬼神崇拜中提前擺脫出來,楚人意志堅定,善于謀劃,富有自信,這是其強盛不衰的根源所在③。
此處重點不在楚國,而是看與宋國的實力、地位相當的幾個國家的軍事實力與謀略水準。
鄭國由于地緣上接近周王室,所以在春秋初期拱衛王室過程中,鄭國起的作用最大。鄭武公、鄭莊公都是天子的卿士,輔佐朝政,平定王室內亂,為天子所倚重。春秋初期有過一段鄭莊小霸的歷史,鄭莊公在位期間,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打勝仗,無論是抗擊北戎還是與周室爭斗,均表現出突出的軍事能力。隱公九年即公元前714年,鄭抗擊北戎,彼徒鄭車,鄭人擔心己方靈活性不夠,發展了一套誘敵殲敵之法:“使勇而無剛者嘗寇,而速去之。君為三覆以待之”,“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則無繼矣”,即令敵前后不相救也。大約正是在抗擊北戎的過程中,鄭國的謀略水平迅速成長起來。
桓公5年即公元前681年,繻葛之戰中鄭軍針對周室兵力特點提前謀劃布局,“為左拒以當蔡人,為右拒以當陳人”,“既而萃于王卒”,結果大敗周天子。這與后來城濮之戰中晉楚決戰“先犯陳蔡”的布陣極其相似,這種戰法在當時應該已經流行開來了?;腹?年,隨國在與楚人斗爭時,季梁就提出了避實擊虛,對楚人薄弱的右軍先行進攻的建議,但少師囿于傳統觀念,否定季梁建議,結果大敗。
魯國是周公旦兒子伯禽的封國,對周禮的保存最為完善。即便是以周禮而著稱的魯國,在戰爭活動中也并非固守周禮,而是善于運用謀略,克敵制勝,創造以弱勝強的奇跡。
以魯宋之間的兩次戰斗為例,莊公10年乘丘之戰,齊宋聯軍駐扎在營地,魯公子偃提出建議:“宋師不整,可敗也。宋敗,齊必還,請擊之?!濒敼駴Q。太子遂私自出擊,以虎皮蒙馬頭攻向宋軍,魯莊公跟著進軍,大敗宋軍。莊公11年即公元前683年,宋國因為乘丘之役而侵襲魯國,這次沒有了戰前請示建言的一段,“宋師未陳而當薄之”,魯軍在宋軍尚未布陣之前直接發動進攻,結果取勝。總結這兩場戰爭的特點,魯軍取勝的秘訣都在于主動進攻,爭取先機之利,正是《孫子兵法》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之道的生動反映。兩次作戰比較下來,魯人善于總結經驗,因敵制勝的特點很鮮明。從有限的文字記載來看,在魯人那里,全然不見兩軍對陣時大講軍禮的情形。魯人的兵法藝術當在一定水準之上,莊公10年即公元前684年的齊魯長勺之戰,曹劌對戰爭時機的精準把握、對士氣的精妙運用,使其成為千古傳誦的兵家鼻祖。為何魯人兵法藝術獨領風騷呢,我們推斷,這與魯國史料保存較完整或許有一定關系,沒有見諸典籍的國家并不能說明他們的兵法藝術有多落后。
與鄰國鄭、魯相比,宋國在軍事上乏善可陳,沒有見到任何關于兵法戰技、軍事經驗、戰略戰術的記載和總結。以前述魯宋沖突為例,魯人頭腦靈活,善于鉆研兵法謀略,處于優勢主動地位,宋軍由于不善權變,反應遲滯,在交戰中總是處于下風和劣勢,屢屢被動挨打。鄭宋之間沖突也頻發,鄭國采取遠交齊魯等政策,善于運用政治手段,對宋國的斗爭常常勝出。
從以上看出,在春秋初期,集中兵力、分割包圍、避實擊虛、示形動敵等作戰樣式已陸續出現,一些基本的戰爭指導原則已經萌芽和成形。戰略上,以德服人、待時而動、有備無患等觀念為人們熟知并運用??偟膩砜?,春秋初期的軍事斗爭超出了原先的預想,突破舊制陳規,轉向奇襲突襲,講究用兵謀略、鉆研兵法技藝成為主流的發展趨勢。在這個背景下看宋國,軍事領域發展明顯滯后,與其他國家存在較大差距,尚處在前兵法時代。再來看泓之戰中宋襄公的做法,宋公堅持舊的禮義之道,不重視戰爭謀劃和戰法研究,與宋國整體軍事水平滯后相一致,是這種保守的大環境下催生的產物。那么,宋公頭腦中的那些觀念是從哪里來的呢?客觀地講,不乘人之危、不鼓不成列之類帶有車戰特點的交戰原則,也許曾經存在過,但也只是曇花一現般短暫停留在典籍中、口頭上,在現實中很難傳承下來,早就被淘汰了。我們在《左傳》中見不到戰陣之間相互謙讓、遵守禮信的事例,所見皆是如何突破陳規、精研兵藝、殺敵取貨的事例,大小國家概莫能外。
宋襄公禮戰不辨,思想迂腐,方法教條,帶有典型的宋國地域文化特征,是宋國歷史文化長期浸淫的結果。宋國是殷商故國的繼承者,其與周人的特殊關系造就了含垢隱忍的心理。宋地民風消極保守,愚笨呆板,揠苗助長、守株待兔等故事生動地反映了時人對宋人的印象,鄭昭宋聾的典故拈出了鄭宋兩國民風的差異。顧棟高對此有透徹分析:“世嘗謂鄭莊公錬事而黠,宋襄公喜事而狂。然此二者,兩國遂成為風俗。宋之狂,非始于襄公也,殤公受其兄之讓,而旋仇其子,至十年而十一年戰,卒召華督之弒此非狂乎……鄭則不然,明事勢,識利害,常首鼠晉、楚兩大國之間?!盵8]宋人喜事好戰,不善變通,屢遭被動,此乃政治傳統使然。與中原其他國家相比,宋國的整體軍事謀略水平偏低,尤其反映在宋國的上層貴族。
那么,讀者可能會問,子魚的認識水平為什么不低?這跟子魚的出身有關系。子魚是庶出,身份低了不少,與上層貴族有一定距離,這使他有較多機會接觸到民間的思想,因此與宋襄公在認識上有較大差別。這讓人聯想到了曹劌——游戲規則的破壞者,他講“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敢于打破既定的作戰規則,才贏得了戰爭的勝利,而對于當時的貴族階級來說,要擺脫既有觀念的束縛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曹劌論戰在莊公10年即公元前684年,比泓之戰早了近50年,變革的風氣早就在醞釀之中,只不過宋襄公渾然不覺罷了。
宋襄公為何要堅持禮讓?在當時狂熱的復禮大潮下,宋襄公緊緊追隨齊桓公稱霸的名義與旗號,忽視了其稱霸崛起的實質性因素,同時也受囿于宋國本身軍事謀略水平的低下與思維觀念的落后,這些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造成了過渡期的宋襄公對爭霸方向認識不明,一味地迷信仁義的作用,出現了嚴重的偏差和失誤。然而在后世人們對這個問題研究不夠,很少從客觀出發分析個中緣由,倒是有一些欣賞贊美的論調,認為宋襄公具有貴族風范,體現了春秋軍禮的精神,那么,當時的軍禮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呢?
軍禮是周時的五禮(吉、兇、賓、軍、嘉)之一。春秋時期,軍禮涵蓋了戰爭的各個方面,根據《左傳》記載,戰前禮節名目繁多,分為“約戰”“請戰”“致師”等環節,在戰后禮節上有“服而舍人”“不絕其祀”等規定,唯獨對交戰時的禮節缺少明確的規則和要求。原因很簡單,一旦進入到交戰階段,不可避免地會出現流血和殺戮,此時,要在“殺敵取勝”與“崇尚禮義”之間進行平衡,絕不是紙上談兵一般輕易[9]。從《左傳》的記載來看,交戰禮主要體現為君子之間的禮節,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既是君子應執之禮,又是君子獨有的特權,敵方應對其尊重和禮遇。鄢陵之戰中晉將郤至三遇楚王,皆畢恭畢敬,楚王派使者問候:“正當戰事激烈的時候,有一位身穿淺紅色熟皮軍服的人,是君子啊?!笨梢?,此乃時人對君子的期許,此番舉動正與君子身份相符。
鞍之戰中,邴夏稟告齊侯,對方御者貌若君子,要求射殺,齊侯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邲之戰中,晉軍的鮑癸認為楚軍獻麋的將領具備君子風范,即下令停止追殺,這都見出君子身份在戰爭中的特權。
第二,尚禮不影響戰爭的進程和結果,與講奇計謀略不沖突。犒師是古時風尚,多在戰前進行,《左傳》中記載有弦高犒師、展喜犒師等,執榼犒師發生在鄢陵之戰,晉楚兩軍對壘鏖戰之際,“欒鍼見子重之旌,請曰:‘楚人謂夫旌,子重之麾也……’公許之。使行人執榼承飲,造于子重”。這一舉動看似奇怪,其實正說明了君子之禮的特點,為了自矜身份的目的,即便在戰爭中也不能失去禮數,甚至還要有意彰顯。但是戰歸戰,禮歸禮,戰爭不影響禮節,禮節也不影響戰斗,“旦而戰,見星未已”,戰斗從早晨開始,直至見到星星還沒有結束。
第三,君子不能逼人太甚,主張對敵實施有限破壞。周鄭交惡,鄭伯說,君子不能逼人太甚,何況欺凌天子呢?如果能挽救自己,國家免于危亡,足矣。夜間,鄭伯派人慰勞天子。
鄢陵之戰中鄭楚聯軍大敗,晉韓厥跟上了鄭伯,其御從建議趁機下手,韓厥阻止,“不可以再辱國君”,在楚王眼睛受傷的情況下,應避免進一步傷害到敵方國君,這是對戰爭破壞性的限制規定。
履行君子之禮的人,皆為貴族身份,風度翩翩,斯文得體,此乃當時社會的一般風尚,尤其在外交辭令上有一套國際通行的范式??傮w上看,交戰禮多屬于君子之間相互的致意問候,是貴族身份、教養和品位的體現,其意義主要在外交禮儀上。禮與戰是并行不悖的關系,崇尚君子之禮與奇計謀略、殺敵制勝之間并不沖突,不會因為崇禮重仁而忽視了戰爭殺敵致勝的本質。從《左傳》的記述來看,時人對禮與戰的界限區分得比較清楚,不易產生混淆,只不過由于時過境遷,后人不了解,根據一些片言只語的記載,夸大曲解了禮在真實戰場中的情況。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成公二年”條中指出:“‘禮’者非揖讓節文,乃因事制宜之謂;敵射儀則君子必爭,戎禮則君子必殺?!薄皻痴邞鹬局肌?,“三舍之退、一麋之獻,以及下車免胄、執榼犒師,皆方式而已,戎儀也,非戎禮也”[10]。錢先生的戎禮、戎儀之分極有見地,按照他的觀點,我們所說的君子之禮皆屬于戎儀的范疇,他對戎禮的認識洞察秋毫、入木三分,可惜沒有得到充分重視。
宋襄公以禮為戰,用禮義之道指導戰爭,把本應限于君子之間的禮節擴大到兩軍戰陣之間,混淆了禮與戰的界限,是典型的不知戰。宋襄公一方面反對奇襲的戰法,崇尚“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等仁愛原則,似乎是講仁義到了極點,但另一方面,他殘暴地沿用人殉的舊制,忽略了身后宋國臣民的生死,又是不仁到了極點。宋襄公對仁義之名的過度追求使他背離了仁義,他所堅持的仁義逐漸成了假仁假義。難怪后世有人批評他虛偽、假道學④,這些批評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激憤刺耳,是由于人們認識到宋襄公舉動的怪誕與不可理喻,對禮與戰關系的嚴重扭曲,對戰爭基本規律的無知、漠視和不尊重,讓人震驚,這絕不是簡單的以成敗論英雄的問題。
后世贊美宋襄公的人往往忽視其稱霸理念與思想方法上的落后,忽視時人對其總體評價不高的事實,單單地拿他在泓之戰中的舉動說事,給他貼上知禮守義的貴族標簽,這既是對春秋軍事斗爭的不了解,也是對春秋軍禮的不了解,更是帶偏了不明真相的讀者,干擾了對戰爭規律的正確認識。
注釋:
①莊公15年齊桓公始霸,至僖公17年去世。
②桓公6年,楚始以假象誘敵未果,經過一次正面沖突后,后在莊公4年興兵伐隨,期間發生了楚武王親征途中殞命的重大事件,楚軍將帥秘不發喪,從容鎮定地應對了危機,最終迫使隨媾和。
③桓公11年,楚攻鄖,楚人內部產生分歧,莫敖曰:“卜之?!睂υ唬骸安芬詻Q疑,不疑何卜?”最終,在既無增兵又不占卜的情況下,憑借高超的戰術一舉擊敗敵軍。
④蘇軾《宋襄公論》批評:“以不仁之資,盜仁者之名爾。”清人高士奇:“夫禍莫僭于殘人骨肉,而以國君為芻狗,無詭之殺,鄶子之用,以視重傷于二毛,孰大?逆天害理之事,宋襄敢行之,而故飾虛名以取實禍,此所謂婦人之仁也?!?/p>